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哭!”我只会这么一句劝慰的话,我自己也知道不管用。
“你不肯帮我。”她呜咽。
我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尽量和气地问,“为什么不肯回家?”
“我真的没有家。”她答。
“如果你不老实,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我眼睛,那一刻她神情诚恳,让人无法怀疑。
我听着她一字一句:“如果,你活了十几年,除了伤害自己和别人,从没做过任何有益的事,如果,你的存在只是令其他人疲惫不堪,如果,你走了之后,你爱的人就可以活得轻松、自由、快乐,那你,如果是你,你还会不会留在那个让你伤痕累累的世界?”
我怔住。我的学生应该都和她一般大小,但她和她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这不像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一个孩子怎么会这样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彻底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假若有天,我以同样的问题去问图图,她会不会给我同样让人心碎的回答?
“我真的是孤儿,如果你不信可以到S市孤儿院查证。我没有骗你。”见我犹豫,她又慌张地加上这么一句。
我不出声。
“喂,”她轻轻碰我肩膀,“你答应帮我?喂,你怎么不说话?喂,喂,你怎么了?你哭了?”
我最终没把她送去派出所,自己也知道这个决定荒谬。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她毕竟曾经“救”过我,那晚她要是不出现,我没准会被那帮小混混揍成内伤。
或者,我荒谬地想,或者她是图图整了容,来逗我玩?
这种想法让我实在是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但是,我留下了她。晚饭我叫的外卖,三菜一汤。看得出她对我的生活水准不以为然,满足吧,妹妹。
我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给她端上一碗汤。她看我一眼,连谢谢也没有一句,拿起勺子大喝,吃相非常不淑女。
我也是一时高兴,问她:“林焕之是不是你男朋友?”
那是她在梦里唤过的名字。
她却忽然暴躁起来,啪地一打,把我好不容易熬好的瘦肉粥打翻在地。
桌边铺的地毯是去年我生日图图买给我的礼物,被一盆粥糟蹋得这样血肉模糊,我气极,指着门口对她吼:“你给我滚!”
她真的起身了,她的身体并没有复原,走得磕磕绊绊。她的名牌衣服蜷缩在身上,有种非常落拓的感觉,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孩子居然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忽然心酸。
但我克制着自己的心酸,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双肩包,拉开门,走出去。
我对自己说,十分钟,她会回转来。
但她没有。
我的耳朵在黑夜里格外灵敏,听得见她的脚步绕着楼梯一圈一圈转下去,缓慢却没有丝毫迟疑。她一定是倔强到极点,才会宁可慢慢消失在深深的黑夜里,而不向任何人请求怜悯。
我对自己说,再等十五分钟,她会回来。因为她完全无处可去。
但还没有等到十分钟我已经撑不住,拉开门跑出去。小区门口就是岔路,我思考一秒钟,决定右拐。
看过一篇文章谈到追踪,上面说,大凡毫无目的的逃亡者,他们遇到岔路,一般会下意识地右拐。
右拐了两个路口我就追到她,空旷寂寞的马路,只有路灯亮着,她纤细的身形被路灯拉得更细更长。我追上去,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天,我从来没再一个孩子眼中看过那样的目光,像一个黑洞一样充满绝望和疼痛。
然后她开始猛跑,用力摆动两只胳膊。
“你不要命了!”我追上她。
“关你什么事?”她的大眼睛凛冽地瞪着我,像冬天里的湖。
她说得对,关我什么事。我们只是陌生人。
我泄气,松开她。她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到哪去?”我喊。
她停住。
一辆车从她身边飞速开过,她受惊似地颤栗了一下。然后我看见她在黑夜中慢慢蹲下身,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哭了。图图哭起来也是这样子,蜷成一团像个婴孩,泪珠挂满脸,我去扶她的时候,她会把眼泪鼻涕通通擦在我衣服上,像只邋遢的流浪猫。
哦图图。我的心忽然因为疼痛变得柔软。
我去拉她,就像她受伤的那晚,很容易我就把她拉起来,她年轻的身体挨着我,发梢扫过我的脖颈。我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得不像话,我几乎担心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再次昏过去。
“好了,好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喃喃问,不晓得在问谁。
她用力摇头,挣脱我怀抱。那一刻我才醒悟,提问是很多余的,何必问那么多,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黑暗的过去。
上帝安排我们相遇,于是我们只能相遇。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七七。她跟我说,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好吧,七七。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去好好了解她,这个谜一样的女孩。这样,至少在等待她痊愈这段时间里,我们会相处得更加平静。
当然,我还是要把她送回家,她是个孩子,孩子们总会想要回家,这是一定的。
第五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1)
有时候命运的确讽刺,它拿走你一些,又会回赠给你一些;虽然它后来给的,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你却不能不接受。
失去图图以后,我并没有妄想过可以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来弥补我的损失,但是老天不由分说地把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塞给我,我简直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木已成舟。
而且这个七七实在是个难缠的货色,我敢说,她只要使出三分功力,就能在第七届“全球最难搞小孩”评选活动中,技压群芳,荣登榜首。
我再次把她捡回家之后,我们多少算熟了一些,我可以和她说话,但除了告诉称她叫七七之外,她不回答我任何问题。
比如我问:“七七,你姓什么?”
