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意还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却没想到下班时,被人堵在了办公室。
当时办公室里还剩下两人,赵卓直接指使另一个:“你先走,我有话跟小宋说。”
最近他频频找宋诗意,加上去年又被前妻找上公司大闹一场,爆出了和一位女职员的花边新闻,众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他是不是又看上了宋诗意。
如今他亲自寻上门来,那名女同事一脸了悟,匆忙拎着包走了。
赵卓也不再客气地叫什么小宋了,改为直呼其名:“宋诗意,你还真敢说啊,说我骚扰你,是吧?”
“您做了什么,您自己心知肚明。”宋诗意淡淡地说。
“怎么,你以为有李总替你撑腰,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赵卓冷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放眼望去,全公司最低文凭也是本科生。你倒好,没学历没资历,空降公司,怎么觉得背后有个姨父做主,就没人敢动你了?”
“您用不着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宋诗意很从容。
“我就想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跟着韩茜我就动不了你。就算我把你怎么着了,你觉得李总会为了你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关系户,把他的肱股之臣给下了?”
赵卓的手轻而暧昧地落在她脸上,被她啪的一声打掉。
他也不生气,离开时似笑非笑:“咱们走着瞧,宋诗意。”
*
宋诗意没有怕过赵卓。
一来动起手,他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二来她在国家队经历过大起大落,恶心的苍蝇见多了,不缺这一个。
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总能看见那张油腻的脸,难免心烦。
可心烦却也无法对人说,除了陆小双能当她的垃圾桶,她无法对任何人提及公司里的糟心事。尤其对钟淑仪。
钟淑仪如今可扬眉吐气了,胡同里无人不知她女儿从国家队退役归来,进了全国五百强。
日子虽然还是苦,外债依然得挨着还,但她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接下来就该张罗女儿的婚姻大事。
面对她那张总是洋溢着喜悦的脸,宋诗意一个字都说不出。
另外,程亦川和她的关系陷入了僵持地步。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程亦川沉浸在“我不找她她果然不会找我”的悲伤里。
而她,在寂寂深夜里很多次想起那个耀眼的少年,都觉得那一幕幕很适合拿来回忆。如今的人生趋于平淡,可至少还有故人在发光。
她衷心祝愿他一切都好,哪怕两人渐行渐远。
和赵卓正式发生肢体冲突是在春节前夕,公司的年会上。
二姨夫大手笔地包下了金碧辉煌的酒店一整层,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年会。员工们的才艺表演,现场的现金抽奖,还有好几十桌的海鲜盛宴,都令这一个夜晚高潮迭起,有声有色。
赵卓又一次不负众望拿到了企业优秀干部的大奖,接过了李成育亲手发的厚厚红包。
宋诗意也意外拿到了优秀员工的表彰,虽然她心知肚明这是二姨夫的关照,但现场都是配合表演的观众,不管心里怎么想,一样在明面上替她欢呼。
宋诗意第一次参加企业的年会,平凡的人们在工作岗位上辛勤劳作一整年,放肆地挥霍着这一夜。
他们喝着酒,起着哄,满面红光。
而她是个外人,她还是不喜酒精,也没能放下身段暴饮暴食。酒店里的大鱼大肉荤腥十足、重口重味,她吃惯了基地的健康餐饮,对着一桌子菜下不去手。
后来现场有些乱了,她觉得大厅里太闷,打算出去透透气。
酒过三巡,喝得五迷三醉的赵卓一扭头,就看见离场的宋诗意。酒精上头,又被人恭维了一晚上,这位赵经理脑子一抽,起身跟了出去,步伐有些虚浮。
有人殷勤地想上前搀扶,被他抬手推拒:“别跟着我,我没醉。”
酒店后面是片小花园,再远点是停车场。他一路尾随宋诗意出了大门,看见她走到了花园里。
深夜的酒店,又是北方的凛冬,宾客与服务员都待在室内,没人出来抗冻。
于是空无一人的花园在树木的掩映下,成为了他发泄这上脑的酒精的最佳场所。
宋诗意走到花园正中的喷水池前,正在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被人扑在了池子边缘。她吓一大跳,扭头一看,只看见一张硕大的脸。
油腻,肥胖,被酒精催红,像是市场上挂着的毫无生气的猪头。
赵卓扑倒了她,大笑着说:“哈,被我抓到了吧!”
