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辰张了张口,忽而闭上了,片刻后推了推主席:“下个班要来上课了,先走吧。”
主席以为自己这么说余庆,得罪了她,有些懊恼自己多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没有恶意的,你别放在心上啊——”
哪知道走到教室门口,忽的撞上谁。
她一抬头,总算明白刚才宋星辰为何制止她说下去了。
教室门口,前来等宋星辰下课的余庆满脸戾气站在那,像是门神一般,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
主席吓一大跳,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抱着本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余庆眯着眼睛,“不是故意撞我,还是不是故意背后说我坏话?”
宋星辰走了上来,挡在主席身前,对余庆说:“行了,下课了,走吧。”
余庆却不依不饶,一把将她拉到边上,自己走到了主席面前,居高临下地冲人说:“行啊,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是吧?别人的事你掺和得挺起劲儿啊!怎么着,是皮痒痒,想让人给紧一紧了,是吧?”
他那流里流气的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主席都要哭了。
谁不知道这学校最不能招惹的就是余庆?
宋星辰又走了上来,扯着余庆的胳膊往外走:“行了你,少说两句,我还要不要脸?别在我班上搞事。”
余庆在她这还是肯服软的,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指着主席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再有下次,你背后说我给我听见了,别看你是个女的,我照样有法子把你……”
后面不堪入耳的话,被宋星辰伸手给堵了。
面子是没有了的,早就没有了。
宋星辰习惯了。
她把人拉扯到教学楼外:“什么事?”
余庆流里流气站在那,笑了:“刚才你瞧见我了?怕那女的真说出什么惹我生气的话?”
宋星辰淡淡地说:“没瞧见。”
“那就是不想让人说我坏话了?”余庆高兴了,“我就知道你这铁石心肠总会被我打动——”
“少说废话,到底找我干什么?”宋星辰不耐烦地问。
余庆似笑非笑地说:“我听我一兄弟说,最近你每天下班都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宋星辰心里咯噔一下。
“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怎么又他妈有这不长眼的苍蝇黏上来了?”余庆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是粘鼠板吗?什么苍蝇烂耗子都往你这儿来,我话说的还不够清楚,是吧?你敢招惹人,我他妈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你——”
“放心吧,没有的事。”宋星辰面无表情地说,“多少年了,你的本事我早领教过了,不会这么想不开的。”
她还有什么没妥协呢?
对她动心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高中那年她也仰慕过年级上很受欢迎的清秀少年,后来被余庆找了个借口打得头破血流,从此见了她就绕道走。
毕业志愿被他改了,她又能怎样?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就远走高飞?那都是瞎扯。所以她又妥协了。
进入大学,他要怎样她就依他,横竖毕业了就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就是她能妥协的全部。
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有自由,她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家。
唯一没有妥协的,是上床这件事。
去年春节之后,余天华上夜班去了,谢芸在外打麻将,深夜都没回来。余庆大半夜撬开她的房门,死活要跟她好,被她坚决反抗,两人险些扭打起来。
她大喊救命,可这院里谁不知道余庆是个亡命小子?
余家的事情管不得。
前年她和余庆因为闹志愿的事情打起来了,隔壁的老中医来了,想要劝一劝,结果被余庆反手拎起只不锈钢茶杯抄脑门儿上砸去,砸得个头破血流,当场就昏过去了。
后来这家人的事就再也没人管了。
那天夜里,余庆撕扯她的衣服,她都衣不附体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生不如死躺在那,挣脱不得,披头散发地停了下来。
她说:“余庆,你要强奸我吗?”
余庆一顿:“我会娶你的。”
“你问过我嫁不嫁了吗?”
“你还敢不嫁?”他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仿佛她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他就能掐上她的脖子。
顿了顿,宋星辰说:“好,我嫁。毕业后就嫁给你。”
余庆一愣,欣喜若狂:“你想明白了?”
“是,我想明白了。”宋星辰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毕业之后,再做这事吧。”
“……”
“怎么,就这个要求都不同意?”她看着余庆,温柔地笑着。
余庆咬牙松开她,跳下了床:“成,这个我答应你。”
下一秒,弯腰凑到她跟前,“那你亲我一个。”
宋星辰躺着没动。
余庆干脆自己来,摁住她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死死抵住她的唇,舌头拼命往里挤,仿佛要攻破她的城池,把刚才未能释放的年少轻狂换个方式弥补回来。
宋星辰定定地躺在那,仿佛死人一样,也不挣扎了。
恶心吗?
