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表情微变。
“就算你说是卢金元故意拿汤泼你,你就有理了?你说他是故意的,他说他是无意的,你觉得教练凭什么信你?难不成你脸上写着诚实守信四个大字?”
“……”
“你知道要是没有那一拳,现场看上去是个什么状况吗?”
“……”
“呵,不说话,看来是脑子开窍了。”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挺能打的,自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站在那,倒是把挑事的揍得乱七八糟,鼻血都出来了。这事到了教练眼里,卢金元只要一口咬定他是无意中把汤洒你身上了,就会变成你抓着一个误会不放,得理不饶人,非把他打成那样。你知道要真成你单方面殴打队友,后果有多严重吗?”
“……”
“是,这地方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你进来了,拥有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教练,更大的平台,可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只会更好?既然好的更好了,凭什么坏的就不能更坏了?亏你还是本科生,高中没学过能量守恒?”
大抵是一口气说了不少花,气也消了一大半。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三年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因为被人挤了名额,动手打伤了人,后来被对方咬着不放,说是要起诉她故意伤人。”
她停在了那里,程亦川终于开口:“……后来呢?”
“后来,队里为了息事宁人,不闹出更大风波,把她除名了。”
以被国家队除名的方式收场,注定了不会有别的地方收留她。她再也无法以运动员的身份登上赛场,此生都将告别运动生涯。
曾为理想不懈努力,整个青春就只与滑雪二字有关,再无其他。可因为年轻气盛,只图旦夕的舒坦就由着性子胡来,理想就此破灭,青春亦如是。
空气凝滞了一刹那。
宋诗意看着他,淡淡地说:“被排挤的又不止你一个人,明着打架、私底下互相掐的多了去了。程亦川,你经历得太少了。”
风继续吹,漫天白雪愈渐浓烈,大有白了少年头的趋势。
程亦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心里被人大刀阔斧劈了道天坑出来。
宋诗意好一阵没说话,就这么望着他。少年眼里的情绪变了又变,有惊疑,有懊恼,有尴尬,有不甘。
离得近了,他那破皮的嘴唇也更加明显,下唇磕出两个小坑,还涂着可笑的红药水,鼻子也还红肿着——再好看的人弄成这样,也好看不起来了。
她长叹一口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明明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非得去多管这闲事?看看自己,如今腿伤在身,成绩平平,前途一片迷茫,到底哪来的闲心去搭理他?
何况他再蠢再冲动,品性又不坏,今日之事也没真闹出什么大乱子,顶多警告处理。就冲着他这天赋这成绩,教练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想多了都是泪。
宋诗意仰天长叹:“一定是这几天伙食太好,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她沧桑地摆摆手,“你还是回宿舍去吧,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往女队宿舍走,心情格外凄凉。
可程亦川没有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施了咒,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雪还在下,仿佛不知疲倦。
此刻的他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才发现无数被忽略的细节——
那个离去的身影穿的黑色棉服,正是去年在日本吃拉面那一晚她穿的那件;
脚下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棉拖,边缘的颜色深浅不一,大抵已被路面的积雪浸湿;
袜子也没穿,脚踝光溜溜地裸露在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脖子上光秃秃的,睡衣没有领,而棉衣的领口又太低,她模样可笑,边走边缩脖子。
……
最后一个念头是,她走得并不快,右脚似乎有点别扭,像是忍着疼,不敢太用力着地似的。
那个背影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可一口气却堵在了程亦川的心头,她走得越远,他的呼吸就越急促。
像是有人在心上拉了道口子,冬夜的风呼呼往里灌。
他艰难地握紧了手心,咬紧牙关,片刻后终于认命,倏地朝她走去。起先是快步走着,接着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了小跑。
宋诗意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茫然回头。
“程亦川?”她惊讶地开口。
下一秒,肩头忽地落下一件厚重的外套……大红色的滑雪服。
那人用力拉着领口,像是要把她完完全全罩在里头。
她惊疑不定,猛地后退一步:“干嘛,我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你还想勒死我?”
“……………………”
程亦川气急,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想骂娘,片刻后,又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起初是很隐忍的笑,到后来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干脆在原地大笑,轻快而张狂。
宋诗意莫名其妙看着他:“我说,你该不是气疯了吧?还是被卢金元一拳打傻了?”