她眼睛看天当作没听见。
我又耐心地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姓什么?”
“不想。”她回答。
“好吧,”我没办法,“那你至少要做一件你不想的事。我姓林,你今后可以叫我林叔叔。”
“你姓林?你叫什么?”她终于有了点兴趣似的。
“林南一。”我说。
“难医?”她耸耸肩,“你得了什么病吗?”
我真想跳楼。我想起一杯豆浆的典故,忍着心痛很认真地纠正她:“是南一,南方的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
她看了我半天,最后说:“其实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是你救了我,不是吗?”
对啊,谢谢提醒。
我站起身来,准备慰劳一下我这个大好人,到厨房里给自己泡茶喝,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响的,来敲门的人是怪兽,他像个特工一样的猫着身子冲进了我的房间,两眼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七七看了半天,转头问我说:“原来张沐尔没撒谎啊。”
“别乱讲!”我呵斥他。
“林南一。”怪兽把一根手指头弯起来,恶狠狠地对着我说:“你就是为这个小妞把图图气走的?你小子原来是这种水性扬花的人?”
“我警告你别乱讲!”
奶奶的,人格被侮辱,想不急也不行!
“我告诉你,那首歌不是图图卖的,是我决定卖掉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就是你跟她有关系喽?”我口不择言。
怪兽一拳头就揍到了我的脑袋上面。我的鼻子开始流血,我捂着它啷呛地退到沙发前,七七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哗哗哗连抽三张面巾纸给我,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遇到暴力连叫都不叫一声。
“我要是你,我就去死!”怪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扔到地上,扬长而去。
血还在流,那三张小纸简直起不了任何作用,我起身到洗手间去清理自己,她站到门边来问我:“我给你带来麻烦了,是吗?放心,明天天亮我就走。”
我做个手势表达不关她的事。
她仿若自言自语:“我总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越过她走到客厅里,捡起怪兽留下来的那个纸包,报纸里面包的,竟是二万块钱。应该是图图上次卖歌的钱,原来她一直把它留在怪兽那里,原来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什么,那么,她该靠什么在生存?
我的心粗暴地疼起来。
我一把把那两万元扔出老远,钞票散落,场面煞是壮观。
过了好一会儿,七七替我把钱从地上收拾起来,一把扔到我的破茶几上,教训我说:“收好吧,白痴才跟钱过不去!”
她说对了,我就是白痴。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白痴,所以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弄丢自己最心爱的人。
那晚七七比我睡得早,我估计她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后,我开始在沙发上抽烟,喝酒。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然后我就醉了。我看到图图朝我走过来,她好像把头发留长了,她对我说:“林南一,你真的是爱我的吗?”
“爱爱爱。”我搂住她,眼泪流下来,“图图,我想你,你别走。”
她给我端来热水,替我洗了脸,温热的水,让我很舒服,我反反复复地说:“图图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
“好。”她像以前那么乖地答,“我不走。”
我放了心,握着她的手终于慢慢睡着。
醒来的时候看到七七,她坐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我:“你是不是被你女朋友抛弃了?”