恶心。
这辈子还有比仇敌亲上来更恶心的事吗?
也有。比如和他上床。
这么一想,眼前这事也就更容易接受了。
在教学楼外,余庆也没说出个正经事来,横竖就是发现凌书城跟着她这事了,跑来警告她安分守己一点。
宋星辰点头,异常冷静:“你放心,没有下次。”
余庆满意了,把脸凑过来:“那你亲我一口。”
“学校里,别这样。”她挪开眼。
余庆不依不饶:“不亲?那我就不走了。每天下课来这儿等你。”
僵持半天,宋星辰眼皮跳了跳,凑上前去挨了挨他的面颊,强忍住屈辱滋味。
可余庆非说:“不是脸,是这儿呢!”
他把嘴唇凑过来。
宋星辰死死咬住牙,亲了上去。
回寝室后,她刷了五遍牙。
死命用毛巾揉搓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洗净屈辱的烙印。
可是不行。
她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有那么一刻很想哭。
春游就在翌日。
宋星辰夜里给程姐请了个假,程姐转手就把信息复制粘贴给了凌书城。
凌书城说:“下个月家具城有活动,我给你几张代金券。”
程姐千恩万谢,打算扭头就去拜拜佛,感谢上天送她这么俩金铂铂——凌书城算一个,宋星辰算一个。
于是第二天,宋星辰坐上了学院租的大巴,她到得早,孤狼一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大家都还没到,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她索性把卫衣帽子往眼睛上一遮,先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察觉到有人落座在身旁。
她一顿,心道这车上这么多位置,就算人齐了也还会有空的,这人为什么挑她旁边?要知道,因为余庆的关系,这学院里的人可都绕着她走。
那人非但坐了下来,还冲她打招呼:“Hello!”
声音异常耳熟。
她一顿,掀开帽子一看,惊了。
“你怎么在这儿?”
邻座,凌书城同学也穿着件卫衣,深蓝色,头发用发胶定性,梳了个大背头,精神抖擞、阳光又帅气。
他咧嘴一笑:“都是邻校,联络联络情感也很有必要。我应邀前来参加兄弟学校的春游,一看,咦,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
她要信了他的鬼话才是大傻逼。
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宋星辰愤怒地搜寻着主席的身影。
主席远远地冲她笑,指指凌书城,就说了三个字:“太帅了!”
帅到难以拒绝。
帅到还随手发家具城的代金券,满一千抵五百。
宋星辰:“……”
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难以抵抗凌书城的魅力?
可他来了,也好。她正好有话要跟他说,从今以后别跟着她了。
宋星辰侧头,对上他灿烂的笑脸,一时语塞,最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回来的时候再说。
那一天的春游时光,是难忘而璀璨的。
凌书城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所有人都能迅速交上朋友。他来的仓促,什么也没带,却能够去每一组逛逛都被塞来很多食物,有时候是一串刚考好的羊肉串,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自热火锅,有时候是半只水煮土豆,有时候是人家带上山来的蛋糕面包。
托了他的福,宋星辰什么都有了。
她这组也是烧烤,有人切菜有人烧火,她呢,她负责把食物串在签子上。
她一边串,他一边四处搜罗些食物来,往她嘴里塞。起初她不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可看他走到这一组,一一把东西塞进大家嘴里,大家都很不拘小节地吃了,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
凌书城自然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塞了一圈回来,又把一块面包送到她嘴边:“喏,大家都吃了,也没见我有传染病会传染给他们,这下放心了?”
她微微一顿,张开嘴,咬住了那片面包,含含糊糊地说:“谁说你有传染病了?”
“既然没有传染病,那你躲我躲那么远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有神经病。”她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凌书城也讶异了片刻,为她的笑,也为她的玩笑。片刻后,他弯起嘴角,轻声说:“也不是神经病,其实另有病灶。”
她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问他:“那是什么?”
“是相思病。”凌书城夸张地捂住了心脏,心道反正是陈声的梗,不用白不用。只是他用起来更可爱,更帅气!
