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神色间颇有几分张皇,挣了几下没挣开,便没再动,轻道:“将军别这样…叶莲,叶莲配不上将军。”
“我不在乎。”薛棠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我在乎…”
叶莲垂下头,怀里的花也像受惊了般不停下落,她忙不迭地俯身去捡,却在猝不及防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他紧紧抱住她,仿佛怕她跑了一般。
“花…花瓣碎了…”叶莲低声提醒。
薛棠却恍若未闻,如此拥抱良久,久到天都黑了下去,他才放开她。一片蒙蒙夜色里,她的一双眼幽幽望着他,浮着些诉不清说不明的怅惘之色,叫他心疼不已,他抬手轻抚上她那双眼,她的眼睫微微颤了下,却没有躲闪,于是他的手便慢慢滑到她苍白的脸庞上,摩挲间最终落在她的唇边。
“叶莲…”他呓语般低唤一声,慢慢俯首,朝着那薄薄的两瓣唇吻下去。
只是不等他的吻落下,叶莲便忽地别过了脸,她的身子微有些颤抖,脸转过去轻贴在薛棠胸口,眼角有泪光闪动。
她不想伤他,她知道薛棠对她好,他对她一腔情意,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再爱别人?
薛棠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最终只在她鬓角轻吻了下。
夜静寂无声,暗处有淡淡的黑影,静静伫立,垂首看营地中两骑人马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温言细语声隐约从风中传来,飘入耳际,仿佛昨日她还在他身边。
可惜所对之人已不是他。
随后一人远去,她也进了帐。
营地间防守很严密,每半个时辰便会有巡守卫兵走过,只是夜色那么暗,终究有他们发觉不了的死角。
她帐中灯光熄了许久,他才如鬼魅般飘过去,掀帘迈步入内,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到她均匀细微的呼吸声,想来是睡得熟了,他慢慢朝她走过去,在榻边坐下,伸指小心翼翼抚摸她的头发。
“你要什么?叶莲,名望地位…我都给你,我成全你…”他伏在她耳边低语,“你会成为东宁的女英雄…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夙愿
第一声号角鸣响之时,天还没亮,帐篷内灰麻麻一片。
叶莲翻身爬起,摸索着穿衣服,穿着穿着便觉不对,从枕头上滑下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腿,垂目看时,依稀是把剑的模样。她心中疑惑,特意低头仔细看了看,这一看心头立时巨震,蓦地站起身,打着火石小心翼翼环顾帐篷四围。
没有人,帐篷里除了那把剑几乎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可是,的确是有人来过。
她握着那把剑冲出帐篷,外面才刚刚透曙,营地里除了匆忙来去的兵丁,并没看到可疑之人。
叶莲站在那里心头卟卟跳个不休,两腿竟有些发抖,呆了片刻却将剑裹在衣袖里,返身回帐取了令牌出了营门直往中军大帐而去。她走的很急,几乎是在跑,脑子里一团纷乱,不停胡思乱想。
他来了,阴魂不散地又闯入她的生活。
如同巨石投落水中,一瞬便掀起了滔天浪头,势要将她再度卷入深渊。
枕畔留剑,其用意所在,显而易见。他在威胁警告她?告诉她,只要他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依旧是强者,而她只是他的囊中物,可任他生杀予夺。
这样的机会,他能放过薛棠?凭他的本事,若起心暗杀薛棠,即便隔着重重防卫,也不是办不到,一旦暗杀成功,东宁军中失却主将,后果…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叶莲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大帐门前看到一切井然有序,一颗心方落下来。她微舒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走上前对门外侍立的执勤兵士说出来意,请其代为通传。
薛棠在内中听到禀报,便是一愣,随即却是满怀惊喜,连忙道:“快请叶先生进来。”
他心头有几分雀跃,更多的却是紧张,不知觉间额上已沁出汗珠。想起昨晚叶莲曾说,要好好想一想再答复他,便以为她是为着此事而来。她终于愿意嫁他了么?薛棠只觉欢喜无限,却又摇头,将此念头打消,叶莲那性子,就算愿意也不会这么急着来告诉他啊!