他没理会她的取笑,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热的眼眶,叫了声:“师姐。”
“诶?”她睁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是这雪夜里唯一的星,独一无二,灼灼闪耀。
程亦川笑了,仿佛如释重负,眼睛里又渐渐有了第一次在日本见面时那种光采。
他定睛看着她,咧嘴一笑,又叫一声:“师姐。”
不同于以往,不只是一个关乎辈分的称呼,这一晚的师姐二字,他叫得心悦诚服。
“你神经病啊,大晚上不回去睡觉,一个劲叫我干嘛?”宋诗意被他弄得毛骨悚然,干脆一个爆栗砸在他脑门上,“滚回去睡觉。”
哪知道少年不说话,一路沿着林荫道跑了回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笑容灿烂地冲她再叫一声:“师姐!”
“…………………………”
神经病!!!!
宋诗意气得牙痒痒,抬手冲他一比,示意再搞我我揍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宿舍大门。
走了几步,低头一看,一拍脑门儿。
那家伙的衣服!
她猛地回头,可林荫道上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她拎着衣服,翻了个白眼。
喂,你倒是拿回去啊,几步路而已,用得着吗?偶像剧演给谁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程亦川:师姐她果然喜欢我=v=……啊,真是好难做!
第14章 第十四个吻
程亦川没发觉,明明上门找她算账的时候还一肚子气,简直咬牙切齿,觉得这基地的一切都叫人看不顺眼。可沿着林荫道回宿舍时,心境突然就跟盘古开天辟地似的,完全明朗起来。
这雪很漂亮啊,纷纷扬扬像鹅毛。
远处的长白山可真好看,比富士山也没差哪儿去。
这林荫道也铺得别具匠心啊,夏天遮荫,冬天挡雪……植物果然是人类的好朋友,净化空气,遮风挡雨。
一边感慨,他一边停下脚步,摸摸路边的老树,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刚才踹的那一棵并非眼前这一棵,但他还是心虚地咳嗽一声,嘀咕了一句:“下次再也不朝你撒气了。”
话说完,又一顿,“操,我跟树道什么歉呢,被她气得脑子都坏掉了!”
程亦川大步流星往宿舍走,走到一半又莫名其妙地想,对啊,他不是在生气吗?怎么这会儿……完全没有生气的状态了?!
这队里全都是坏心眼子,该生的气还是要生的。
他走了几步,又默默补充一句,当然,凡事不能以偏概全,坏心眼子遍地都是,但也有那么几个好人。
比如说,宋诗意这个人——他撇撇嘴角——人是别扭了点,老戴着面具假笑,不肯拿真心示人,可心肠还是不坏的。
唔,大概,比不坏还要好一些。
薛同和陈晓春也不错。
那个叫郝佳的挺友好的,就是思想有点污秽。
他一路天马行空地琢磨着,终于到了宿舍。刷卡进门时,魏光严已经躺床上了,屋里灯还亮着。
在程亦川眼里,这人和卢金元都是一丘之貉,穿一条裤衩的。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他和卢金元商量好了的,他们不是在一桌吃饭吗?
呵,睡得还挺香,看来是良心被狗吃了,一点也不觉得愧疚。
他瞥了魏光严一眼,把外套一脱,拿出换洗衣物进卫生间洗澡。
床上的人听见关门声,动了动,飞快地回头看了眼程亦川的书桌……那家伙没看见。
是不是放得太不显眼了?
魏光严迟疑着,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程亦川的书桌前,把那只白色塑料袋从一堆书后拎了出来,放在了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这下应该行了。
他潜回床上,继续闭眼装睡。
十分钟后,穿着背心裤衩的程亦川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下一秒,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疑惑地伸手去拨。
白色塑料袋里装了点奇怪的东西:云南白药,红霉素软膏,口罩,还有……
女士晶莹润彩唇膏???
什么玩意儿?
程亦川莫名其妙看着这堆东西,心头一动,猛地回头,正好与暗中观察的魏光严四目相对。
魏光严吓一大跳,下意识把眼闭上,两秒钟后,又回过神来,唰的一下睁眼。
操,都被逮了个正着,闭眼还有什么用!
