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太监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埗里,皇上可要现在就宣见吗?”
皇帝御笔勾墨,批示着奏章淡淡的说:“不用,再等等。”那太监默默的退后半步再没说话。
霍时英待的这个小房间,看起来应该是平时专门供大臣等候召见时用的,房间很小,两张太师椅一个小机子,窗下有一张不大的榻,还有个书架,上面放着不少书,应该是用来供人打发时间的。
霍时英坐在太师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监来上过三次茶以后,她干脆闭上眼睛如入定一样,不动如山的坐在那里。
正午的御书房里,地下烧着地龙房内温暖如春,中年的太监轻声的进来躬身问还在批奏折的皇帝:“皇上,午时中了,可要吩咐摆膳?”
玉案后的皇帝头也不抬的问:“福康,她这一上午都是怎么过的?”
福康弓着身道:“回皇上,霍将军这一上午换了三次茶,然后就闭目坐着,不曾做过什么。”
皇帝抬头:“什么都不曾做吗?”
“是,既没有走动过,也不曾翻看书格上的书籍。”
皇帝眉目一下变得宽松,神态间露出一种欣慰来,他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对福康吩咐道:“去传她进来吧。”
霍时英估算着应该是到正午的时候,房间的门终于再次被推开,早上的那个中年太监走进来:“将军请随杂家来,皇上宣您觐见。”
霍时英起身半行一礼道:“有劳公公带路。”康福没再说什么,半侧着身子引着霍时英走了出去。
进到正房,康福又领着她拐到侧间,帘子一掀开,霍时英一眼望过去,玉案后面坐着的人,白玉般的肌肤,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鸦黑的头发,靠坐在龙椅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如昨日一样的矜贵,冷峻,只是他今天穿着的是明黄锦缎九爪金龙的龙袍。
霍时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将,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在霍时英看不见的上方,皇帝望着她如行云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乌黑的瞳孔里闪出一簇暗火。
皇帝看着霍时英动都不动,一旁的太监福康也不说话,屋内落针可闻。
后来霍时英听见上方传来站起走动的声音,然后一双明黄缎面的锦靴出现在眼前的的空地上,头上传来轻缓的声音:“霍时英,你可有小字?”
霍时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可是霍老将军赐的?”
“是。”
其实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长辈,不过霍时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她矫情的时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安生。”皇帝背着手转身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他又扭头吩咐福康:“传膳吧。”后又转身对霍时英道:“你起来。”
霍时英道了声:“谢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转身对着她问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霍时英垂手道:“还没吃,不知道好不好。”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时英又道:“谢皇上赐宴。”
太监们鱼贯而入摆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讲究精细,何况这是在皇宫里更是讲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细琢像是专门给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时英发现其实皇帝膳食也没有多么不得了的奢华,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热菜,两道汤,皇帝应该是经常在御书房里用膳,桌子是现支上的,四方的一个黄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后扭头对她道:“还要我请你吗?”
霍时英连到:“不敢。”走过去在皇帝的对面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霍时英觉得自己反而放得开了,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么蹦跶都没用。
霍时英想开了也不想装了,让她吃她就吃,虽然吃相斯文却连着吃了五碗饭,给她添饭的太监表情淡定,被□的极好。
对面皇帝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都鲜少抬头,那吃饭的姿势真的是高贵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复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饭。
用完午膳,太监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驾到床边的榻上坐下,还把霍时英也招了过去,霍时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机的对面:“坐。”
于是霍时英就在皇帝对面坐下,太监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尝尝。”
霍时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样的撇了撇茶叶浮沫,啐了一口道:“还不错,挺好喝。”
其实霍时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样子皇帝怎么看不出来,皇帝笑问她:“可是没有人教过你怎么品茶?”
