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颓了三天,父母就陪他煎熬了三天。
他洗冷水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高烧到说胡话,魏云涵小心翼翼请假看着他,陈宇森说:“我们给你时间,等你想通。”
他站在电梯里,被那充沛刺眼的光线照得无处遁形,只能闭上眼睛。
想通?
想通什么?
睁眼闭眼都是她站在日光底下,一口一句假的。
可笑的是,就连这样,他也在听到赵老头说出她的名字时,下意识拖着这具行尸走肉站了起来,挣扎着要去学校。
陈声没开车,去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去学校。
半小时后,他抵达书记办公室。午后的教学楼安静空旷,在校的师生都在午休,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四通八达的走廊上。
恍惚中记起某个午后,他在这等待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正欲进去,就看见那时候还结着梁子的高原女生。她抬头看见是他,一怔,满脸“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表情。
“接过。”那时候,她不咸不淡敷衍了一句,侧身挤出了电梯。
他却偏偏挡住她,“你跟谁说话?”
她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嘲讽地又加了句:“……师兄?”
他这才心满意足踏进电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笑。
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却叫他想起来时笑都笑不出来。
他像个傻子。
这一刻才发觉,其实最可笑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
而更为可笑的是,他昏昏沉沉去了办公室,听闻赵老头在桌后说出了路知意父亲坐牢的真相,要在他这里得到核实,他模模糊糊想着,哈,路知意,你的骗子面目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可开口却是一句:“问我干什么?政审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鲜红的公章,你不信,扭头去信——”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信纸上,“龌龊小人的举报信?”
赵致远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陈声,你们俩关系非比寻常,这事你应该知道实情。如果你真为了她好,就把事情说出来,否则这事不可能善罢甘休。万一到了学校亲自去地方上核实的地步,就轮不到我来做主了。”
晴了好多日的天在这日午后阴了。
夏日的漂泊大雨黄豆般落下来,砸在地上掷地有声,仿佛要把水泥地都砸出坑来。
路知意上课上到一半时,接到来自辅导员的电话,要她去办公室一趟,她上课时没带伞,只能冒雨往办公楼跑,一身淋得透湿。可她跑在雨里,起起伏伏的却是胸腔里那颗心,她似有预感,这一趟也许很艰难。
她匆匆跑进办公楼,保安喝住她:“往哪儿跑呢!把水都抖干净再进来!没看见保洁员一个劲儿在打扫吗?”
她只得定住脚,胡乱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拔腿往电梯里跑。
摁下四楼按钮,她不安地站在空荡荡的电梯里,再抬头时,看见门开了,陈声站在那。她眼前一花,心跳一滞,仿佛回到上个秋日,学校里的银杏都黄了,而她在同一个地方与他打了个照面。
路知意怔怔地仰着头,却见他低下头来望进她眼里,扔下了这个夏日他与她的最后一句话:“路知意,皇帝的新衣到底骗了谁?”
这是这个夏日他们的最后一句对白,也是整个学生时代的终止符。那段好不容易行过千山万水才得以成全的感情,因为他们太年轻、都怀揣着一颗不安分的自尊心而被就此搁置。
路知意机械地走出了电梯,听见门在身后合拢,再回头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那天下午,路知意没有再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第三四节 课也缺席了。
她先后去了辅导员办公室、党委书记办公室,浑浑噩噩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在陈述真相与直面现实中来来回回。说到往事时,眼前模糊了又干,有滚烫的热气飞快地凝聚起来,却终究没有一滴汇成泪水掉下去。
她没哭。
事实上人类强大如斯,自我调控能力登峰造极,折磨她这么多年的往事早已不会令她想起来就落泪了。如今折磨她的,只有眼前这一件事,她头脑里乱作一团,不敢想也不敢问,在电梯间遇见的那一个人是否和此刻她坐在办公室接受审问有关。
她以为揭露真相的是陈声。
她以为他恨她到巴不得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她并不知道陈声为了她,直挺挺跪在赵致远面前,说祸不及妻儿,说她天资聪颖,说国家培养飞行员不易,说她与他谈过的雄心壮志、远大理想。
一周后,政审造假一事尘埃落定,赵致远将此事通报学院,给予路知意警告处分,却并没有开除她。
她能够继续留在中飞院,继续学飞,继续考取所有飞行资格证,至于毕业后有无民航公司愿意签她,学院概不负责。路知意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望着公告栏里的通报批评,心知肚明学院依然留了情面,只说她违反校规校纪,却并未说明具体原因。
路成民的事也没必要再瞒着,路知意坦白后,苏洋第一个知道。
就在苏洋叫嚣着要去找陈声那小心眼的王八蛋干架时,又一个消息来了,大三第二批赶赴加拿大实飞的人员已出发,陈声赫然在列。
寝室里仿佛突然之间变了天。
路知意变得更沉默了,除了埋头读书,就是埋头读书。赵泉泉也仿佛一夜之间摒弃了对她的敌意,不再与她发生冲突,基本上早出晚归,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仅仅把寝室当做歇脚的地方。吕艺雷打不动,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苏洋一个人也活泼不起来,意兴阑珊地跟着路知意一起发奋向上。
唐诗把赵泉泉叫去上次见面的咖啡馆时,还带了一份礼物,说是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巧克力,一共就带了两盒,一盒送给赵泉泉。
她笑吟吟地眨眨眼:“你对现在的结果还满意吗?”