抢在程亦川开口之前,他冷冰冰地说:“楼底下碰见女队的人,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是谁,把东西塞我手里就跑了,说是让我转交给你。”
程亦川没说话,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魏光严心虚,猛地一翻身,拿背对着他:“才来队里几天,就有红颜知己上赶着给你送药了。你还是别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该抹就抹吧。”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宿舍里,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魏光严面朝墙,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你当好人!要你多管闲事!你他妈吃饱了撑的,人是卢金元打的,又不是你,你当什么活雷锋?何况那堆狗屁玩意儿居然要他妈一百块,一百块可以吃多少顿饭了?
而另一边,程亦川看看魏光严,又看看塑料袋里那堆东西,最后啪的一声,把袋子扔桌上了。
他不是傻子,魏光严的话漏洞百出。哪来什么红颜知己?根本就是他自己心虚,才来做这亡羊补牢的事。
怎么,这是和卢金元合计过了,刚正面行不通了,打算来个迂回战术,诱他放下戒心,徐徐图之?
程亦川冷着脸,继续擦头发。
不管他们搞什么鬼,他都以不变应万变。
魏光严听见那一声动静,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那药……你不抹?”
“不抹。”
“好歹是别人的一片心意,你抹一下会死?”
“我浪费也是浪费别人的心意,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程亦川瞥他一眼。
魏光严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想出个蹩脚的理由:“你以为我关心你?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着你抹。我不过是怕受人所托,辜负别人罢了!”
“是吗?”程亦川笑了两声,淡淡地说,“这种红颜知己,智商太低,辜负了也好。我不过受了点皮肉伤,又没伤筋动骨,买云南白药干什么?红霉素软膏是拿来治皮肤病的,你看我是长脓包了还是怎么的?”
“……”魏光严气绝,反问一句,“不是还有只唇膏吗?”
“唇膏?”程亦川再笑,“男人用唇膏干什么?”
“保护嘴唇,不行啊?”
“行啊,怎么不行?”他翘着二郎腿,眯眼看着依然背对他的魏光严,“看样子你是要用唇膏的人,反正我是不用的,不如这唇膏我就转赠给你好了。”
说着,他从袋子里找出唇膏,朝魏光严床上一抛。
运动员身手灵活,靶子极准,这一扔,恰好扔在魏光严面前。魏光严咬牙切齿地拿起来,噌的一下坐起身,“你不要的东西,谁他妈稀罕啊?你当我乞丐吗?”
程亦川下巴一努:“你仔细看看呢。”
魏光严低头,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唇膏包装上的字样,女士二字,尤为明显。再往下看,一行小字标注:阳光珊瑚色。
“………………”
鬼知道他当时冲进药店胡乱拿了一气什么鬼。
程亦川淡淡地说:“不仅是女士用品,还他妈有颜色。怎么,我看起来像有异装癖?”
魏光严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送的!”
他把那唇膏往程亦川桌上一扔,翻身躺下,这回再也不扭头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呸!
他再也不管那小子死活了!
而程亦川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冷笑,这家伙想羞辱他?没门儿。
*
周五的早晨,天晴雪霁,晴空万里。
红日高升,照得一地敞亮,长白山脉在云端熠熠生辉。
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的升旗仪式又开始了。
都是成年人了,队里的升旗仪式很简单,不像学校里那么复杂,省去了主持环节,也没有什么国旗下的讲话。除非每逢大赛前夕,或者有新的决策要传达,才会有领导上台讲话。
像平日里,也不过就是全体集合,奏国歌,升国旗罢了。
可今日不同。
今日,男子速降队的袁华教练一脸严肃地站在了人群正前方。
宋诗意每次参加升旗仪式时,总会有种复杂的心情。那一年的世锦赛,她也是这样站在温哥华的体育馆里,看着三面不同的旗帜冉冉升起,居于第二的那一面,是属于祖国的五星红旗。
那是她迄今为止最光辉的一日,在异国他乡,在我国从来没有拿过名次的女子速降项目上,那一面红旗因她而升起。
那一日,世界上所有关注高山滑雪运动的人,都知道了中国选手宋诗意,是她打破了我国在女子速降项目上零奖牌的记录,完成了重大突破。
可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多遗憾,亚军带来了巨大的晕眩感,也带来巨大的落差感。
在她左边站着来自瑞典的女子速降冠军,两人不过咫尺之遥,领奖台的高度也只差了十几厘米。甚至,他们的比赛成绩只有0.03秒的差距。
可因为那0.03秒,她与冠军失之交臂,万人场馆中奏响的是瑞典国歌,而非《义勇军进行曲》。
事实上,踏上这条路是因为热爱滑雪,站上赛场是因为不懈努力,渺小如她,就算拼了命在雪道上奋力一搏,也只是为了完成自我的圆满。