霍时英只有老老实实的低头回答:“是。”
霍时英觉得有些窘迫,她觉得自己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就像一个晚辈一样,总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总能轻易的包容她的缺陷。
皇帝却没再说其他,扭头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折拿过来。”
富康从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折子过来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折子对霍时英道:“你看看。”
霍时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折子翻开来看,折子全是御史台参霍真的,不得不说这帮言官的文采就是好,骂人的话都被他们写的花团锦簇的,连篇累牍,修词或平实或犀利,罗列了霍真几大罪状:不战而退,抢夺民财,拥兵自重,有通敌卖国之嫌,意图谋反意。
霍时英看了两盏茶的功夫,看的飞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静的坐着看着她。最后霍时英看完,一抬头准备说话。皇帝抬手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等会再说,我吃完饭有走一走的习惯,你跟我一起来。”
皇帝摆架向外走去,霍时英只有跟上。出了御书房,穿过两进院子,霍时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最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湖,她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既然皇帝让霍时英陪着,那么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边,后面跟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伺候的太监和侍卫。
这天天气不太好,没有太阳,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空气既潮湿又阴冷,太液湖里的荷花早就凋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其实景色也不太好。
皇帝裹着大麾,走的缓慢,霍时英穿着大红的官袍走在他旁边显得有些单薄。
“霍老将军此人 ……”皇上垂着头看着地面忽然开口;“放眼满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义,忠义的人也不缺,唯独像霍老将军这般人物我生平仅见。”
以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时英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下意识的把和刚才看到的奏章联系在了一起。她以为皇上在做一个铺垫,接下来就会说道霍真,却没想到皇上接着说的却是:“多年前,霍老将军回京述职,曾与我私下见过一面,我当时非常好奇的问他,以霍家众多的子孙何以会选一个女娃娃进行培养,当时满京城都以为是当时霍元帅的荒唐之举,却没想到霍老将军却告诉我,当初选中你的却是他老人家。”
以霍时英的镇定脸上也不绝露出了惊容,这件事霍时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样一直都以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龄之年而被带到军营中一路长大全是当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为,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您知道祖父当初为什么会选我吗?”
皇上转身对霍时英笑了笑,那么的温和,他转过身再次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二十年前,霍老将军回到家中见到自己没有长好的继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孙辈中再找一个好好的栽培,不说光耀门楣至少不要让后世子孙辱没了家风,结果他仔细的观察了所有的孙子都没有满意的,就连两个嫡孙在他看来也是固守方圆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却难。
直到有一天他午后散步路过家中的一个偏院,当时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连仆人都找地方躲懒去了,却见一个幼童蹲在一棵大树下玩蚂蚁,老将军走过去看见这孩子一手拿着点心和一手拿着木棍,引诱或驱赶着一窝蚂蚁拍成一队队的队形,成群的蚂蚁在她手下随她随心所欲任意驱使,变换成很多图案,老将军大感意外,也蹲下来仔细观察那孩子。
那孩子只有稚龄之年,却及沉得住气,虽知身边蹲下一个人却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一眼,老将军顿时有了兴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给那孩子捣乱,那孩子牵引这蚂蚁爬向东边,他就折一枝树棍挡住去路,孩子把蚂蚁引着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浅坑改变蚂蚁的路线,一次,两次那孩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那孩子就把蚂蚁分成了两批,用木棒赶过去一半,意思是让给老将军一半,老将军心下大乐,一伸手把整个蚂蚁窝给挑翻了,结果那孩子终于被激怒了,一声大吼,冲上抽手就给了老将军一个大耳光。
据说当时那孩子的一声大吼,传遍了半个王府,如虎啸之声,那一个耳光也抽的具有凛然之气,当时老将军就抱着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怀大慰。
老将军说:此子有智,能忍还有大勇之气,将来何愁不成大器。”
皇上说完转头看霍时英的时候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霍时英爱她的祖父,在她的眼里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么能人志士,君子之风,她从来不这样去衡量他,他就是一个爱她的人,她从来不知道他们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皇帝突兀的给霍时英讲完这段往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走出去很远,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气氛平静而沉默,后来霍时英对皇帝道:“谢谢您,皇上。”谢谢他把这段往事告诉她。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霍时英,冷风把她的鼻头冻红了,发丝也有些乱,身姿在冷风里却挺直的如一杆标枪,皇帝说:“霍时英,你有乃祖之风,却少了乃祖之器,不过你还年轻,已是难得了。”
霍时英躬身道:“承蒙皇上夸奖,时英不敢与祖父相比。”
皇上看着弯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艰难,然后他非常轻微的道:“回去吧。”
回到御书房,暖风扑面,太监又奉上热茶,身体慢慢暖和了过来,皇上又坐回刚才的榻上,依然指着一边让霍时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两口茶然后对她道:“你现在可以说说了,那些奏折你有什么看法。”
在皇帝看不见的位置,霍时英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心里惊惧,皇上先让她看奏折,不让她说话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后又说起祖父,祖父对她影响至大,她难免心情哀恸,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时半会情绪也难以回来,想说假话多少都会露出破绽,这种手段,这种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时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没有打算说假话,她没说话之前先笑了起来:“我爹那个人,说他想造反也没人跟他的。”
“哦?”皇帝大概也没想到霍时英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脸上露出意外来。
霍时英接着笑着道:“他那人私德有亏,他身边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几个幕僚以外,军中的老将都是祖父留给他的人,正经打仗人家听他的,造反,没人会跟他。”
皇上这会倒是真的笑了起来,摇着头道:“霍元帅这个人……”
皇上似乎对霍时英的回答算是满意,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反而问她:“你是不是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好?”
