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如风就这样真的在网上消失了,每当我在网上有人和我搭讪的时候我总是疑心是他,又总觉得不是。网络就是这么的奇怪。换一个名字,就很难再分得清谁是谁了。不过比我更惨的是管沙,他好像变得更加地古怪和沉默,整天垂头丧气的样子。回到家里也没话,连和我斗嘴的兴致也全然失去。整个人像根耷头耷脑的青菜。
管沙终于出事。
那天我们以为管沙只是晚归,一直到管沙的老师和安妮的父母找上门来我们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他们都认识天爱阿姨,也都很喜欢看天爱阿姨主持的节目,我倒水给他们的时候听到安妮妈妈对天爱阿姨说:'说真的,我真不相信管沙是您的儿子。’
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很没有水平,但天爱阿姨很大度,尽量维持着她的矜持。然后他们拿出了几封信给天爱阿姨,说这是管沙写给安妮的情书,提到里面的一些字句时,安妮爸爸用了'不堪入目'这样的形容词。我看到天爱阿姨的脸色难看极了,拿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老师说:'安妮家常常接到骚扰电话,有时甚至是在半夜,通过追查恶意呼叫,查明是你家的电话号码。我想这事和管沙也脱不了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爸爸赔着笑脸说:'是我们的不是,是我们的不是,我们一定严加教育…’
我从没见过爸爸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从小我就是爸爸的骄傲,只为爸爸争过光,从未让他丢过脸,我真不明白爸爸怎么就能为管沙受这样的气。
安妮爸爸说:'我们家女儿也有责任,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告诉一个网友?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敢想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希望你们管好儿子,我们不希望此类事情再发生。不然…'安妮爸爸的表情严肃极了,后面的话他没说,不过我可以想像他想说什么。
他们走后家里的气氛凝重极了。我听到天爱阿姨轻轻地抽泣起来。爸爸拿起外套对她说:'别着急,我们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那天爸爸他们回来得很晚,也没能找到管沙。天爱阿姨吩咐我先睡,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安慰她说:'放心吧,管沙那么大了在外一晚不会有事的。'天爱阿姨摸摸我的头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进了我自己的小房间,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管沙会为什么会去做那么无聊的事。我的思绪飘飘荡荡,我又想到了自由如风,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也是曾被我伤害或依然沉浸在被伤害的失意里?我有些伤感地想青春真是脆弱啊,一点点的不小心,事情就全变了样。
第二天也没见到管沙。爸爸和天爱阿姨都没有上班,不是在外东奔西跑就是坐在家里打电话。我帮不上忙,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管沙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也许真像爸爸说的,我们早就是一家人,荣辱与共。
没想到安妮会来找我。
放学的时候她等在我学校的门口,神情很落寞,见了我飞奔过来,嘴里喘着气说:'飞鸟怎么样了?’
'你担心他?不是恨他?’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他的。'安妮说:'你无论如何要告诉他,我依然当他是朋友。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我不该在网上骂他是猪。’
'你这样骂过他?’
'是的,'安妮低着头说:'因为他不肯见面的事,我当时在气头上,所以口不择言。我想他是记恨我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真的不怪他。’
原来是这样。管沙啊管沙。
我问安妮说:'你真的相信网上的友情,连管沙那样的人你也信?’
'直觉。'安妮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坏人。’
'当然不坏。'我说:'他是个好男孩,就是自尊心强了点。’
'我明白,只希望他早点回家。'安妮宽慰地笑了:'以前管沙说她妹妹很优秀我很不服气,现在,信了。’
哦?管沙啊管沙。
道再见的时候安妮对我说:'我想你们可以去网吧找找管沙,网吧是过夜的好地方。’
'这么多网吧上哪里找?’
'有一个叫蓝月亮的网吧,你家里不许上网的时候,管沙常去那里和我聊天。’
我没有回家,而是径自去了安妮所说的'蓝月亮。'那是一间不大的网吧,我一眼就看到了管沙,背对着我。我没有叫他,而在悄悄地在一台电脑前坐了下来。
想了想,我用'北方的猫鱼'的名字进了聊天室。
他用的并不是'南方的飞鸟'这个网名,而是用的'失败者'。但我凭直觉一眼就认出是他。我主动找他搭话。
'你好,失败者。’
'你好猫鱼。怎么你愿意和一个失败者聊天?’
'名字并不重要,不是吗?再说,敢于承认自己失败的人,我想并不失败。’
'呵呵,这话我爱听。’
'呵呵,我知道你爱听,而且,我有个直觉,我们应该很熟。’
'是吗?那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很差劲?’
'呵呵。那倒没有,我的直觉只告诉我你在网吧。’
'厉害!还有什么你再说说看?’
'还有就是你遇到不顺心的事啦,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
'厉害厉害!还有吗?’
