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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刚从云南回来,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边翻检电脑里的照片一边挑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抬,只说:“短袖省空调费。”
小菜与我汗颜。
老板仍穿着他的黑衬衫,袖口扣得严严的,我从未见过他穿过别的颜色和款式款式的衣服来店里,倒真是一年四季都穿这套。我和小菜之前的制服也是这样的长袖黑衬衫加同色长裤,有两套可以换洗,我衣服不多,常常就把它穿在外套里直接来上班了,也省了换衣服。但店里的制服好是好,就是料子厚实,秋冬天还行,到了夏天再想这样偷懒就很难了,尤其是最近,常把我热出一头汗。
而且新制服实在是合身又好看的,又没任何一处标示证明它是一件制服,平常穿着毫无问题,一下省了我购置夏装的费用。我很少有机会为了一件新衣服感到雀跃的机会,这意料之外的好事让我格外高兴。
晚上严子非也来了,小施开车,严子非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忙,第一眼都没看到他,还是小菜推了推我我才发现,然后我就笑了。
他也对我笑,叫我:“常欢。”
小菜招呼他:“严先生你来了。”
黑衬衫老板这一天都在店里整理他的照片,到现在都没走,这时也不站起来,就从沙发上转过头,开口说话。
“什么意思?这么些天不来,来了就只看到两个小姑娘。”
严子非笑着握一握他的肩膀:“我故意的。”
老板发出一个鼻音,然后就丢下电脑站了起来。
“喝什么?”
严子非看我:“让常欢弄就好。”
老板就坐下了:“也好,她弄的你就不挑剔了。”
严子非在他对面坐下了:“我什么时候挑剔过?”
老板笑着哼了一声。
我红着脸在吧台里做咖啡,最后还打开罐子夹了小饼干放在小碟上,小菜快手快脚地端过去,因为动作太大,还差点儿让一块饼干掉到地上,幸好严子非一手接住,然后就放进了嘴里,对着老板笑了笑。
老板叹了口气拉住手忙脚乱的小菜问严子非: “怎么样?”
严子非点点头:“饼干不错,这次放的是杏仁?”
老板没好气地拉了拉小菜的裙角:“这个!”
严子非弯起眼睛笑了:“嗯,不错。”
小菜回到吧台的时候,拉起我的手就放在她的脸上,激动地问我:“烫不烫?常欢,我的脸烫不烫?”
我摸了一下:“烫。”
她捂住心口:“老板拉我裙子呢,还说我漂亮,我太高兴了。”
我不想提醒她说不错的是严子非,而且两个男人谈论的明显是她身上的裙子,小菜的快乐是那么明显,在朋友快乐的时候搞破坏的人都该遭雷劈。
小菜又问我:“常欢,你说老板是不是越来越喜欢我了?最近我做错事他都不训我了。”
我笑:“我也这么觉得。”
她两眼亮晶晶地抱住我的胳膊:“常欢,你最好了。”
我拍拍她的手:“收拾吧.还有一会儿就下班了。”
小菜不动,突然又哀怨了。
“其实我也知道,老板不会真的喜欢上我的。”
我愣了一下,都快十点了,咖啡店里只剩下几个客人,老板与严子非还坐在窗边,正在一同看照片,没有人注意我们在吧台里的谈话,我拉了拉小菜。
“不要这么说啦,你不是一直对自己最有信心。”
小菜叹口气:“可他有喜欢的人了,就是那位常来的女客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有些人是让人一见难忘的,找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客的情景,她在二楼的沙发上睡着了,杂志搁在身上,被我惊醒后微微一笑,真正色若春晓。老板那样一个万事不上脸的男人,看到她也会结巴,每天留一点儿小饼干在单独的罐子里,我们都知道他是留给谁的,她不来宁愿倒掉,从来不会卖给别人。
我安慰小菜:“可她已经结婚了,小孩都有两个了,还那么可爱,连她的先生都常来这里,老板跟她不会有事的。”
小菜黯然:“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可是他喜欢她啊,喜欢不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心里有谁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的心突然跳得沉重起来,那是一种令我极端不舒服的节奏。
我勉强笑了一下,对她说:“可你能天天见到老板啊,她都很少来的。”
小菜最后又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清理台面,嘴里小声说:“可是常欢,一个人心里还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是看不到别人的,再好也看不到。”
老板的声音响起来:“不打烊了啊你们俩,想做通宵是不是?”