宋诗意一脚朝他腹部踹去,踹得他惨呼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跟着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从池子边缘爬起来。
赵卓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赵经理怕是喝醉了,我什么时候动手了?我动的明明是脚。”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卓又一次爬起来,用力扑上前,却再一次被宋诗意灵活地躲开,自己一头扎在了池子边上,趴在冷冰冰的水池边缘。
“不好意思,我不爱喝酒。敬酒不吃,罚酒也免了吧。”
宋诗意原本是来透透气的,哪知道会遇见这只苍蝇,此刻只想直接酒店,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拽住了马尾。
她见赵卓醉得这么厉害,压根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力气,瞬间被扑倒在草地上。
因是参加年会,她穿的不多,外面是件大衣,里面是条针织连衣裙。赵卓凑过来想亲她,手上胡乱摸索一气。
宋诗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顾不得头发被人抓住,手肘猛地朝他腹部一击。
赵卓松了手,怒火滔天。
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和赵卓扭打起来,大腹便便的办公室男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也就几下,被她打得连连后退,眼看退到了池子边上。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不料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她惊呼一声,被他一同拽进了喷水池里。
寒冬腊月,池水经过处理,并未结冰,在她扎进去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漆漆的夜里,这一池水仿佛地狱,与外界隔绝开来。
池水很浅,不至于淹着,她很快站起来,猛地冒出水面。
寒意刺骨,湿透了全身。
宋诗意浑身发抖,重重地踹了一脚池子里的人,听见他脑门撞上池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发着抖,哆哆嗦嗦爬出喷水池,也不管赵卓在后面如何咒骂,就这么拖着一地水往酒店外走。
大门口的保安惊呆了,上前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帮、帮我打车。”她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牙齿拼命打颤。
保安是一路跑着去替她叫的车,她顶着司机诧异的神色,爬上了后座,说:“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车了。”
也许是她这模样太惊悚,冻得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司机竟也不敢跟她计较,只一脚踩下油门,按照她报的地址开去。
“您这是怎么着,掉进水池子里了?”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她,把车内的暖气,“我的老天爷,这大冷天的,您可别冻出事儿了!”
宋诗意没有说出话来。
她缩在后座不住发抖,身上的大衣宛若灌了铅,沉重得像个累赘。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可就算是能脱,她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宋诗意死死咬着下唇,面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没按住赵卓的头,把他给淹死?
第52章 第五十二个吻
宋诗意没有回家。
计程车抵达箭厂胡同口时,陆小双等在那里。她是从后海赶回来的,夜场唱了一半,中场休息时,看见了手机上的几通未接。
再看微信,意外发现宋诗意不仅打了电话,还发来一条信息:看见了回电话。
酒吧里太吵,她出门打电话,因为一会儿还要重返台上继续唱,所以外套也没穿。
“什么事啊,打这么多电话来?”
她的语气是轻松懒散的。
然而电话接通半分钟后,陆小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这么狂奔而去,沿着后海一路跑出烟袋斜街,直到抵达车辆可以进入的地方。
她没有请假,也没有来得及穿外套,风一样跑到街边,抢走了路人刚打到的车。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麻烦您等下一辆。”
路人面有不虞,怒道:“我打的车,凭什么让给你?”