'别的暂时没有了,不过我想考考你的智力,给你出一道脑筋急转弯如何?’
'反正无聊,行!’
'什么东西经常会来,但却从没有真正地来过?’
'你…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你应该记得我们聊过一次,这题还是你出给我的。’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开不开心。’
'我不开心。一个处处失败的人有什么好开心的?
'在你看来何为失败?’
'我相当失败。别说朋友,连最亲的人都瞧不起我。’
'怎么会?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误会他们?’
'我活得很压抑,感觉呼吸也困难,总想有所突破,却又处处碰壁。我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天天忙她的工作,没人真正关心过我。’
'那么,你试着主动和别人沟通没有?’
'有。我曾以为网络可以让我自由自在些,可没想到还是一样,天生失败的人哪里都失败,我见不得别人开心。总想制造些事端才快乐。’
'你说下去,我听。’
'你很无聊吗,难道不嫌我烦?’
'不。只要你愿意诉说,心事总是有人愿意听的。’
'你真是个好心人。’
'哪里。你是打算聊通宵吗?’
'对。我无处可去。’
'你错了。你家里的人一直地等着你,你不回家,他们又怎么会安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家他们不知道有多省心。’
'血浓于水,怎能不牵挂?’
'要知道我们并不是一家人。’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我保证他们都在担心你和想念你,你做的错事,你也必须去面对,逃避不是办法。再大的事,也总会过去的,相信我,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怎么感觉我们真的很熟?’
'回家吧,哥哥。’
'你?’
'我是居然。你回过头来。’
......
我看到管沙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看到了我,显然吃了一大惊。不过他并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居然是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放下鼠标,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对他说:'我们回家吧,哥哥。’
我感到管沙的背僵硬了起来,他的面部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已经赢了,管沙会跟我回家,从此以后,我们会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
夜幕已渐渐降落。我到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回家,告诉他们不用担心。管沙有些犹豫,一歪一歪地走在我身边,我对他说:'安妮让我转告你,她并不恨你。而且原谅你。’
'是吗?'管沙又耍贫说:'从哪天起你们女孩子都变得这么善良?’
不过我一点也不生他的气,我问他说:'对了,你那道脑筋急转弯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一直在来,却从没真正地来过?’
'明天。'管沙说:'你真笨,答案就是明天啊。’
我恍然大误。哦,明天。
呵呵,多好的一个词。
天真的完全黑了,管沙就走在我身边,我第一次发现他个子很高,虽然这两天没休息好神情有些疲惫,但他走起路来,也很有风度的样子。我不由地设想起我们将来的模样,不知道会是怎样,不过一定不会太差,因为我们还拥有无数个美好的明天,今天的我们错一点伤一点真的都没有什么关系呀,一切都来得及得重头再来或是重新开始。不是吗?我相信自由如风、安妮还有管沙会有和我相同的感悟。
十字路口,霓虹闪烁,夜风扬起我的长发。过马路时,管沙轻轻地带了我一把,我轻轻地说:'谢谢啊'。看到他的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8.来不及学坏
夏天,天热得人透不过气。
我和阿宝坐在她家的木地板上。
阿宝猛地跳起来,一把把窗帘拉上,再扭亮台灯,四周的环境像是在影楼里拍艺术照,然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对着我说:“沙妮,来来来,我们来抽烟。”
阿宝抽烟的样子有些老道,淡蓝色的烟雾在空调房里缓缓上升,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呛人,不像爸爸在我边上一抽烟,我就皱着眉头咳嗽得像个老太太。
她看了看我说:“你不抽?”
