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某个晚上一起去超市买生活用品时,尤可意偶然抬头看见超市的led屏上闪耀的画面,才明白春节就要来了。
主持人穿着大红色的裙子,满带笑容地说:“又是一年合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
画面上跟着出现了外景记者带来的市民们为新年做准备的场景,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说春节的打算。
一个外出务工归来的民工操着乡音有些羞赧地说:“我就希望回家过个年,和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看春晚。”
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我最喜欢过年了!过年大家都会给我发压岁钱!”
年过半百的白发老奶奶笑得一脸褶子,感慨万千地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春节能过,最盼望的就是每年子女孙儿们都回来闹一闹,那我就满足了。”
……
这一刻,尤可意怔怔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而严倾正在挑选明天的食材,惦记着尤可意爱吃鱼,又爱吃兔,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做香水鱼还是跳水兔,于是转过头来想要问她,结果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看见他的小姑娘痴痴地抬头看着大屏幕发呆,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像拧麻花一样拧在一起。
他敏感地感觉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再抬头看屏幕时,就听见了那个节目里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对新春的憧憬。
不同人有不同的愿望,但零零散散的憧憬加在一起无非四个字:阖家团圆。
严倾的手里正拿着一条冻鱼,超市里开着暖气,本来并不会觉得冷,但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冷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的鱼,于是冻成一根棍子似的鱼就闷响一声,落回了冰上。
他走到她身边,低声叫她:“尤可意。”
她却没有听见,还在呆呆地看着那个节目。
直到严倾拉住了她的手,问了一句:“在看什么?”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去望着他,“你挑好鱼了?”
严倾看了她片刻,摇摇头,“鱼不新鲜,改天再买。”
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沮丧与迟疑,原本整颗心在沉重了很多年后,因为这段日子的轻松愉悦而一点一点升到了半空,就好像被人注入氢气的气球一样。可是在这一刻,有人用针戳破了他的心,所有的氢气都跑光了。
他好像又从半空坠落谷底。
因为临近春节,超市的人很多,收银台钱排着长长的队伍。尤可意在他排队结账的时候忽然说:“我想出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回来找你好不好?”
严倾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如果我结完账了你都没回来,我就在超市门口等你。”
尤可意笑着点点头,跑掉了。
而等到他真的结了账,走出了超市,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超市前面的广场上浏览着,却看着看着忽然定住。
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一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那里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背对他拿着电话跟人交谈。
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人群众多,他很有可能认错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是如此笃定,那就是正在跟家人打电话的尤可意。
超市里人太多,有个孩子跟父母走失了,正在大门口哇哇大哭,小脸涨得通红,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超市的服务员带着他往经理办公室走,没一会儿广播里就开始传出寻人通知,说是一个穿红色上衣、蓝色裤子的小男孩与父母走丢,孩子今年八岁,名字叫做……
不到一分钟,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小男孩,被妈妈抱在怀里往外走,妈妈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神色紧张地教育他下次绝对不可以乱跑,看得出是心有余悸。
小男孩一张小脸都哭花了,却一个劲点头,搂着妈妈的脖子呜呜撒娇。
严倾拎着沉沉的口袋站在原地,看着慢慢远去的母子。身旁是众多与他擦身而过的路人,清一色的结伴而行,看得出是和家人一起准备年货来了。
而他是如此茫然地站在那里,忽然间觉得这个冬天是真的很冷。
他怎么会忘了呢?
他怎么会把她当成是和他一样孤零零没有家人的可怜人呢?
她并不是孑然一身的,她有家人,有家庭,有牵挂,有过去二十一年阖家团圆的幸福时光。
他一个人独自站在人群里,耳边是慢慢寂静下来的世界。
他问自己:霸占了她半个月,把她硬生生地从她的家人身边抢走,今后是不是要继续做这样的事?
那个小男孩只是走失了几分钟,小男孩的妈妈就急成了那样,而今他把尤可意从父母身边带走,音讯全无,那么她的父母又会有多焦急呢?