如今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谁敢说和自己的父亲关系不好,皇帝这样问已经显得很唐突很亲密了,霍时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亲算是个慈父吧。”相比较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对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时英觉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皇上倒是没有多问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带了过去,然后他就扭头问一旁守着的太监:“福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来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时三刻了。”然后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请来吧。”
福康出去后皇帝扭头对霍时英道:“等会让你见一个人,开海禁就是他第一个向我提出来的,你昨天说的那套言论他是会很感兴趣的。”
皇帝也没说让霍时英见得是谁,霍时英躬身说了声:“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觉得今天自己这一趟进宫当真是处处出乎她的意料。
皇上说完站起来又对霍时英道:“我看你看东西挺快,趁着这会的功夫你来帮我分分奏折吧。”
霍时英赶紧起身,咽下心里升起的巨大惊讶,不敢回话,那奏折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吗?皇帝看她迟疑笑了起来,道:“你怕什么?不是多要紧的折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东西,太琐碎了,你分一下类就好了。”
霍时英心想:“那不是之笔太监干的事情吗?”可她也不敢说出来,只好躬身道:“是。”
皇帝从新回到公案后面,霍时英站到一旁,太监抱上来一摞折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来翻看,看了两本倒是也放下心来,确实不是些什么要紧的折子,多是些宫墙要休整,某地方上书要修功德牌坊之类的事情,但是国事无小事,她也看的战战兢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福康进来回话:“王大人来了,正在外面等候觐见。”
皇帝放下笔,转头对霍时英道:“左相王寿亭王大人,有惊世之才,半生起落,见识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见。”
王寿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时英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忙躬身道:“是。”
王寿亭是个干瘦的人,他特别的瘦,以至于官袍穿在他身上,前胸和后背都鼓起一块,不太合身,他个子也不是很高,面目平常,脸上的肤色是长经烈日风雨的满是风尘的黝黑之色,他两鬓灰白,眼角皱纹很深,如若他不是穿着一品的官服站在御书房里,让他换一身衣服,换个地方说他是个常年耕种在田间的老农也不为过。
来人一步入御书房,还没来得及下跪行礼,皇帝就从御座上站起来,亲自迎了过去,站在霍时英和他之间道:“王卿,这位就是凉州守将霍时英。”
王寿亭的脸上就露出惊容,皇帝竟然亲自为一个人引荐,此番作为……,还没等他深想那边霍时英已经呈师执大礼参拜了下去,王寿亭再是一惊,不禁问道:“这位霍将军,我们以前可是有什么渊源,何以行此大礼?”