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声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一天,众人一起生火做饭,一起踏遍春色,一起站在山顶眺望这座偌大的城市,一起唱歌,一起说笑。
青春难忘,尤其是对宋星辰而言。
因为属于她的青春,对同龄人来说有好多年,对她来说却只有这一日。
只有这一日才算是真正的青春。
只有这一日,她的笑是开怀的,她的眼里是璀璨的,萦绕鼻端的是自由的气息,满心满眼都是畅快欢乐的。
她在傍晚夕阳西下时,与一群人站在山顶,一旁是奄奄一息的火堆。
要回去了。
多不舍。
主席把手拢在嘴边,冲着山下大喊:“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不少人学着她的样子,纷纷呼喊着自己的心愿,有的是身体健康,有的是学业进步,有的是找个好对象,有的是……总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凌书城侧头问她:“你呢?不许个愿?”
宋星辰笑笑:“不灵的。”
“许都没许,怎么就知道不灵了?”
她还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响起了回答:因为同样的事情,她做了好多年了,同一个愿望,她许了千百遍。
若是菩萨真的灵验,为何普渡众生,却唯独不渡她?
索性就不许愿了。
她是被老天爷遗弃的人,没有用的。
她这样一动不动望着凌书城,凌书城看着她飞扬的粉红色卷发,忽而一笑,说:“那我也就不许了。”
宋星辰问:“你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凌书城说:“我相信事在人为。”
“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啊。”他的眉梢眼角都挂着吟吟笑意,“要不我怎么能和你站在这里?”
宋星辰心脏蓦然一动。
少年人站在山顶的夕阳里,一地昏黄,满眼余晖。唯独他是最耀眼的霞光,最不容忽视的风景。
若要真论起动心,也许就是那一刻了。
纯粹的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可以无拘无束地笑,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做自己爱做的事,包括在他伸出手来拉住她的那一刻,默许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抽出手来。
少年的手温热而温柔,还因紧张而有些汗湿,可她不觉得讨厌,只觉得那一刻连空气都是甜的。
他并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他不知道她那暗不见天的过去与不得而知的未来。
他不怕她,也不会绕道而行。
她想,是他的无知与她的放纵,才导致了那一夜一发不可收拾的战火连天。
从山上下来,从大巴下来,所有人挥着手说再见。
凌书城说:“我把你送回学校吧。正好,我还从来没进过你们技术院。”
他说这话时,面上还有些红,因为刚才在车上,他一直悄悄拉着她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宋星辰却摇头,问他:“你累了吗?”
“不累。”他像只精神抖擞的大狗,眼里全是光彩,没有半分倦意。
估计就是这会儿让他去跑个五千米,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他还能边跑边嗷嗷叫唤。
宋星辰略一顿,下定了决心,说:“你会唱歌吗?”
“啊?”凌书城挑眉,“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一外号,中飞院张学友。”
宋星辰没忍住弯起嘴角,领着他往步行街去了,“走,唱歌喝酒去。”
那一夜是放纵的。
她叫来整整一件啤酒,倒满了,和他对饮。
“你喜欢我什么?”
“没有原因。”
“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
“因为看见你的时候,心会跳,嘴会笑。”
他真是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哈哈大笑。
宋星辰一杯一杯和他喝,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她一顿,“一点也没有?”
“想知道的,有关于你的,我想亲自去了解,你一口气全说了,那多没意思?”
彼时的凌书城兀自以为两人还有数不清的日子可以相互了解。
宋星辰苦涩一笑,心想,也许就只有今夜了。
要么今夜,要么毕业。
可他是多么前途无限的飞行学员?他穿着制服的耀眼模样,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有朝一日回想起今夜,回想起她把第一次交给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少年,那也是很值得纪念了。
因为他们不会有未来的。
他们拥有的就只有今夜。
那一件啤酒下肚时,宋星辰拉着醉醺醺的人往中飞院走。
“凌书城,你去把制服换上。”
“换、换制服干嘛?”
“我想看啊。”她也醉了,傻乎乎笑着,“你穿制服很帅。”
凌书城一听,可不得了,雄赳赳气昂昂冲回宿舍,换上制服就往外走。
陈声拉住他胳膊:“上哪儿去?醉成这样,还能走?”