我摇摇头。
“安啦,不会上瘾的。”她把烟往我怀里一扔说,“沙妮你就甘心做一辈子好女孩?直直地走一条路,没有意思的啦。”
“抽烟并不代表坏啊,”我说,“我没觉得你坏。”
“对对对。”阿宝狠狠地吸一口烟说,捏着嗓子说,“沙妮你真好,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不觉得我坏,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已。”
我咯咯地笑。我真的不觉得阿宝坏。
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而已。
阿宝比我大三天,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只有七岁,小学一年级。
那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班上有个外号叫木剑的男生,爸爸官当得大,特别气势汹汹。每一次看到他,我都绕道而行。只有阿宝不怕他,阿宝留了很短的头发,大名叫凌宝,和她同学好长时间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女生。当木剑扯下我头上的蝴蝶结挑在肮脏的木棍上玩耍的时候,阿宝像头小狮子一样的猛扑过去,将他撞倒在地上,再压住他一阵猛揍。蝴蝶结很容易就抢回来了,不过我嫌它脏,不肯再要。阿宝将它往地上一扔说不要就不要,来,我教你武术,我会少林功夫。
说罢在我眼前哗地拉开一个架势来,和电影里的黄飞鸿一模一样。
我听到木剑在很远的地方喊;“男人婆!男人婆!嫁不出去的男人婆。”
阿宝说:“莫理他,你跟我学功夫,他以后见了你保管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掏出口袋里的跳跳糖对阿宝说:“吃吗?这糖会在你舌头上跳舞呢。”
阿宝将彩色的糖粒一一塞进嘴里,然后在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尖叫着说:“呀呀呀,舌头管不住了呀。这糖原来也会功夫哦。”
“你真的会功夫吗?”我谦卑地问她。
她趴到我耳边来,神秘地一笑说:“都是电视上看来的,不真会,不过打架的时候不要怕,一定要狠,你一狠,他们就软了。”
“我可不会打架。”我说。
“你不用打。”阿宝抱着我的肩说:“以后我罩着你。”
十二岁的那一年,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
我知道他们的心其实早就不在一块。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不爱为什么要结婚,结了婚为什么又要离婚,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非要生我。
绕这么大一圈子,没意思透了。
妈妈对我说:“沙妮,你大了,你愿意跟谁就跟谁,我们会完全尊重你的意见。”
我冷冷地说:“我谁也不跟。我跟奶奶一起住。”
妈妈脸色灰败地看着我。
奶奶一个人住在我家的旧房子里,那房子只有一点点大,半夜睡醒了,会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象是家里长了一颗很大的树,树叶子拼命地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只是有些腐败了,像奶奶一样。
奶奶老了,有些糊涂,唯一不糊涂的是每个月的月末催我到爸爸或妈妈那里要钱。
但是她不怎么管我,我很逍遥自在。
当然也寂寞。
生病的时候,只有阿宝会给我端来馄钝吃。我认准了一家馄饨吃,一吃什么样的病都会很快的好起来。不用吃药,屡试不爽。
阿宝抱着我,像个大姐姐一样地摸着我的长发说:“可怜的沙妮,还好你有我。”
初一。
我和阿宝不在一所学校上学了。
不过她常常会骑很远的车来看我。我把爸爸妈妈给我的生活费克扣下来给阿宝打电子游戏。那些日子她迷电子游戏迷得要命,常常在游戏室里打到深夜。
她在我的小屋里,给我展示她爸爸揍她的痕迹,到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一面面示威的小旗帜。
我心疼地说阿宝,要不,这些日子你就少玩些。
阿宝说没办法我管不住自己。
“那就上我家来和我一起看书,”我说,“我管着你。”
我很用功地在读书,因为我想做一个很有出息的人,让爸爸看看,让妈妈看看,让爸爸和妈妈狠狠地后悔。我在新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好多聪明的男生削尖了脑袋也赶不上我。我迷恋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上课竖着耳朵听,每晚温书到深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阿宝的成绩却一日千里地往下掉,和我一起看书的时候,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的打。我用凉水扑她的脸,她绝望地说:“沙妮你别指望我了,我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等你有钱的时候,雇我做保镖。”
“不行不行,”我笑着说,“如果要请我也一定要请个男保镖,你的功夫是假的,不可靠的哦。”
“呸呸呸。”阿宝说:“沙妮真不要脸。”
很长的日子我都见不到阿宝。
她只是打电话来说想我,后来电话也少了。我给她写信,她很少回,说是作文不好,写出来的信怕被笑话。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写,向她报告我蒸蒸日上的成绩和各种得意非凡的收获。
我相信我的快乐她会愿意分享。
初二下学期在商场门口碰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一个男生的手里。
我有些吃惊地盯着她。
她还是没有穿裙子,但是打扮很前卫,头发竟有一撮是红的。我差点疑心认错,直到她叫我说:“沙妮,沙妮。”然后甩开那男生的手,一把抱住我。
“阿宝,”我拉她到一边说话,“那是谁?”
“我男朋友。”阿宝的略显局促,“有一次我和别人打架,他以一挡四替我拦了不少的拳头,义气。”
“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我吃惊地问。
“不为什么,”阿宝说,“那小混混骂我丑,我怎么着也要给他点颜色看。”
我有些忧郁地看着阿宝。阿宝低着头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啦我不好意思的,沙妮我没法和你在一条道上走了,你忘了我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大街上,我啪地甩了阿宝一耳光,那耳光清脆极了。
掉头的时候,我的眼泪哗里哗啦地往下掉。
阿宝没有还手,也没有追上来,我想她不会知道我的眼泪。
就如同她不会知道她的友谊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阿宝再来找我的时候,是央求我写作文。她爱上了她语文实习老师,想用好的作文吸引他的注意。
我说:“作文我可以帮你写,但是想让他真正地喜欢你,你还得在多方面做努力。”
阿宝说:“沙妮,你还像从前那样看我吗?”
