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早就惊叫起来了,不远处的侍卫一连串跑了过来,又见落水的宫女自个儿好端端爬起来了,呵斥两声她们大惊小怪,就又散了。
昭阳冻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望着如意:“姐姐,这下子我可怎么去见皇上和贵妃娘娘啊……”
按理说,皇帝召见她,她就是半死不活了也得爬着去,可这春夜也真是冷,她要这么浑身湿透地去了甘泉宫,且不提惊了圣驾,恐怕自个儿身子就先受不住,这一趟也是没法回来了。
如意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没个着落,最后只得陪她回司膳司换干衣裳。
哪知道昭阳回了司膳司就歪在床上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哆嗦。
“姐姐,我这趟怕是去不成了,脚软,浑身都冷到骨子里去了,真真是走不动路。”她红着眼睛,勉力做起来,“要不我把那羊眼包子的方子给您默出来,您替我呈给皇上,就说我没福气,天大的好事落在身上,居然出了这种事,没法子面圣……”
她越说越可笑,活像皇帝是找她去享福似的,不就是找个宫女问个方子吗?
如意为难地看着她,只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如意前脚刚走,流云和明珠后脚就把滚烫的开水打来了。
“真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流云啐了口,来帮她解衣裳,“好端端走个路怎么也能掉湖里去?”
明珠替她拧了把热帕子,来到床边替她擦脸:“伤着哪儿没?”
她哆哆嗦嗦地摇头,是真给冷得说不出话来。
流云把湿衣裳往地上一扔:“你说你这命,咱们宫里的奴才些这辈子能在道上远远地瞧见皇上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你今儿居然有机会凑近了仔细瞅瞅,结果有这机会没这命!”
“见了又能怎样?天子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珠不以为然,“依我看,这九五之尊脾气都坏得很,动不动就要人脑袋,还是不见为妙,免得一个不留神小命都没了。”
流云倒是一脸兴趣盎然:“哪儿的话,我倒是听说咱们皇上生得特别俊,听说前阵子番邦有王子公主来面圣,那公主见了咱们皇上一眼,就挪不动步子啦,回去紧赶慢赶的要她父王来求亲。”
昭阳虽冷得发抖,这下子也禁不住好奇心作祟:“那不是公主吗?还有姑娘家向男子求亲的?”
“怎么没有?人家大公主就是要倒贴,什么东海夜明珠、天山雪莲的,说是要拿一大堆稀罕玩意儿当嫁妆来咱们京城。只可惜皇上没那心思,居然一道赐婚就把人公主配给恭亲王了——”
“少说两句吧。”明珠把昭阳扶躺下,又替她盖好被子,“这皇上的事情也是我们议论得的?再说了,你少听流云瞎说八道,什么东海夜明珠、天山雪莲,我看她是戏折子看多了,胡扯一通。”
昭阳躺在床上不说话了。
油灯在风里忽明忽暗,火光飘忽不定的。她侧头看着半掩的窗子,又一路看向黑魆魆的远处。
流云的话自然是半真半假的,这宫里什么传言传多了,都会变得夸张又离奇。
只是……
她依稀记得,皇帝的模样比姑娘家还好看,这是真的。
甘泉宫里,佟贵妃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坐在那里。
皇帝虽然不同她说话了,但嘴上可没闲着,愣是一个人把那道两人份的无锡排骨给啃得干干净净。
她看得愣了神,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
皇帝到底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啃完排骨,姿态优雅地擦擦嘴,抬头对上佟贵妃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儿食量……似乎有点吓人。
他咳嗽一声,装腔作势地拂袖起身,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贵妃好样的,借花献佛这一手做得不错。”
大步往外走,恰好瞧见如意回来了,他皱眉问了声:“那司膳司难道在宫外不成,拖拖拉拉走了这么半天?”
再一看,如意是一个人回来的。
“人呢?”
如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昭阳默的方子交给皇帝,颤声将方才的情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哭丧着脸:“奴婢该死,没能把人带来,请皇上责罚!”