凌书城把胳膊一抽,笑嘻嘻伸出一只指头,指着陈声鼻子:“叫你看不起我,我今儿,我今儿就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陈声一顿,眉头一皱:“那小太妹?”
凌书城不乐意了:“叫、叫谁小太妹呢?你才是小太妹,你全家都是小太妹!”
陈声说:“你喝醉了,别出去了。这个样子会坏事。”
凌书城可不干,推门就往外跌跌撞撞地跑:“别拦着我,我找我星辰去!”
满天星辰,少年人满心欢喜。
他带着酒气,穿着制服出现在宋星辰面前。
橙粉色头发的人也笑开了,就在中飞院的操场上往他身上跳:“帅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天知道凌书城醉成这样,拿来力气抱着她原地转圈。
可那一日既然以自由开始,理所当然该以自由的名义结束。
他们去了步行街的酒店。
刷卡进门,踢掉鞋子,卡也懒得插上,往地上随手一扔,两人就抵在墙上亲吻起来。
酒气熏天,是陌生人的危险讯号,也是恋人之间的甜蜜毒药。唇是火热的,身体也是,连同灵魂在内,恨不能统统一把火烧掉。
是爱欲之火,是心灵之火。
他是毛头小子,急躁而按捺不住。
她就由着他胡来,甚至引着他胡来。他吻遍了眼前的人,仿佛拼命汲取着一朵绽放的鲜花,急不可耐。
那一夜,窗外是万家灯火,屋内是不灭**。
内心是兵荒马乱,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她的青春,她的清纯,都交付给他了。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从未拥有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一刻,而这一刻,一切都得到圆满。哪怕天明就要离去,哪怕天明就再也回不去。
那一刻是痛苦而欢愉的,她在黑夜里流着泪,笑出了声。
宋星辰紧紧抱拥着少年紧实又汗涔涔的身躯,被填满的不止身体,还有灵魂。
后来的事情,理所当然发生了。
天明时,凌书城从宿醉与放纵中醒来,发现宋星辰不见了。
当天夜里,他被余庆找人暴打了一顿,就在地下停车库,幸好路知意和陈声赶来救他。
他挨打这件事,宋星辰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听说凌书城腿瘸了,她发疯似的冲进男生宿舍,要跟余庆拼命。两人就这样在走廊上扭打起来,她只是个女生,哪里是余庆的对手?三言两语就给推搡在地上坐着。
余庆抓着她的头发咆哮:“不让老子上你的床,自己却送上别人的门,是吧?”
她哈哈大笑,流着泪说:“我他妈被狗被猪压,都不愿意被你压。”
她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天旋地转,耳朵边上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一日,她被众人围观着趴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心道,如果凌书城这辈子开不了飞机了,她就从这窗户口上跳下去
她用命来还。
哪怕她这烂命一条,根本还不起。
她顶着肿了的面颊,一声不吭离开男生宿舍,坐车去了医院。
那天夜里,凌书城睡在病床上,她就隔着一道门,隔着一扇玻璃窗,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夜里,陈声醒来了,侧头看见她站在门外,悄无声息爬了起来,推门来到走廊上。
两人对视片刻。
陈声问:“宋星辰?”
“我是。”
他顿了顿,问:“要我帮你叫醒他吗?”