转眼,叶莲便从帐外匆匆走了进来。
他忙迎上去,却见她神情间有恍惚之色,口唇发白,竟有些失魂落魄。
“你怎么了?”薛棠敏锐地察觉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他来过了。”叶莲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什么?”
叶莲这时才意识到失态,略定了定神,道:“昨晚有人潜入我的营帐,还留下了这个。”
她说的很快,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将衣袖里罩着的那把剑呈了上来,那剑粗粗看来与寻常佩剑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整把剑做的细巧精致,应是专为女儿家特制的。
“这是孤岑剑,你记得么?是…是那次大考,那个人作为奖赏给我的,后来我被他废掉武功,这剑便一直在他手中,我逃出之时,也并没有带这把剑,可…可是今早我起来,它竟…竟搁在我床头。”
叶莲虽说的快,却是很有条理,神色间并无太大的波澜,可以称得上是平静。可薛棠却一眼便看到了她眼底的惶惑,她分明已慌乱无措到了极点,连捧着剑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别着急。”薛棠心头虽是震惊,却还稳得住,一手将剑接过去,一手握住她手臂将她扶至座椅上坐下,才问,“你是说昨晚燕君舞进了你的营帐?”
“是,我能肯定,他留下了这把剑,大概是警告之意,我怕会出什么意外,所以赶过来禀报将军,营中防守只怕…只怕还需加强。”叶莲脸色仍是煞白,言辞间却不乱分毫。
薛棠低眉看看手中那把剑,忽扬声朝外叫道:“来人。”
帐外侯命副将应声而入。
薛棠不动声色对他交代一番,将各营区白日夜间防卫做了一番调整,吩咐副将即刻传令下去,末了又叫人唤丁洌前来。
副将应命而去,丁洌还未赶来,薛棠又看了看那孤岑剑,只觉心头恶寒,顺手便搁在案头,转而又安抚般拍拍叶莲肩头,话语里有几分悔意:“都怪我疏忽,昨日得到消息便该增强防守…叫你受惊了。”
薛棠满怀歉疚,防范如此严密的大营,那个人居然如入无人之境,竟叫他潜入了叶莲的帐中,将她惊吓成这样。燕君舞来的还真快,昨日才有消息说西肼大军到石州,夜里他人便到了长岭。速度之快,行踪之诡秘,怎不叫人心惊?
“我没有事,将军不必自责。”叶莲强笑着宽慰他。
薛棠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她还能这般沉着冷静地为他着想,可他呢?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无声叹了口气,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
叶莲伸手来接茶,两手依旧抖的厉害,茶盖碰着茶碗,叮铃当啷的响,到底暴露了她心里的恐惧。
薛棠眼望她如此,只是心疼不已,半俯身蹲在她身前,两手覆上她凉冰冰的手背,帮她稳住茶碗,轻道:“别怕…别怕…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容他伤你半分。”
叶莲道:“我不是怕…”她顿住,脑子里有个声音即刻反问:“你不是怕那是什么?既然怕,又是在怕什么?”恍惚间耳边有低低语声反复回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总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深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以为那是梦里的声音,却不想竟真的是他。
这么久…她已经差不多可以平静地回顾过往,没有恨亦没有爱,一颗心淡如止水,可为什么他一出现,她就会乱成这样?