话音刚落,对上陆小双的眼神,他一愣。
年轻姑娘穿得很单薄,一条针织连衣裙,别无他物。眼神里的急切呼之欲出,面色惨白,气息不稳。
“对不起,真是有急事,非常着急。”她说完这句,一头钻进车里,关上了门,“去国子监大街,箭厂胡同。麻烦您开快一点。”
她一路狂奔回家,拿上了羽绒服,又飞快地跑到了胡同口。
十来分钟后,陆小双终于等到了宋诗意。
事实上陆小双都记不清自己认识宋诗意时是什么年纪了,仿佛打从记事起,她们就已经撒丫子在箭厂胡同一带爬树打鸟、拉帮结派了。
两人都是天生的野孩子,活得畅快,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
她们在胡同里称霸,在学校里无敌,哪怕闯了祸回家父母会痛打一顿,打完却又继续无法无天了。这一路走来招摇过市,只除了陆小双经历过一次父母离世的重创,而宋诗意也在二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父亲病逝,然后又遭遇运动生涯的重大事故。
在陆小双的记忆里,当时的宋诗意哪怕躺在病床上,前前后后动了三次手术,也还能保持体面,哭完就乐观地说:“还没摔死,算我命大。”
可如今,她抱着怀里的羽绒服,看见宋诗意浑身湿透地钻出了车,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
陆小双一把拉开衣服,手忙脚乱替宋诗意披上,裹得严严实实,揽着她往家里走。
“坚持一下。”她能感觉到手臂之下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宋诗意面无血色,头发湿淋淋披在肩上,北京的温度已降至零下,没走上几步,头发丝已然结冰。
陆小双咬紧了牙关,等待的过程里焦急万分,肚子里有一堆话想问,可看见她这个样子,反倒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因为气急了,她死死咬着牙,只恨不能三两步跑回家。
屋内有暖气,进门之后,她快步走进洗手间,把热水器打开,然后回头就开始替宋诗意扒衣服。
“先冲个热水澡。”
陆小双把人推进去,一言不发收拾地上的衣物。
柔软的布料被水打湿,又在零下的天气里冻过一阵,如今已经发硬了。她气急了,一把将衣服塞进洗衣机了,重重地踹了一脚,骂了声操。
这个澡宋诗意洗了很久,出来时浑身仿佛还冒着热气。
她闻到空气里的药味,陆小双已经替她冲了包感冒冲剂,只是人不在客厅里,在卧室打电话。
老房子不隔音,她刚捧起药,就听见陆小双的声音。
“我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你把人带齐了,给我往死里打,打完走人就行。”
宋诗意一顿,放下药往里走。
“不能打。”
陆小双猛地回头,对视片刻,“你忍得下这口气?”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你能怎么处理,又去找你二姨夫告状?他会怎么做?这次帮你调个办公室,还是怎么着?”陆小双冷笑,“那种畜生,就他妈该往死里打,不大不长记性。”
“小双。”宋诗意伸手拿过电话,挂断了,然后放回她手里,“听我的,让我自己处理。”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担心我打了人,那畜生要闹起来,你二姨夫左右为难。”陆小双眉头一皱,“宋诗意,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怂了?依我说,这种二姨夫不如不要。也没见他把你当侄女,要是亲侄女,他会明知道你被人性骚扰,还这么装腔作势地只替你换了个上司?在他眼里你还不如他的生意重要,不过是个攀关系走后门的穷亲戚——”
“我本来就是。”
陆小双一愣。
宋诗意笑了笑,嘴唇依然没什么血色,淡淡地说了句:“我本来就只是个走后门的穷亲戚,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为我壮士断腕?”
她回了客厅,把那杯药一口喝光。
“衣服我先穿你的,家还是要回的。工作日莫名其妙不回家,我妈会觉得奇怪。”
她一路走到门口,依旧穿上湿漉漉的鞋子,抬首郑重地说:“听我一次吧,双。这事儿你别插手,我自己处理。”
陆小双看着她,颇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挫败感,“你二姨夫要是不肯站出来,劝你息事宁人呢?”
宋诗意顿了顿,只说了句:“我先回去了。”
外间风大,吹得人浑身发抖。
她抬头看看这夜空,今夜无月无星,深蓝色的苍穹寂寥无比。巷子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前路。
当晚,宋诗意发起了高烧。
她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觉身体烫的吓人,喉咙里仿佛着了火。
怕吵醒钟淑仪,她只能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厨房烧水。卧室里,钟淑仪还是听见了动静,躺在床上问她:“怎么了?”
宋诗意昏昏沉沉靠在墙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口渴了,烧点水喝。”
“大半夜的,烧什么水啊?明天还上不上班了……”母亲嘟哝了几句,又睡了。
这一夜,宋诗意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水,躺在床上半醒半睡,偶尔做梦,偶尔惊醒。不愿惊动母亲,所以要自己照顾自己,怕她担忧,所以不敢深夜去挂急诊。
从深夜到黎明,真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她在纷繁芜杂的梦的片段里,回到了那漫山白雪间,感受着风的刺骨,浑身仿佛都轻了,化身为毫无重量的羽毛,在山间自由轻盈地飘荡。
然而醒来的时间里,身体像是着了火,整个人都在往下坠,沉重得像是有人往她血液里灌了铅。
天蒙蒙亮时,她不等钟淑仪起床,挣扎着洗漱完、换好衣服,出门离去。
钟淑仪听见动静,问她:“起这么早做什么?”