“当然,”我说,“一切都没有变。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其实我一直在想,该学坏的是你,可是怎么就会是我了呢?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妈妈为了我都住院开刀了,我已经坏得没有退路了。”
“你不坏啊。”我说,“谁说我们阿宝坏我跟谁急。”
阿宝嘿嘿的傻笑。我多少有些安慰,因为发现她的红头发没有了。
阿宝的实习老师叫风。他给阿宝的作文其实是我的作文很高的分数。阿宝兴致勃勃地拿过来给我看,风的字很漂亮,评语里把阿宝夸了个够。我可以想像出他的样子,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男孩,必然是眉清目秀的。
阿宝遗憾地说:“为了他我真的想做个好学生了,只可惜他的实习期只有五十天,五十天一满,他又要回校做学生,我还来不及学好呢,他就走了。我以前那些男朋友和他比,简直是差十万八千里。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恋爱呢,简直朝思暮想么。”
我捏捏阿宝的鼻子说:“呸呸呸,阿宝你真的不要脸。”
初三的时候,阿宝几乎是一放学就呆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书。眼珠子念出血丝来,也从不埋怨一句。
因为风分配到我们这里最好的中学做老师,阿宝拼了命地想考进那所学校。
阿宝的爸爸妈妈不知内情,以为是我苦心引导,对我心存无限感激。给阿宝买衣服的时候,不忘替我买上一件。做了好吃的,也让阿宝拎过来和我一起享受。
衣服我没穿,吃的东西,每一次都吃个底朝天。
但是阿宝还是没能考上那所学校,倒是我轻轻松松的考上了。拿通知的那一天阿宝在我身上哭得快断过气去,最后她说:“沙妮,以后就每天你替我看他一眼吧。”
我真的看到了风,他真的长得眉清目秀。他并不上课,在学校负责团委的工作,我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
我问他说:“老师,你还记得你实习的时候有个叫凌宝的学生么?”
“凌宝?”风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终于摇摇头。
“你再想想,她作文写得很好,你还说她才思敏捷呢?”
“真想不起来了。”风很歉意地说,“实习的次数太多,学生也太多。”
我想起阿宝的夜夜苦读和那次揪心的痛哭,很替阿宝不值。但我没有告诉阿宝,我希望她的心里永远留着关于风的最美好的记忆。
阿宝还是有那么点点的特别,有那么一点点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她真的长大了,我终于看到她穿裙子的样子,妩媚极了。她像一面镜子一样地照着我的过去,我知道我也长大了。
阿宝灭了烟,对我说:“别恨你爸爸妈妈了,其实很多时候,大人也很无奈。”
我微微地笑。
阿宝又说:“等我大学毕业,我还是要回去找风的,我想他一定会很吃惊,当年的那个阿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呢,我一定会让他吃惊。”
我微微地笑。
年轻的时候,为一个人变好变坏都是那么的容易,但我为阿宝感到庆幸,也为我自己感到庆幸。
因为我们都有还算不错的结局。
没来得及学坏,还可以这么一路地年轻飞扬下去。
9.一千零一个愿望
从这排平房一直走过去,再拐个弯,到另一排平房,正数过去的第三间屋,有红色门窗的那个,就应该是季风的家。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季风的妈妈,她很白净,看上去也很年轻,很温柔地问我说:“你是找人吗?”
“阿姨你好,”我礼貌地她打招呼,然后我说,“我是季风的同桌,听说他病了,我来看看他。”
“哦。”我呼出一口气说,“他睡着了。”
“是,刚刚睡着。”贾茹妈妈埋怨说,“这孩子就是不肯吃药,不然可以好得快些。”
“是这样的。”我说,“阿姨你别着急,我们班同学都是这样的,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吃药。”
“什么叫最后关头?”贾茹妈妈奇怪地问。
“就是要死喽。”我的话没遮没拦地蹦出来,这才用手捂住了嘴巴,朝季风妈妈伸伸舌头,这要是在家啊,妈妈非把我的耳朵拉成兔耳朵不可。
不吉利,不吉利,实在是不应该。
可是季风妈妈只是温和地笑笑,然后招呼我坐下,还去给我泡茶。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报纸上说她有病,不过我看不出来她哪里有病。只是她穿得很朴素,说话轻言轻语的,和我的妈妈还有我很多同学的妈妈都不太一样。
不想让她忙碌,我赶紧说,“不用喝茶,我真渴了,还是白开水解渴。”
但季风的妈妈还是泡了茶来,她看着我说:“我们季风很少请同学来家里玩,他在班上是不是有些不合群?”
“有一点点啦!”我低声说,“不过季风的成绩真的很好的哦。”
“你是班干部吗?”季风妈妈又说,“你成绩一定也挺好吧。”
“不是啊,不是啊!”我拼命喝水拼命摆手说,“我的成绩很烂很烂的跟你们季风没法比啊,他全年级第一呢,我离他十万八千里!”