很多这段日子被他刻意抛在脑后的念头忽然间全部冒了出来,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却又前所未有地茫然着。
第50章
第五十章
尤可意深呼吸了好几分钟,拿着电话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她一下一下按出了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号码,脑子里在这一瞬间闪现过千万种念头。
妈妈会怎么骂她?
会不会叫她去死,或者断绝母女关系,又或者大发雷霆地在那头炮轰她?
她还记得在她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期中考试数学没及格,老师让大家把卷子拿回家给家长签字,她怕得要命,就偷偷摸摸地模仿妈妈的字迹签了字。只可惜老师的火眼金睛很容易就分辨出了她那蹩脚的模仿,一通电话打过去,她数学不及格以及自己签字的事情就露馅了。
当时她正在书桌前写作业,妈妈在客厅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客客气气地和老师交谈了一番,并表示自己会好好教育尤可意。
而当妈妈挂断电话以后,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尤可意尚未来得及回头看看妈妈,手里的笔就被妈妈一把夺去,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心下警觉自己的秘密可能暴露了,只能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妈妈——”
“你别叫我妈妈!”祝语是这么回答她的,然后一耳光扇了过来,扇掉了尤可意所有还未说出口的道歉。
尤可意在寒风中拿着电话,又一次想起了那天妈妈对她说的话:“如果你只懂得怎么替我丢人,那就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我的女儿,我没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女儿!”
她想,今天的她大概把妈妈的脸都丢光了吧?
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如今大概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生下过这个女儿。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电话忽然间接通了。接电话的竟然不是妈妈,而是爸爸。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喂了两声,然后一下子变了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疑地问了一句:“是,是可意吗?”
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隔了好几秒,终于哑着嗓音问出一句:“爸爸,你和妈妈最近好吗?”
那边的男人似乎想说句什么,电话却忽然间被人夺走,随即闯入尤可意耳里的是妈妈的声音。
“可意,是你吗?”那个声音急切得根本没有留给她丝毫回答的时间,尖锐得有些变调了,“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
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尤可意顿了顿,低声说:“我现在很好——”
“你到底在哪里?!”祝语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吼叫,“你很好?你很好是什么意思?你从医院里一声不吭地消失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你爸爸,你舅舅,我们到处找你!我就快要把你去过的地方全部找遍了,却连你的人影都没见着!你现在告诉我你很好?”
尤可意的心在这一瞬间揪紧了,就好像有人朝她的心脏上重重地砸了几拳,疼得她呼吸都快要停止。
她勉力克制住情绪,压着声音说:“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最后才勉强说出一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知道怎么得到你的同意,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是故意想让你担心——”
“担心?你以为我只是担心你?”祝语尖利地笑了两声,“我成天什么事都不会做了,只会到处找你!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地想着你会不会出事,会不会受伤,会不会被人骗了,会不会成为第二天报纸头条上的受害者!我每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你在向我求救!尤可意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有没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祝语停顿了一下,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剪断,戛然而止。
尤可意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提了起来,所有的感官都被电话那端的人攫住。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重重的抽泣声,像是因为不能自已,所以才会控制不住情绪,整个人都失控了。
祝语终于泣不成声地对她说:“尤可意,你回来,你立马给我滚回来!”
