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民谣女歌手唱着:你是我梦里陌生,熟悉,与众不同。你是我梦里幻想,现实,不灭星空。
可不是吗?
相处整整一个学期,他们多数时间在针锋相对,于情于理都该形同陌路。
可她却又觉得仿佛已熟识很久,他的每一个反应哪怕与众不同,也在她意料之中。
路知意看着他,片刻后才说:“可我看你挺顺眼的。”
陈声一顿,扭头古怪地盯着她。
她赶紧推他,“看我干什么?看前面!你别不看路啊!”
他这才回头继续看前方,嘴里却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看你倒是挺顺眼的。”她也没吝啬,又说了一遍,看着他的侧脸。
车窗外是一轮落日,昏黄壮丽。
高速路旁的树林一簇一簇从他身后闪过,他时而沐浴在光影里,时而陷入昏暗中,可是怎么看,轮廓都像是泛起了毛边,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温柔感。
路知意说:“我知道你嘴上不饶人,但是心肠是好的。表面上总是挤兑我,但心里还是盼着我好。”
陈声一顿,挑眉笑着夸了句:“脑洞开得挺大啊,路知意。”
她笑着瞅他,“我也知道你现在急于否认,因为你习惯了嘴上挤兑人,不善于好言好语跟人相处。”
“……”
陈声:“你爸妈知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吗?”
路知意没说话。
他顿了顿,没听她接话,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再问一句:“既然你这么能,那不如再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望着他再次沐浴在霞光里的侧脸,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把我当朋友。”
陈声一怔,没了下文。
有种被人戳穿心事的感觉。
以及,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什么你把我当朋友之类的话,肉麻死了。
沉默片刻,最后开口,他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懒懒散散反问她:“谁把你当朋友了,老子从小到大没有朋友,只有兄弟,你是兄还是弟啊?”
身侧的人仿佛早有预料他会是这个德行,轻飘飘笑两声,无视他的揶揄,只接着之前的话,定定地对他说:“我也是,陈声。”
他一顿,目视前方,问她:“……你也是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挪开视线,背对他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喂!”
“……”
“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
“什么你也是啊?你也是什么???”
“……”
“路知意!”他心里头像是有狗爪子在挠,又急又痒。
路知意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听见了吗?”
“没听懂,你给解释一下。”
“我也是,陈声。这五个字,哪个字需要解释?”
“每个字。”他拉长了脸,“每个字都需要解释。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通假字那么多,多音字多义词也一大堆,你用一段话给我解释一下,你刚刚说的这五个字什么意思?”
她趴在窗户上笑了。
“听不懂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路知意!”
她笑得更厉害了,虽然没声音,但从身体的抖动就看得出,心情很愉快。
陈声有点恼羞成怒,绷着脸开车。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轻飘飘的五个字。
“我也是,陈声。”
他一脸烦躁地望着前方的车流,视线落在几米开外的那辆车上。
城市越野在夕阳底下泛着光,仿佛有星星在车面跳跃,橘红色。
天边的落日沉下了一大半,还剩三分之一在树林上方,橘红色。
最后,他没忍住侧头,看她一眼。
那两抹红浅浅淡淡,像是软绵绵的云,轻飘飘浮在她面颊上……
也是橘红色。
从前总拿它们来笑话她,此刻却无端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于是开着开着,又好像不气了。
她趴在窗口轻快地笑,回头对他说:“你看旁边这辆车,后座有只大狼狗。”
陈声瞥了一眼,右侧正在超车的小轿车上,后座坐了只阿拉斯加,一边吐舌头一边冲路知意龇牙咧嘴。
……大狼狗?
嘲笑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在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睛时,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那双眼睛亮而澄澈,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的姿态,仿佛要劈开一条路来,冲破那些困扰她十八年的贫穷与辛酸。
可眼下,她笑了。
于是那其中蕴藏的点点笑意,刹那间变作星光数缕,无端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明亮。
他收回视线,只觉心脏猛然一动,仿佛被人攥在手中。
呼吸憋在身体里,出不来又回不去。
到底哪里来的错觉?
不是一向觉得她像个男人吗?