满意吗?
赵泉泉沉默地盯着那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脑中一片空白。起初以为自己在报复,可报复之后,却反倒惴惴不安,好像有人在拖着那颗心往深渊里沉。
报复的行为没有带来报复的快感。
她匆匆忙忙把巧克力推了回去,面色苍白地说:“这个就算了。”
“你应得的,拿着吧。”唐诗像打发乞丐似的,依然高高在上。
赵泉泉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仿佛怕被人看见自己与唐诗一道坐在这似的,摇摇头就要离去,却听唐诗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反倒不放心了,怎么,你这是做了坏事又心虚了,打算接着当好人?”
赵泉泉猛地一抬头,最后像是接过烫手山芋似的,把巧克力攥在手里,这才离去。
她一路走到宿舍楼下,将巧克力一把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才刷卡进了大门。就连宿管阿姨再寻常不过的目光,都叫她如芒在背。


第五十九章
陈声走的那天,蓉城仍在下雨。
彼时大街小巷都在放着那首红极一时的民谣,而在宽窄巷子、锦里的无数酒吧里,年轻的歌手们也背着吉他在聚光灯下安静地弹唱着同样的曲调。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父母开车将陈声送往机场,而出发大厅里,十余名即将赶赴加拿大实训的学生都等在那了。
陈宇森拉住了妻子,站在大厅入口处嘱咐陈声,“我们就不送你进去了。”
陈声嗯了一声,拉着行李箱往里走。
魏云涵忍不住叮嘱:“烧还没退,背包里的药要按时吃。”
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点头,“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换来魏云涵更多的叮咛,按时吃饭、注意保暖、安全第一……平日里她也不是那么唠叨的人,但母亲的天性总归如此,在儿女离巢时不唠叨也唠叨起来。
陈宇森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到这就行。
她是慈母,他便只能做严父,言简意赅对陈声说:“照顾好自己,按时打电话回家,别让你妈妈担心。”
较之以往,陈声沉默许多,话也明显少了许多。他只是点了点头,答:“好。”
然后便转身离去。
凌书成在不远处等着他,寝室四人,只有他们俩拿到了去加拿大的资格。
见他来了,凌书成挺遗憾的,“哎,又只剩咱俩难兄难弟了,这事吧也挺伤感。去加拿大之后,看来我俩得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了。”
陈声没说话。
他就自己补充下去:“兄弟,我先自己透个底,我英语不太行。”
旁边有同行的人凑上来,“哎哎,我也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笔试其实挺厉害,但老师说我学的是哑巴英语。”
凌书成侧头,“那我俩问题不一样,其实我挺能说的,考雅思口语的时候,我一张口就说个没完,总是要考官打断我,说时间到了,我才停得下来。”
那人奇道:“那你这不挺好的吗?”
