由衷地感叹一句:“真漂亮。”
薛定笑了,“犹太羊皮卷《塔木德》里有这么一句,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 九分给了耶路撒冷。”
她也笑, 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青灰色木门, “这话不假。”
“后来世人仿照《塔木德》里那句话,又说,世界若有十分哀愁, 九分也在耶路撒冷。”
祝清晨一顿,侧头看薛定。
雨中,他望向巷子远方,目光深远平静。
“耶路撒冷这个名字,在希伯来语中是和平之城的意思,但它也是亚拉伯罕系宗教的斗争焦点,是文明与文明相互冲突的角斗场。这里是一座神的殿堂,两个国家的首都,三大宗教共存的圣地,信徒们有多热爱它,不同民族为了争夺它,就有多激烈的矛盾冲突。”
祝清晨说:“那你呢?你喜欢它哪一点?”
薛定侧头看她,“我?”
顿了顿,他伸手戳她的眉心,轻轻一点,“我喜欢它让我遇见你。”
祝清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王!彻头彻尾的情话大王!”
薛定却好整以暇说:“我不是大王,我是小薛。”
漫步雨中,他沉默片刻,才又回答了那个问题。
他说他喜欢的并不是耶路撒冷,是所有原本美丽却又因为战争而充满哀愁的地方。也许是毗邻以色列的约旦,也许是戈兰高地那边的叙利亚,又也许是更远的尼罗河畔。
“数不清的疾病尚未攻克,至今仍有无数人每天在痛苦中离开这个世界。科学日新月异,可人类仍旧不知外太空是否有和我们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文明存在。天灾难测,一场地震会死多少无辜百姓?国道塌方,泥石流不断,桩桩件件都未解决。臭氧层空洞,冰山融化,温室效应,火山喷发……”薛定的声音带着几分刻薄,几分嘲讽,还有数不尽的哀悯。
“那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尚未解决,倒是有空发起战争,争国土面积,争自然资源,争石油,争面子。”
薛定的眼神陡然冷冽下来。
“我虽不信宗教,可总是对宗教抱有几分敬意。但那些笃信宗教的人,哪个不是信誓旦旦背着教义心怀神祇,到头来一面说着世人爱我我爱世人,一面义无反顾冲向战场?”
犹太教,《旧约》利未记里传达神谕说,你要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一样。
信徒们笃信爱人如爱己,然后在摩西带领下冲出埃及,侵占了迦南人的地盘,多少年来兵刃相见,斗得你死我活。
基督教,使徒保罗在《格林多前书》里说,爱是含忍的,爱是慈祥的,爱不嫉妒,不夸张,不自大。
结果十字军转眼就冲出国门,开始东征,生灵涂炭,此所谓“含忍”、“慈祥”、“不嫉妒”、“不夸张”。
薛定说得太多,声色冷冽,最后又戛然而止,再看祝清晨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样子,苦笑一声。
“怨气太重,不好意思。”
祝清晨没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里面,好像装了很多我不知道也没思考过的事。”
薛定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收回手去,似是看他笑了,松口气,又长叹一声,终于正经了些。
“如果人人都有觉悟,人人都是圣人,那这个世界就不需要进化,也没有善恶美丑了。没有残酷烘托美好,人性也就不会让人珍视。没有战争烘托和平,安定的生活就没法让人觉得幸福。没有人受苦受难,就不会有人伸出援手,产生怜悯与善意。而没有那些卑劣的糟糕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就不会一眼从人群中看见你,看见我们家薛大英雄这么无私,这么博爱,这么英俊帅气,这么热爱和平。”
薛定莞尔。
她又摇头感慨了一句:“跟高尚又伟大的人走在一起,越发觉得自己渺小了。”
薛定蓦地伸手握住她,指了指地上成双成对的影子。
“一点也不渺小。”
她抿嘴笑,笑到一半听到下一句。
“其实还挺大只的。”
……笑不出来了。
走到楼道里时,薛定回头对她说:“过几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你不是有任务在身,需要挖掘些和上次不一样,更深入一点的东西吗?”他的眼神温柔中带点悲悯,“我带你去看看这个地方不一样的风光。”
***
接下来的日子,繁忙而充实。
薛定与乔恺不时外出做新闻,祝清晨偶尔跟去打打杂、跟乔恺学学抓拍新闻现场的技巧。
当然,乔恺怨气很大。
怨气大当然不仅是因为祝清晨剥夺了他在薛定那蹭吃蹭喝的权利,还因为祝清晨站在专业摄影师的角度,指出了很多让他恼羞成怒的问题。
比如她说他调焦有问题,基本没个章法,胡乱对一气,差不多行了就开始按快门。
比如他拍出来的照片,有的模糊到凑近了看都看不清当事人的鼻子眼睛。
祝清晨险些以为自己瞎了。
她问乔恺:“你是走后门进的新华社吗?”