可宋诗意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当她站在领奖台上,望着那面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她才忽然意识到,竞技为滑雪赋予了新的意义。
那一刻的她不只是宋诗意。她是中国高山滑雪运动员,她为了个人的梦想而来,也肩负着更多人的期望。她从未意识到那面旗帜对她有如此重大的影响,它因她而升起,她也因它而圆满。
可那个圆满仍然是有缺憾的。
耳边响起的是瑞典国歌,而非熟悉的旋律。
夺冠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在那一天以前,完成奖牌零突破对她、对整个国家队而言,已是最大的目标。她光荣地完成了任务,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
只是0.03秒。
就差0.03秒。
此后的每一次升旗仪式,宋诗意站在人群里,仰头望着五星红旗,都会回想起那一日的遗憾。
就在宋诗意意难平之际,袁华站在了人群最前方。
他说:“下面宣布一个处分决定。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男子速降队运动员,程亦川、卢金元两人,于本周四下午七点在食堂发生肢体冲突。经上级讨论后,念在两人态度端正,并且对这种错误的行为进行了较为深刻的反思,教练组决定对他们给予警告处分。”
顿了顿,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人。
“下面,请程亦川和卢金元对本次斗殴行为作出自我检讨。”
人群一阵骚动。
卢金元拼命往后缩,想让程亦川先上。这种场合,简直丢人至极。
可袁华走了过去,朝说:“卢金元,你是老队员,你先上。”
卢金元:“……”
只能拿着检讨书硬着头皮上。
卢金元的检讨非常传统,非常老套,换言之,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猜到他这万能套路检讨是从网上拼拼凑凑而来,基本上在换着法子阐述对于本次冲突事件他有多后悔,并且赌咒发誓今后再不犯错。
最后,他还“对程亦川同志进行诚恳的致歉,希望他不计前嫌,从今以后携手共进,争取为队争光,为国争光”。
宋诗意下意识侧头去看人群外围的程亦川,那家伙一脸冷漠,嘴角一扯,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冷笑了一声。
掏掏耳朵,她有点想笑。真是奇怪的错觉。
可她就是知道他会作何反应,那一声笑一定是不屑的,短促而轻快,透着倨傲和狂妄。
袁华侧头:“程亦川,该你了。”
程亦川:“哦。”大步流星去接替卢金元的位置。
袁华赶紧叫住他:“站住,你稿子呢?”
程亦川回头咧嘴一笑,指指脑门儿:“在这儿呢。”
“……………………”袁华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程亦川老神在在站在了人群最前方,开门见山点题:“早上好,我是程亦川,今天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昨天的事情进行自我检讨。”
不太正经,但至少到这一句为止,还算过得去。
哪知道下一句就开始出岔子。
“第一个方面,我对自己出色的滑雪技巧作出检讨。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我不该在一开始就表现出这种过硬的实力,超过在队服役时间比我长的师哥们,这是非常不尊敬前辈的行为,尤其给卢金元师哥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台下一片哄笑,袁华的脸色都变了。
可程亦川还在诚恳地自我反省:“我检讨,我有错,我应该循序渐进,先让卢师哥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伤害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有人笑岔气了。卢金元脸绿了。
罪魁祸首没有笑,神情一派庄重:“第二个方面,我对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作出检讨。昨天晚上在食堂里,我以为卢师哥试图把一碗滚烫的汤泼在我脸上。可事后就他解释,这应当是个误会,他只不过是从桌旁站起来,一不小心撞上了一米开外的我。一米这个距离,按理说是不太容易撞到人的,可他毕竟是速降队的,速度太快,我也能理解。所以我检讨,我有错,我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卢师兄嫉妒我长得好看、想毁我容。”
哄笑声此起彼伏。卢金元脸黑了。
袁华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上去把这混账东西拉下来,便朝人群后方使劲儿看。人是孙健平招进队里的,一来就犯事儿了,本来该他来处理。可孙健平嫌丢人,不肯出面,只在背后做了决定,让袁华来干这事儿。
如今程亦川这么一通检讨,袁华就去瞧孙健平的眼色,想看看他的意思。
谁知道孙健平捂着脸,压根儿没眼看。