小菜立刻应声:“打烊打烊,我去二楼催那两个客人。”
我一个人留在吧台里,老板低头收电脑,严子非抬头,远远地对着我微笑起来。
我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仓促间只知道闪躲,他明显是感觉到了,眉毛一扬,仿佛一个无声的询问。
第十一章 意外与明天
1
晚上严子非在书房忙碌,我不肯进房,一定要抱着书坐在看得到他的沙发上等他。
他说了几遍让我先睡,看我坚持,就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明天你还要上课。”
我回答他:“要大考了,课都停了,我带了书在这里复习,放心,我不出声。”
他坐在桌前说话:“我以为你这样的好学生是不用复习的。”
我其实累得连自己看到那一页都不记得了,只嘴硬:“我就是那种从来不在大家面前复习,回到家通宵拼命的人。”
他笑着看我:“然后考了第一,还假装自己连书都没有看过?”
我弯起眼睛,捂住嘴点头,顺便捂住自己快要忍不住的一个哈欠。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对着电脑看文件。书房很大,与房子里其他部分一样纯粹男性的空间,原木书桌宽大厚实,我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落地灯晕黄的光把我笼在里头,沙发是皮的,很大,非常舒服,我可以把整个人都窝在里面。手里的经济学概论是我早已复习完毕的,枯燥的数字与公式增加了我的睡意,我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又舍不得合上。
严子非就坐在离我三步以外的地方,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屏幕的微光让他的五官半明半暗,偶尔他也感觉到我的注视,略微侧脸看过来,对我笑着扬一扬眉毛。
一切都平静、舒适,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们离得这么近,我只要扔下书站起来,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但他离我又是那么远,我与他在一起几个月了,除了这被圈起的百十平方米,再没有其他场合是我们可以如此靠近的,除了小施之外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与他共事的人。
或许还得算上何琳,其实她也不必难过,我上一周还在电视上看到她与严子非一同出席金融论坛的活动,她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边,她与严子非一同上台的时候,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他们俩。
那天晚上严子非带我去吃夜宵了,离开宿舍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还有几分钟就是关门时间,宿管阿姨问我还回来吗,我都不敢看她的脸,然后小施的车就开进来了。她看着那车叹了口气,对我说:“常欢,你还是个孩子呢,要自己小心。”
我上车,一直到车子驶出学校才把头抬起来。
小施还是把我送到了那间弄堂里的小饭店,老板一如既往的不爱搭理人。严子非已经在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上,送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自己在剥虾。
我坐下的时候,面前就已经有了一小碗剥好的虾肉,老板走过来瞪眼睛:“就你手快,这要自己剥才有味道。”
问问啊我都不好意思了,严子非还是平常的笑容,只说:“我不饿。”
老板怒了:“不饿跑来吃什么夜宵?别人订了好几天想吃都吃不到。”
他回答:“就想和她坐在一起吃点儿东西。”
老板噎了半晌,走了。
我一张脸涨的通红:“我自己来剥吧。”
他也不坚持,停下手,声音温和地说:“好。”
我一边剥一边说:“今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学校里?”
我点头:“小戴买了个电视机。”
他靠着椅子,伸长腿:“论坛是上周的事情,那不是直播。”
我很认真地继续剥虾。
“我和何琳一起参加的,有家英国公司想与何氏合作,她代表她父亲来签字的。”
其实他不需要向我解释任何事,我都懂。
我没说话,只点点头。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好像我是个很小很需要安慰的小孩。
我想起袁宇说何琳哭了,我不知道严子非与她谈了什么,她是否对他说了那张照片,我没有问,也不想知道,一段感情不需要太多的提问与回答,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受伤害。我相信严子非对我是好的,真心想让我在他身边的,至于其他,他没有告诉我的,我也不想知道,就算不幸知道也要强迫自己全部忘记,放到大脑中那个叫做永不打开的文件夹里,永远封存起来。
“常欢。”严子非突然叫我。
我嗯了一声,猛地睁大已经快要合上的眼睛。
他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书。
“去睡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再想拒绝,他已经把我抱起来了。
我真爱他的怀抱,那样有力、温暖,充满了安全感好得让人想流泪。
晚上他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在我身边躺下,又把我伸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了进去。
我本能地靠向他,他就张开手把我抱住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那沉稳的心跳仿佛最好的催眠曲。
模糊见听到他问我:“不闷吗?”