薛棠道:“我们一起打败他。”
“好…”叶莲胡乱地点着头,打败他,她记得自己曾歇斯底里冲他吼过这句话:“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打败你…”可她真的能打败他么?在失去了武功一身伤病之后。
薛棠心里有些酸涩,不无伤感地道:“你没了武功…怎么不告诉我?我真是糊涂,竟然让你在塘口峡战役里担当那般凶险的任务…差一点就让你送了命。”
他后怕不已,回想起叶莲被扶中伤到那一幕,只觉心都揪了起来,跟着却是刻骨的愤怒仇恨,那个人当真是个畜生,竟下狠手废她武功,她被抓回去后,他是怎么折磨她的?她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最最可恨的却是他,因为无法与那个人匹敌抗衡,所以无法保护她。
“将军。”
丁洌忽从外走进来,却只冒了下头,看到帐中情形,即刻便退了出去。
叶莲听到这一声喊,蓦地便醒转神来,脸上一红,便想将手从薛棠手里抽出来。自二人重逢后,薛棠难得见叶莲露出小女儿羞态,如今见到,便由不住一恍,却还是收回心神,冲着叶莲微微笑了下,也就放开了她,站起身对外喊道:“进来吧!”
丁洌这才从外走了进来,眼望他二人笑嘻嘻道:“将军有何吩咐?”
薛棠对他那怪异的眼神视而不见,正色将叶莲过来禀报的事情跟丁洌说了一遍。丁洌闻听,神情便凝重起来,再不复先前嬉笑之态。
“末将这就去找任将军,今日先将次右营各处仔细清查一遍,营中兵士也都要逐个排查,若有奸细,即刻缉押严加审问。”
薛棠道:“好,行事谨慎些,若非有确凿证据,不得妄动,如今正是用兵之际,切莫令营中将士心生不安惹出乱子。”
“是。”丁洌拱手应命,临走却朝叶莲一笑,那笑里含着几许关怀与祝福,脱去了沉重,却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随后几晚,燕君舞再未出现。
薛棠曾想把叶莲的营帐搬至中军大营内,只是不合军规,便也就不了了之。不论怎样,防患于未然总是必要之事,营中夜晚防守因此大大增强,换做了三轮两班,一些隐蔽死角也都特意安排了人轮值。
丁洌与任之水对次右军营一番严密清查,也并未发现有可疑之人,薛棠更派重兵在方圆几百里地搜寻,各要塞关口检查严格之极,虽是如此,却依旧没有燕君舞的行踪,想来其人已经返回石州。
如此众人方松了口气。
西肼大军临近穆尔的前后数日,云简也率五万兵马进驻长岭。
大军进驻长岭当日,大营里锣鼓齐鸣,一片欢腾,数万将士列队迎候,举手高呼:“云简大将军…云简大将军…”而后山呼万岁,声音此起彼伏,在长岭群峰间震荡回响,经久不息。
云简坐在战车里,挥手向三军致意。
一番纷繁复杂的仪式,薛棠方将云简迎入中军大帐。
云简身披战甲,接近四旬的女将军身姿笔挺,威风凛凛,只是下战车时,叶莲才知她的腿脚不便,竟是坐着辆木轮椅下来的。
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英雄,叶莲总算了结多年夙愿,即便云简如今两腿有残疾,不再有往日英姿,却依旧叫她激动感慨。叶莲不由想起入黑雕城的初衷,时隔三年之久,她已不再是当日那一心要做女英雄的小女孩,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自己仰慕多年的云简,却真可算是造物弄人了。
随后是军中主要将领入见,叶莲心里是极想去见一见云简的,但她仅是一参军,这种重要的场合自是轮不到她去的,便只好按耐住心头念想,辄转回营。
只是不及她走至次右军营,便有人疾追上来传令:“叶参军,大将军请你去中军大帐。”
叶莲甚是意外,想到要见云简便激动不已,忙跟着传令之人去了中军大帐。
帐内肃穆非常,居中大案后正坐着云简,身后立着两个女将,也都是英气逼人,薛棠于左下首坐着,余下各将领分居营帐两侧,依照职位高低一个个排下来,井然有序。
“卑职叶则敏参见大将军。”叶莲忙微躬了身朝云简行军礼。
“你就是任之水将军营中的那位生擒列贤的叶参军?”