她摇摇头:“我就来看看他。”
陈声看着她面上的巴掌印,最后点点头,说:“要合合,该分分,不要拖着。他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最认真了。”
那一句认真,听得她满眼泪光。
她点头,重重地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耽误他。”
后来,步行街相遇,她决绝地把那一夜称为一夜春风。
再后来,她就这样熬到毕业。
专科与本科,一个是三年制,一个是四年制。
她三年后就毕业了,如她所计划那般,毕业后就远走高飞,余家的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她都没有拿。
她为自己买来了一张火车票,北上首都。
她学的是会计,虽然学校不够好,但三年来除了兼职,其余时间都在考证,该拿的一样没落下。
她找了间小公司,拿着并不算多的工资,租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日复一日努力工作。
但凡有空闲时间,她就买书背题,继续考下一个证。
期间,她也回了一趟荣成,去中飞院偷偷看过他的毕业典礼。多么辉煌的一刻,他穿着制度站在台上,仿佛最明亮的星辰。
他笑得那样灿烂,仿佛人生就没有值得悲伤的事情。
仿佛她与他不过一个插曲。
那一刻她笑了,心道她这名字起错了,该和他换换才对。
而他把她忘了这件事,是好事,不是坏事。他有那么辉煌的人生要过,蓝天白云、苍穹大海,一切都是他的。他理应把她忘了。
那一夜,只要她独自记得就好。
宋星辰怀揣着那一夜,那一天,那一个夕阳下拉她手的少年,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她每一年都会寄钱给余天华,感谢他的养育之恩。
但她回不去,也不愿回到那个小院里。
余庆如今过得怎样,她一点都不想打听。过去还会诅咒他,希望他进监狱,希望他得到最坏的惩罚,希望他过得很差很差。
可是后来,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再想起来。
进入外企做会计那一天,宋星辰穿着漂亮的白领行头,踏进亮堂堂的电梯时,忽然想起了余庆和那个暗不见天的小房子。
她抬头看着光亮的镜面墙壁时,发现自己在笑,那一刻她怔忡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也许这就叫释怀。
若她今日依然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也许她会记恨余庆一辈子。
可她走了出来,从那段痛苦的时光里挣扎出来,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于是她释怀了。那些苦的痛的,都是催人上进的力量,没有余庆,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那么再一回想,其实谢芸也不见得多么恶毒。
她从不曾少过自己吃穿,也不曾真的对自己动过手,她不过是更爱她的儿子,对自己稍显自私了些。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宋星辰想明白了之后,轻松许多。虽然她依然厌恶余庆,但至少她不恨他了。
你瞧,她这不也没缺胳膊少腿吗?
那些年里,有人追她,有人仰望她。
北京这座城市,快节奏,冷漠又热情。冷漠的是高速发展的一切、有目标有追求的年轻人,热情的反倒是些平凡小老百姓,说着京片子,走进电梯也能与你寒虚问暖大半天。
有七八年了吧?
宋星辰攒了不少钱,却从未谈恋爱。
不是刻意不谈,是没遇到那个人。仿佛心在很早之前就死了,后来宛如一波死水,动弹不得。
后来有一天,她站在大厦楼下,仰头望去,一阵迷茫。
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林立在中关村,她坐在格子间里,眼前只有一小片蓝天。那蔚蓝苍穹仿佛被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米田,每个人就只能分得一小份,且这天还常有雾霾。
她想,她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竟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那蓝天叫她想起一个人来。
凌书城。
这么久了,你看,她还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她望着那片天,忽然想着,他的苍穹是否比这逼仄的蓝天要美丽多了、辽阔多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坐在星辰漫天的南海上,分不清星星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海里。
螃蟹船摇啊摇,晃晃悠悠,随波起舞。
宋星辰躺在地上,双手搁在脑门儿后,讲着这些年的故事。
“就好像死了那么多年的心,忽然一下就活了,你知道吧?”她这样对凌书城描述。
凌书城一动不动坐在那,没说话。
“后来我就跑来滨城看了一眼,发现这儿的日子很悠闲,天也和我想象中一样蓝。我还去你们基地看了一眼,你猜我看见谁了?”
凌书城不用想,淡淡地说:“陈声。”
宋星辰一下子笑起来:“是啊,他好像都不记得我了。我问他凌书城是不是在里面,他还问我是谁。”
“你没了一头粉卷发,他会记得你才怪。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长一个样,除了他的路知意。”
“那你呢?”
“我什么?”
“在你眼里,我也和其他女人长一个样?”
空气仿佛静止了。
过了好一阵,才听凌书城说:“没有其他女人。”
宋星辰一顿。
凌书城低头,对上她的视线:“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过其他女人。”
不是刻意不谈。
七八年过去了,没谁会一直困在回忆里出不来。
可是没有心动的,没有遇见那样一个想要不顾一切追上去的人,也再没有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盲目而认真的恋爱里。
然后一眨眼,就到了这个年纪。
宋星辰笑了,支着甲板爬起来。
“那老板,你看我怎么样?”
“还行。”
“够你心跳扑通扑通乱跳吗?”
