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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
“淮阴人?”一般人名里不会无缘无故带上地名,白行简仿若闲聊。
“是。”顾淮很有些受宠若惊。
“师从何处?”
“师从家父。”顾淮有问必答,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家父师从淮阴当地的名医世家,可惜那名门倾家覆灭,家父并未学成。”
“已高太医院许多。”白行简神情寡淡绕过话题,“为何你在太医院遭人排挤?”
“兰台令怎知……”顾淮讶然。
“你被遣来给我看诊,可不是遭人排挤了。”白行简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口碑和遭遇,目光掠过宫灯下黯淡的滚灯,口中不经意道,“殿下情况如何?”
“听说还未苏醒。”
“你可有法子?”白行简转过头问。
“有一个方子,但用不上。”顾淮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我能让你用上。”
寝殿半日游
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盈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凤君心急如焚,瞪着太医院一帮束手无策的庸医,恨得咬牙切齿。
不是没有想过持盈会遇到各种危险,做父母的,从有宝宝那一刻起,便常有宝宝走失、被坏人拐走等梦境。凤君的噩梦更加丰富。一个储君所能遇到的各种迫害,都被凤君轮流梦了一遍,落水自然也在其中。而他的应对措施则是更加全面细致的保护宝宝,为她代劳一切。以为只要团团在自己的羽翼下,便可杜绝一切危害。
事实证明,他太自负了,而正是他的自负,害了团团。
元玺帝见凤君又急又恨又自责,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身为妻主,她觉得有责任安抚一下:“我像汤团儿这么大时都能独自解决刺客了,落水算个什么事,你瞧你把我女儿养成了什么样?我让她学凫水,她呛个水多正常,你防我跟防后娘似的。还偷偷到庙里给她求避水避火符,以为戴几个符就能安枕无忧。好了,别生无可恋了,我就不一一细数你干的蠢事了。汤团儿是我生的,我穆元宝儿生的娃不会这么废柴,主要是这帮太医没用,若是牧云哥哥在……”
原本一蹶不振的凤君听见元玺帝最后掐断的一句,顿时开启心中警戒,生无可恋的黯淡眼眸瞬间转作斗志昂扬的清亮:“你可终于找着机会了,想把他召回来么?想得美!还是那句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就说近些时你老是推三阻四,原来是生了二心,对我生了厌倦,想要始乱终弃!”
不小心碰翻了醋坛子,元玺帝悔不当初,尤其思及多年前的一次。那时汤团儿豆包儿还小,她收到了柳牧云寄来的一封云笺,被凤君发现,大吃一醋,转头就带着汤团儿回了西京,整整闹了三个月的别扭。最后还是她携着大学士们不惜狗血淋头拟就的表白情书,亲赴西京,软磨硬泡,才将凤君哄骗回来。
凤君吃起醋来,从后宫到朝廷都不得安宁,元玺帝想来就心悸。
“我明明只是个假设句,谁说想召他回来了,他离京游历是他的志向,我又岂能强迫得了他?你还有脸说我对你推三阻四?都一把年纪还这么精神,哪次不是没完没了,还口口声声要生七子八婿!我每日应付那些没事找事的朝臣都应付不过来,还要应付你这个老不正经,我都要心力交瘁猝死了,还要被诬陷,啊,简直生无可恋……”
帝后拌嘴,旁若无人,满殿的太医原本就因唤不醒储君而压力山大,还被迫听着这一瓢瓢的狗血后宫日常,其中还有刚入太医院年不满十八的少年人。这个世道对太医简直太残忍了。
白行简就是在这时入了殿。顾淮抱着医箱在前穿梭,用肉身开辟一条路,为的是白行简不必碰触到这满殿黑压压的人。不顾太医们的诧异和嫌弃,白行简穿过众庸医,自然没有好脸色,所到之处,一片冷气蔓延。以太医令为首的御医们见到这位高居黑名单榜首并蝉联至今的兰台令,均是眉头大皱,不由自主回避,越避越开,彻底为他让出个宽阔的区域。
白行简走向屏风前,站定施礼,打断屏风里的夫妻吵架:“陛下,若殿下尚未苏醒,臣有一个人选,可一试。”
吵架的二人暂缓夫妻生活不协调的内部矛盾,想起这场拌嘴的起因是持盈,一听白行简言语,仿佛有了救星。
“什么人,带上来!”凤君也顾不上拌嘴了,既然白行简说话了,想必是靠谱的。