云简神态威严,语气冷冽,叶莲也不知怎样竟觉这话语里颇有几分不善,心下一沉,忙道:“生擒列贤乃是任将军之功,卑职不敢居功。”
“你虽不敢居功,却敢女扮男妆混乱军纪。”云简冷冷接话,忽然一拍大案,厉喝,“来人,给我拿下她。”
笞刑
云简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两个执刑校官自后而上,一左一右反扭住叶莲双臂,不由分说将她摁跪在地上。
薛棠大惊,忙起身问:“大将军这是为何?”
云简斜儿子一眼,道:“此事薛将军也脱不了干系,且待我发落完她,再慢慢与你清算。”
薛棠道:“末将自知有错,但凭大将军发落便是。但叶参军自入军中以来,所立功绩足以抵去她一时无心之过,大将军总不能视而不见?”
云简冷声道:“功是功,过是过,一桩归一桩,东宁历来不禁女子从军,既要从军,便该到红妆营去,却偏偏女扮男装,混居于男子军营,视军规法纪而不顾,便是她有天大的功劳,错就是错,若不处置,军中法纪要来何用?”
她一番话说完,帐中先前还有些不知所以然的各位将领便已全然明白,但军中纪律严明,却也并不交头接耳的议论,一个个仍旧站的笔直,动都不动一下,只薛棠、丁洌这两个知道内情的人着急不已。
同样着急的还有任之水,乍闻此事真相竟有些茫然了,呆了片刻,方醒过神来,向前一步插言道:“大将军…末将能不能说一句?”
“任将军有话请讲!”
“这个…”任之水道,“这个其实是末将的错,叶参军当初并不是自己投的军,而是末将生拉硬拽请来的,叶先生她并不清楚军中法纪,只能是无心之过,要追究也只能怪末将老眼昏花,不辨雌雄,闹出这等笑话来,还望大将军看在叶参军屡建军功的份上既往不咎,要处置便处置末将好了。”
丁洌也趁机在旁为叶莲说话:“任将军说的不错,叶参军也并不是有意触犯军规…何况凉风谷地、塘口峡两场战役都是用了叶参军所献计策,才打了大胜仗,这般大的功劳,也够功过相抵了。如今西肼又来犯,正是用人之际,还望大将军念在叶参军赤胆忠心报效国家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如此一说,其他将领也都跟着替叶莲说起情来,请云简赦免叶莲无心之过。
“丁领军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先莫忙着为她开脱罪名,你自己便有包庇隐瞒之罪,至于任将军,识人不清,不辨男女,以致混乱军规,也有罪责在身,容后一一清算。”
云简抬手止住众人,面上并无缓和之色,一番斥责后又接着道:“就算如此,女扮男装擅入男营亦是不可赦之罪,论理该处斩以儆效尤,但念其献策合围周行,塘口峡枪挑列贤于马下,功过相抵,可免其死罪,然活罪难饶,拉下去当众责军棍四十,以示惩戒!叶参军,你可服气?”
“卑职服气,谢大将军不杀之恩。”叶莲低声应道,云简说的很明白,她也深以为然。军纪不可乱,云简身为大将,若不明法审令,又如何统军作战?自己既破坏军纪,便要受罚,不管当初有什么理由,这都是不可推卸的罪过,所以她心甘情愿认罪服法。
“既然如此,那便拉下去行刑!”
两个校官应命,就要将叶莲架起往帐外走。
“慢着!”薛棠急了,蓦地出声喝止,一边已跪于案前,道,“大将军,末将愿代叶参军受刑。”
叶莲已被架着走了几步,听到这话忙道:“薛将军,此事是卑职的错,大将军不予重罚卑职已很感激,既是军规,卑职心甘情愿接受惩处,岂有叫薛将军代为受刑之理?”
薛棠却只当没听见,只顾对云简道:“她是女子,四十军棍如何承受得住?还请大将军准末将代为受刑。”
云简冷哼一声,心头颇是恼怒,道:“你早知叶参军是女子却不按军中法纪处置,徇私包庇便已是大罪,虽说此次立了大功,你也将实情报与圣上,却仍难脱罪责,本就该严厉惩处,按例该受六十军棍才对,既然你要替她受刑,便一起算账,连带她的四十军棍,共计一百,因是战时,先暂行刑一半,等打退了西肼人之后再受另一半刑。”
薛棠伏地叩首,道:“多谢大将军!”