皇帝在灯下站了片刻,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发现跪在地上的宫女在发抖。
“起来吧。”他扫了眼那宫女惨白惨白的脸,再看了眼佟贵妃那如丧考妣的模样,当真是什么兴致也没了,索性抬脚往外走。
“主,主子……”佟贵妃追了出来,眼巴巴的。
皇帝好不容易每个月来一趟,今儿居然……居然这就走了……
德安在门外伺候着主子上了辇,这才回头对眼巴巴的佟贵妃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主子今儿有些乏了,娘娘留步,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掌着灯,伴着皇帝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唯有辇上的人闭眼琢磨着,这无锡排骨真是好吃啊,虽说不是佟贵妃亲手做的,但每月他还真盼着来甘泉宫的这一顿,上次那羊眼包子的味道他至今都还记得呢。
说起这羊眼包子……
皇帝懒懒地睁开眼,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那宫女怎么这么凑巧,偏生朕一召她,她就落水了?”
第4章 寒食节
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一下就没个完,眼看这老天爷的眼泪流着流着,就流到了寒食节。
昭阳可不爱寒食节。
传说这寒食节是晋文公为了纪念当初割肉喂他的介子推而创立,后来莫名其妙就多出了很多习俗来,譬如寒食节要祭祀啊,踏青啊,放风筝啊,还要吟诗作对……最可恨的是寒食节这一整日都不可生火做饭,因为这天须禁烟火,只能吃事先准备好的冷食,例如枣饼、麦糕之类的。
对于宫女太监来说,踏青放风筝什么的压根他们的没份儿,吟诗作对倒可以,前提是你肚子里得有那点子墨水。
祭祀这种事情,宫里的人伺候主子去烧香还来不及呢,哪里轮得到做奴才的?更何况宫内不许私自烧纸。
昭阳恨死了枣饼麦糕,年年寒食节都是这些东西,她不爱甜食,根本吃不下。为了照顾好自己的胃,她昨儿夜里向玉姑姑讨了个人情,特地去司膳司做了几样咸食,用油纸包起来揣进怀里。
因着宫中不许生火,司膳司这一日也就闲了下来,只需将事前备好的冷食送去各宫各殿,这就完事。
日头当空,昭阳偷闲,吃着咸香糕饼在司膳司外的道上走,冷不丁被流云逮了个正着。
“好啊你,我们都在这儿吃着麦糕抹眼泪儿呢,你居然窝藏好东西不交出来!”流云气势汹汹地拎着裙子追了过来,“给我交出来!”
明珠在后面叫着:“你俩别闹啊,当心被姑姑训斥!”
“姑姑们都趁着寒食节休息去了,谁还管我们呢!”流云追着昭阳就是一气儿乱跑。
昭阳绕过宣化门,正回头瞧流云追到哪儿来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头扎在了谁身上,撞得个头晕眼花。她猛地回过头来,就看见一双鸦青色暗纹官靴,再往上,那人穿着件天青缂丝曳撒,通袖掐金丝云纹。
一口气倏地提在了嗓子眼。
这这这,这可是官服!
她也没来得及看人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冲撞了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奴婢一条生路!”
话还没说完,怀里那包油纸包着的咸食晃了两下,咕噜噜滚下了地。
赵孟言有点懵。
他身为承恩公世子,当今侍郎,自圣上还是太子时,他这个太子伴读就已陪伴左右。依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按理说这做奴才的冲撞了朝廷官员,通常情况“罪该万死”这一句后面无论如何接的都不是“高抬贵手”。
让他想想,“罪该万死”的下一句,似乎应该是“请大人责罚”吧?
他也是上赶着去乾清宫见皇帝,预备随圣驾去往太庙祭祖,哪知道今儿起晚了些,怕误了时辰,便从司膳司这边抄近道。
所以啊,近道果然是抄不得的。
赵侍郎整了整朝服,低头看了眼那埋头求饶的宫女。他脾气素来很好,不与人为难,这宫女今儿撞的是他,还算走运。
只不过……
他蹲下身去,捡起那只油纸包,掂了掂:“这是何物?”