一头短发,肤色暗沉,高原红醒目又突兀,真是看哪哪别扭,找不出半点女性的美丽。
最后他咬咬腮帮,握紧了方向盘,在心里暗骂一句。
妈个鸡,审美扭曲了。


第二十二章
通往冷碛镇的路是大名鼎鼎的318国道, 常年塌方。
六个半小时的车程, 极近险峻。
他们要翻过两座大山, 海拔最高处有两千多米。车的一边是山体, 有的地方被植被覆盖, 有的地方被绳网罩得严严实实,防止塌方;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来时的路变作弯弯曲曲的起伏线条, 消失在群山之中。
陈声全神贯注开车, 路知意也不太敢打扰他。
唯独在车上了二郎山时, 没忍住指了指,“你看那。”
陈声略一侧头, 看见对面的山上有一片棕色的小点, 在苍翠的绿草中微微移动。定睛一瞧, 是牦牛。
到达二郎山顶的休息站时,他把车停在路边, 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脖子,“歇一下。”
路知意下车买了什么东西,用纸杯端着回到车上, 递给他一杯。
“喏。”
他接过来一看,白乎乎的粘稠液体, “什么东西?”
“牦牛酸奶。”
陈声的视线落在路边摊的老人身上, 厚厚的棉衣有些脏,皮肤黝黑,满面褶皱。
低头, 杯子里的液体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腥味。
未经工厂加工,手工制作,缺乏消毒流程的酸奶……
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说:“尝尝看。我从小到大都爱喝这个。”
他撇撇嘴,算了,那就给她个面子。
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五官挤在一堆,一把捏扁了纸杯,呛得咳嗽起来,“操,怎么这么酸!”
路知意哈哈大笑,小口抿了抿杯中的酸奶,“这个要慢慢品,才知道其中滋味。”
慢慢品个屁啊,酸得要命,还滋味。
滋味就是难喝!
陈声满嘴的酸味,至今没能缓过劲来。
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下车漱了漱口,开门的一瞬间,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路知意从后座拿来他的外套,跟着下了车,搭在他肩上。
“高原上不能感冒,容易肺水肿。”
他把那水含在嘴里,也不急着吐,扭头指指车里,哼哼了几声。
她懂了,哈哈大笑,“还有偶像包袱,不想让我看见你漱口?”
陈声眼珠子一瞪,又指指车里。
路知意怕他感冒,赶紧举双手,“成,成,我这就进去。你赶紧把水吐了回车上。”
还啰嗦?
陈声推她一把,看她转身了,才把水吐到灌木丛里。
肩上的衣服穿好了,他也没急着上车,站在路边看看天,又看看对面的山,最后瞧瞧公路底下的万丈深渊。
冷空气吸入肺里,清新又刺激。
蔚蓝色苍穹之下,远处的山顶是一片雪白,再往下,一望无际的绿。
周遭的雾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围在身边一动不动,再仔细瞧瞧,又发现它们仍在缓缓流淌。
一旁有人赶着几匹浅棕色的小马过去了。
陈声往边上退让了几步,瞧着它们过路,末尾的那匹还没他胸口高呢,侧头看他一眼,尾巴在空中荡了荡。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
陈声怔怔地望着它。
后来回到车上,继续开车。
路知意还是没敢打扰他,他却回忆片刻那只小马的眼睛,侧头看她好几次。
反复这么几回,路知意问他:“你老看我干什么?”
他撞进那双疑惑的眼眸里,笑了。
“路知意,你和那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
你才长了双马眼睛。
你全家都长了马眼睛!
路知意莫名其妙白他一眼。
可下一刻,他却说:“你们这地方也挺神奇的,养出来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路知意一愣,所以不是在损她?
这回是夸她?
她狐疑地看着他。
陈声只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山与草,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因为大山里面没有那么多城市里的繁华热闹,眼睛里只有蓝天和草原吧。”
路知意蓦地一怔。

夜里十点,抵达县城。
路知意的家在冷碛镇,离县城还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但她让陈声在县城停了车。
“先吃饭。”她带他轻车熟路穿街走巷。
晚饭吃的是炸土豆,牛肉面。
土豆是切成大块放入油锅里炸的,捞出来,沥干了油,沾着辣椒粉吃。外面的脆皮满口生香,里面却粉粉融融,烫得人眼泪花都出来了。
牛肉面也是超大一碗,老板娘端上来时,嗬,把陈声吓一大跳。
山里人都这么实诚?面条上的牛肉大块大块的,面碗也比蓉城的大了两倍有余。
可味道是真好。
他斜眼看路知意,“辛苦六个多小时把你送回来,你就请我吃面条土豆?”