乔恺气得不行。
“说谁走后门呢?老子光明正大从前门进去的!再说了,老子当年可是北京市优秀毕业生!”
“那你这摄影技术差成这个样子,肯定跟科任老师行贿了,要不一准毕不了业。”
乔恺忍无可忍,“滚,滚滚滚,大爷不教你这狗东西了!你去找个正经毕业的摄影师,别跟着我!”
末了回头狠狠盯一眼薛定,意思是,看看你找的什么女人。
薛定气定神闲收起录音笔,准备收工,只说了一句话:“注意措辞啊。”
乔恺:“……”
最可恨的是薛定走了两步,还回头慈爱地冲他一笑,“毕竟你是优秀毕业生。”
“!!!”
什么叫沆瀣一气?
什么叫狼狈为奸?
当晚回了民宿,乔恺怨声载道控诉这两人的恶劣行径。
童艳阳盘腿坐在凳子上,吃着乔恺收工时顺路买回来的水果和外卖,笑眯眯说:“他俩也有功劳,毕竟你还学会俩成语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容易啊。我跟你说,前面那词,我高考的时候就错了,我以为它叫沆非一气。”
乔恺骂了声操,一脸鄙夷,“瀣字底下好歹是个韭菜的韭,说成沆韭一气也不能说成沆非一气吧?你这智商还有救?”
“毕竟我是靠脸蛋和身材吃饭的,智商那么高有啥用?”童艳阳老神在在削芒果。
心道这傻白甜,随便说几句就把他话题转移了。
他还好意思说她智商没救……
刚还在那气得跳脚呢,这会儿开始教她语文了。
她削芒果很有技巧,先从中间将芒果切成两半,然后去核,拿起一半,横着划几道,竖着划几道,再轻轻一掰,一个个小方块就争先恐后跃跃欲出。
她再一咬,手里就只剩下半块芒果皮。
乔恺看傻了。
“我靠,这玩意儿还能这么吃?”
童艳阳:“不然呢?先剥皮,然后吃得满手汁?”
他指着剩下那半个,“你再来一次,让我仔细看看,这一半给我吃。”
童艳阳瞥他一眼,摊手,“交学费。”
乔恺不服气,从包里掏了一百块钱,摆她手心,“交就交。”
童艳阳:“……”
看着那一百块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傻白甜,居然忘了这一袋芒果都是他掏钱买回来的,说给钱就给钱……
北京爷们儿,都这么耿直?
乔恺一直到洗完澡了,站在窗前吹风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那扇窗户里俩屠狗人士在你喂我我喂你的吃水果,才猛地想起来。
妈哟,他今天不是在外面受了气,准备回来向超模女士讨要怼人技巧的吗???
话题为何不知不觉就跑远了?
他大步流星往浴室走,打算隔门重拾话题,免得转头就忘了。
结果刚走到门口,童艳阳已经洗完了澡,恰好开门。
他一抬头,就对上超模女士系着浴巾、出水芙蓉的模样。
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卸了那叫人惊艳的妆容,没想到小姐姐素颜的样子也依然好看。
唇红,肤白,眼角微微上挑。
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童艳阳吓一跳,这傻白甜怎么突然出现在浴室门口了?
看他直勾勾的眼神,她勾勾嘴角,也不害怕,只眯了眯眼,“你想干嘛?”
乔恺看她片刻,如鲠在喉,终于憋不住问了句:“你是怎么做到跑这热死人的鬼地方来,还不长痘的?”
指了指自己下巴底下的那颗闭口,他诚心诚意地从裤兜里再掏出一百块,“求护肤秘诀,童大姐,我跪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童艳阳:“……”
她莫不是遇见个傻子?