昭阳见他没为难她,松了口气,讪讪地说:“这是,这是奴婢今儿的口粮……”
一阵卡啦卡啦的声响,眼前这大人居然把她的油纸包打开了,她有些急,抬头求饶:“大人,这,这就是普通吃食,不是别的什么。”
她仰头望他,一时间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头顶那道初升的朝阳,晃得人眼花。
哪知道赵侍郎却看清了她,微微一顿,眼睛都睁大了些:“是你?”
什么?
昭阳愣愣地抬头看着他,适应了光线后眼前便清楚很多。只见那人眉眼含笑,薄唇微扬,不算特别精致的五官凑在一起却显得舒服又贵气……
是他!
她骇然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张大了嘴,两眼滋溜瞪着人,黑眼珠里倒映出他含笑的脸。
赵侍郎伸手拉她起来,好笑道:“可不是,居然又见面了。”
油纸包里有干果,怪味核桃、五香腰果、水晶软糖;有糕饼子,双色马蹄糕、芝麻咸香花生酥。
他随手捻起一块花生酥丢进嘴里,只觉唇齿生香,边吃边笑:“你这丫头不地道,当初在八宝街上跟我说你是尚仪局女使,害我一通好找,结果硬是没找着……这花生酥做得不错,你做的?”
昭阳赔笑:“是是是,是我做的。”
他斜眼看她:“今儿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哪个宫里的?”
指了指这身衣裳,他又添了句:“朝廷命官呐,常伴当今天子左右的侍郎大人,看清楚了吧?”
她忙不迭点头。
那人又笑吟吟地拎了颗核桃扔进嘴里:“跟朝廷命官可不能说谎了吧?”
昭阳擦汗:“小的是司膳司典膳,不敢欺瞒大人。”
哦,原来是尚食局的,不是尚仪局的,难怪手艺不错。
赵侍郎还欲多说,忽然想起今儿走这边抄近路是为了什么,赶紧包好油纸包,收起笑意:“不与你说了,那日多谢你替我出头,今儿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改日有机会再报你那出头之恩。”
他拎着油纸包就走。
昭阳急了,没忍住朝他喊道:“大人,我的口粮!”
赵侍郎脚下没停,只回头春光灿烂地笑了笑:“手艺不错,做得很好吃,就是咸了点。正好今儿我要去太庙,这个不错,饿了还能垫巴垫巴,多谢你了。”
昭阳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怎么这么随便?
他俩很熟吗?
这东西可以随便吃吗?
她,她这一天的口粮啊!
苍天哪,真真是雨打黄梅头,倒了大霉。
太庙位于皇宫最西边,共有三重围墙,由前、中、后三大殿构成三层封闭式庭园。
皇帝临行前去了趟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他不常来这儿,来了也从不久留,倒不是与母亲关系不好,是这慈宁宫里另有些叫人看不顺眼的东西。
大殿里燃着香,一走进去就闻得见,皇帝眉头蹙紧了些,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他行了个礼:“儿子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坐在那两臂镶金刻纹的凤椅上,正由心腹太监李勉伺候吃着盅金丝燕窝。她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保养得当,眼角连皱纹都少见。那李勉更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生得白净漂亮,一双丹凤眼斜吊着。
皇帝最看不惯这妖里妖气的样子了,男生女相。
见他来了,一旁的宫女奴才早就跪了下去。
倒是李勉先搁下手里的燕窝盅,这才撩开下摆跪在了地上,连下跪的姿势都翩翩然有几分韵味。
“是皇帝来了。”太后笑起来,眼角这才隐约露出点纹路。没等皇帝开口,她已伸手去扶那跪在脚下的人,“起来吧,皇帝又不是外人,地上凉。”
皇帝的眉心又蹙紧了些。
他与太后自然不是外人,可跟这阉人有哪门子的关系?