路知意大言不惭:“我穷嘛。”
她指指那大块的土豆,“但这是我们这的特色,别处你可吃不到这样的家伙。”
又夹了块牛肉在他面前晃了晃,“看见这肉没?纯天然牦牛肉,城里你可吃不着,吃得着也不会是这个价。”
哟,那得意的样子,真是够可笑的,活像面前摆的是满汉全席。
陈声呵呵两声,可最后却把那么大碗面全给吃下去了。
他对路知意强调:“我这是饿的。开车全神贯注太费神,又一路饿到晚上十点,为了身体着想,才勉为其难多吃了一点。”
路知意从善如流:“是的是的,您辛苦了,承蒙您不嫌弃,把我们这的粗茶淡饭都给吃了下去,您那金贵的肠胃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舒服——”
话没说完,被陈声一个爆栗砸在脑门上。
“少跟我口不对心。”
这一下敲得可不轻,她捂着额头,怒目而视。
陈声满意了,“嗯,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才是你。”
路知意:“……”
这人可真够幼稚的。

夜深了,路知意带着陈声去县城里的酒店开房。
陈声说:“你住哪?”
“我先帮你落脚,开好房间,一会儿坐出租车回镇上。”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回去?”
路知意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开了房,洗个热水澡就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陈声眉头一皱,“我是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住你家?”
在车上时,路知意说了,她家是个二楼小院,空屋子一大堆。
山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地。
路知意目光微动,笑着说:“这不是怕家里环境太差劲,你住不安生嘛?你那么挑剔,酒店环境好,住这儿正合适。”
陈声就这么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牦牛酸奶我喝了,六个小时的车也开了,土豆牛肉面一口没剩下,现在你跟我说我挑剔?嗯,是挺挑剔的。”
路知意语塞。
她当然知道他辛苦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请他回家住一晚,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最好明天让他睡个懒觉,再亲自送他离开,这才对得起他送她这一趟的情谊。
可她不能。
家中只有路雨一人,母亲早就死了,父亲在坐牢。
她撒了个弥天大谎,让他一道回家,谎言不攻自破。
两人在酒店门口僵持片刻。
陈声看她沉默不语的样子,最终推门而入,将身份证拿出来,摆在柜台上,“一间大床房。”
办好手续,取回身份证,再回头时,路知意还站在玻璃门外。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那台阶上,沉默地望着他,眼里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难以名状的伤感。
行李箱立在一旁。
身后是小县城的夜色,闪烁的霓虹灯,和环绕四周的青山。
他会错了意,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事情伤感,还特有气度地走出门去,瞥她一眼。
“你那点小肚鸡肠,我还不知道?”
她仰头看着他,顿了顿,没说话。
陈声笑了一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行了,你不愿意让我看见你家里的境况,那我不去就是了。”
下一刻,眯眼打量她。
“只是路知意,我还以为你不会自卑的。”
毕竟她从来不将自己的贫穷藏着掖着,也坦言她需要奖学金,需要家教费用,从不乱花钱。
路知意知道他理解错了,却并不去解释。
这样挺好,他自信满满,而她也无须多言。谎话这种事,总是多说多错,倒不如不说。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说:“谢谢你。”
“谢谢我?谢我这么理解你?”
“都有。也谢谢你大老远开车送我回来。”
陈声笑了笑,懒洋洋地问:“这么正经啊?那下一句是不是要以身相许了?”
路知意一顿,抬头也冲他笑了,安安静静地说:“以身相许就算了,你门槛太高,我这状况,哪怕有十个路知意也配不上你。”
陈声一顿。
她却挥挥手,“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来酒店找你,带你吃个早午饭,送送你。”
说完她就往台阶下走。
“路知意!”陈声叫住她,“你明天不是要给你小姑姑过生日吗?还来干什么?”
她匆匆跑过了马路,回头冲他笑,“所以我说带你去吃个早午饭啊!把你送走了,我再回家陪我小姑姑吃午饭!”
这么麻烦?
陈声笑了两声,没好气地说:“用不着!你还是别来了。我自己去找点好吃的,免得你又用土豆面条打发我。”
路知意笑得更灿烂了,只隔着车流大声说:“明天见,陈声!”