这真是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话题。
“算是吧。”我说。
“你很想找到她吗?”
我伸伸胳膊,打个哈欠,老实巴交地说:“是。”
“那我陪你去找吧。”七七说,“林南一,我替你去把你那个图图找回来。”
我一吓,清醒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叫图图?”
“嘿!”她终于回头,朝我调皮地一笑,“你当我傻子啊。”
她的笑容居然让我有一点点小开心,于是支起身子、打起精神问她:“怎么找?”
她答非所问:“只要你全力配合,我一定把她找到。”
“怎么配合?”我问。
“你要回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她皱皱小鼻子,倍儿严肃地说。
我点头,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是好的。
“第一,她走了多久了?”
“十个月零十九天。”我不假思索。
她吐吐舌头:“有点久。”
她的第二个问题:“她是不是真的很爱你?”
这个问题让我有一秒钟踟蹰,末了还是回答:“是的,我想是。”
还好她没质疑我这个问题的真实性,接着问下一个:“那她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她离开这里,最可能去的是哪里?”
靠,如果我知道,还要你干吗。我做出一个表情“洗洗睡吧”,七七的反应是失望:“难怪你找不到她。”
“怎么说?”我忍着气。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个人,除非他瞎了眼睛。”她忽然转个话题,“你知道她一个在家常常干嘛吗?”
“不知道。”我说。
“你来好好看看。”七七站起身来,拉开放在客厅旁边的旧柜子的抽屉,我凑近了看,我的天,一抽屉的幸运星!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七七抓起一大把,彩色的幸运星从她手掌心一粒粒掉落,然后说:“你知道吗,林南一,只有寂寞得不得了的人才会重复做这种单调的事情。”
我只觉得晕眩,图图寂寞,是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感觉到?
七七继续问:“你知道她失眠吗?”
我再摇摇头。
“她常失眠,睡不着,睡不着的夜晚就抽烟。”
我拍案:“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笑:“你的床头柜上有安定,床底下有柔和七星的烟头,你从不抽柔和七星,不是吗?”
她继续问:“你记得她的生日吗?你知道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穿什么牌子的内衣吗?你知不知道她害怕蟑螂喜欢听梁静茹的歌?你知不知道…”
“行了,行了!”我打断她,“你这么能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说,“但如果我是她,我绝对不会回来。因为我绝不会去爱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
我掩面,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不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打我一巴掌又揉我一小下,小声说,“其实那些失踪的人,除非是被仇家追杀啊,心底里,还是有一点点希望被找到的。”这个说不上什么秘密的小秘密像小火苗一样在她眼睛里闪啊闪,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呢,想到自己被一个孩子牵着鼻子哄得滴溜溜,我就忍不住想笑。
“你笑什么?”她有点不悦。
“我想你应该不会再自杀了。”我努力严肃。
“看在你我的缘份上,我去帮你把你女朋友找回来。然后我再自杀也不迟。”
“要是找不回来呢,你就一直赖在我这儿?”
她笑:“你怕?”
我怕什么!
“带我吃早饭,”七七说,“快点。”
“为什么?”
“想找到你女朋友就别问为什么!”
这算是什么鬼理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个姑娘,但是我居然就按照她的意思完全照办了。我们收拾好出了门,她没有衣服可以换,我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去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
清晨的阳光让人觉得生命稍有了些生机,我们一起去找七七指定的早餐地点“米奇西饼屋”。不说话的她显得有些微的抑郁,她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但是有活力。我见过太多重点中学里死气沉沉的乖孩子,相比之下,七七让我愉快得多。
“林南一,也许我早就应该出门旅行的。”她忽然好像若有所思。
“嗯嗯。”我说,“待会吃完饭我给你买两件衣服。”
“凭什么?”她问我。
“还凭什么?”我说,“凭你莫名其妙闯进我生活呗。”
“不用你买衣服。”她说,“这些事情我自己搞定。”
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米奇西饼店只有唯一的一家,就在酒吧一条街的路口。她进去坐下,轻车熟路地点了一份意大利菜汤一份培根煎蛋,外加一份烤吐司,生活方式真是小资得可以。
“你吃什么?”她问我。
“有豆浆吗?”我问。
“老土。”她哼哼。
我已经很久不喝豆浆了,我想念豆浆,既然没有豆浆喝,那就抽烟好了。我掏出口袋里的烟,七七看见,她伸手:“我也要。”
“对不起,”服务员走过来说,“这里禁止抽烟。”
我做个抱歉手势想把烟灭掉,她却劈手夺过去,“凭什么?”