这一刻,隆冬的风从广场上吹来,吹得人头发乱舞,吹得人面如刀割,吹得人浑身颤抖,吹得人肝肠寸断。
尤可意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抽泣,一下接一下,像是电影里煽情至极的情节。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可是血液却都已凝固。
记忆里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哭泣的样子,一次也没有。
因为当年的舞台事故,妈妈的脚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天气阴冷,就时常犯病,痛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尤可意记得她经常半夜的时候听见妈妈从卧室走进客厅,等到第二天早上她起来,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妈妈还在沙发上侧卧着,不时翻身,眼下一片淤青。
可是就连痛得根本受不了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看见妈妈哭过。
后来姐姐离开了家,她以为妈妈会哭,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姐姐就是妈妈的全世界,妈妈把这辈子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姐姐,但是妈妈依然没有哭。意志消沉地成天睡觉也好,歇斯底里地乱发脾气也好,不管怎么发泄,但妈妈的世界好像并没有哭泣二字。
尤可意一度以为,妈妈就是童话里那种冰雪做的人,因为心肠太过坚硬,因为性格坚不可摧,所以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可是这一天,在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电话那头传来了妈妈的哭声。
那并不是嚎啕大哭,也并不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那是一个几乎从来不会流泪的女人再也无法抑制住情绪,一声一声艰难地抽泣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尤可意觉得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风似乎并没有吹痛她的脸,而是一阵一阵地吹进了她的胸腔,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捅进她的心脏、她的肺。
根本没有办法呼吸。
吸一口气就痛一次。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找回语言能力,慢慢地问了一句:“如果我回来,你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吗?”
抽泣声慢慢地平息了。
她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终于等来了妈妈的妥协。
祝语在那头深呼吸了很久,用沙哑疲倦的声音对她说:“你回来吧,平安地回来。只要你肯回来,我不会再逼你什么了。”
尤可意的心此刻不止是疼,还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兴奋难耐。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在妈妈这么难过的时候,她根本不应该有一丝半毫喜悦,可是这是人生里第一次以妈妈的低头为结果换来战役的结束,这也是她和严倾的另一个新开始。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来自胸腔深处那些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复杂又说不清的情绪,又一次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句:“你,你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那头是疲倦到了极致,所以了无生气的声音:“会,我会,我同意你们在一起,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
尤可意挂掉电话以后,整个人犹如在做梦一样,这时候的她丝毫意识不到冬夜是多么冷,也意识不到自己吹着风在露天电话亭里站了那么久,浑身都已经僵硬了。
她就这样踏着做梦一般的步伐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超市门口,看见了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待她的人,甚至没有留意到严倾的神情,只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他,激动地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妈妈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她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她像是兴奋得完全没有办法抑制住情绪的孩子,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悦告诉全世界。
她欢呼着,雀跃着,抱着怀里的人一下一下嚷嚷着,丝毫不顾周围的人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开心过。
她说:“这下好了,我不用非得在你和妈妈里做出选择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也不用和妈妈闹僵了!”
……
很长一段时间里,严倾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任由她搂着他又蹦又跳,成为人群的聚焦点。
他觉得自己是在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尤可意的狂喜与如释重负,大概也该和她一起高兴的。
可是这样想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因为电话那头哭泣的人并不是他的母亲,所以他体会不到尤可意的欢天喜地,相反的,他还能冷静地抽身而出,把自己的情绪剥离出来,然后理智地想到了其他事情。
他问自己: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吗?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从今以后得到她家人的首肯与祝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很想按住尤可意,然后郑重其事地要她冷静一点,好好想想。她妈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至今仍然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人,所以才妥协,同意他们在一起。如果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然后贸贸然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迹,他的身份很快就会曝光。
到那个时候,等待他们的大概不是今天这种父母妥协的局面了。
他清楚,清楚到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预见那一天的场面,尤可意会面临更加可怕的狂风骤雨,他会被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尤其今日的她已经逃离过一次,她的父母必定会更加苛刻严厉地看管她,她也许再也找不到逃出来的机会。
严倾看到了太多太多可怕的后果,有一种冲动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上下所有角落,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疯狂地呐喊着要他摇醒尤可意,让她从这种虚无缥缈的喜悦里清醒过来。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动。
因为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加冰冷的声音在问他:“你真的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
超市里,她痴痴地望着电视屏幕上阖家团圆的幸福场景,眼里是一片可望而不可求的欣羡。
电话亭里,她拿着电话丝毫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只是心如刀割地为家人的难受而承受着比那还要强烈无数倍的难受。
她对他说:“这下好了,我不用非得在你和妈妈里做出选择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也不用和妈妈闹僵了!”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承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短短十来天,他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才会忘记了她的感受,忘记了不管她有多么喜欢他,可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抛弃的是她血浓于水的父母。
会不痛吗?