我不答,只收拢双手,把脸贴的更紧,完全是在梦里耍无赖的姿态, 他好像笑了,也没坚持推开我。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在严子非的怀里,半张脸仍旧贴在他的心口上,被子推到我的下巴处,她的整个肩膀都在外头,我一动,他就醒了,低头看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然后一时冲动,仰头就吻了他。
严子非在一秒之后回吻了我,这个清晨突然开始的一个亲吻渐渐拉长,最后打乱了一切节奏。
他翻身俯视我,然后解开我身上的一切束缚,我顺从地回应他,他是我优雅而从容的爱人,带领我看见天堂,我迷恋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笑容、气味、声音、身体,因为不可能永远留住,所以全都弥足珍贵。
一切停止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重复:“我爱你,我爱你。”
他俯视我,那双黑色的眼睛仍旧残存着潮湿的情欲。
然后他翻身下来,抱住我,再次吻了我。
这是一个温柔而绵长的亲吻,或许胜过千言万语,但他不会知道,对我来说,沉默比一万个拒绝更伤人。
等我回到学校后,就把压在箱子底下夹层里的那张照片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箱子一打开,袁宇的羽绒服就露出来了,我将它推到旁边,再拉开夹层的拉链。
那张照片和妈妈留下的存折放在一起,存折里的钱早己被我提空了,那原本皱皱的表面也被我摸得有点儿卷边,上,我将它小心拿出来放在膝盖上,再从更里面一点儿的地方摸出那张照片。
寝室里除了我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临近大考,就连平时从不把课程表放在心上的小戴都发奋图强起来,小戴有录音笔,复习课的时候把老师所说的重点都录下来,然后去图书馆戴着耳机想听几遍就听几遍。至于雯雯,她从寒假以后就和大二的一位师兄谈上了,师兄义务提供自己上一年所有的考前重点和笔记,约会兼复习,两不耽误。
开灯的时间还没有到,我一个人坐在窗户边上看那张照片,黄昏的夕阳融在了泛黄的照片上,这真是神奇的东西,薄薄一张纸片凝固时间,那两张幸福的面孔逃脱了岁月的摧残,在照片上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并且永远幸福。
我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自惭形秽。
2
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的时间,就连小菜都看出我的情绪低落,上班的时候问我:“常欢,你担心考试吗?”
我正在擦烤箱,头埋在烤箱里回答她:“还好。”
小菜一脸同情:“我上学那会儿,每到考试夜里就睡不好。”
“熬夜复习吗?”
“不是,寝室里没灯,其他人都拿个小凳去厕所和洗衣房看书,晚上我眼一睁,上下左右一个人都没有,跟恐怖片似的,我害怕。”
我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擦,回应一句:“你都不用复习的啊?天才生。”
小菜学老板的样子发了个鼻音,得意扬扬地说:“复习什么?我眼睛好,进考场前后左右桌上的考卷都是我的小纸条。”
我刚把头伸出烤箱,忍不住笑了,小菜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看到你笑了。”
我奇怪:“我没苦着脸啊。”
小菜动动眉毛:“你觉得有人看着你的时候是没有,不过没人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的。”她这样说着,还特意用手将自己的两条眉毛拉下来,一张嘴用力往下折,做出一副很窘的表情给我看,又强调了一遍,“这样的!”
我吃了一惊,怎么?我难道不是一直面带微笑的吗?如果连小菜都能看出我的不安,那其他人呢?严子非呢?
考试没什么难度,对我来说卷子上所有的题目都是亲切的,我从不明白为什么身边许多人谈考色变,这分明是生活中唯一有标准答案的比赛,如果连它都觉得可怕,那还有什么是不令人恐惧的?