凌书成:“然而考官说他听不懂。”
那人奇异地沉默了。
神他妈听不懂。
全员集合后,林老师带着众人过安检,全程陪同学生们去加拿大度过整个实训期。
陈声一路走过安检区域,候机,踏上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言不发看着窗外的连绵阴雨,就连窗户上都蒙上了细密的雨珠,将外面的景色分割成无数碎片。
飞机起飞前,他收到一条短信。
张裕之发来一张照片,那是学校的公告栏上对于路知意的处理——严重警告一次,视未来表现决定是否予以撤销。另外,她的个人档案有所变动,具体变动通知里省去没说。
他凝视看着那张图片,退出与张裕之的聊天界面,目光落在置顶的那只头像上。
点开它,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真相大白之前,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发去一句:“我到了,快下来。”
路知意:“你来干嘛?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上午要去图书馆吗?”
陈声:“图书馆有什么好去的?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下来就知道了,保证像天堂一样。”
真讽刺。
天堂一样的地方。
如果他早知道那一趟回家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知道还会不会带她去那一趟。
那天之后,陈宇森也找他谈过话,后来陈声一宿没睡着。
陈宇森说:“我仔细想过了,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应该不会还和当初一样不明白我的立场,那些气话也不至于记到今日。那天突然撞见,是我一时惊讶,也怕你上当受骗,想法太偏颇了。”
陈声发着烧,一言不发闭着眼,没有回答。
陈宇森又沉默片刻,才说:“可即便她接近你没有任何目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们在一起。身为父亲,我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讲究,也不会干涉你的感情,但是陈声,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人活一辈子,不能随心所欲,也没法无拘无束。以前我和你妈总是在最大限度内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可现在看来,这件事是对是错,还有待商榷。这些年你活得太自我,太顺利,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可你是你,她是她,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先天条件。”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能不顾一切去喜欢,那只是你。你从来没吃过苦,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也没尝过别人的轻视和侮辱。可她不一样,她的家庭状况、成长过程都和你截然相反,在我看来,她是做不到像你喜欢她这样去喜欢你的。”
“人总是容易被跟自己相去甚远的人所吸引,可差别太大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顺。你可以忽略她的过去,和她继续在一起,你甚至可以拿出你的固执去说服她、感动她,但你要清楚,哪怕她妥协了、接受了,你们也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对我磕头下跪的场景,也会永远记得在法庭上与我对峙时说的那些话。那是你们之间跨不过的障碍,也是现在的你们在这个年纪上没法面对的困难。对你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事的事,对有的人来说是迈不过去的坎。”
那一天,陈宇森说了很多。
但陈声听进去的只有一句话,路知意永远做不到像他喜欢她一样,回应他的感情。
于是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他瞒着她为她做尽一切,从一双鞋到一只手霜,从不求回报非要送她回家,到为了替她出口气,像个中二少年一样去找唐诗算账。
比如他为了武成宇抓狂,为了所有向她示好的人暗地里生闷气。
比如他跟陈郡伟说了言不由衷的话,心高气傲如他,却反反复复去低声下气乞求原谅。
是他追着她跑。
他喜欢上一个人,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全世界,因为他应有尽有。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她渴求的太多,她要脱离贫穷,她要回报家人,她要飞离大山,她要保全她的自尊心。
爱情不是她的全部。
他能给她百分之百的专注,她却只能回应他百分之十。若是学业有误,大概她还会放弃他,会告诉他是时候终止这份感情。
那一夜,陈声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路知意不够喜欢他。
正如公告栏里明明列出了第二次的出国名单与时间,她却由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机场,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她的自尊心,是比他重要得多的存在。
要不可一世的陈声承认这点,比什么都难。
意外的是,陈声在飞机起飞前,指尖还停留在他与她的聊天界面,屏幕蓦然一黑,忽然出现了她的来电提示。
路知意三个字,端端正正立在那里。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却一言未发。
那一头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陈声。”
短短两个字,像是跨越了相识的一整年。
她再不是当初从台下醒来,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高原红,他也再不是那个在食堂里说她胸肌不发达的轻狂少年。
在一起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预期那样带来无止境的欢喜,反而令人受尽折磨。
这一天,路知意没有问他有关政审的事情。
如果说认识他这一年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轻狂和刻薄,也理所当然看到了他的光明磊落。揣测他是否是揭露真相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天崩地裂后的一时情急,情急之后,她就回过神来。
那个人是谁,也绝不可能是陈声。
陈声此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但他一定会正面还击。
他根本不屑于背地里动手脚,更不会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作出任何卑鄙之事。
两人一个坐在飞机上,一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两头都有窗,窗外皆是淅淅沥沥的雨。
天阴得不像话,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塌下来的错觉。
盛夏里的一场雨,浇灭了前些日子的燥热与明艳,只留下一地无声的狼藉。
良久,路知意先开口。
她说:“你要出发了吗?”