***
一周后,薛定起了个大清早。
当然,对于他来说,七点起床一点也不早。
倒是床上睡得正香的祝清晨,明明在美梦之中,忽的被人捏住了鼻子。
她正梦见自己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拍照,穿梭于枪林弹雨中,心惊胆战。原本是跟在薛定身后的,可人群密集,硝烟浓烈,她竟忽然间看不清薛定的背影。
四周的战士扛着枪,英勇无畏地向前冲着,口中大声吼叫。
她只能迷茫地站在原地,大声喊着薛定的名字。
忽然间,一枚炸弹从天而降,眼前霎时一片血红。
无数人倒在黄土地上,鲜红的液体从身下汩汩流出。
她心跳一停,开始不管不顾冲向前方,扒开人群,疯狂寻找薛定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炸药的味道,叫人嗓子发痒,呼吸不上来。
她艰难地咳嗽着,努力汲取空气,还在挣扎着要去找他。
直到肺里的氧气消耗殆尽。
她猛地睁开眼来,尖叫一声:“薛定——”
陈旧的天花板。
从窗外照进来的充沛日光。
空气中细碎的尘埃。
……
有人抽走了捏猪她鼻子的手,清新的空气涌入鼻端,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猛地坐起身来。
薛定本是难得有了童心,恶作剧一场,岂料祝清晨从睡梦中转醒,尖叫着他的名字坐起身来,满面惊慌。
他对上那双漆黑透亮的眼。
她哭了,满眼湿漉漉的泪光。
薛定的笑意转瞬即逝。
“做噩梦了?”
祝清晨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从噩梦中抽身而出。
他好端端在眼前。
没有炸弹从天而降,没有硝烟四起的战场,也没有倒在血泊里的人……
她慢慢地抬手揉了揉眼,点头,“嗯,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
她一顿,笑了,“梦见昨晚看的恐怖片了,书里的怪兽跑出来吃人。”
“梦里有我?”
“没有。”
薛定看她片刻,没说话,只把她拉入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别怕。”
“我没怕……”她习惯性逞强。
薛定低头看着她黑漆漆的后脑勺,无声地叹了口气。
“祝清晨,别怕我死。”
“……”她的身体陡然一僵。
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摩挲片刻,才说:“还说没梦见我,明明是叫着我的名字醒过来的。”
“……我叫出声了?”她有些尴尬。
薛定失笑,低头看她,用力地在她下巴上啃了一口。
她嗷呜一声,痛呼着捂住下巴。
“你属狗的?”
薛定看她一眼,不紧不慢说:“下次再骗人,我就是属狼的了。”
她揉揉下巴,又笑出声来,拿起枕头砸他。
“滚蛋!你就算属狼,也是属色//狼的!”
薛定失笑,没与她继续打闹,只看了眼手表。
“七点一十了,快起来,今天要带你去个地方。”
“哪个地方?”
她傻里傻气问,片刻后又记起来。
“哦,对,一周前说好的,要带我去拍点不一样的东西。”
薛定点头。
祝清晨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追问:“那地方有意思吗?”
薛定点头。
“人多吗?”
又点头。
“会让我震撼或者感动,或者屏住呼吸吗?”
再点头。
她笑起来,迫不及待跳下床。
“等我十分钟,立马洗漱完毕,整装待发!”
薛定看着她的背影,笑意渐敛。
是离开,还是留下来,大抵今天能做出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借着薛定之口,说了点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也不敢引用太深的东西,议论太多不知是否会被和谐的话题,所以暂且举了点耳熟能详的例子,不涉及我国和当局。如果看文的宝宝里有信教的,也请相信我对任何宗教都没有恶意,薛定的言论仅仅针对于犯下罪恶的战争制造者。
另外,我对乔恺和童小姐这一对也是越来越爱,爱得深沉哈哈哈。忍不住加了戏份。
今天大肥章已经超字数了,剧情留到了明天。
这章干脆来一次所有留言都发红包吧,免得之前有遗漏。
晚安,亲爱的姑娘们~
第50章 与你同在
第五十章
早晨七点半, 薛定开着祝清晨租来的小破车,晒着刺眼的太阳出发了。
他拎了只塑料口袋, 上车后递给朱清晨。
袋子里装了一瓶牛奶,一只三明治。
“怎么每天都是三明治?”祝清晨接过来,窸窸窣窣打开袋子。
薛定开着车,看都不看她。
“有的吃就不错了, 睡懒觉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她笑两声,咬了一口,发现还是和往日有所区别。
薛定人懒, 但作息规律, 一日三次必定按时吃。所以他一边挑了最方便的三明治当早餐,一边也换些花样, 比如前天是黄瓜腌鱼三明治,昨天是培根生菜三明治,今天是番茄片煎蛋三明治。
咬一口,浓浓的蛋黄流淌在全麦吐司上。
祝清晨笑着看他,夸了句:“我们薛大厨真是人帅手艺佳。”
薛定目不斜视,“只是手艺佳?”
“你还想我夸你点什么?”
“比如天赋异禀之类的。”
“你是指哪方面?”