季风妈妈有些宽慰地笑笑,替我加水。
说完了这些,两个人坐着,就没有什么话了。
为了打破僵局,我想了想自我介绍说:“阿姨我叫童初。因为我是元旦节生的,一年的初始,所以我爸爸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真好听。”季风妈妈说:“生日也真是好,一年的头一天。”
说完这些,又没话了。
她的话真的不多,跟季风一模一样,看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点也不像我妈妈,我要是有同学到我家去了,我妈非把人家问个底朝天不可,害得我都不敢带任何人到我家做客。又坐了一会儿,我看季风没有要醒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这才想起我来的正题,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贺卡来给季风妈妈说:“等季风醒了,请把这个给他,祝他早日康复,早点回学校上课。”
“谢谢你啊。”季风妈妈收下了。不过她看了我一眼,眼光里有一些疑惑。
女生送男生贺卡,总是让人想入非非。
我避过那眼光跟季风妈妈说再见,出了门便走得飞快,生怕有人会从后面追上来。那张贺卡是用信封装着的,不过没有粘上,我不怕季风的妈妈看,其实是希望她快点看的,因为里面夹着的除了贺卡,还有一百元钱。这是我早上给爸爸要的,爸爸都没问我用来做什么就爽爽快快地掏了皮夹子,我真是后悔自己没有要两百,要是要两百,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给的,对于爸爸来说,钱实在是不算什么。
但我知道,钱对季风还有他的妈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特别是季风现在生病了,看病更是要钱的,而且一定要不少的钱。
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我是上了高中才和季风做同桌的,不过在这之前,我就在报纸上认识了季风。我还记得那篇报道的名称是:寒舍里走出金状元。大意是说季风从小没有了爸爸,妈妈又得了病在家不能出去工作,念初中的时候他就常常舍不得吃午饭,也舍不得花钱坐公车,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在路上跑一个多小时,一面跑一面背英语单词,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绩考进了最好的重点高中。他的勤奋好学感动了某企业的老总,所以慷慨解囊助他上学等等。
那个某企业的老总,说的就是爸爸。
当时是爸爸把那张报纸带回家给我看的。他跟我说:“你要好好跟人家学习,你就是太娇生惯养了!”
“我们童初哪里不好啊?”还是妈妈维护我的自尊:“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比别的孩子差!”
“眼光短浅。”爸爸批评妈妈,“不给她压力她永远也不会成功的。”
“要成功做什么,女孩子乖乖巧巧的就比什么都好。”妈妈继续替我辩护。我朝着她挤眉弄眼。
爸爸住了嘴,每次我们母女同心的时候他都是很识相地收兵。但别看我和妈妈好,其实在心理上我还是更依赖和欣赏爸爸的,我觉得爸爸挺能干,整个家都靠他撑着,妈妈真的很舒服,不用上班挣钱,家里的家务还有钟点工做,可以天天出去打牌。
虽然我也不是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但是我长大了也不要像妈妈那样,我希望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至于是什么事,我还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是我一定要自己挣钱花,我想只有那样才能花得心安理得痛痛快快。
没想到的是进了高中,我竟然和季风成了同桌。季风很瘦,穿着一套很旧的运动服,不过他有很特殊的气质,最重要的是他成绩好,好到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语文课上老师抽他起来读课文,我还发现自己很喜欢他的声音,告别是尾音,听起来有些像那个有名的配音演员童自荣。
我当然不会告诉季风我就是那个老总的女儿。
我也没跟爸爸说,怕他趁此又教育我一番。
不过高中生活没有我想像中的有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季风做了同桌的缘故。他很少讲话,常常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我只好扭过脖子跟后座的叶青他们说话,说得脖子都发酸。有时说到很好玩的笑话,季风也好像听不见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叶青附到我耳边说:“哼哼,要说扮酷,谢霆锋都输给你同桌。”
我怕季风听见,赶紧去捂叶青的嘴,叶青才不怕,索性大声说:“可惜啊,没人家长得帅哦!”
季风忽地一回头,看着叶青说:“你是在说我吗?”
叶青被吓老大的一跳,脸一板说,“说你又怎么样,成绩好就不可以被人说啊?”
季风看看叶青,半天吐出四个字来:“你很无聊!”