从顾淮随白行简一同进殿时,太医令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太医竟没有被白行简羞辱到疯掉,这不合逻辑!当顾淮果然在白行简的目光示意下,紧张地走向屏风后,太医令知道今日恐怕要糟糕。
更令太医令吃惊的是,白行简竟也跟去了屏风后。他究竟要干什么?太医令恨不得自己也跟过去瞅瞅。
元玺帝和凤君给顾淮让了持盈床边的位子,二君救女心切,也顾不上对白行简的突兀出现表示异议。此处是储君寝殿,持盈的卧房寻常除了太医,不曾有其他外人,尤其是男子造访。白行简自然也是头一遭到此。
二君给顾淮让位,顾淮不着痕迹给白行简挪地方。他便清楚看见这位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皇太女此刻紧闭双眼,安静地躺在柔软舒适的缎面被褥里,枕头也是柔软舒适的。白行简想起自己那方硬邦邦的枕头,硬邦邦的床榻。
顾淮首次离陛下凤君与储君这么近,紧张自不待言。踏足皇太女的香闺,见到了储君殿下,顾淮大吃了一惊。顿时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传言结结实实地欺骗了。说好的祸星降世呢?说好的混世魔王呢?说好的招不到夫婿引陛下凤君竞头疼呢?
这样五官精致结合了陛下与凤君二人之优点,美貌之加倍,怎么可能是传说中讨人嫌的宫廷噩梦?怎么可能招不到夫婿?
顾淮心口砰砰直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揭开被褥一角,都仿佛是对仙女的玷污。被褥一掀,一个绣着圆圆胖胖的汤团子睡袍便露了出来,可爱得顾淮一颗心都要蹦出来,然后融化掉。
白行简瞥了一眼这只大汤团儿睡衣上的小汤团儿,顿时心中便对元玺帝和凤君二人的品味充满了怀疑。储君这般年纪还被当做小儿养着,难怪行事莽撞且幼稚,性情恶劣且幼稚。
元玺帝和凤君并不知他们给长女定制的团团睡袍太过夺人眼球,只见前面两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思,不由跟着紧张起来,莫非汤团儿难治?
“顾太医。”白行简出言提醒一下顾淮,发呆当合时宜,显然他们因一只绣花团子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顾淮忙将自己融了一半的心塞回去,避开不看持盈的脸,然而还是避不开衣服上那只团子,怎么可以这么可爱,针都拿不稳了……
白行简不得不给他一点压力,让他冷静一下。他抬目见床榻垂帘垂着一块麒麟刺绣,未多想,抬手扯了下来,扔到持盈身上,盖住了那只胖团子。然而,二人再定睛一看,顾淮的一颗心更是加速融化,太、太可爱了!怎么会有人绣一只萌萌的麒麟!人家是神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
一只胖头胖脑的麒麟趴在持盈身上,仿佛在觊觎一只美味可口的汤团儿……
这皇家的品味果然是不能好了!
白行简对储君寝殿的其他布景不敢再抱指望,袖子一动,夺过了顾淮手里的银针,兔起鹘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入了持盈侧腹,轻捻几下,同时另一只手挽起持盈的袖子,拖住她滑嫩的手腕,取针扎入穴位。持盈手指蓦然一动,勾住了他手指。两人手指交缠到一起,顾淮偷偷看一眼白行简的侧脸,兰台令冷峻的面容毫无所动。
兴许兰台令根本就不在意这点小动作,他不加理会,继续捻动银针,直到持盈嘴里呜咽了一声,他又以迅雷之势收针,推入袖中。
整个过程,二人都是挡着元玺帝和凤君的视线。顾淮作为太医来看诊,身体倾靠较前,是对床上病人看病的姿势,而白行简自始至终站得笔直,身形疏离,完全没有行医施针的动作幅度,仿佛纯粹是在观看太医施救。
二君在持盈呜咽时便一同迈步上前,围到持盈身边,皆以为是顾淮神医手段。
“团团醒了么?”凤君急切问。
“尚、尚未完全清醒,还需辅以药剂!”顾淮紧张回应,心道原来皇太女殿下小名叫团团,好可爱。
“你来开药。”元玺帝指明顾淮。
顾淮打开随身药箱,从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几位药,躬身呈上:“臣……在太医院时已抓了药,以备不时之需……这药的搭配可能比较奇特,但请陛下相信我……”
“你来煎药,汤团儿就由你负责。”元玺帝再度指明顾淮,并十分看好这个小太医,“小小年纪,医术了得,现任太医院几品医官?”
