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已杂乱无章,白行简还是只能嗓音冷酷,以冷眼旁观的姿态:“你这个样子可没法使出医术,毕竟,你原本就没有自信,不然不会按图索骥,迷信着书中秘法,一一符合书里的要求,要同龄的少女,望月的时辰。可即便换眼术成功了,便意味着你的成功么?前人既已记载成书,首创又与你何干?你毕生只会履前人脚印,这便是你活着的意义?”
言语是灵咒,毒蛇一般从耳中钻入心窍,侏儒医者痛苦不堪,他已不能平静心态来做一场换眼术,心底的动摇已经在暗示他无法在今夜成功,这份动摇逐渐扩散,占据了全部身心。他的精神世界崩溃了,只有疯狂的本能。仇恨替代了一切,他要杀死面前的少女,让那个毁了他梦想的混蛋无法得逞!
他举起短刀的瞬间,嘭的一声响,白行简比他快一步提杖砸破了壁上一排药瓶。他为声响惊住,抬头见自己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一时间他不敢置信。
恶魔!这个混蛋是恶魔!吞噬他梦想与生命的地狱魔鬼!侏儒医者眼眶发红,直到又接连几声嘭嘭作响,更多的药罐药瓶碎裂,药液四溅,转眼之间,无关紧要的药物俱存,而他耗尽生命钻研提炼的精华流水一样泄了满地。这是恶魔,不然怎会这样准确地毁了他所有?发自心底的一声怒吼出口,短刀朝少女眼睛扎去!
电光火石间,一排银针飞来,侏儒手腕一片麻木,短刀被同时飞来的木杖砸飞。他以为世界毁灭的时候,一片火光腾入视野,四壁的药物与流泻的液体一同燃烧。屋顶飞入一支火箭,将一切引燃。侏儒扑向了火光,徒劳地拯救自己的心血。
白行简扑向了持盈,将她抱起,顾不上捡手杖,便要冲出木屋。他以为可以再坚持几步,却高估了膝盖的承受力,尤其还抱着一个人。两人一同跌倒地上的时候,火舌已爬满四壁,将他们困入其中。
白行简手臂垫在持盈脑后,这么大动静,她都没醒,不知被侏儒下了什么迷药。烈焰温度灼人,她额头生了细汗,脸颊红扑扑。白行简捏了袖角给她拭汗,将她半藏在身下,遮挡火焰与热浪。
一片火海,他无力突围,到此时不得不承认他力量有限,无法保她安然无恙,不如独享此刻安宁。他惊讶于自己放弃求生意志的决断,不过疑惑也只是那么一个念头。他勾出侏儒心魔的同时,何尝不是在针砭自己,他活着当真有什么意义?明知此行既为救恩师也为复仇,但胜算几何,他无力估算,只知必须去做一件事,来了结这余生。
持盈的加入是一个变数,这个变数打乱了他原本的规划。她任性的笑闹与悲喜,与他人生的基调格格不入,也衬得他人生何其无趣。她的存在,令他生了对自己的质疑。生命原本可以那么鲜活,他却过得如此灰暗。黑暗对光明总有向往,他却心生畏怯。
他的信念基石一天天生了裂隙,不知何时便要土崩瓦解,在这个崩塌的过程中,他对人生意义的质疑一日日发酵,终于酿成一股绝望海浪将他淹没。而促成这股绝望的,他不愿去承认的,是他自身的残缺与光明的距离。
他不会去主动寻死觅活,但绝境会主动找上他,让他放弃抵抗。当对绝境无能为力时,他愿坦然承受,但他不能让她为他陪葬。他替她挡着烈焰,如同在客栈里、在郡守府上,他阻止她踢被子一样的姿态,只是此时二人之间不再有阻隔。
火舌舔上了他的衣角,皮肤有灼烧的触感,他不能将火焰引到她身上,稍微挪动了身子,张开手臂。
“夫子……”如同感受到他承受的痛楚,持盈一手扒住他心口,脑袋朝他身边紧挨着,另一只手越过胸膛将他环抱。
火苗跳跃上她袖口时,他无法再无动于衷,猛然将她反压地上,扑灭一切染指她的火舌。浓烟与地狱火焰遮蔽六识,他凭精准的记忆摸向一个地方,握住了手杖,猛力一挥,自内向外砸落摇摇欲坠的窗棂。
火屋之外传来微弱铃声,紧接着,几道黑影自破开的烈焰窗口掠入,捞起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逃离火海。
清冽的空气让白行简重获意识,一座几乎要燃烧殆尽的屋子就在眼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持盈躺在地上不远处,由一队不知所措的影卫围着。
生死竟在这样短暂的瞬间扭转。
由于吸入过多浓烟,白行简张口时嗓音微哑:“找些清水给她喝。”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影卫闪身而去。影卫们险些失去储君,不敢再大意,救护任务未彻底完成,不敢撤离。
持盈喝了水也未苏醒,白行简要求影卫扶他过去,影卫头一回干了服侍人的活。当着影卫的面,白行简不用再遮掩什么,拿起持盈的手腕把脉,脉象平和并无大碍,他略施了几针。待她苏醒的过程中,白行简一直抓着她的手,不顾影卫如何看待兰台令。