叶青气得呼呼直骂,噼呖啪啦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季风却再也不接招,趴到他的桌上看自己的书去了。
真的是个很怪的男生呢。
还有一次,我有一道数学题怎么也想不通,有些忐忑地问他,他毫不推托地给我讲解,我发现他表述能力特别的强,三下五除二,我就弄了个明明白白。
“佩服佩服。”我由衷地说,“以后要多多麻烦你呢。”
“没问题。”季风说。
“你为什么对叶青那么凶?”我忍不住问道:“其实你人挺好的啊。”
“是吗?”季风看着我说,“我人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阴晴不定,所以他真的是一个很怪的男生。
我从来没和这样的男生打过交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想接近他和了解他。我开始默默地关注他,除了盼着老师抽他起来读课文以外,还特别喜欢他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有条不紊的样子,仿佛什么样的题目都难不到他。天生读书的脑袋,令人羡慕。
下课的时候,季风从来不到操场上玩。眼睛偶尔看着窗外,有些要了命的忧郁。后来我下了课也不出去玩了,叶青拼命拉我我也不去。更喜欢的就是和季风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装模作样的看书。季风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想季风真是太寂寞了,我希望自己这么做能让季风的寂寞少那么一些。
我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这和我从小就是一个好心的女孩子有关。妈妈就常常骂我有时候好心到没有原则,她常举的例子是我五岁的时候把她给我买的新裙子拱手送给楼下没有妈妈的李小小时也没有过一丁点儿的犹豫。我还不能看电视剧,稍微有些感人就唏里哗啦地掉眼泪。不过,长这么大,这却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生这样,在我的眼里,男生们都是要了命的狂从来不需要女生同情的。只有这个季风不一样。
季风总让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希望季风妈妈可以用那一百块钱给他买点好吃的。季风真的太瘦了,体育课上跑八百米,在那一组他落在最后的一个,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喊了一声加油。他的表情从我的面前一闪而过,眼珠很黑很亮,好像还有一抹微笑,那微笑让我怦然心动。
我的日记本里,也渐渐地多了季风这个名字,那天的日记我写道:“我真没想到季风的家会是那种样子,那种房屋在我们这里几乎找不到了,很矮的砖房,像老电影里的那种。他睡着了,不知道我去看过他,我真心希望他可以早些康复,早点回来上课,没有他坐在身边,好象一切都空荡荡的呢!”
写完了,赶紧合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看。有了心事的日记本,惦在手里沉沉的。我将它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里,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发誓一辈子也不恋爱不嫁人。
结了婚像爸爸妈妈那样整日吵吵闹闹的,实在是没有意思。
因为这个,我一直很讨厌男生,但我无法做到讨厌季风。
深秋早晨的天空象一件温暖而平服的灰色衬衫。
我喜欢起早,慢悠悠往学校里赶,在离校门口不远处,竟遇到了季风,他靠在单车上,好象在等什么人。
“嗨,”我有些意外的惊喜,跳下车说:“你好了?可以上学了?”
“死不了。”季风沉着嗓子说,“昨天,是你来过我家?”
“是的。”我说,“你们家真难找,我问了好多人呢。”
“那是贫民窟,不是你们这些阔小姐去的地方。”他冷冷地说。
“干嘛呢。”我被他的语气吓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才要问你干嘛呢,”季风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来,“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被他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你别想那么多啊!”
季风看看我,把钱往我手里一塞说:“谢谢你,不过以后请别再用这种方式侮辱我的人格!”说完骑上车就远去了。
我留在原地,有些委屈的怅然若失,自己是想做好事,可是事情怎么到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季风的表情里,流露出对我的那么多的不满,真令人垂头丧气。
整整一天,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当然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看得出来,他的病还没有完全的好,课上到一半,就把头放到课桌上休息一会儿。不过我可不想问候他,怕招来更多的白眼。
全班的物理测验都糟透了,偏偏物理课上还有几个男生捣蛋,老师气极了,放学了还一人发两张试卷,让我们不做好不准回家。叶青捅捅我的后背埋怨说:“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呀!”
“可不是?”我说。
题目真难。
何况物理一直是我的弱项,我埋着头费劲地做,感觉到天已经慢慢地黑下去了,而且还开始下雨,秋天的天下一场雨就更凉一些,我有些冷,有些心烦意乱,题目就更做不下去,头晕晕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试卷从我的边上悄悄送了过来。
是季风。
他没说话,只是用眼光示意我抄他的。
所有的题目,他都已经做好了。
我朝他笑笑,不动声色地抄起来,他很耐心地等我。我心里的感激一点一点暖暖地升上来。
看来季风也不是我想像中那么不可理喻呢。
就从那以后我仿佛和季风之间有了默契。虽然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和他之间是有一种很特别的关系的。这种关系说不出也不可说,我很喜欢这种微妙的感觉。这让我枯燥的高中生活里多多少少有了一种乐趣,一种潜在的乐趣,一种让我想起来就觉得青春实在是有些美好的乐趣。
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可以和季风做朋友。
不一样的朋友。
记日记成了我每晚必须的功课。真的很喜欢写日记,记录每一天里和他之间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生怕会漏掉些什么。
除了日记,当然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心事。
季风也不必知道。