李勉没动,轻轻把太后的手挡开,也不说话,只朝太后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如此。
皇帝才懒得领他的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太后,就跟眼前没这个人似的,含笑道:“今儿是寒食节,儿子携弟妹们去太庙祭祖。母后这些年身子弱,精神劲儿不足,因此儿子就自作主张让您还在这慈宁宫歇着,还望母后莫要怪儿子自作主张。”
这些年祭祖,太后几乎没去过太庙,年年都体弱,年年都没精神。
皇帝知道她的心病,也不勉强,毕竟她和太庙里新住进去的那位没有情分,怨恨倒不少。虽是结发夫妻,但那位可不是什么明君,亲小人远贤臣,贪女色纵享乐,太后年轻时也时时劝着,可那位倒好,听腻了忠言,居然当着阖宫上下斥责她后宫干政、妇人之见,还险些嚷着要废后。
夫妻情分就这么断了,先帝至死,她也没留过半滴泪珠子。
那李勉就是自打她与先帝闹崩后到她身边的,从此她权当没有那个夫君,倒与这太监亲密无间。
太后和蔼地点头,不无担忧:“皇帝也要注意身子才好,我听德安说自打江浙的盐政科考出了岔子,你就成日忙政务,前些天还和军机大臣在勤政殿议到深更半夜,也不按时用膳。国事虽重,但为君者好,国方能好,皇帝莫要让我一把年纪了还来操心你的安康啊。”
她对儿子的爱是没得说的,说到后面,眼圈都红了。
皇帝忙上前请罪:“儿子害母亲担心,实在是不应该。”
太后拍拍他的手:“行了,你知道母后这颗心念着你就好,可别再这么废寝忘食了。”看看外面的日头,她忙道,“时辰该到了吧?皇帝该去祭祖了,一切都打点妥了吗?”
后面这句问的是德安。
德安忙不迭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只等皇上启程。”
皇帝又说了几句,和德安一同走出了慈宁宫。出门没走几步步,他就不轻不重地瞥了德安一眼:“杀才,这张嘴是不想要了吧?看来朕的乾清宫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你还另想攀慈宁宫的高枝儿啊。”
德安吓得浑身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主子爷息怒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哪有胆子攀高枝儿呢?实在是太后娘娘牵挂主子爷,您也知道,您往年一到春天就起疹子,娘娘担心您今年又该不好了,这才打发奴才去问话的。奴才挑好的说了,怕娘娘忧心,哪知道奴才这脑子不好使,还是让娘娘难受了。”
他偷瞄一眼皇帝的脸色,左一个“奴才该死”,又一个“皇上息怒”,自顾自地扇起大耳巴子来。
当然,这自个儿打自个儿,无非是做做样子,听着响亮,实质上不痛不痒的。
皇帝哪能不知道这些名堂?冷笑两声,抬腿就出去了。
第5章 闹刺杀
赵孟言在慈宁宫外的月门候着,皇帝看见他时,他手里拿着只敞开的油纸包,正一下一下拈着里面的东西往嘴里扔,还嚼得咯嘣脆。
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长公主就站在他旁边儿,鼓鼓囊囊的一张脸,不晓得在生哪门子气。
长公主正值豆蔻,斜梳着飞仙髻,戴着只素素的金步摇,因要出门儿,穿得也极为简单,上着月白绣花小袄子,下着杏色绣花锦裙。虽说穿得素,但姑娘家就是素颜也水灵灵的,何况她还是顾家人,那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眼下,她见皇帝来了,张口就告状:“二哥您来得正好,赵孟言这家伙好大的胆子,本公主是看得上他才向他讨吃的,他非但不给,还一个人吃得咯嘣脆!”
眼见着赵孟言又是一颗花生酥丢进嘴里,她气得跺脚:“二哥您得替我做主啊!”
赵孟言觉得自己特无辜:“皇上得明察秋毫啊,臣起晚了,早膳未用就急匆匆赶来随驾,这点零嘴儿是臣今儿一天的命根子。长公主非要讨,不是臣小家子气,实在是……”
“是什么?”