陈声没说话。
她又轻声说了句:“算算时间,是该起飞了。”
这样一句话,险些令陈声失控到奔下飞机。
她不是没看到,她不是没放在心上,事实上她都知道。
可路知意却紧跟着说了句:“一路平安,陈声。希望你在加拿大一切都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他日回来,成为了不起的飞行员。”
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听不明白,这是道别。
陈声死死攥着手机,浑身僵直地坐在飞机上,半晌才说:“就这些?”
她轻声说:“就这些。”
“那我们之间呢?就这么算了吗?”他那一颗心像是悬在七千米的高空,寒冷,无助。
却听见路知意说:“暂时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他懂她的意思。
她的自尊心,果真是比他要重要千百倍的东西。他坐在安稳舒适的机舱里,像是箭在弦上,只要她肯说一句,随便说句什么,只要不是这句,他都能立马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奔回学校。
他那样爱惜自己的铮铮傲骨,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
可路知意却不是这样,她为了自己的自尊,要和他就这样算了。
陈声对她恨之入骨。
不是恨她说谎欺骗他,也不是恨她用一句假的就想瞒天过海掩盖两人之间的一切,他只恨她用情太浅,不够喜欢他。
没有什么误会。
她从前不是有心欺瞒,之后也并非有意骗他。她喜欢他是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为他欢喜为他忧也是真。
可现在,她说算了也是真。
想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年,如今在她这高原红身上栽了跟头。
她不要他。
她只要她的自尊。
陈声内心潮湿一片,仿佛千万野草一齐扎根,被这蓉城的一场雨浇灌得彻彻底底,一夕之间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遮天盖地。
他冷冷地说:“你想就这么算了?路知意,我告诉你,没这么简单。”
他们之间,没完。


第六十章
大一快要结束时,路知意第一次见到飞行模拟机。
所谓飞行模拟机,是为了培养飞行员,在培训初期所使用的一种模拟装置。其内部的各种操纵装置、仪表、信号显示设备等与实际飞机一样工作、指示情况也与实际飞机相同。
因此飞行员在模拟座舱内,就像在真飞机的座舱之中,还能听到相应设备发出的声响,以及外界环境的声音。同时,飞行员的手和脚上还能有因操纵飞机而产生的力感。
期末仅存的十个课时,悉数用来了解模拟机。
结课后,期末的模拟机笔试叫全体大一学生哭都哭不出来,据苏洋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难字就能概括的了。
路知意也觉得难,但苏洋问起来时,她的回答是:“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八十,我看这回悬。”
苏洋:“算了,我们所谓的难并不是同一个意思。我说难,意思是及格靠运气。你说难,呵呵,是有可能不能上八十。”
路知意:……对不起啊=_=。
另外,庄淑月打来电话,说即将上高三的陈郡伟已经开始每个月就放两天假的生涯,学校也已经组织老师为高三学生进行补课,每周七天,风雨无阻。
言下之意,路知意失业了。
接到电话的路知意怔了片刻,笑着说:“我知道了,庄姐。麻烦您帮我转达小伟,最后一年希望他全力以赴,我等他的好消息。”
于是六月末,好不容易等来两天月假的准高三生回到家里,书包一扔就开电脑,美其名曰:“一个月没歇过了,打打游戏放松心情。”
庄淑月给他削了只苹果,切成丁装盘,插上牙签端到电脑桌上。
陈郡伟眉头一皱,“妈,我要打游戏,赶紧端走,不然我都施展不开。”
庄淑月重新走进来时,忽然想起什么,端走果盘时对他说:“之前我给路老师打电话,说你之后大概都不需要家教了,她让我转达你,她等你的好消息。”
正进入游戏界面的人闻言,手里一顿,松开了鼠标。
他侧过头来,“她还说什么了?”