“好像还差点。”
“那——”她眼珠子移动,笑吟吟凑过来,用唇亲亲他的下巴,“这下呢?”
“还差一点点了。”仿佛是在替她加油鼓气。
宋星辰哈哈大笑,反而正襟危坐,双眸亮得可怕,也漂亮得惊人。
那些年那些事也许早已过去,可眼前的人却没有过去。
他也许会是个新的开始。
带着旧日里唯一的美好,在这大年夜里,给她一个新的春天。
不。这一次,她要给他一个春天。
她把手伸出来,停在半空,含笑说:“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宋星辰,天上的那个星辰。”
凌书城定定地看她片刻,笑了,仰头看了看天。
他说:“好的,我记住了。星辰万里那个星辰。”


第105章 番外终篇
岁月知云意
路知意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二十七岁的陈声。(搜索格格党小说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
婚礼举行了两场,一边在蓉城,一边在滨城。
苏洋从香港飞回蓉城,还穿着飞行员制服呢,就拎着小小的行李箱往婚礼现场赶。
路雨一见她穿着制服就推开了化妆间的门,傻眼了:“怎,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苏洋咧嘴一笑,把行李箱打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伴娘礼服:“小姑姑别急,该带的我都带上了,不会误事儿。知意结婚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出岔子?”
一旁的陈郡伟西装革履倚在沙发边上,随手松了松领结,嘴角一弯:“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她这张嘴。”
苏洋眼珠子一瞪:“皮痒痒了你?”
顺势站起来朝他伸出手去,陈郡伟以为要挨揍了,赶忙闪身,哪知道衣领还是被人揪住了。他认命,挨揍就挨揍吧,反正打是亲骂是爱。
可那只手在揪住衣领后,又很快松了开来,只是替他又紧了紧那深蓝色领结。
苏洋这人,嘴皮子是利了些,但动作还是很温柔的。
陈郡伟笑了起来,趁她不留神,飞快地俯身碰了碰她的唇。
一旁坐在椅子上化妆的路知意扑哧一声笑起来,拉了拉陈声,努努下巴。
陈声正烦着呢,他一大老爷们儿化什么妆啊?可那化妆师硬要替他画眉毛。
一抬眼,看见镜子里的两人浓情蜜意。
他不咸不淡地说:“两位雅兴啊,还记得今儿是谁的好日子吗?”
陈郡伟嘻嘻一笑,退后一步,侧头看着他哥。
“你就纯属羡慕嫉妒恨。”
陈声掀了掀嘴皮子:“是,我这合法夫妻,嫉妒你俩非法同居的。”
“这你就不动了,非法同居有一种刺激感,你俩马上步入老夫老妻的行列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够你熬的。”
多少年了,陈郡伟和他一钻到一块儿,还是这模样。
恰逢陈老爷子推门进来,预备瞧瞧孙子和孙儿媳妇准备得如何了,一听陈郡伟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持着拐杖就朝人背上敲了一记。
“兔崽子,说什么混账话呢!大喜的日子就开始在这儿唱衰。”
陈郡伟:“……”
总算消停了。
他可怜巴巴扭头去找苏洋,试图寻求安慰,苏洋却给了他一个“活该”的表情,转头就去扶着老爷子,甜甜一笑:“爷爷,您坐。”
陈郡伟:“…………”
彻底绝望。
未来的家庭地位可见一斑。
婚礼是繁琐而忙碌的。
还未到中午十一点,新人与伴娘伴郎就开始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
路知意是最后一个离开化妆间的,苏洋陪着她,替她拎着白纱裙摆,两人一个齐耳短发,一个还是齐耳短发。
苏洋替她整理裙摆时,抬头看见她那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都是新娘子了,还留着这短发。”
路知意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笑了:“习惯了。成天在基地忙里忙外,谁有闲心去打理长发?”