也许这就是暗恋吧,傻得可以。
可是生活怎么可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呢,那天的日记只记了一半我就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巨响。
我冲出去,是妈妈。
她砸坏了客厅里那个很大的鱼缸,那是爸爸最心爱的东西。水流得一地都是,美丽的鱼在地上可怜的扑腾,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那么没风度,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把铁椅子。用吓人的眼光盯住爸爸。
我喊她一声,扑过去抱住她。
爸爸拿着西装就往外走。我又喊爸爸一声,他回过头看我一眼,眼光里有些无奈,但他还是义然绝然的走了。我听到他汽车发动的声音。妈妈猛地一下抱紧了我,然后她在我耳边颤抖地说:“小初,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妈妈你别瞎说。”
“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妈妈说完这些就再也没力气和我说话了,她进了卧室,留我一个人在一片狼籍的客厅里发呆。
那晚我一直不停地打爸爸的手机。可是他一直关机。
妈妈不开门,但我知道她在里面一直一直地哭。
我很害怕,我忽然很想念季风,想念他那种忧郁的眼神,那种眼神曾不止一次地打动过我,可我发现自己却是第一次真正地懂得它的含义。
虽然这些年他们吵惯了,可是我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失去父亲。
第二天刚进教室的门,叶青就夸张地拉住我说:“童初童初你怎么了,像是一夜没睡觉呢。”
她说对了,我是差不多一夜没睡觉。我在位子上坐下来,季风的眼光和我的对撞了一下,我很快地避开了。
叶青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闪烁其辞。
上课铃响了,老师还没进来,全班一片喧闹声,就在那一片喧闹声里,却听到他也轻声问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依然强撑着说。
“是语文课,”他淡淡地提醒我:“你拿成英语书了。”
我忽然忍不住要哭泣。其实我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在语文书上滴成一个一个的圈。他凑近了些对我说:“好啦,别哭啦,让别人看见多难为情。”
我很凶地朝着他喊:“难不难为情关你什么事!”他愣住了,看着我。
全班都疑惑而好奇地看过来,有男生开始在起哄,年轻的班主任朱老师夹着讲义走进教室,一看这场景问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什么。”季风说,“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谁知道她受不了。”
“你?”班主任不相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季风站起来,对着我很诚恳地说,“对不起。”
朱老师说:“你看看,他都当众认错了,你就别较了?”
全班哄堂大笑。
是他替我解了围。
但是我没有跟他说谢谢。
一天的课都上得云里雾里。放学的时候又是欲雨未雨的样子,今年秋天的雨好象特别的多,天气不好,天很快就黑了。那天刚好轮到我们那组做清洁,做完了,我和季风都磨磨蹭蹭地在收拾书包,终于等到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没事吧?”他又问我。
“没什么,今天谢谢你。”我说。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又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你相信吗?都会过去的。”
“如果失去爸爸呢?”我问他。
他显然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其实那也没什么,我三岁就没有了爸爸,你看我不是一样地长大了?”
“嗯。”我说。
“快回家吧,我要是回去晚了,我妈一定会担心。”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骑车出了校门,在分手的地方挥了挥手,便各自汇入了人流。那夜的日记我写了很长,最后的一句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孩,可是我真的喜欢,有个男生对自己这么好的感觉呢。”
新年很快就要到了。
这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新年,爸爸和妈妈终于说到了离婚。
家里气氛开始一天比一天紧张,爸爸很少回家了,就是回家,也很少跟妈妈说话,只是过问我的功课。妈妈闹也闹过了骂也骂过了渐渐偃旗息鼓,她央我去跟爸爸谈谈。
于是我去爸爸的公司找他。
我很少去爸爸的公司,他看到我有些吃惊。我开门见山地说:“爸爸你真的不想要和我妈妈了吗?你是不是真的有别的女人?”
“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勇敢地看着爸爸,我想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爸爸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我肩上来说:“小初,爸爸没有别的女人,也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们,只是你妈妈那个脾气,见风就是雨,实在让人受不了。”
“那你当初干嘛要娶她?”我问。
爸爸再次吃惊地看着我,他也许惊异的是我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了,他想了很久后才对我说:“小初原谅爸爸。也原谅你妈妈。”
“如果你们真这么做,”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说完我转身就走,爸爸追在我后面一直送我到公司门口,然后他问我说:“有钱用么,爸爸给你一些。”说完他开始掏钱包。
我把他给我的钱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拦了一辆的扬长而去。
妈妈在家里焦急地等我,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恨恨地说:“那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你说什么?”妈妈说,“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啊。”
“他要是不回这个家,就永远也不是我的爸爸。”
“我不是让你好好跟他说吗?”妈妈埋怨我说,“早知道不让你去了,事情给你越弄越糟!”