她在关门前回答说:“要过春节了,公司事情多,提前去才好按时下班。”
出了胡同口,她打了辆车去医院,挂了半天水。途中给如今带她的副经理韩姐请了个假,然后靠在医院的临时治疗室里打盹。
下午的时候,烧退了一点,还有个三十七度七。
宋诗意挂完水,喝完药,出门买了杯特浓咖啡,一股脑全灌进肚子。
然后强打起精神,坐上地铁,直奔公司。
*
如她所料,二姨夫见到她时似乎有些紧张,表情也不太自然。
赵卓显然已经事先跟他通过气了。
李成育很头疼,早上赵卓来办公室,他还跟赵卓开玩笑:“怎么,昨晚拿了我的大红包,转头就没了人影,我还以为你拿了钱就跑路了呢。”
赵卓面色尴尬,也没接这个玩笑,迟疑着叫了声李总,一脸难色。
“怎么,出什么事了?”李成育也不笑了,还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神情凝重起来。
赵卓往自己脸上呼了一巴掌,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个人!李总,您打死我吧。”
李成育一惊,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呢?”
赵卓满脸后悔,吞吞吐吐地说:“昨晚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在酒店的后花园遇见您侄女了……”
李成育脸色一变,声音骤然提高:“你做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做,就上去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赵卓赶紧辩解,“您知道,喝醉了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都是些酒后失言,但我好像把她得罪了,她打了我一顿不说,还把我往吹池子里弄……”
如果只是单纯的言语冲突,宋诗意会动手?
而如果真是宋诗意单方面把他揍了一顿,他不会是这个模样来办公室找自己。
李成育在北京打拼这么多年,不会蠢到连这种话都信。他指着赵卓,厉声说:“少卖关子,老老实实把话说完。”
赵卓哭丧着脸:“是我不好,喝多了对她动手动脚,最后被她打了一顿,两个人一起摔池子里了。”
他一下一下扇着自己,说:“李总,我真是酒后失言,发了酒疯,不然说什么也不会对她下手啊?我跟了您那么多年,您是最清楚我的。我办事一向有条理,不是那种胡来的人,不然您也不会放心把公司交给我去打理啊。”
“这事儿,求您看在我跟您这么久,也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原谅我一次行吗?”
离开办公室时,赵卓挺起了腰,面上的愁容消失不见。
大厅的格子间里,有人跟他打招呼:“赵经理。”
他面带微笑,说:“早。”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从李成育的反应里,他看出来了,宋诗意跟自己相比,李成育毫不犹豫选择自己。毕竟是肱股之臣,能为他创造直接的效益,一个走后门的侄女罢了,还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毫无可比性。
而宋诗意在走进办公室后,从看见二姨夫的表情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事情的结局。
果不其然,他为难地说他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都是赵卓喝多了酒,全怪喝酒误事。
“赵卓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虽说有时候糊涂,但没那个胆子乱来。他昨晚对你不尊重,全是因为喝多了。大家都是同事,他还是你上司,你进公司这么长时间,也是他带着你熟悉业务的。诗意,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跟他计较了,成吗?”
宋诗意的表情很冷静,只抬头反问一句:“如果昨晚被赵卓性骚扰的是李文静,您也一样这么说吗?”