“陈声没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
苏洋看她那笑吟吟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算我问了句废话。他那人,你就是剃光头他大概都会赞不绝口。”
路知意被逗笑了,定定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镜中人一头齐耳短发,双颊的黑发被固定在耳后,一簇簇洁白似雪的细碎小花环绕一周,轻盈的白纱从头顶垂坠而下。
因为长发的缺失,她不是公主。
但她摸摸额头上的小花,笑起来,觉得自己像个精灵,比公主倒是更有灵气。
那身鱼尾裙是陈声亲自挑选的,她说只穿一次,租婚纱便好,可他不同意。
他说一生一次的日子,要重视。
成为陈指挥官的队长如今更加惜字如金了,可他说那话的时候,路知意抬头望着他,看见他眼里的认真郑重,像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却又无端多了几分小孩子的稚气。
她便也笑起来,说:“好,都依你。”
苏洋替她整理好裙摆,站起来,也没急着出去,只是与她在镜中相望。
片刻后,苏洋说:“没想到你就嫁了。”
路知意笑吟吟地坦白:“我也没想到。”
“他是怎么求婚的?”
“怎么求婚的?”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回忆里。
大概每个姑娘都憧憬过那一日,毕竟少女时期的偶像剧总是不厌其烦上演着这样的情节,冰淇淋里藏着的戒指,游乐场升腾而起的告白气球,城市中心忽然亮起的求婚大屏幕,亦或是简简单单的一束玫瑰、一只戒指。
白马王子总会单膝跪地,说出那句亘古不变的台词:“嫁给我吧。”
而她呢?
那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接到任务,在凌书成的安排下上了二号救援机,却不料在驾驶座上看见了陈声。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陈声。
陈声说:“指挥中心坐腻了,今天来找找感觉,和你一起出一次任务。”
路知意笑了:“就是送个补给,我一个人就行,哪里还敢劳烦陈指挥?”
陈声瞥她一眼:“见好就收吧,不是谁都有这个荣幸让我当司机的。”
那就是个十分寻常的日子,滨城在过冬,事实上南海的冬与夏素来没有太大差别,总是一样的晴空万里,一样的天高云阔,一样的蔚海无垠,一样的美。
两人都穿着制服,墨蓝色,缀白纹。
她素面朝天,而他也只不过带着那幅飞行墨镜。
送完补给,回程途中,陈声忽的将直升机悬停在半空。
路知意奇道:“怎么停了?”
他却摘下墨镜,平视前方,说:“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明明一无所知,却又仿佛已有预感,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说,我们也认识好多年了,路知意。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过去我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天下就没有能束缚住我的事,心比天高,试图寻求一切新奇的刺激,不安分,也不肯安定。”
她还是那样回应他:“嗯。”
陈声望着远处仿佛永无边境的云与海,笑了。
他说:“后来我遇见了你。”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这世上一切并非总有道理。
好人也许没有好报,坏人也许逍遥自在,美的人也许千篇一律,不可一世的他也可能爱上一只丑小鸭。
他爱上她的时候,她正是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刻。
认真固执,冥顽不灵,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头半寸标新立异,家境贫寒,压根不起眼。
本事不大,自尊心却比谁都强,看起来总是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却也有一颗玲珑心。
起初是莫名其妙的关注,后来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爱慕。
也许是爱她每个清晨踏着薄雾而来时,带着纯粹而干净的眼神,因为怀揣梦想,不惜披荆斩棘。
也许是爱她顽固地在图书馆奋战到天明,可笑又可敬地对他说,每个人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比如她。
也许是爱她奋不顾身地冲入地下停车场,与他并肩作战,天不怕地不怕,事后却因害怕记过,就地一趟装死的小可爱。
也许是。
太多的瞬间。
他与她并肩坐在蔚蓝的大海上,记起那日他险些葬生海底,而她不顾一切往下跳。他与她明明离得很远,却仿佛能将她面上的决绝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定很怕,眼含热泪。
她也一定无所畏惧,连死都不放在眼里。
这些年来,他们分分合合,错过又重逢。兜兜转转,她终于还是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还清楚记得在中飞院时第一次相遇,他在台上,她在后座,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无论如何没有想过这就是他一生的羁绊,一生的不灭信仰。
他不曾想过他会为她倾心、为她折腰,为她来到这无垠大海,颠覆前二十年的理想与信念。
老天爷待他不薄。
若是未曾遇见她,今日的人生又该是何种模样?
也许更舒服,也许更辛苦,也许更光彩熠熠,也许会黯然失色。可不论如何,都不会比今日更好了。
今日的他,鼻端萦绕着咸湿海风,头顶是艳阳一片,眼前是晴空万里,身侧是意中人。
陈声侧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她:“路知意。”
她一紧张,挺直了背,响亮地答了声:“到!”