霍时英这人对文人都多有礼遇,从她对她的两个文治武功的老师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虽然这跟李成青的迂腐也有关系,但是从她内心来说她还是要更尊重文人一些,王寿亭此人,为官三十余载,三起三落,提出过地丁合一,税制改革等多项措施,但是他的运气不好,正直他春秋鼎盛的时期时遇到的皇帝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他的仕途多坎坷,三起三落,入过内阁,做过丞相,也被贬为县令,最后还被流放雍州整整十余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新登基的新帝从新启用。这是一个思想强大,不为私利,敢于逆流而上、永不倒下的人。霍时英见他就跟见到偶像一样。
霍时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末将的老师曾经说过,如若本朝会出一个流芳千古的名臣,那定非王大人莫属。所以让末将有朝一日见到大人定要以师执大礼参拜。”
这朝堂之上,各派系关系微妙,这老师其实是不能乱认的,所以王寿亭也没接霍时英的话,而是往那里一站非常冷淡的道:“哦,你的老师过誉了。”
皇帝却在一边笑着道:“霍时英你直起身,王大人不吃这一套的。”
霍时英站直身,收回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就有些窘迫的微红。王寿亭见了倒是宽厚的朝她笑了笑,皇帝在一边又接着道:“霍时英,把你昨天的那番言论再跟王大人说一说。”
于是霍志英就再次躬身,老老实实的把昨天她引述的唐世章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王寿亭听完,捻须微笑道:“不知霍将军师承何处,此番论调倒是和在下的见解有些不谋而合之意。”
霍时英就有些窘迫的答:“老师他原是个方外之人,没什么名号,现在在我父帐下做幕僚。”
王寿亭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脸上带出了几分兴趣的问道:“光听说你老师的言论,却不知这么位高人教出来来的弟子对开海禁之事有何看法。”
霍时英躬着身,心里就打了一个噔,半晌后才听她道:“国运走到中途,陋习弊病丛生,如不立不破开辟出一番新气象,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如一艘行驶在大海上,却没有好的舵手一样的华丽大船,虽外表锦绣华丽,内里却蛀虫丛生,千疮百孔,一旦遇到大的风浪将顷刻倾覆。”说到中途她又自信的抬起头,望向君臣二人双目中露出一种炫目的光彩:“而一种新局面的开辟,会把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推向另外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这不仅仅是一条国家的出路,更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契机,也会是历史的转折点,是利在千秋万世的一件事情。”
霍时英说完马上又一躬身,继续道:“小人粗鄙,大胆妄言国事,愿自领责罚。”
对面君臣二人,良久无语,同时望向霍时英,皇帝目光有些复杂,王寿亭却眼内精光一闪,今天霍时英这么大胆的表露出她一些确切的政治观点,其实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冒险而且是非常不谨慎的一件事情,因为她今天说话的地方是在御书房,对话的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君主,而她的身份却不单单是一个凉州参将,她说出来的话是代表着霍真的,而霍真又代表着他身后的一大批政客。她能如此大胆的说出来,其实也完全是因为王寿亭,王寿亭这个人是这个时代的先锋和改革者,他敢于站在风口浪尖,为民为国,不随波逐流,不营营汲汲,也不苟且偷生,这是一个值得真正让人尊重的人。所以霍时英昨天都没有皇帝说的实话今天却对王寿亭说了出来。
皇帝望着霍时英没有说话,王寿亭却开口道:“你的话有未尽之处,可否说完?”
霍时英继续弯腰踌躇着,皇上开口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于是霍时英又直起腰,目光中充满自信与明亮的光彩,侃侃而谈:“历来的革新无不困难重重,难道那些饱学之士的士大夫们不知道国家只有革新才会有出路吗?只是不管哪一种革新首先触及的就会是他们的利益,当执掌一个国家所有的利益集团因为共同的利益而抱成团的时候,某一个人,或者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都是无法撼动的。这个时候其实就需要另外一种外来的压力来转移这种利益同盟共同的对抗方向,我相信没有人是希望亡国的,尤其是亡国在外族人的手里,那么从大方向来说,这次羌人的入侵其实就是个契机,这场仗打的时间越久,国库越是空虚那么开海禁就越会推行的顺利,所以不管是要实施什么新法或者是要开海禁也好都一定要快!”
说到这里霍时英话音落地,房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其实说道最后一句,就是霍真的意思了,只是霍时英在没有确切的探知到皇上的意图的时候此话是万不可说出口的,她这么一说就代表霍真,以及霍家所有代表的政治势力都站在皇帝的这方了也可以说是站在新政的这方了。
霍时英说完再次垂手站在了一边,刚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彩立刻内敛,皇帝一直望着她,从她开始讲话一直到她光芒内敛眼里的神色越来越深沉,最后他开口道:“御花园里的景致不错,福康你带霍将军出去走走。”
皇上的语气冷凝,霍时英背后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躬身告退随着福康退出了御书房。
这边霍时英一退出御书房,那边皇帝转身把王寿亭请到了榻机旁两人相对坐下,喝了两口小太监奉上的热茶,皇帝才开口问对面的人:“如何?”