说完,她招手拦了辆车,拎着行李箱进去了。
临走前,她降下车窗,从里面朝他挥手,夜色里笑容满面,唇边还有白气呵出。
陈声看着她,觉得挺蠢的,他从来不跟人这样挥手。
像个傻蛋。
可手揣在大衣兜里,掌心莫名发痒。
就在那车离去的瞬间,他猛地伸出了手,她却已经合上车窗,随车一同扬长而去。
于是陈声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骂了句操。
扭头,黑着脸进了酒店。


第二十三章
出租车迎风上山, 二十来分钟就能抵达冷碛镇。
小镇依然在二郎山上, 因二郎山并不单单是一座山, 而是一群山脉。
路知意趴在车窗上往回看, 右侧可以看见地势较低的县城, 流水与青山环绕四周,灯火点缀其间。
人类的力量伟大如斯,能在这苍茫山野中开辟出这样一片净土, 远离城市喧嚣。
她望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小城, 想起不久之前站在马路对面的陈声。他与这里, 本应是格格不入的,但他吃着这的牛肉面和炸土豆, 好像也融入得挺好。
想着想着, 她趴在车窗上, 笑了。
下车后,从公路上下了条小道, 轻车熟路走了几分钟,双层楼的小院近在眼前。
小镇上没有路灯,黑魆魆一片, 头顶是星河,脚下是石子路。
她深吸一口气, 回家的感觉真好。
路知意拖着行李箱, 看见路雨蹲在院子里,面前是只硕大的盆子,水龙头开着, 正往里哗哗注水。头顶亮了盏昏黄的灯泡。
她弓着腰在盆子里揉了一阵,又略微直起腰来,握拳往后背上捶了几下,复而弯腰,继续洗衣服。
洗着洗着,又想起什么,赶紧把水龙头拧上,往厨房里走。
路知意跟了上去,从门外瞧见路雨拿汤勺在锅里搅了搅,一面下意识捶着腰,一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尝尝盐放得够不够。
最后把火关小了些,继续炖着,转身往外走。
这一转身,就和路知意打了个照面。
路雨一惊,“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下一刻,笑成了一朵花,朝她招手,“快来快来,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得来,特意给你把汤都给炖上了,想着热一热,你就能喝现成的。”
她去橱柜里拿碗,一边拿,一边絮絮叨叨:“我们校长前一阵去了康定,说是看见有卖新鲜松茸的,八十块钱一斤。我一听,赶紧让他给我带了两斤。这东西也就这一阵有,买不买得着还得碰运气呢。”
往碗里添了一整碗热气滚滚的汤,转身笑吟吟搁在厨房里的圆桌上,“快来,你最爱的松茸牦牛肉汤锅!”
路雨站在油亮亮的灯泡下,锅里碗里的热气蒸腾在半空中,却无论如何遮不住她那坦荡荡的喜悦。
路知意看见她笑起来时,眼角好几道深深的褶皱。
耳边有一缕淘气的鬓发钻了出来,夹带着刺眼的白。
心里有些酸楚。
她坐了过去,捧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
路雨凑过来,一脸期待地问她:“好喝吗?”
“好喝。”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路雨得意洋洋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忽然说,“哟,头发长长了。”
路知意说:“省城剪头发很贵,动一次剪刀要三十,我就没剪。”
冷碛镇的理发店,剪一次头发才五块钱。
路雨赶紧劝她:“还是别剪了,女孩子家家的,留什么发型不好,非得留板寸?你也大了,这年纪都该找小男朋友啦,还是把头发留长一点,更淑女。”
路知意说:“也不知道我去念书那天,是谁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学习,别急着谈恋爱。”
“……”路雨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不是我。”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端过她的碗,路雨又去锅里盛了些干货出来,搁在她面前,“刚出锅,有点烫,你别吃太急。我先上去给你把床铺了,一会儿还得下来把衣服洗了呢。”
路知意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你先歇着。”
把碗推到她面前,“小姑姑,同学送我回来的,我在县城和他一起吃过晚饭了,这会儿还撑着。这碗你先吃了吧。”
铺床,搁行李。
路知意把事情做完,看见路雨把衣服晾了,又回了厨房。
她跟了过去,站在院子里,瞧见路雨把那碗装满牛肉和松茸的汤又给倒回了锅里,根本舍不得吃。
隆冬的风从远处吹来,在小院里转了个圈,又溜走了。
等到路雨出来,路知意若无其事问她:“汤呢?你喝了没?”