他笑了:“知道我今天找你出来干什么吗?”
路知意顿了顿,试探地问了句:“求,求婚?”
陈声:“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收拾你衣服,在外套里找到戒指□□了……”
陈声大笑。
也好,也好,本来就没打算瞒着。
他从制服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送到她面前,看她睫毛微颤,看她呼吸急促,看她双颊殷红,看她目光明亮。
而他笑了,轻声说:“我不是什么年薪百万的机长,也没有优厚的待遇,脾气有点坏,从小被家里惯到大,对人对事有点吹毛求疵,一贯尖酸刻薄、说不出好听的话。”
她眨着眼,困惑地看着他。
求婚是这个路子吗?
不应该把自己往死里夸?
可他又说了,南海的风,南海的海,南海的沙滩,南海的阳光,就让今日的一切做个见证,见证他这样一个有些狂妄自大的人,为她折腰,为她称臣。
路知意笑起来,嘀咕一句:“还说自己不会说好听的话……”
她的队长被刺了一句,立马就板起脸来:“那你嫁还是不嫁?”
喝,还真是坏脾气,吹毛求疵,尖酸刻薄!
路知意瞥他一眼,到底是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出来,把手递给他:“我认栽!”
陈声低头,一面替她戴上早已准备好的戒指,一面说:“你认栽?认栽的是我。”
是他。
是等候多年的他,是为她学会隐忍学会关怀的他。
熬过年少轻狂,也许未来还有更多艰辛与苦楚,可因为是她,他都认了。曾经的梦想是飞上苍穹,成为闪闪发光的飞行员。如今梦想换了个方式,却依然实现了。
守护大海,是他们共同的夙愿。
而守护她,是今日立下的誓言。
那一日,婚礼上来了很多人。
当年中飞院的很多老同学都来了,就连华发丛生的赵书记也来了。
赵老头坐在席上感慨万千,望着那个昔日令他头疼不已的臭小子,老泪纵横,敬酒时也只有一声感叹,叹自己老了,叹后生可畏。
赵泉泉也来了,坐在老同学那一桌,起身敬了路知意一杯酒。多年过去,昔日的爱与恨都成了关于青春的烙印,如今回头再看,像褪色照片复现眼前。
李睿来了,当初因停飞离开中飞院,接受老爸的生意,如今已是生意奇才,江湖人称小李总。
张成栋也来了,在民航地勤做了多年,如今已然是个稳重踏实的管理干部。
武成宇呢,还是那样胖乎乎的,敬酒时红光满面,一个劲嚷嚷着:“要不是对手是陈师兄,这横刀夺爱之仇我可决计忘不了!”
韩宏笑嘻嘻:“别啊,你还有机会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坚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他俩将来过不下去,你还是可以横刀夺爱给夺回来的!”
凌书成拉他一把:“兄弟,喝高了吧?陈声这人也是你惹得起的?小心回基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宏做作地捂住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酒席是俗气的,是常规的,是场面宏大而又必经的流程。
可那一张张面孔聚在一起,仿佛已是多年前的场景,如今乍现眼前,才提醒着时间的仓促。那么多难以弥补的遗憾,那么多回不去的年少轻狂,那么多值得永生铭记的瞬间,那么多令人想哭想笑的回忆。
路知意热泪盈眶。
她穿着白纱裙,头戴白纱,望着这一幕哽咽不已,开不了口。
而身侧的人仿佛知道白纱之下的她是何种情绪,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了她,然后紧紧握住。
记忆里,这样的时刻似乎有很多。
高原集训时,他险些跌落山崖,她伸手紧紧拉住他。
回程的大巴上,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十指紧扣。
无数个深夜里,他闭眼亲吻她,双手交合。
路知意一眨眼,有泪落下。
她回握住那只手,只觉流年匆匆,人生短暂。
她在转身的那一刻,透过白纱望着他,叫他的名字:“陈声。”
而他抬眸,与她视线相对,唇角微扬。
他说:“别怕,我在。”
那眼神里有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忽然就释怀了,因为她明白他想要说的话——
勿惧时光匆匆,青春落幕。
今日,一切才刚刚启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