君臣二人显是极有默契,就听王寿亭缓缓的道:“此人武或可安邦,文嘛,通达是够了,但……”王寿亭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碗道:“她身上有种赤子之气,这样的人往往爱恨分明,真正触怒了她,行事间也是大开大阖的,好在她心思正直,品格方端,人也够沉潜世故,若朝中能有人护佑她,保霍家一世平安倒是够了。”王寿亭喝了一口茶,转而又说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打算把她用到哪里?”
王寿亭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帝王正低头喝着茶水,垂下去的眼皮遮掩住了他眼内所有的内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王寿亭也没有再问,双手拢进袖筒里,达拉着眼皮坐在那里,良久以后皇帝开口问道:“王卿以为这朝堂之上当真能容忍一个女人对一帮男人指手画脚的吗?”
“不能。”王寿亭答得简介而冷漠:“但如若把她放到边关,做一辈子封疆大吏却也是可以的。”
“嗯。”皇帝嗯的这一声缓慢而迟疑,然后他又端起茶碗来掩到嘴边,再没说话。
接下来,皇帝低眉敛目的望着地面,心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王寿亭也拢袖耸达着眼眉默不吭声,君臣二人枯坐良久,皇帝才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道:“王卿告退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和她说说。”
王寿亭就起身跪安,皇帝又吩咐人去找霍时英回来,那边霍时英在御花园里看着一棵梅树,脸上是冷静的,脑子却嗡嗡乱响,却又不敢深想,直到一个时辰以后有小太监来宣她回御书房。
御书房里依然温暖如春,皇帝又坐回御案后面在批折子,看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案边的一摞奏折,低头再不看她,霍时英走过去拿起奏折边看,边分类,一丝不乱,中途皇帝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复又低下头去,一室的寂静一直维持到掌灯时分,福康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
皇帝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灯下显得柔和很多,他问霍时英道:“可饿了?”
霍时英精神紧绷了一下午哪里还能感觉到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有点饿。”
皇帝放下笔,吩咐福康传膳,用膳前净手,净脸,霍时英和皇上一样的待遇,金盆镶着盘龙,手帕是龙纹锦帕,霍时英简直有些手脚僵硬,这一天有太多她想不通的事情了,皇上回过头,看着她僵着手脚,看了她片刻后忽然道:“霍时英,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霍时英一弯腰道:“是。”
皇帝嘴唇煽动,最终嘴里的话没有说出来,走到桌前落座,霍时英也坐到中午的位置,看见皇帝先落筷了才开始吃起来,他们当兵的都有一个坚强的胃的,霍时英还如上午一样添了五碗饭,皇帝见了倒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用罢晚膳,又是一番净手后,太监端上热茶,两人在榻机旁落座,喝了半盏茶,皇帝开口吩咐福康:“去把东西拿来。”
福康出去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明黄锦缎的绣帕,皇帝向霍时英抬抬手道:“去看看。”
霍时英走上前,揭开绣帕发现下面是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皇上在她后面道:“这是兵部托内务府用新法锻造的,比精铁锻造的还要好上几分,总共才出来五把,我听说你从渭水北岸过来的时候连佩刀都砍卷了,这把你拿去吧。”
霍时英把刀拿到手里,抽出刀鞘来只觉一阵寒光闪烁,确实是把好刀,刚要回身谢恩,却又听见身后的皇帝不紧不慢的接着道:“我还听说,你从卢龙寨的撤出来的时候对羌人的一个将领许诺说,什么他横刀渭水之时你定扫榻相迎可有此事?”
霍时英心下大惊,要说她的佩刀砍卷了的事情,那天在渭水南岸看见的人很多,最多也只能说明皇上在凉州军里安插的有人,但是那天在卢龙寨可全都是她自己的人,这又如何解释,心思几番翻转过后,霍时英转身躬身道:“却有此事。”她也不为自己辩解,这种事真要怪罪你,你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