“夜里,房事方面。”他镇定自若。
祝清晨:“……”
起太早, 又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她很快打起呵欠来。
薛定说:“你先打个盹。”
她一边说别啊, 哪有你开车我睡觉的,一边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没几分钟就睡过去了。
薛定失笑。
大概一个多钟头功夫, 小车抵达约以边境的侯赛因国王桥。
薛定停了车,看一眼还在熟睡中的人,没有叫醒她。
他下了车,在海关处付离境税,又将护照递去检查。
一系列手续完成后,才又回到车上。
经过海关时,祝清晨醒了。
约旦军人逐一核查护照、签证,然后放行。
祝清晨问:“你要带我去约旦?”
薛定点头。
这次也没再卖关子,言简意赅说出目的地:“我们去扎特利。”
扎特利,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祝清晨思索片刻,硬是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薛定看出她的茫然,顿了顿,解释,“扎特利是约旦境内最大的叙利亚难民营。”
她一愣。
薛定要带她去难民营?
难民营,这三个字对每个人来说都耳熟能详,但真正见识过它的人却少之又少。多少人一辈子在新闻里报纸上看见它,却终其一生不知它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祝清晨心情复杂地看向远方。
太阳明晃晃的,毒辣又狂妄,烤得人心都有些焦躁。
正午左右,小车抵达扎特利。
所谓的难民营,是约旦政府为了援救叙利亚,为饱受战火侵袭、无家可归的叙利亚人民建起的临时居住点。
扎特利难民营是2012年建起的,短短四五年间,接受了十余万难民,他们大多来自于叙利亚战火最激烈的中南部省份。
车停在黄沙遍地的荒漠上。
薛定:“到了。”
祝清晨睁眼看着车窗外的一切,竟不敢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难民营。
辽阔的黄沙地上,数以万计的白色帐篷破破烂烂地立在那里,几乎看不出那布料原本的颜色。
而在难民营的最外围,是一圈密密麻麻的隔离网,高达两米。
螺旋铁丝上布满尖锐的铁刺。
她怔怔地下了车,看见薛定对守卫的士兵出示了记者证、护照,以及相关证件。
穿黄绿色制服的士兵看了他一眼,又仔细核对了祝清晨的照片。
最后点头,用生硬的英语说:“e in.”
走进那圈隔离网时,她没有来打了个寒战。
约旦是个气候炎热、缺水暴晒的国家。
她才刚走进隔离网,不远处就刮起一阵风,荒漠地带的黄沙倏地被风卷起,飞扬直上,铺天盖地朝人席卷而来。
她猛地用手遮住眼睛,仍是被尘土迷了眼。
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她侧头望薛定。
薛定却好像知道她想说的话,一边望向远处,一边说:“这个难民营,本来只能容纳六万难民,但自从叙利亚开始内战,每天都有超过五千的叙利亚人民成为无家可归的难民,源源不断涌入约旦。如今这里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算,所以难民营不断向边缘扩展,大部分帐篷都搭在了约旦沙漠地带。”
风停了。
两人的衣服上、头发里都蒙了一层黄沙。
祝清晨失神地看向这片地带。
破破烂烂的白色防水布料搭成了简易的帐篷,每一个约有三四平米。顶棚上写着联合国的英文名,印有已经模糊的联合国国徽。
数不清的人穿梭在其间。
女人悉数穿着黑色长袍,从脖子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她们带着头巾,面容早已被风沙侵袭到看不出原本的女性特征。
有老人坐在帐篷外面,了无生气地看着漫天沙尘,衣裳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
几个孩子踢着一只易拉罐,裸着上身,只着看不清颜色的短裤,嚷嚷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从面前跑了过去。
祝清晨问薛定:“这就是难民营?联合国就是这么帮助难民的?”
她看过汶川地震发生后,我国建起的灾区临时居住点,灾区人民居住在简易房内,吃着政..府送去的盒饭,就是这样,大家尚且感叹在那生活的艰辛与酸楚。
可简易房,总要好过这破烂不堪的帐篷千百倍。
薛定没回答,带她往前走。
靠近大门的左手边,停了几辆卡车,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生活物资的发放。
他立在一边,对祝清晨说:“约旦政//府接受了来自联合国和欧洲各国的经济援助,定期为难民提供饮用水、食物和生活用品。”
不时有难民操着生涩的英语,一个一个往外艰难地吐着单词。
发放物资的士兵摇头,生硬地回答说:“No.”
接着,是一连串的no。
两旁站有数十名全副武装、手持机关枪的守卫,虎视眈眈看着难民,维持秩序。
薛定说:“那个老太太说,她的女儿怀孕了,一人份的口粮吃不饱,希望能多要一份。”
祝清晨:“……他们不给?”