台上,程亦川已经开始阐述最后一点。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昨晚打好的腹稿,是“对出色的摔跤技巧作出检讨”。他不该一点不顾忌师哥的颜面,把人揍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作为新来的师弟,理应谦让,毕竟是师哥先动手,总要给师哥一点面子,假装一下打不过也好。
可他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了下来。
人群里,绝大多数在笑,小部分在憋笑,可还有一个人,在冲他摇头。
程亦川看不见其他人,也懒得去看,可当他对上宋诗意的眼神,却忽然停住了。她用一种焦急而又略带严厉的目光看着他,摇头,用嘴型对他说:“认错。”
这不是可以乱来的地方。
贫嘴一时爽,烂摊子谁来处理?当徒弟的不争气,师傅是要背锅的。
再者,他这嚣张气焰,如果不收敛收敛,只会招来更多不满。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但她还是那句话,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不该这么自找麻烦。
腹稿早已打好,而今到了嘴边,却忽的说不出口。程亦川看着她,默了默,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和她那掷地有声的话。
极为短暂的几秒钟里,心头千回百转。
到底要不要……听师姐的话?
他微微蹙眉,脑子里天人交战。
第15章 第十五个吻
这天早晨的升旗仪式,以卢金元毫无闪光点的套路式检讨开始,在程亦川可圈可点的狂妄发言中到达高潮。
他的检讨已近尾声,谁知道第三点却忽然颠覆了前两段的嚣张逻辑,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在这句话之后,他短暂地停顿了,目光落在人群中,片刻后,唇角那点轻薄的笑意不见了。
他别开眼,像是极不情愿似的,却还是老老实实收起了倨傲。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的冲动幼稚作出检讨。”
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绝大多数还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继续口出狂言。运动员生活枯燥乏味,正需要这样的热闹调剂调剂。
可谁知道调剂品忽然变了调调。
“我刚从省队上来,初来乍到,一心想出成绩,想证明自己,因为我练滑雪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领奖台上,听大家叫我的名字,为我欢呼。”
运动员文化程度不高,但也都知道该用糖衣包裹住野心,想拿冠军是真,但须得说成是“为国争光”、“报效祖国”。
可程亦川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坦然站在众人面前,诚实地面对自我,袒露野心。
“我从小就喜欢滑雪,一开始是爱好,后来被选入省队,成了职业滑雪运动员。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想拿冠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我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既然都走上了这条路,就没人希望默默无闻。”
他没穿丁俊亚给的队服,依然我行我素,运动背心外套了件白色运动服。他才不管丁俊亚会不会生气,主管男队的袁华都没觉得他在队服下来之前穿自己的衣服有什么不妥,那不就结了?
他可不穿别人的旧衣服。
于是台下一片浅蓝色队服,唯独他鹤立鸡群。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作检讨,并不是因为我想当冠军。我之所以反省,是因为昨晚有人对我说,我来到国家队,拥有了更好的教练、更好的平台和更多的机会,那么理所当然也要面临更激烈的竞争。好的既然更好了,坏的也会更坏,这是能量守恒定律,无可厚非。”
他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撇撇嘴:“所以我应该大度些,想明白些,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就和卢金元打架。我会好好反思,今后把重心放在值得放的地方,做一名心胸宽广的运动员。”
也不等袁华再说点什么,他做完检讨就走,一路走回台下的人群中。
袁华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小子会来这么一个大反转,只能把那些紧急救场的念头掐断,清清嗓子,上台收尾,告诫大家今后要团结云云。
人群里,双手插兜的少年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伸手掏了掏耳朵:“喂,刚才我在台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
再往旁边瞧,哟,宋诗意就站在他旁边。
原来他先前一路穿过人群,不偏不倚挤到了她的身侧。
“少装蒜。”宋诗意好笑,睨他一眼。
“我真没听见。隔那么远,谁知道你说什么来着。”
“听不见?听不见你改什么结尾?”
“我这不是良心发现,发觉一直插科打诨也不太好嘛。”他摊手,一脸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