“会影响到其他顾客。”服务员彬彬有礼。
“切,”她大大咧咧地环顾一眼,“这里还有其他顾客吗?”
说来也邪门,那个早晨,不知道是日子不好还是时辰不对,偌大的店堂除了我们果然就空荡荡。服务员尴尬,我解围:“小孩子不学好!快把烟灭了!”
她无动于衷:“给我打火机。”我不理她她就威胁服务员,“给我!不给投诉你!”
“有人来了!”服务员像得救兵似的喊。
我回头看,门口空空荡荡,哪来的人?

第五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2)
七七已经把打火机玩得咔咔有声,服务员委屈得跟什么似的:“真有人!”她赌咒发誓似的说,“一个女的,穿条蓝裙子,我以为她要进来,结果她一转身,就没了!”
“你把人家都吓得精神错乱了!”我吼七七,“给我!”
“给你就给你,”她出人意料把香烟扔给我,“你以为我真想抽?我就是不喜欢别人这不许那不许。”
她的逻辑让我哑口无言。
早饭还没端上,我就接到张沐尔的电话,他没说话我先跟他喊过去:“你小子,干吗跟怪兽嚼舌头?七七是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我说的!”张沐尔恨不得指天发誓,“我不是那么说的!我就说你家里住着个女的,他自己就那么理解了!”
张沐尔有些兴奋地说:“怪兽的酒吧就要开张,这段时间你小子状态不对,所以我们很多事都没叫你,今晚你要是有空,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嘿不是我吹,那地方真不是盖的!”
“那你给他带个话,他昨天晚上给我的东西,晚上我给你带去。”我对张沐尔说,“让那小子以后在我面前不要怪里怪气的,不然我从此不踏入他酒吧半步。”
“知道你有性格。”张沐尔说,“知道你们都他妈有性格,全是我的错,行了吧,请你们都不要再计较,我们重组乐队,OK?”
“不可能了。”我说。
“为什么?”他在那边喊。
“你自己想想吧。”我说完,挂了电话。发现七七跟里叼着根牙签看着窗外,那漫不经心的眼神让我再次想起图图,禁不住心狂跳。
服务员终于把七七点的早餐端来。她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所有食物,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孩吃东西吃得那么多那么快。吃完她嘴一抹对我说“林南一我们走”,神情像是我老大。
我居然没出息地就乖乖地跟着她走出了西饼店。
不知为何,和她走在一起我觉得轻松。我们素不相识,没有盘根错节的过去,没有共同的伤心要分享,也不用对某个名字小心翼翼。我们到了一家银行门口,她掏出一张卡来,往取款机里一塞,取了好几千块钱出来。我问她:“你取那么多钱干吗?”她答:“给你,反正我下半辈子衣食住行都你负责,我留那么多钱干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负责?”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帮你找女朋友,难道是免费的吗?”
“谁说了下半辈子?”
“你放心,”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我诧异。
“我有病。”
“瞎说。什么病?”
“神经病!”她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除去这些奇谈怪论,她仍算得上一个有趣的孩子吧。我们往回家方向走,忽然我想起一件事:“还要带你去买衣服呢。”
“算了算了。”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她大概是还没有和男生一起买衣服的经验,于是刺激她:“看你这样,没有男朋友吧?”
“当然有,只不过我把他甩了。”她斜眼看我,“甩和被甩,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
我彻底无语,看来任何想和这丫头片子斗嘴的企图都会是自取其辱。我只能把她拖进一家路边小店。“委屈你了,”我说,“就在这将就一下,名牌我买不起。”
这次她认真地看了看我:“怎么你认为,我对衣服要求很高吗?”