“嗯。”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不给。”
“为什么不给?不就是一份口粮吗?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人了?”
“因为在这里,所有资源都是稀缺的。国际援助再多,多不过张口等待食物的难民。约旦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政//府预算都用于维持难民营,早就苦不堪言了。孕妇只吃一人份的口粮,至多营养不良,但第二份口粮给了她,就会有一个人挨饿,一点东西都吃不上。那个人,可能会死。”
祝清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定带她往前走,有的帐篷门帘都没了,路过的人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里面的光景。
黄沙地上,铺有一方狭窄肮脏的床垫,四五个孩子睡在上面。
他们人挤着人,全都面黄肌瘦。
做母亲的就坐在一旁的沙地上,用头巾当扇子,给他们扇风。
“明知养不起,为什么生这么多孩子?”祝清晨怔怔地看着他们。
薛定似乎早就等待她问出口了。
看她片刻,他轻声说:“你以为是她想生的?”
约旦国力有限,不可能把无限的军队派入难民营里,维护这里的秩序,也因此,难民营里混乱不堪、缺乏法纪。
大量的妇女在这里被人当做泄欲的工具,也许是被同为难民的同胞们,也许是被怒火冲头的士兵。没有人会关注她们的精神世界,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感受。
活着,似乎已经是难民们最大的奢侈。
“有的妇女甚至会为了多要一点生活物资,心甘情愿成为性//奴。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这种状况在这个地方都已经无法遏制,几乎成了最可怕的常态。”
“这个地方位于半荒漠地带,漫天黄沙,蝇虫聚集。所有生活必需品全靠配给制,远远算不上充裕。五六个人共住一个帐篷,用着一张常年不洗的床垫,饮用水能解决饥渴已经难能可贵,根本没有机会洗澡。”
约旦缺水。
自己人尚且不能享有充沛的水资源,又如何会大量供给给难民营里的人?
薛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帐篷外面一个面容枯槁的妇女。
“很多人也被卖给约旦本地人做临时妻子。因为穷,因为没有指望,有的家庭会贱卖家里的年轻女子,偷运出难民营,把她们嫁给富商。所谓临时妻子,没有任何法律保障,仅仅是以廉价交易的形式卖给约旦富人,以供一时享乐。等到被人抛弃,又只能回到难民营里,或者因为违反了这里的规定,连难民身份都失去了,只能被遣返回叙利亚。”
他们经过一个水洼,坑里充斥着不知是地下水还是哪里蓄起来的水,水洼不大,还不足十平米,坑里皆是褐色的泥水。
孩子们争先恐后拿着塑料桶抢水,有的跳进去洗澡。
大人们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竟也没有上来抢。
还有孩子跪在泥水里,贪婪地俯身喝着那充满泥沙的水。
祝清晨几乎不忍看,猛地拧开头,收回视线。
薛定说:“你跟我来。”
他带她轻车熟路走到一个帐篷边上,掀开门帘。
帐篷里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叙利亚男子。
薛定跟他打招呼:“Hello, Ahmad.”
那男子坐在沙地上,面前是几块碎砖拼凑成的“茶几”,“茶几”上摆了一本破旧的书,书上标有很多符号、笔记。
叫Ahmad的男子朝薛定笑了,“Hi, Xue. Glad to see you again.”
他问薛定带了他要的东西来没。
薛定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两本英语初级学习的课本,递给他。
祝清晨站在门帘外看着这一幕。
直到薛定又寒暄几句,拒绝了男子的邀请,没有过多停留,又转身走出了帐篷。
他对祝清晨说:“我第一次来难民营时,看见他在教这里的孩子学英语。他曾经是叙利亚的一名英语老师,后来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成了约旦的难民。”
在这里,在这座监狱一般易进难出的地方,人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教育。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教育。
希望有一天战火停息。
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故土时,他们还能过上昔日的生活,大富大贵都是压根不敢奢望的日子,他们只希望自己能过得安稳。
缺衣少食也不要紧。
生活贫瘠也无所谓。
只要还有希望,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还有可能重新在废墟上建立起安定平静的国家。
“也曾有极端分子轰炸这里。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一枚炸弹落下来,死伤无数。”
“哪怕没有炸弹,没有炮火侵袭,疾病和饥饿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这里的医疗机构早就濒临崩溃,因为恶劣的环境,每天都有人因为生病死亡。老年人难以忍受暴晒的天气。年轻人在这种环境里心理扭曲,强//奸妇女。妇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又能健全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