“是臣怕自己吃不饱。”他恭恭敬敬地承认了。
皇帝想笑,但长公主白净的小脸已然涨得通红,他素来宠这个妹子,当下也不好真的笑出来了,只能勉强绷起脸,看了眼那只油纸包:“这是什么吃法?朕只听说过走街要饭的叫花子才随手拿着些破布口袋装吃的,赵侍郎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官,怎么如今倒跟叫花子学起来了?”
他看了长公主一眼,正色训诫:“澜春,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学这等丢人玩意儿吃叫花饭,你也不嫌寒碜,还好意思上赶着去讨!”
长公主听他话里话外把赵孟言损了个遍,没那么气了,瞪了赵孟言一眼就上了一旁的辇车,叫往太庙去了。
赵孟言:“……”
皇帝哪里是在训斥长公主呢,分明是在嘲笑他。
眼见着长公主走了,皇帝这才松了眉头,又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
“花生酥,水晶软糖,怪味核桃,五香腰果……”他如数家珍。
皇帝眉头一皱:“越大越不像样子,你见过京城哪家的爷儿捧着个油纸包吃零嘴儿的?好歹也是承恩公府的世子爷,朕的侍郎,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赵孟言也没敢再吃了,捧着油纸包摇摇头:“体统是什么?臣只知道东西好吃,今儿寒食节来来去去都只有些糕饼,还没吃就腻了。这包东西可妙了,只可惜咸了点儿,要是甜的就更好了。”
皇帝本来都准备上辇了,闻言一顿:“咸的?”
他侧头从那油纸包里拈了颗怪味核桃扔嘴里,没两下眉毛就扬了起来。
他不爱吃甜食,寒食节的糕饼真叫人头疼,可眼下这包……他没忍住,又拈了颗花生,仍然是咸香可口咯嘣脆。
下一刻,皇帝手一晃悠,将那油纸包拿了过来,好生包起来,塞进衣襟:“哪儿得来的好东西?”
“司膳司得来的。”赵孟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拽着皇帝衣袖,“皇上,臣的零嘴儿……”
“你都说是司膳司来的,是朕的司膳司,还是你的司膳司?”皇帝理直气壮,“况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的俸禄是朕给的,朕可是你的衣食父母,朕吃你的,那不就是吃自己的?”
随行太庙的奴才立在道旁,皇帝从那宫女手里拿过糕饼盘子,往赵孟言怀里一塞。
“朕爱吃咸,你爱吃甜,正好,咱们换一换。”
语毕,他大步踏上步辇,示意德安起驾了。
赵孟言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对天子说:“皇上,您刚才不还说这是叫花子吃的吗,这会儿不是打自个儿脸吗?”
除非他活腻味了。
能来太庙祭祖的,除了皇帝唯一留在京中的手足恭亲王、胞妹澜春、皇后,还有他的一儿一女。皇子是皇后所出,现年九岁。公主是舒嫔所出,因舒嫔的身份无法参与祭祖大典,遂由皇后代为照看。
禁军统领方淮率大军把守太庙,保护皇帝。
太庙与宫城中的大殿并无太大区别,一样的朱墙青瓦,一样的青石宫道。
庙外有铜鼎以供焚香,皇后率在外间完成祭祀礼仪。皇帝与恭亲王、澜春长公主一道进了庙内。
太庙内供奉着大兴皇室的列祖列宗,大兴建国已有二百七十余年,从高祖到先帝统共历经十三任帝王,有兴有衰,一路至今。
庙宇极高,朱红的抱柱已有些斑驳,十三个帝王灵位寂寥地伫立在庙中,唯有缕缕青烟为伴。
皇帝自打十二岁册封太子之后,每年都会来这里祭祖。
每一次看到那些孤零零的牌位,他都禁不住去想自己死后的场景。如今他还没有谥号庙号,牌位上会写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自己总要成为这寂寥之处的一块朽木,受后人供奉,却又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负责太庙祭奠事宜的太监是司礼监的,终年守在太庙。他恭恭敬敬地将燃好的香送进皇帝手里,皇帝接了,跪地行礼后插入香炉之中:“大兴子孙子之携兄弟严琛、胞妹澜春拜见列祖列宗。”