李成育表情一变。
李文静是他的女儿,从小被他娇养长大,甚至在高中就被送去了英国,往名媛淑女的方向打造。
他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说:“诗意,二姨夫也有难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赵卓这个人跟了我太多年,手里也有公司的一些资源。如果我动了他,难免会对公司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事算二姨夫求你,别跟他计较了。”
他站起来,从桌后走到她面前。
“我可以保证,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对你不尊重。他答应我了,以后见面都绕着走,绝对不会再发生昨晚的事情。”
伸手,他递来一只红包。
“这是二姨夫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回家放几天假,好好休息。春节刚好也有春假,你趁这时间好好陪陪你妈,年后再来上班。”
那只红包鲜红刺眼,看厚度,不会比昨晚奖励给“优秀干部”赵卓的那只少。
宋诗意没有接。
她抬头看了看李成育,男人的表情为难又焦虑,看她的眼神里有安抚的意味,却也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可怜。
这些年来,二姨和二姨夫过得很好,风生水起,家境富裕。
而宋诗意和钟淑仪过得并不好,困在窄小的胡同平房里,为生计奔波,为负债发愁。
她当然知道二姨和二姨夫没有义务帮她们偿还债务,纵使二姨这样提过一次,钟淑仪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那种不幸是不可能靠着别人的施舍去解决的。
这些年来,二姨来家里的次数不多,和钟淑仪的关系也就那样。有钱的太太和没钱的寡妇,地位上的不对等造成了姐妹关系的疏离。
曾经是姐姐事事都照顾妹妹,而今落难,却要看着妹妹光鲜亮丽地一再帮助,钟淑仪的自尊心不允许。
而身为妹妹的,多少年来养成了接受的习惯,哪怕一时之间也愿意为姐姐付出,可久病床前况且无孝子,何况她们只是姐妹。
说来好笑,姐妹之间,你穷我也穷的时候,大家可以穷开心。你富我也不差钱的时候,大家可以欢欢喜喜。可当一方有钱,一方穷的时候,这状况似乎就变了。
……
宋诗意当然知道钟淑仪厚着脸皮去二姨那里为自己求来这份工作,已经算是很放低身段了。所以这几个月来再难再煎熬,她也咬牙干了下来。
可看着那只红包,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她笑了笑,说:“钱我就不要了,二姨夫,您还是收起来吧。然后我今天也确实不想上班了。”
“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紧。”李成育点头,安抚她,因为心里有愧,还打算再劝一劝她收下这红包。
可宋诗意却说:“不止今天,明天后天,春节之后,我都不会来了。”
李成育表情一愣。
宋诗意说:“谢谢您对我的帮助,本来以我的履历就进不来公司,多亏您和二姨。如今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不好意思。”
她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风一样掠过大厅,格子间里的人都好奇地抬头看她。
宋诗意穿得很精神,OL套装,深蓝色大衣,头发高高盘起,脚下是一双高跟。她的个头原本就很高,如今这么一打扮,格外引人注目。
妆倒是很简单,眉毛一描,大红色的口红一抹,自然而然就精神了。面颊上有一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倒是天然的腮红。
她踢踢踏踏走到赵卓的办公室门口,重重敲门。
这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
“进来。”赵卓的声音响起。
她面无异色地推开门,微微一笑,看着表情顿时变了的赵卓,叫了一声:“赵经理。”
赵卓兀自维持镇定,说:“什么事?”
宋诗意笑笑:“没什么事,我要离职了,临走前想送您一份大礼。”
因为二姨夫,她不能报警。
因为自尊心,她不能忍气吞声留在公司。
但走可以,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赵卓。所以宋诗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了脚下的黑色高跟鞋,对着桌后的人狠狠砸过去。
赵卓一惊,下意识躲闪,可下一只已经接连袭来。
咚的一声,正好砸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砸得他人仰马翻。
宋诗意微微笑着,从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拖鞋,好整以暇穿上。离开办公室时,她对大厅里目瞪口呆的众人说:“如果将来他对你们动手动脚,我建议你们不要忍让,直接报警。”
她穿着拖鞋,以如此嚣张的气焰扭头离开,扔下一句:“打扰了。”
可这样的潇洒立场固然帅气,接下来迎来的却是家中的一场风暴。
钟淑仪是在几天后才得知她辞职的消息,大怒,冲回家里:“你二姨说你辞职了,你居然一声不吭,还告诉我你二姨夫放你假?!”
宋诗意顿了顿,说:“二姨夫的确放了我的假,是我自己打算年后不去上班了。”
“为什么不去?我那么拉下脸去给你求来这个饭碗,你说砸就砸了?”
“我做不了。能力不够,学识有限。”
“你都做了三个月了,这个时候跑来跟我说这些?”钟淑仪几乎按捺不住怒气,厉声说,“宋诗意,你给我滚回去上班!你要是辞职,这个家你也别回了!”
一场无法避免的争吵简直要掀翻了房顶。
可宋诗意清楚,这事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钟淑仪能做什么?在得知女儿被职场性骚扰后,她无非就是找上公司闹事,然后怒气冲冲要求开除赵卓。
第一,钟淑仪的闹腾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二姨夫不会开除赵卓,钟淑仪的争吵对象会直接变成二姨,在丈夫和穷姐姐之间,二姨的选择再清楚不过。
宋诗意当然也知道,以钟淑仪的性子,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更加不能说。
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说:“妈,年后我会重新找份工作的。”
“什么工作能比这个好?你也知道你学历不够?学历不够还不好好珍惜这饭碗,怎么,打算去扫大街吗?你以为五百强的工作是天上随随便便就能掉下来砸你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