“回陛下,臣为六品医官!”顾淮心猿意马,原来皇太女殿下小名的全称是汤团儿,好可爱。
“喔,那以后就是四品医正了。”元玺帝金口玉言,直接凌驾太医院内部升迁的规章典制之上。
就连凤君都没有提醒元玺帝又不按规章制度办事。
屏风外面候着的太医令和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惊呆了,陛下你僭越了啊陛下,就不怕史官……不对,史官就在旁边站着……
旁边站着的史官仿佛没有察觉元玺帝僭越的事实,一言不发,额上却生出汗水。
而当事人顾淮因为受到了冲击,忘了谢恩,待想起来时,发现身边已不见了兰台令。
太医令自然不会忽略掉兰台令,他亲眼目送这个传说中秉笔直书实则狡诈多端的史官出了殿,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他竟是想利用顾淮插手太医院,甚至凌驾于太医令之上,实在可恶!
被整个太医院怨念的兰台令,离了众人视线后,腿骨酸软,手抚宫墙也几乎要站立不住。
“夫子?”豆包儿跪在殿门外,跪得膝盖酸疼时,惊见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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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寝殿的宫女们脸上明显露出轻松的表情,豆包儿也随之松口气,看来汤团儿无虞,他有望结束刑期。
白行简带了个小太医入殿时,他就诧异,白行简又独个出殿,好像腿疾发作,他更诧异。眼见玉山将倾,豆包儿扶着身侧一只仙鹤铜炉站起,忍着万千针芒齐下的麻痹感,迈动腿,挽兰台令之既倒。
“夫子,可要叫太医?”豆包儿没有见过夫子腿疾发作,以为强硬如兰台令是不会倒的。反差落在眼前,豆包儿有些震惊。
“不用。”白行简满头是汗,在强行撑住身体重心,不管怎样都不能倒下,他有他的尊严。
“那我叫人来帮夫子?”豆包儿捉摸不准他的心思,试图寻找一个他能接受的法子。
“不必。”白行简唇间已无多少血色,性情坚定而倔强,一一否定豆包儿的提议。
豆包儿头一回发现夫子这么难伺候,比女人还难懂!明明很痛苦,却既不要太医也不要别人帮忙,那么到底要怎样?
仿佛听见了豆包儿心底的呐喊,白行简终于肯主动说出要求:“可有僻静无人处?”
豆包儿心念电转:“有!”
推开殿门,豆包儿让在一旁。因为白行简似乎并不乐意他的搀扶,哪怕是将倒的时候,究竟什么原因,豆包儿当然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不喜欢雄性同类的靠近?然而也没见他有雌性异类的靠近呀!
哪怕此际迈步更为艰难,白行简还是强硬要求自己来。这个强硬,不用他说,是从他的表情神态透出来的,拒人千里。豆包儿在旁边看着十分煎熬,觉得自己不帮他是残忍,帮他又会惹他厌烦,在他痛苦的时候还让他厌烦,似乎更加残忍。
豆包儿压住自己的行动节奏,走几步一等,到门槛时不由抹把汗。从前不觉得,如今才发现这门槛竟然快及膝盖高,夫子怎么可能迈得过去!这个崎岖坎坷之途,是自己领夫子过来的!认为自己做了蠢事的豆包儿,忐忑惭愧得咬手指,怎么办?
看吧,果然夫子停在门槛外,半晌不动!豆包儿要被自己蠢哭了!
豆包儿内心十分纠结,如果这时说,夫子我们还是去别处吧,那岂不是明确表示自己认为夫子连个门槛都克服不了,夫子这样的脾气,能忍?但如果说,这只是一个普通高度的门槛,你一定可以的,那假如夫子迈不过去,岂不是很难堪?