恭亲王与澜春长公主也跟着跪下行大礼。
太庙不是谁都能进的,禁军在外,礼官在外,就连德安都守在殿外。如今庙里便只剩下皇帝、恭亲王和澜春长公主,以及这负责焚香的太监。
皇帝三叩首后,那太监就自发上来搀扶他起身。澜春在他身后,堪堪抬头准备起身,就看见那太监伸手的同时,天青色的素纱袖口忽地飞出一道寒光。
“二哥!”她尖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推开的皇帝。
但她力气不够,堪堪将皇帝推得后退两步,而那司礼监的阉人竟是要行刺皇帝,锋利的匕首正是照着皇帝心窝子去的。她这么伸手一推,恰好推在皇帝胸前,而那匕首也扎进了她的手背,鲜血横流。
那太监见一刀未成,倏地抽回匕首,推开澜春,照着皇帝又是一刀。
皇帝一手拉住澜春,照着他心窝子就是一脚,直踢得他跌了个仰马叉,血都涌出口中。
恭亲王离得较远,当下一个箭步窜到太监面前,扬手夺过那把匕首,往太监身上单膝一跪,压得他动弹不得。下一刻,匕首也横在他喉咙上:“说,谁派你来的!”
那太监见行刺不成,忽然大笑两声,骂了句:“狗皇帝,你违抗先帝遗诏,篡夺皇位,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噗地吐出一口乌血,脖子一歪没动静了。
恭亲王被他的话惊得一怔,随即才回过神来去探鼻息,发现人已经没气了。他又伸手捏开那人下巴,面色一沉:“是死士!”
齿缝里藏着的毒药已被他咬破,药性极强,才刚吞下就死了。
“来人——”他欲把禁军统领方淮叫进来,却被皇帝沉声喝止住。
“不要叫人。”皇帝扶着澜春,眉头紧蹙地看着那个死人,“既是死士,定有充分准备,只要人死线索就断了。先等等。”
他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同时撩开曳撒,撕下中衣的一节布料,替又惊又怕的澜春包扎。
澜春的手掌被匕首生生刺穿,痛得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落。但她没哭出声,反倒惊骇地指着皇帝的胸口:“二哥,你受伤了!”
那太监下刀是用尽全力的,匕首非但扎穿了澜春的手掌,就连皇帝的胸口也被刺伤了。曳撒是朱红色,要不是澜春凑得近,也看不到那块深色的血渍。
皇帝替她包好了手,低头一看,胸前确实有血,但疼痛并不明显。他伸手探入衣襟,摸到了什么,动作忽然一顿,再伸出来时手里竟握着只油纸包。
那油纸包已然被扎穿,前后两个大窟窿里还隐约能看见染血的花生酥。皇帝面色不太好看,这一刀若是直接插在他身上,恐怕他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精神还能站在这里替澜春包扎了。
他心头千回百转,须臾,有了决断:“澜春,只能委屈你先忍着痛,把手藏在衣袖里,不要让人看出异常。”
他将油纸包塞进袖口,又对着胸前的轻伤用力按了按。
恭亲王急道:“皇上不可——”
“无妨。”皇帝只是皱了皱眉,看胸前的血迹瞬间扩大成一滩氤氲的深色,然后才倒在地上。
叫方淮进来之前,他抬头望着恭亲王,深深看了一眼。
“三弟,今日之事,不可说。”
那一眼极深极深,像是要望进人心底里去。
恭亲王心头一凛,几乎是刹那间明白了皇帝的话——不可说的并非是这行刺之事,又或是他假装受了重伤,而是那太监口口声声说着他违抗先帝遗诏,篡夺皇位。
第6章 染恶疾
方淮是第一个冲进大殿的,禁军在外,没有旨意不敢擅闯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