严倾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感受着尤可意的狂喜与来自心底的惶恐。
然后他终于动了,慢慢地伸手按住尤可意,低声说:“嘘,你小声一点,低调一点,大家都在看。”
他看着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整张脸都焕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光彩,像是盛放到极致的花朵,美得令人屏息。
那是与他在一起的十来天里,不,是与他认识以来的所有日子里,他都不曾经到的美。
他终于意识到,她深深地与她的家庭扎根在一起,不论去了哪里,心始终留在了那里。
这样想着,他居然平静地笑了出来,把她揽进怀里,用一种饱含笑意的声音对她说:“好,好,我知道了。她同意了就好,你开心了就好。”
尤可意兴奋地说:“那我们明天搬回去?”
他依然抱着她,语气轻松愉悦:“好,搬回去,都依你。”
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尤可意与他拥抱在一起,因为这样亲密的姿势,又或者是因为狂喜的情绪,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抱住她的人有什么不对劲。
她只听见了他饱含笑意的声音,却看不见他那平静得过分的神情。
她只感受到来自心头的极乐,却不知道那个抱住她的男人眼里藏着多么复杂的情绪。
严倾垂着眼,头顶的灯光耀眼至极,将睫毛的阴影投影在他的眼睑处。
与那圈阴影一同被掩埋的,还有他心里那些暗不见光、不为人知的绝望情绪,像是藤蔓一般蔓延滋长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然后覆盖住整个胸腔。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桌布很漂亮,留在这里,等我们想回来的时候还能继续用。”
“花瓶很可爱,下次我来的时候会带一束勿忘我,虽然有点俗气,但是好歹也是我的小女生情怀。”
“床单被套我都好喜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天蓝色?粉红色的波点真的超级少女,好想带回家去,可惜床的尺寸不匹配……”
尤可意在房间里收拾这些天来留下的东西,嘴里碎碎念着因为情绪激动而涌出来的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话语。
她并不知道倚在门口的男人在用怎样的眼神望着她,如果知道,大概所有的激动都会在此刻灰飞烟灭。
只可惜她看不到,也体会不到。
严倾看着她像是一只欢快的小蜜蜂一样在这间短短十来天里好像被她留下了烙印的房间里上下收拾着,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拽住,一点一点拖进了见不到底的深渊里。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她就要被人夺走了。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拥有过什么,家人,家庭,亲情,朋友……那些都和他无关,他就好像被命运遗漏在角落里的人,天生就丧失了一些寻常人与生俱来所以不懂得珍惜的东西,直到遇见尤可意。
直到拥有尤可意。
可是那些东西因为不曾拥有过,所以感受不到失去的痛,而今,他终于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亲眼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起被他刻在心上的人就要一步一步离开他。
严倾站在门口没有说话,连眼睛都不想再眨。
只怕眨一次,就会少看一眼。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离去,来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下着雪,天色阴冷,可沿途的路灯和心是暖的。而今是一个早晨,橘黄色的太阳已经出现在天边,暖融融地晒在人身上,可惜心却不再热了。
他一声不响地帮她拎着一口袋她不愿意舍去的东西,那些都是他陪她买的,比如小熊香皂盒,比如哆啦a梦钥匙扣,比如印满黄色小花的浴巾,比如……他沉默地看着那一口袋很平常的小玩意儿,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之所以舍不得丢下它们,不过是因为它们都是他们一起买的?
是这短短十来天里留下的美好记忆。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即使留下这一切,它们的主人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留下她,告诉她那些被她的忘乎所以抛在脑后的东西,可是他一再退缩,以至于终于说不出口。
他不能也不想把她变成像他一样孑然一身的孤儿,明明有家人却要活得形单影只,明明有家庭却想回也回不去……这些苦他都受过,所以深知这样的日子有多可怕,又怎么会让她重新走一遍?