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爸爸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任何事先通知,我回到寝室一推门,就看到他坐在寝室里等我。
寝室朝北,他坐在背光的地方,低头翻看小戴丢在桌上的一本数码杂志。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习惯性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才能开口。
“爸爸。”
爸爸听到声音立刻站起来,转过头看着我,低低唉了一声。
我们对视了两秒钟,我迟疑地,又叫了他一声。
“爸爸。”
他突然回神那样,朝我走近一步:“考完了吧?”
门被推开了,雯雯与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我们俩面对面站着就是一愣。
我赶紧给介绍。
“雯雯,这是我爸爸。”
那中年男人稍微有些秃顶,笑容和雯雯一模一样,听到这句话就上来跟我爸握了握手。
“常欢爸爸是吧?我是雯雯爸爸,你家常欢可厉害了,总考第一名,次次拿头等奖学金,我家雯雯差远了,我总让她跟你女儿好好学习学习。”
雯雯叫了一声:“爸!”声音拖得长长的,明显是在撤娇。她爸爸就笑着拉了拉她的辫子,走到她床边上一看,顿时哎哟了一声:“自己把铺盖卷好了啊。真长大了,开学那天还是我和你妈给你铺的被子呢。”
雯雯跺脚,又叫了一声:“爸!”
雯雯爸哈哈大笑,一只手把她整理好的铺盖卷提起来,另一只手又拉起她的行李箱:“行了行了,咱们回家,你妈在车里等着呢。”
雯雯与她爸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寝室里就又只剩下我和爸爸了。我转身找了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看着他再次坐下,自己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但我们生分得太久了,一台太久没有发动的机器总需要一点儿缓冲的时间才能继续运作。
爸爸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始说话。
“常欢,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我坐在床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我也考虑了很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了,我们终究是父女。”
我很紧张,只低头听着,隐隐还有些期待。
爸爸咳嗽一声,像是很难继续,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是这样的,你妈妈走了也快一年了,你在这里读书,过年也没回去,我在江西从早到晚家里只有一个人,日子实在不好过。”
我实在没想到爸爸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在我心中永远是带着恐怖阴影的,我从小不敢太过靠近他身边,怕他不知何时就会突然伸出手来给我一巴掌。但他现在坐在我面前,低着头说一个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是真的老了,而且瘦了,两眼浑浊,染过的头发也遮不住发根刺眼的雪白,一双手皱得像失水过多的苹果,又因为酗酒,无论何时都在微微发抖。
我突然鼻子就酸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我早己不是个无知的孩子了,也知道他这一生的不如意与不甘心.我其实应该理解他的,我可怜的、被命运打倒的父亲。我只是害泊,恳求也得不到的爱太令人伤心了,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所以更令我绝望。
我哽咽了一下,开口说:“爸爸,我跟你回去。”
爸爸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拿在手上的杯子晃动了一下,水溅出来,在斑驳的地面上留下一小摊痕迹。
我半立起来,想要朝他走过去。
但他低头放下杯子,并不看着我说话。
“我是来跟你说,我在江西有人了。”
我维持着半立的姿势,茫然地看着他。
他终于把那杯子放好了,抬起头,在我这样的目光下居然语不成段起来。
“我就是来跟你说,我在江西,在江西己经……”
我艰难地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却仍旧无法理解。爸爸又咳嗽了一声,好像喉咙里滚动着一口浓痰。
这声咳嗽之后,他终于把话清楚连贯地说了出来。
“常欢,我又有人了,别人给介绍的,她姓林,也是厂里的,我跟她己经住在一起了,你要是想回去也行,我先跟她说一声。”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心一下子冷下来,嘴唇发麻,自己伸手摸了摸,觉得连皮肤都变硬了。
我再看他,就看出他的变化了。他身上穿得很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是干净的,没有任何污渍。头发也修过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与我记忆中妈妈去世后永远浑身酒味一身脏乱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人。
他己经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了,她照顾他,他需要她,他到这里来只是对我宣布一个结果。
我是他的女儿,但从此以后,如果我要回家,必须得经过一个陌生女人的允许。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深渊永不见底,我听到自己开口说话,那声音是陌生而空洞的。
“我知道了,你走吧。”
爸爸脸上露出略有些无措的表情:“你不是说要跟我回家吗?”