云简挥手道:“请薛将军出去受刑!”
薛棠起身,解下身上甲衣,大步走了出去。
叶莲被两个校官押着,此时此地又不便挣扎胡闹,眼睁睁看他自身前走了过去,急道:“大将军,这是叶莲自己的错,与薛将军无关,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军令如山,叶参军要抗命么?”云简语中大有威慑之气。
叶莲语塞,转眼看到丁洌朝她连连使眼色,便只好道:“卑职不敢。”
行刑之地便在中军大帐外的空地上,帐中可以清晰听到外面的棍笞声。
帐内诸位将领除了监刑官并无一人出去观看,因在行刑,云简便不再议其他事情,只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待外面执刑完毕,一时鸦雀无声。
棍棒击在皮肉上,一声声叫人心惊。也只有棍笞声,薛棠连声都没吭一下。两个校官已然放开叶莲,她垂首站在那里,一颗心像在滚油中,煎熬的难受。
五十棍,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好不容易等到行刑完毕,薛棠终于一瘸一拐的进来,她才喘了口气。鼓足勇气抬眼看去,薛棠也正望着她微笑,身上战袍隐隐透出血痕,眸中却亮闪闪的,似是在说:“我没事,别为我担心!”
云简虽心疼儿子,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对诸将道:“还望在座诸位引以为戒,今后再有类似之事,一概严惩不贷。”随后又转头对丁洌、任之水道,“丁洌知情不报,任之水识人不清,念你二人战功卓著,可免皮肉之罪,自今日起一律罚俸半年,薛棠身为主将,有不可推卸之责,罚俸一年。你三人可有异议?”
“没有!”三人异口同声。
云简又道:“叶参军既是女子,即日起便搬到红妆营去,暂领典军之值,其余事情容后再说。”
“卑职遵命!”叶莲脑中乍然一醒,这时才开了窍,原来云简对她竟是明罚暗赏。回头来想,云简若不如此,又如何能名正言顺将她归入女营?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至此时,叶莲对云简所有的已不单单只是佩服感激。薛棠显然也已领会出母亲此举的真意,扶腰望着母亲许久都不转眼,竟不觉身上的棒疮有多痛了。
云简侧目剜他一眼,正色道:“诸将为国尽忠,奋勇杀敌,塘口峡大破敌军,一举将西肼人赶出东宁,圣上为此深感欣慰,随后不久会遣使劳军,至于各项嘉奖,待凯旋回朝之后,朝中会一一封赏,还望众将同仇敌忾,再退敌军。”
云简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名正言顺恢复了叶莲女子身份不说,还竖了将威。其后军中提起云简大将军都颇是畏惧,因她不徇私情,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照打不误,由此军纪更为严明,无人再敢蔑视军规法纪,任意妄为。
因增驻兵力,营地格局在原来基础上稍有变动,但中军大营并未改换地方,薛棠仍居中军大帐中主管军务,云简却带着亲卫居于中军大营左翼的红妆营中,两营毗邻,有紧急军务方便随时通传。
叶莲已然搬去了红妆营,因为有云简惩处在先,故而叶则敏参军为女子的事实并未引起非议,也就顺理成章。临离开次右军营时,叶莲前去拜别任之水,为此事向他表示歉意。
任之水却只哈哈一笑,道:“不就被罚了半年军俸?算不得什么。”说完端详着她摇头叹气,“可不就是个女娃儿,我这双眼睛可真是老花了,竟没认得出…”
正值大敌当前之际,薛棠身上虽有棒疮,却也不敢懈怠军务,因暂时还下不得床,便在床头办起了公。
叶莲抽空去看他,见他趴在床头看卷宗,心里便越发内疚,歉然道:“将军…都是我带累了你。”
薛棠有她陪着,心里欢喜不已,道:“有什么带累不带累?为你,我便是多挨几棍,也是心甘情愿的。”
叶莲脸上微红,嗫嚅半天方道:“将军若再多挨几棍,我…我便越发罪不可恕了。”他话里的意思如此明白,竟叫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叶莲不由怀念起当年那个内敛含蓄的小城主,时光匆匆,他同她都已经长大,再回不到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再想唯叫人心伤,那些懵懂年少的岁月,那些凄厉悲惨的记忆,一并都随着黑雕城的破灭消失在了硝烟战火中。
“叶莲…”薛棠伸手握住她的手,话语里微有不满之意,“叫我薛棠,怎么总是将军将军的?”