路雨笑着说:“喝了,喝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理路知意的衣领,“你刚才说同学送你回来的?哪个同学啊?男的女的?开车送你回来的?”
路知意看着她的白发和皱纹,鼻子一酸。
她的姑姑今年三十八岁了,未婚,没有个伴,也没有子女。
路成民出事那一年,路雨已经有了交往好几年的对象,正谈婚论嫁。她这在冷碛镇算是晚婚了,一则家贫,二则路雨有自己的想法,不愿随便凑合过日子。最终因路成民是村支书,哪怕家里不富裕,在镇上还是颇有威望,她还是找到了心仪的人。
可一夕之间,家里变了天。
林芝心死了,路成民成了杀人犯,被法院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路雨带着刚上初一的路知意四处求人,从县城一路到省城,上诉,打官司,甚至打听到了法官的住处,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求情。
……
后来,路成民在二审里被判处意外伤人罪,六年有期徒刑。
再后来,家中只剩下路雨和路知意,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这个侄女,对象没了,婚也不结了。
路知意至今记得,那年路雨带着她上门与那男人谈话,摸摸她的头,对她说:“乖,你去院子里和坤云哥哥玩,小姑姑有话和叔叔说。”
坤云哥哥是那叔叔的侄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路知意点头,和那男生一起在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
坤云先开口:“你小姑姑就要嫁进我们家了。”
路知意没吭声。
她其实是六神无主的,爸爸出事了,妈妈没有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被路雨带着四处求人,四处打官司。
兴许是太年幼,她并没有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里,只是浑浑噩噩意识到一件事情——如今的她只剩下路雨一个亲人了。
如果路雨走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一天,路知意站在院子里,听到坤云说了那句话,没吭声,只是走到门边,偷偷地听屋内谈话。
坤云走上前来,“你——”
她一把捂住对方的嘴,眼圈一红,却异常镇定地冲他摇摇头。
坤云不说话了。
屋内,路雨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我哥出事了,现在在坐牢。我嫂子死了,想必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些日子也没少议论。你呢?你有什么想法没?”
男人说:“那跟我们俩的事情没关系吧?是我们要结婚,又不是别人,两个人的事情,用不着扯上第三个人。”
路雨静静地站在那,从容地说:“不是,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她说:“振林,我有一个侄女,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她今年只有十二岁,突然之间没了爹也没了妈,什么都没剩下,如今只有一个小姑姑。”
“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她学会叫小姑姑的时候,连爸爸妈妈都叫不清楚,可她就那样傻乎乎笑着,口齿不清地叫完爸爸妈妈,又叫小姑姑。”
“她骑自行车是我教的。她爸妈忙,家里穷,我每天送她上学放学,后来她说想学骑自行车,是我手把手教会她的。她没有自己的自行车,小小的姑娘就骑着我那辆大得离谱的车,摔在地上蹭破了皮,哇哇大哭着叫小姑姑。”
“她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她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去地里干活了。我背着她一路往卫生所跑,一口气跑了两公里,看她打针吃药,看她在那睡着,然后才松口气,背着她慢慢悠悠回家了。”
“你大概不知道,她在我背上说胡话,叫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小姑姑。”
路雨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后来,她笑了笑,“振林,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知道叔叔阿姨一定都有想法。为了给我哥打官司,我现在一毛钱也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更何况我还有个侄女,我不能丢下她。这婚,你还想结吗?”
叫振林的男人想要争取点什么,可路知意是他过不去的关卡。
没有谁希望未来的妻子带着个拖油瓶嫁过来,尤其是妻子欠债累累,还要掏出更多来供养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拖油瓶。
后来路雨的婚事就吹了。
她出门时,笑吟吟朝路知意招招手,“走,咱们回家去。”
仿佛刚才告别一桩婚事的人不是她。
再后来,她一个人养着路知意,为了还债,为了赚钱,不仅在镇上身兼数职,当了好几门科目的老师,课下还给人补课,又在家中养了猪和牛。
她起早贪黑,仿佛不要命地为这个家付出。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路雨,明明才三十八岁,看上去却远远超过了真实年龄。
路知意记得清楚,年幼的自己不懂事,在别人想给路雨介绍对象时,哭着闹着不依不饶。
她明明没有很清晰的念头,可潜意识里就是知道,有了新的家庭,路雨就会有丈夫,有孩子。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