就在豆包儿进退两难、脑中神展开到让人来锯掉门槛时,视野里,如果不是错觉,不是幻视,那么就是夫子一手扶杖,一手微提下摆,左腿迈过及膝门槛,一分不高,一分不低,仿佛量好了高度,随后衣摆从门槛上拂过,右腿迈过。
豆包儿揉揉眼,确定白行简自己从门外迈进了门内,虽然动作谈不上快,相反却是迟缓而精准,一次到位。显然这个挑战对他来说并不轻松,紧抿的唇角,顺着鬓发滴下的汗水,表明他已竭尽全力。
紧张得不行的豆包儿终于能够松口气,但随即,面前的现实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白行简艰苦卓绝跨得殿门,落脚便踩上一只拨浪鼓。豆包儿咬上了拳头,大气不敢出,生怕夫子被一只拨浪鼓撂倒。
白行简又不得不抬腿,手杖将拨浪鼓拨到一边,抬眼便被殿内地上的景象冲击到了。
满地散落儿童玩具,鸟笼、小竹篓、香包、不倒翁、泥人、小炉灶、小壶、小罐、小瓶、小碗、六角风车、雉鸡翎、小鼓、纸旗、小花篮、小笊篱、竹笛、竹箫、铃铛、八卦盘、六环刀、竹蛇、面具、小灯笼、鸟形风筝、瓦片风筝、风筝桄、小竹椅、拍板、长柄棒槌、单柄小瓶、噗噗噔……
仿佛集市大展会,根本无处下脚。
“你说……这是什么地方来着?”白行简不确信地再问一遍。
“我、我姐的书、书房……”豆包儿颇没底气。
完了,豆包儿忘了白行简现在是汤团儿的夫子。把姐的夫子引到了姐的书房,见到了姐的珍藏,这些珍藏连父君都不准碰的,宫人更是不敢来收拾。最重要的是,听说白行简给汤团儿的史学课成绩评估向来不高,这下印象分彻底败光。豆包儿又被自己蠢哭了!
可正因为是汤团儿的玩具房兼那个什么书房,才人迹罕至,僻静无人。因为汤团儿总是担心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觊觎,顺手偷走,弄丢一个就够她哭一个下午,所以父君勒令宫人们任何人不得靠近储君书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储君书房藏有什么国事机密。
从储君的睡袍到储君的书房,没有一样不叫人吃惊,没有一样能让人与“储君”二字联系起来。白行简没力气在意这究竟是书房还是玩具房,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坐下来。
“需要注意什么?”他忍着身体不适,耐心问。
“不要碰这些玩具,不要弄乱它们的位置。”豆包儿硬着头皮回答汤团儿书房注意事项。
“嗯,我在此歇片刻,你可放心。”白行简想独自待着,“今日有劳殿下,臣建言殿下一句,勿替瑶姬求情。”
豆包儿吃了一惊,他原本打算既然汤团儿没事,兴许自己能向父君替瑶姬求饶:“可若我也对瑶姬置之不理,她岂不是死路一条?”
“她谋害储君,又岂是你几句话能替她消罪?何况,此事你本身就脱不了干系。虽为姐弟,但你承的是西京姓氏,与储君乃是君臣之别。并且,储君遇险的因头正是你从西京带给她的一只滚灯,无论法理还是情理,你都难脱罪责,再替凶手求情,岂非更加置自身于险境?凤君考虑周全,才令你长跪殿前,以此脱罪。你若体谅不清,鲁莽行事,牵连的将是西京。”白行简为之分析利弊,权作今日酬谢。
豆包儿却听得一愣一愣,他根本没有想过其中关节,竟会牵涉这许多。白行简的剖析与西京族学夫子授课相似,从事情的本质根源,因果关联,君臣之别,来考量后果与影响。虽然百年世家靠的就是这样的清醒头脑来维系家族安危,但全是客观因果与利害关系,而无主观情感人心冷暖,他无法接受。
“不管身负怎样的嫌疑,我也不会弃自己所爱于不顾!哪怕为她背离家族,罔顾君臣!”豆包儿愤慨地表达了他身为男儿的担当,也是拒绝了白行简的建议,同时反问一句,“夫子爱过一个人么?”