“这是军中,给人听到了不好。”
“可现在没有别人。”薛棠执意要求。
“我怕我叫习惯了,当着人也叫出来,那可就…太不好了。”
薛棠叹了口气,便也就由着她。
“将军的伤怎样了?”
“母亲叫人送了最好的棒疮药来,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了,不碍事的。”他微有些尴尬地笑。
叶莲心头微松,想起自己曾用过的那种雪珠玉肌膏,那药膏对付棒疮鞭伤这类外伤最好不过,正想开口提一提,便听外面传来木轮车的嘎吱声响,随后便听云简的声音自外传进来:“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若不送最好的棒疮药,痛的还不是我?”
薛棠一晒,叶莲已经面红耳赤甩开了他的手,刺溜站去了老远。
“参见大将军。”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从容,躬身朝坐着木轮车被小青推进来的云简行礼。
云简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还以为是梅儿,原来是叶典军。”
叶莲握着两手呐呐道:“薛将军都是因卑职才受军棍之责,卑职心里不安,特地过来看望。”说话间隙,她朝着小青微微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小青也含笑跟她点头致意,她如今与白梅都算是云简的近身随侍,也是红妆营中的高级将领,叶莲自到红妆营便一直受她二人照应,三人相处甚好。
云简笑道:“薛将军治军不严,自是该受杖责,叶典军不必自责。”
“谢大将军宽慰。”叶莲一向仰慕云简,但云简真到了她面前,却不敢抬头直视她。略略扫过几眼,只觉她容貌极美、气度高华,不可逼视。薛棠的面貌大体随了她,却没有她这般逼人的气势,温和清雅,叫人更容易亲近。
叶莲心里不由自主做了个比较,忙趁势告退:“大将军只怕有要事与薛将军相商,那卑职就告退了。”
小青伺候薛棠多年,早看出他神色不对,忙也道:“婢子先回去看看参汤熬好没有,好了便给公子带过来。”
薛棠含笑点头,眼看叶莲、小青退出去,面上的笑容便也跟着敛去,微有些嗔恼地道:“母亲…好好的您提梅姐做什么?”
云简朝薛棠腰臀那一截瞟一眼,答非所问:“还疼吗?”
“不疼。母亲,您以后别再当着叶莲的面提梅姐了,您也知道,梅姐她只当我是弟弟,我也只当她是姐姐,我们不可能在一起…”薛棠低声央告。
云简道:“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姓叶的姑娘,可是你应该知道,她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喜欢。”
“我…母亲从哪里看出来的?”
“眼睛,她看着你的时候眼里一点爱意也没有。”云简一点也不给儿子留面子,“棠儿,你真的看不出么?”
薛棠沉默良久,面上渐有郁郁之色,点头道:“我知道,可是…我喜欢她,这就足够了。”
云简叹了一声,摇头道:“总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够,你会想她像你一般喜欢你,你会失望…我不想我的儿子受这样的苦。”
薛棠微微别转脸,神色颇有些黯然,过了片刻却转头问云简道:“那母亲您,是不是也不喜欢父亲?”他没有等云简回答,跟着便接了下去,“这就是您不肯回黑雕城的因由吧?父亲他一直都想挽回…”为了挽回,所以他不惜冒着毁掉黑雕城的危险,也要治好儿子的病,只因他知道,没了儿子,他们夫妻间便再没有一丝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