“就那句,希望你全力以赴,等你的好消息。”
半晌,陈郡伟才回过神来,“哦……”
再看眼游戏界面,他顿了顿,又退了出去。
她说要等他的好消息。
他翻来覆去嚼着这句话,最终关了电脑,起身坐到书桌前,重新翻开了练习册。
紧接着就是暑假。
路知意考完期末的全部科目,又一次排起了无数个S型汇聚而成的长队。这一次她放聪明了,起了个大清早,从早上八点排到中午十一点,终于挤上了公交车,一路去了汽车总站,买票回家。
在那三个小时的排队时光里,她不止一次想起半年以前的场景,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人开着车停在队伍旁边,不容置疑地命令她:“上车。”
最后她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渐次闪现而过的风景,从城市进入山区,从艳阳当空到夕阳西沉。
熟悉的是一路风光,身侧却再也没有熟悉的人。
距离陈声离去那日,已有一个半月。
她无数次想起他,睁眼闭眼,梦里梦外。
好在家中有小姑姑和爸爸在等她,路知意也迫切渴望着一家团聚,哪怕比儿时少了一个人,但总得说来,也比这六年里又多了一个人。
路成民在镇上干起了修车的行当,过去他凡事亲力亲为,还曾被路雨笑话,说他好端端一个村官,硬是把自己当成了木匠、修理工和打杂人员。可那十八般武艺,如今也有了用武之地。
路知意又开始给镇上的孩子补课,只拿一点少得可怜的补课费,但付出的却是百分之百的心血。
家里一到天亮,修车匠便去摆个摊子修车,人民教师骑车去学校传道受业解惑,而路知意这个高知青年半灌水响叮当,也奔赴学生家里,对着几个小萝卜头唾沫星子满天飞。
直到饭点,三人才又回到家中,你摘菜来我烧水,你煮饭来我炒菜。
日子忽然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单调。但这个家庭经历过大风大浪,能够努力过好平凡的一生,已是所有人的期望。
可生活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幸福如期而至时,仍有心酸苦楚暗中窥伺。
某天路知意补课归来,去路成民的修车摊找他一同回家,恰好看见有镇上的孩子路过他的摊子,踹了一口袋石子往人身上砸,边砸边喊:“打死这个杀人犯!”
不过是几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对人间险恶尚未有三分了解,就带着七分任性胡作非为起来。这样的人,路知意见过很多。
可这次不同。
这次,他们胡作非为的对象是路成民。
六年前,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丈夫,却而是一个无比称职的村支书,因此六年后当他回到冷碛镇,大多数人是对他心存感激与同情的,平日里客客气气,不去计较他坐过牢的事情。
可谁都清楚,大人们客客气气,却并不一定乐意自家孩子接近他。不管曾经的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妻子发生了那场惨案,但人是他推下楼的,过失杀人也是杀人。
于是暗地里,大人们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靠近那个修车的。”
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反问:“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当年的故事,又或许说清了孩子也听不懂,便有了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概括:“因为他是杀人犯,总之你离他远一点。”
家长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孩童。
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这样的话说多了,在那群孩子们之间就变了味,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路的修车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多惨烈的字眼。
路知意亲眼目睹那群孩子朝路成民砸石子,小颗的石头砸在身上并不太痛,但那一幕刺痛了她的眼。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一哄而散。
年幼便是如此,仗着童言无忌,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做了坏事还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路成民笑着劝慰她:“没事,跟孩子计较什么?”
路知意看着他,四十开头的男人明明正值壮年,却像个糟老头子,干瘦而沧桑,面上一道一道纹路都是岁月的磨砺。
于是前些日子以为的岁月静好,终究还是变了味。
她以为命运给她当头一棒,又赠她一颗糖,予以安慰,可这糖里却还是掺杂着苦,含在嘴里也想落泪。
那两瓶手霜面霜被她带回了家,一次都没有再用。
她把它们放回最初的包装盒里,斑斓的星光、会魔法的少女,曾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只剩下这两只小小的瓶子。她舍不得用掉,就把它们封存起来。
接着,她给自己买了一瓶防晒喷雾、一顶棒球帽,每天出门给学生补课时,都全副武装。
妆可以不用化,衣服也可以尽管朴素,可她依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是干净漂亮的路知意,哪怕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个干净好看的陈声需要她来匹配。
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