“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气呼呼地说,躲进了自己的小屋。
也许真像季风说的,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我在日记本上胡乱地乱画,不允许自己掉一滴眼泪。
这么没心情,我们班却偏偏要举办什么元旦烛光晚会。
朱老师让我们每人准备一个节目和一份小礼物。我们很少在晚上的时候到学校来,何况是到学校里来玩。大家都很兴奋。课桌被排成了一个圈,烛光照耀着每一张脸。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这才想起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可是爸爸和妈妈忙着在离婚,他们早忘了我的生日了。
我也没有准备节目。
反正有表现欲很强的男生女生在争着话筒唱歌。不愁气氛不热烈。有四个女生开始在唱一首叫《一千零一个愿望》的歌,那歌真是不错,女生们干净甜美的声音充斥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有一天幸福总会听我的话不怕要多少时间多少代价青春是我的筹码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有一天幸福总会在我手上每一颗心都有一双翅膀 要勇往直前的飞翔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我听得有些入了神。
季风他坐到我身边来,悄悄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啊。”
“你怎么知道是我生日?”我惊讶极了。
“不是一年中的头一天么,”季风说。
“那天你没睡着?”我问他。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不习惯和女生讲话,更何况是在我家里。”他很老实地说。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陪你吧。”他说。
我们推着单车在路上慢慢地走,那晚的星星很多很多,夜色很美风很凉,季风说:“小时候跟妈妈一起看星星,妈妈总是对我说,看到流星,在衣服上打个结,再许个愿,那个愿望一定会实现。可是我不是来不及打结就是来不及许愿,笨得要命。
“你最想许什么愿呢?”我问他。
“出人头地,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他认真地说:“一千零一个愿望太奢侈了,我只想实现这一个。”
“季风你为什么没有爸爸?”我问他。
“我爸爸跟别的女人走了。”季风说,“一去就没有回来。”
“我爸爸也要跟别的女人走了。”我埋着头说。
“你这些天就是为这个事不开心吧?”他问我。
我沉默不语。
他安慰我说:“生日呢,开心一点吧,童初你是个好心的女生,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好心的女生,要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说这么多话。”我说。
“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会跟一个女生说这么多话。”他说。
那天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桌上放着一个大蛋糕和没拆封的礼物。爸爸和妈妈在等我。可是我说我很累了,要睡觉去了。
爸爸说不看看礼物吗?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谢谢。“我说,但是我没拆,我对任何礼物都不感兴趣。
妈妈尖着嗓子奚落爸爸说:“童总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爸爸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扔,茶水溅得老高。
我懒得看他们斗气,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晚,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打着电筒偷偷地记日记,我对我的日记说:一个愿望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我要从十六岁的第一天起开始许愿,一直许到一千零一个愿望,希望我和他都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周末的时候,季风对我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做客吧,我妈妈很喜欢你,她包饺子也挺好吃的。”
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再说我也实在不想呆在家里,不是看爸爸横眉怒眼就是听妈妈哀声叹气。
季风说:“妈妈说我该和同学多来往。你去我家她一定很高兴。”
我到的时候季风妈妈不在,她出去买菜了。我和季风坐在他家后门的小院子里聊天。季风对我说:“童初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可能要再嫁人了。”
“是吗?”我说,“你难过?”
“不。”季风说,“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那个男人很有钱,可以完全治好她的病。我希望我妈妈幸福。”
“我也希望你妈妈幸福。”我由衷地说。
“童初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季风又说,“我真高兴和你做朋友。”
“就是朋友吗?”我问他。
他朝我笑笑,调皮地说:“有点特别的朋友,你说是吗?”
我哈哈大笑。
他看着我说:“就这样笑,你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我微笑。
“别让大人的事影响我们,”季风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得长大,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所以要快乐一些。”
我听到季风的妈妈推门回家来的声音。我对季风说:“是呀,要快乐些,走,我们跟你妈妈一起包饺子去。”
我才走到里屋我就愣住了。
季风妈妈后面站着的,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
我想起季风对我说,那个男人很有钱,他可以完全治好我妈妈的病,他要和我妈妈结婚了。
我的天!
我在那一晚烧掉了我的日记本。
我开着煤气烧的,一页一页看着它们被慢慢地灰飞烟灭。烧完后我一直没有关掉煤气,因为我不想活了,生活给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但是我开不起这个玩笑。
可是我没有死掉。
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守在我的病床前。他们手牵着手欣喜地看着我,然后和我紧紧拥抱,失去我的恐惧让他们再次变得亲密无间。
出院后。我转了学。
其实季风也不在那个学校念书了,听说他和他的妈妈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去了南方,投奔一直不愿意投奔的一个亲戚去了。
爸爸给他们的支票,也很快就被退了回来。爸爸当着我和妈妈的面,撕掉了那张支票。再从口袋里掏给我的,是季风给我的一封信。
信很短很短。
“童初:我会永远记得你,希望命运还会给我们重逢的机会。
祝你快乐。
你永远特别的朋友:季风”
我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个和我一起看过星星的男孩,想起我若有若无的初恋,想起他对我说,一千零一个愿望太多了,许一个就够了。
如果上帝真的让我实现我的一个愿望,那么我希望长大后可以和他再重逢一次,什么也不必说,微微一笑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