路灯一盏一盏被他们遗忘在脑后,连同那个回不去的童话小屋。
严倾用摩托把她载回了她父母所在的家。
在楼下的花坛前,尤可意回头对他说:“等我回去和妈妈好好谈谈,晚点再和你汇报结果。”
她是带着笑意轻松愉悦地说着这番话的。
严倾看着她嘴角调皮的笑意,顿了顿,也慢慢地笑了:“好。”
哪怕他其实笑不出来,可是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就想陪她开心陪她笑。
“那我先回去啦!”尤可意朝他挥挥手,从他手里接过袋子要往楼道里走。
下一秒,手却被他一把拽住。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怎么了?”
那个男人的表情在她回头的一刹那,从前一秒的惊慌又骤然安定下来,顿了顿,他镇定地笑着问她:“真的不给我一个离别拥抱?”
尤可意哈哈大笑起来,又扑回来搂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奔进他的怀里,用头发在他的下巴上乱蹭一气,“这么舍不得我哦?”
他低头看她像个孩子一样,低声说:“是啊,舍不得你。”
舍不得放开你。
舍不得就这么让你走。
……
他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生机勃勃,感觉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被人抽丝剥茧一般拿走。
然而最终是要松手的。
他看着她重新离开他的怀抱,再次朝他挥挥手,“不用太想我,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
他笑着点头,笑着看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楼道,笑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终于再也笑不出来。
他站在那里顿了很久,然后一个人离开了这个环境优雅的小区。
来时曾人影成双,归去却只剩形单影只。
这又好似是一个折射式的隐喻,将他的人生都折射出来,让他知道这辈子果然就不应该有太多的期待,没有什么会永远停留在他的生命里。
***
尤可意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正在床边收拾行李。她踏进客厅,只看见爸爸在窗边看报纸,见她回来了,放下报纸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句:“可意。”
“回来了吗?”
她听见妈妈的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便走到了卧室门口,这才发现妈妈在收拾行李,顿时一愣,“你要去哪里吗?”
祝语头也没抬地说:“你舅妈病了,说是哪里长了个肌瘤,要动手术,前几天就去了上海。你也赶紧收拾一下,我已经买好票了,今晚的飞机。”
尤可意一惊,“舅妈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上个月还去给舅舅过了生日,那时候舅妈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病到要去上海动手术?
祝语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说,总之你收拾东西跟我去一趟吧,你舅妈一直对你很好,这时候你也该去伺候伺候她。”
尤可意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时候还想到了严倾,她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安地说:“那,那妈妈你能把我手机还给我吗?我想……”
祝语收拾衣服的手忽然间停下了,然后抬头看她一眼,“想给他打电话?”
尤可意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恳求似的看着她。
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思索了一会儿,祝语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有些不情愿却又妥协地从抽屉里拿出她的手,一声不吭地递给了她。
尤可意没能打通严倾的电话。
没有人接。
她不死心地又打了三次,可是还是没人接听。祝语催促她快回房间收拾几件衣服,下午的时候就要往机场赶,她只能先听话地回去收拾行李。
而她并没有看到,祝语从茶几上拿走了她刚才用过的手机,低头检查了一遍她刚才拨的那个电话……屏幕上的备注是“住在对面的男人”。
难怪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严倾的名字。
原来是这个名字。
祝语低头念了两遍那个号码,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一个一个地按下号码键,回卧室关上了门,拨通了电话。
***
午饭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尤可意和爸爸,祝语说中午要和朋友吃个饭,所以拎着手提包出了门,说是吃完饭就回赶回来,然后开车带尤可意去机场。
她出了门,走进地下停车场取车,系好安全带以后又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连称呼都省略了,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你可以出来了。”
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后,地点是二环路的一家咖啡馆。
祝语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开车驶离小区。
同一时间,那头都严倾挂断电话,一声不吭地走出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