白行简正视了一眼这个少年:“你只是不曾经历波折,才以为爱可以替代一切。”
豆包儿回敬以同样的句式:“夫子只是不曾爱过,才以为世间唯有利弊权衡。”
说罢,这个少年愤然离去。
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这样顶撞,白行简还是头一次。
他默然在殿内行走,小心避开每一处散落的玩具,待穿过这片敏感地带,终于到达书案前,拖出椅子坐下,早已汗流浃背。
手杖靠到一旁,他自袖中取出十几枚特殊制作的银针,每一根的长度都是顾淮银针的两倍,寻常大夫根本不会用到的长度。除此之外,另有一包打湿了的罂粟粉。被世人视为恶之花的罂粟,恰恰是他止痛的捷径。
以银针敷以罂粟,寸寸刺入膝盖,一连刺进十几枚,毫不手软。若有旁人在,瞧见这一幕,一定以为他在自残。
于白行简而言,银针入骨的刺痛,与酷刑后膝盖浸泡寒湖水引发的旧疾发作相比,实在不足为道。而每次发作,非罂粟不足以缓解,所以他随身携带。只是这次,罂粟因湖水冲泡,所剩无几,药效大打折扣。
他仰靠椅背,手指揪着衣摆,指节发青,额上汗珠纵横。他睁着眼,望房梁藻井,彩绘斑驳,双龙戏珠,莲花盘绕,十六飞天撒花奏乐。幼年时,也曾见莲花与飞天。
他不愿沉湎往事,转头看向书案,探手拖过案上最近一本书,随手翻开,竟是出自凤君之手的《盐铁论》。论述国家根本的《盐铁论》,与满地玩具,太格格不入。白行简读过《盐铁论》,常感凤君不世之才,竟甘愿屈居后宫,他难以理解。
“夫子只是不曾爱过,才以为世间唯有利弊权衡。”
豆包儿稚气的嗓音回旋耳畔。
爱是什么?不过是皮相迷惑下的错觉,能保几时?只有少年才会口口声声刻骨铭心的爱。如他白行简,刻骨铭心,唯有恨。
他准备丢开《盐铁论》,那位顽劣的储君怎么可能阅读这样的书,大概也是当做玩具的一种吧。目光忽然瞥见一页注解,手指停在那一页,拿起书,读了印本旁侧的小字。对论述中盐铁为根基的观点质疑与补充,论据虽不独到,想法却是特别。观字迹,端妍秀丽,笔势出自凤君,略有变化,与每旬日的作业笔迹不甚相同。
白行简一时诧异与怀疑,甚至忘了腿疾。注解内容与笔迹绝非凤君所留,种种证据指向那个顽劣的家伙,怎么可能!
这时,书中飘出一页纸,落到地上。白行简暂收惊讶,弯腰拾起,引得膝盖一阵疼痛。但纸上的玩意儿很快就给他止痛了。
一张名贵宣纸上横七竖八涂鸦着几个粗糙的小人儿,体型较大的一个简笔小人儿手抚木杖站在一张案台后,表情严肃,表达的方式是嘴角向下。案台下坐着一帮小人儿,寥寥几笔表达人群。而其中浓墨重彩细致描画的小人儿格外鲜明,有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秀气的小嘴,连小鞋子上的缨络都描摹了出来,表明身份的是衣服上圈了一只圆圆的团子。这只团子正在写字,“刁民”二字刚刚收笔。
白行简从未见过这样简陋又粗暴的画作,不觉十分污眼,不会作画何必勉强?简直玷污纸墨!忍无可忍,他又看了一眼,团子画得倒是挺圆,但画夫子竟然如此敷衍,所用笔墨连她的鞋子都不如!以及刁民是何意?
瞥见纸张旁侧写了个一,也许是编号?白行简翻动《盐铁论》,果然又从中翻出一张粗暴画作,编号是二。涂鸦内容更加过分!撑着拐杖的简笔小人儿跪在了浓墨重彩的团子脚下,简笔小人儿头顶有个圈,圈里有字:拜见女王大人!浓墨重彩的团子头顶也有个圈,圈里有字:老白你也有今天!