我站起来,背对他,抚平被坐皱的床单。
“你听错了。”
背后传来椅子被推动的声音,站起的声音,还有朝我靠近的脚步声,但随即那脚步声又停止了。他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我没有回头,他也没再走近。
他在背后问我:“不回去你住哪儿?”
我低着头,两只手还按在床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单上的条纹,直到酸胀发痛。
“和寒假一样,住这里。”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钱还够吗?”
我一动不动地回答他:“够,我打工。”
他就不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或许是几个世纪,我终于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气声,然后门开门关,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还是没有动,身体是麻木的,头脑也是。我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看到自己掉在床单上的眼泪。
我觉得自己是可笑的,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一个酗酒的父亲比没有父亲更可怕,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哭?
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将近一年了,在这几百个日夜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得到的是一个耳光。现在他来看我,告诉我他已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他并不是来带我回家的,我己经没有家了。
我站直,想要擦干眼泪,但眼泪从指缝里疯狂地流出来,根本无法阻拦。
是的,他并不是来带我回家的。
我已经没有家了。
晚上我一个人去了严子非的公寓。
他不在,有一个跨国并购的项目需要他飞到另一个国家,我已经有两周没有看到他了。
公寓里空荡荡的,因为大,在这样的夏天里也有一股凉气。我没有开灯,月光从客厅的落地窗外射进来,公寓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乳白色的光做的纱。
我就着月光径直走进卧室,窗户铺着深蓝色的床单,一切整齐有序,床头柜上还有他随手搁下的手表和笔,床边椅子上搁着他在家里常穿的T恤和运动裤。
我在床边坐下,拿起那件T恤,低头闻了闻,然后把脸埋进它里面,许久没有抬头。
晚上我就在严子非的床上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用他给我的门卡走进公寓,第一次一个人躺在这张对我来说大得有些无边无际的床上,床单是凉的,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也是凉的,没有他在,这地方就像是一片荒漠。
我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但最后我所做的只是将那件T恤紧紧握在手里,按在心口上,一个人闭上了眼睛。
3
再过一个礼拜,宿舍楼已经基本空了,还有个别没回家的学生,全都是打算结伴出去旅行的,一大早又叫又闹,热热闹闹地在走廊里大声商量走什么路线。
宿管阿姨来的时候我正在晾衣服,宿舍全空了,我把长绳子悬在几张床当中,连床单都洗了挂在上头,听到阿姨叫我,我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从床单边上伸出头去回答。
“门没关,阿姨您进来吧,我在这儿呢。”
地上有点儿湿,阿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着我说。
“常欢,怎么你还没回去呢?”
我答她:“我不打算回去了,想在学校过暑假。”
阿姨吃了一惊:“怎么?你连暑假都不回去过?可宿舍楼暑假里是要大修的啊,不能住人的。”
我征住:“不能住?”
宿管阿姨为难地看着我:“其实你寒假住在这儿民是违规的,这暑假可就真不能住了啊,学校领导都发通知了,说是施工队下礼拜就进来了,让我每间宿舍都检查一下,别有学生遗留了鹭物品。”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她,再次重复她的话:“宿舍要大修?”
阿姨迟疑地问:“常欢,上次来找你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吗?他在我这儿登记过才上楼的,怎么你不打算跟他回家?”
我没说话,渐渐眼睛红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我下礼拜也得走了,好久没回老家了,想小孙子呢。你快想想办法吧,要是跟家里闹脾气,就别犟,到底是自己爹妈,你说是不是?”
我低下头,许久才应了一声是。
阿姨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我抬头看一眼还在滴水的床单,想了想去枕头边拿了手机,打开拨电话。
电话很决就通了,严子非的声音响起来。
“常欢?你在哪儿呢?”
我知道他不在上海,但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感觉到他仍旧在我身边。
我吸吸鼻子:“我在宿舍里。”
那头出现其他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离开电话,我听到他说:“你等一下。”
我赶紧说:“我没什么事,你忙吧。”
他就说:“好的,我迟些给你打电话。”
我说好,然后主动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我的难题对严子非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困扰,他会问我为什么不收拾东西搬进公寓里去,还会提醒我他在很久以前就给了我那张可以自由出入的门卡。
但我该怎么告诉他,没有他在,那里就是片了无生气的荒漠。而我这个不请自来的过客,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