我不说话,只要看看她那一身上下,答案便一目了然。
“你错了,”她忽然情绪低落,“不过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得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她低头,“就像买衣服,我只有一个经验,就是她买什么,我偏不穿什么。”
“他是谁?”我很敏感。
“一个喜欢管闲事的女人。”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今天你可以自己挑衣服,”我说,“反正我对衣服一窍不通。”
“那当然,”她笑起来。“林南一你休想管我。”
她的语气很严肃,好像我愿意管她似的。可是我也忍不住笑了。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图图离开以后,我第一次从内心流露出笑意。我看着七七在一排一排的衣服架子中间皱着眉头转来转去,她是一个平衡感巨差的小孩,经常会撞到架子上,然后看也不看继续走,我想她的伤口还是会有一点疼,但她完全不以为意。
“林南一你呆着干吗?”她喊,“怎么男生可以不帮女生拿东西的吗?”
我看了她一眼,惊得差一点跌倒。她的胳膊上已经搭了不下五条各种颜色的裤子,上衣长的短的大概有六七件,这些东西重重地压住她,我担心她的伤口,只好冲上去接过。
果然够沉。我瞪她:“请问你是在买东西还是打劫?”
“你以为我买不起么?”她横我一眼走到柜台,很酷地指指我,“那些,我都要。”然后把钱拍在柜台上。
活脱脱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真让人气短。
然后她昂首阔步走进试衣间,我老老实实候在门外,不要提有多窝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出来,短T恤配牛仔,看上去倒满精神。
“好了,”我容忍地说,“可以走了么?”
她却忽然盯住门外。
“蓝裙子!”她忽然低声说,“林南一,有人跟着我们!”
我紧张兮兮地回头去看,她却一拍手:“好了林南一,你真的这么好骗吗?”
我差点没给她一巴掌,她却气定神闲,在镜子前像其他所有女孩一样精益求精地照了半天,问:“你觉得如何?”
我公正地说:“除了那个镯子实在不配,其他还好。”
她有点犹豫地看了看镯子,取下来,又重新套了回去。
然后她立正,对着镜子里的人影,郑重地说,“现在,和过去的妖精七七,说声再见吧。”
我发誓,我确实听到她说的是,妖精七七。虽然会很愚昧,我还是赶紧看了一眼地上,阳光照着,她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证明她是一个,怎么说呢,真实存在的人体。
哦,那么妖精,会是她的外号,或者网名。
如果是网名,那么借助google,我就可以知道她过去的命运,然后查IP,通过IP查地址,没有问题,我可以把她送回去。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回到家的时候,我就忘了这个主意,更重要的是,我没交宽带费,网已经被停掉好些天了。那个下午我一直在看DVD,一部很老的片子,我喜欢的《刺激1995》,七七显然不感兴趣,整个下午她都对着我的电脑在发呆。黄昏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应该去做饭。我正在厨房里洗菜,等我出来的时候七七已经把人打发走了。
我问:“谁?”
她把一张收条递给我说:“收房租的。”
我一看,赶紧把手擦干净说:“我去拿钱还你。”
“算了吧,林南一。”七七说,“我住这里也要交钱的。”
“那怎么行。”我已经走到里屋。
“算了吧,林南一。”她在外面喊,“你要是给我钱,我明天就搬走。”
等等,什么时候变成我怕她搬走了?
她走到门边来,看着我,懒懒地说:“你失业了,难道不想找工作吗?”
“想。”我把钱递给她说,“不过你放心,我还不致于饿死。”
“但你可能伤心死。”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她你可以一样地活。你这样子,她未必会感激。”
“那我该怎样?”我像模像样地跟眼前这个小姑娘请教。
“忘了她。”七七说,“当你们从没有认识过。”说完,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那颗树,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用一个小姑娘的钱,我林南一实在没这个厚脸皮。
“好吧。”七七说,“林南一我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在赶我走。我知道我不受欢迎,你放心,明天我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