白行简额边青筋跳动。且不说从一到二有什么因果逻辑,没有联系编什么号?难道中间省略了什么剧情?画风简省便罢了,连剧情都省,可见行事多么任性妄为!若说编号一的内容尚有现实依据,那么编号二的内容则纯粹白!日!做!梦!
再翻也没能翻出编号三来。白行简将这些不堪入目的画作塞回书里,扔了书到案上。
狗血话本案
白行简余光瞥见书案下有只纸篓,纸篓里仿佛躺着本书。对于文人来说,扔书进垃圾篓的行为有辱圣贤。白行简当然不是个迂腐的文人,所谓的圣贤在他看来不少都是沽名钓誉,不值一提。但对于一个史官来说,焚书坑儒令人唾弃,平常无事扔书同样令人反感。
于是,他弯身从纸篓里捡起了书,一看书名,重生之公子复仇,居然是狗血话本。可为何会躺在垃圾桶里?这样的读物在他看来,更应该是顽劣储君的心头好才是。
从不看话本的白行简,若非今日腿疾发作,止痛药剂量不够,也不会翻开这册话本,那么就会错失这个重生故事。
翻了几页后,他神情渐换,快速翻完后,瞳孔收缩,呼吸急促。
重生复仇的故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话本内容,托言架空,却处处有迹可循。说的是江南一户名医世家,因家主卷入当地名门嫡庶之争,暗地里替庶出子谋杀老爷,事情败露,名医家主被官府判了死刑。名门嫡出的长子不甘这样便宜了医家,寻了个由头,使之倾家覆灭,囚禁了医家女眷,并对医家唯一的公子施以酷刑,将其折磨致死。公子死后重生,立志复仇,处心积虑入京师为官,位高权重后,一步步将仇家逼入绝境,以牙还牙,大仇得报。
最后话本剧终,还声明了一句——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巧合?白行简手指关节发白。经过最初的愤怒后,他冷静下来,是什么人编排了这样一个故事,写入话本,流传西京,再至上京?是巧合?当然不可能!
有人处心积虑要他看见这个故事?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人看见这个故事?若非经历过那桩十年前的大案,谁又看得出话本取材的原型?
追根究底,弄清话本出自何人之手,才能揭晓其目的。
白行简将话本重新扔进纸篓。将一个惨烈的故事套以重生复仇类型,谁会想到其背后真相,不过是当做一个通俗狗血故事来看待,就连顽劣的储君都觉其俗气难耐,当了垃圾扔掉。
白行简离开储君书房,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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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煎好了药,两手托着药膳,步步往储君寝宫去。这几日都是他负责给皇太女煎药,督促其服药,后一个环节之艰难,使他后知后觉发现元玺帝和凤君几乎不在持盈喝药的时候出现的原因。于是顾淮发明了针对持盈的药膳。
一日送药三回,每一回顾淮都避免不了的紧张,非因药膳,实为团团。
清醒过来后的汤团儿虽然不是特别有精神,但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小心脏都要负荷不住了。尤其汤团儿不被允许外出,每日在寝殿游荡,穿着舒适的睡袍,睡袍上圆滚滚的团子……顾淮的小心肝都化成了水,好几次险些被汤团儿哄骗得替她喝了药。
今日顾淮端着药膳,迈进寝殿,见持盈两手托腮坐在桌边,睡袍上的团子若隐若现。
“殿下,用膳了。”顾淮将托盘落桌。
“不要以为换个说法我就不知道这是又苦又涩又难喝的药!”持盈面无表情,眼都没眨,仿佛心若死灰,“父君都不帮我喝药了,我有点生无可恋。”
顾淮想象着一个满地打滚说自己生无可恋的圆团子,顿时就克制不住,扭过头去。
持盈瞄他一眼,很不满:“你是不是在偷偷地嘲笑?”
顾淮面无表情扭回头:“并没有。”
“哼,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作为一个储君,我就不跟你计较!”持盈抬起手腕,对着腕上的针口,撅起小嘴吹了一口,仿佛还在疼,“可是你竟敢拿针扎我,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我是不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