“可曾见到何人射的火箭?”白行简一面询问影卫,一面盯着在火焰里坍塌的屋子,只是瞬间的抉择,否则那焦黑的屋梁下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影卫摇头,他们隐在黑暗的角落,唯有铃铛能召唤。
草丛里,又传来一声铃音。铃铛以特殊材质打造,最微弱的声响也能传入耳中,尤其是影卫经过锻炼的耳力最能快速捕捉。
白行简转头去看,一只闭着眼的小黄犬叼着持盈遗失的铃铛走了出来,嗅到了持盈的味道,它在众目睽睽中走向草地上的储君。将铃铛叼到持盈头边,小黄伸出舌头舔她的脸颊,而后蹲坐下来,以盲眼“注视”火屋,喉咙里发出悲鸣。
“簌簌!我的女儿啊!”郡守跌跌撞撞赶了来,见人群里不见女儿,顿时嚎啕大哭。
白行简对无辜少女罹难生出的同情在持盈睁眼后化为乌有。
持盈发现自己看不见夫子了。


我是你的眼

郡守痛失爱女, 万念俱灰,无心再包庇盗匪,承认了所有罪行。真相与白行简所料不差,上谷郡官匪合谋, 盗窃行旅财物, 而后分赃。为治好女儿的眼睛, 樊胜不惜供养侏儒医者, 残害无辜少女,同时需要更多钱财保障,却没想动到了白行简头上。盗匪劫走白行简的行囊,发现了里面的路引,知是京师来的官员, 樊胜不胜惶恐, 以为罪行败露,匆忙下令灭口。失败后, 将白行简等人诱入府上, 一面囚禁,一面打持盈眼睛的主意。
樊簌簌的盲疾是樊胜的心病,年深日久终成心魔,才让侏儒巫医的蛊惑乘隙而入,酿成如今家破人亡的悲剧。樊胜生无可恋,对一切罪恶供认不讳,白行简一封信函送往京师,将其交由刑部问审。盗匪失了庇护,匪徒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众匪分赃后逃逸。老三主动将盗走的行囊送回,还有抢走的手杖。
官匪沆瀣一气的阴霾消散,上谷郡百姓终于拨云见日。
白行简的心头,却阴云密布。
一行人依旧暂住郡守府。有谜题未解,比如夜里那支火箭,似乎是不分敌我,要将众人尽皆焚烧。对此,樊胜表示不知情,虽是那支箭引发的大火,直接导致女儿身陨,但他已丧失斗志,无心追究。白行简一面寻找蛛丝马迹,一面为持盈的眼睛忧心自责。
他守了半夜,持盈在早上苏醒。醒来后以为依旧是在夜里,但手碰触到他便安下心,于是躺下来接着睡。白行简起初以为她受了惊吓,又守着她睡到中午。白昼刺目的阳光晃入房中,他放下竹帘,持盈在这时候再度醒来。
“夫子,你在哪儿?”她爬起来,睁着双眼,黯淡的目光满屋子找他。
离她只有几步距离的窗边,白行简对上她过滤掉他的目光,身坠冰窟,阳光打在他肩头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夫子?”认为自己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储君嗓音里含了哭腔,她模糊记得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有冰冷发霉的地道,有烈火灼烧的地狱,然后噩梦醒来只有她自己?
“我在!”白行简镇定地做了回应,卷起了竹帘,让光线充斥房间每一个角落。
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在咫尺间,持盈忐忑的心落回实处,抬头迎着光亮,目视声音的方向,视线无法聚焦:“夜好长,夫子怎么还没睡?”
“夜太长,睡不着。”朗朗乾坤里,白行简自然地作答,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眼眸盯住持盈的双眼,沉重的事实让他无力接受,他害得她失明。
“今晚竟然没有月亮,夫子要不要点上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坐在身边,持盈很安心,悄悄伸手摸了过去,她觉得这么黑,夫子一定也看不见她,所以格外大胆了点。
白行简挪近了手,让她摸着了袖子:“夜里就不要点灯了。”
持盈觉得今夜的夫子格外温柔,她说什么他都会回应,碰到他袖角,她很高兴,容易满足的笑容从脸上掠过:“我做了一个梦……”没说完,额头上忽然落了一只手,她知道是夫子的手,惊得忘了要说梦,瞪大了眼,然而也看不见咫尺的人。手掌滑向眼睛,她只好闭眼,让他触摸。手指停留在眼上,以奇怪的手法按来按去,好像在按压某些穴位。虽然被抚摸眼睛很舒服,但是太怪异了,持盈忍不住把手扣到他手背上:“夫子?”
白行简拿开手,等她睁了眼后视线依旧不聚焦,表明这番按摩也是徒劳:“要不要继续睡?”
“睡饱了,我想出去玩。”
“我陪你去。”
今夜的夫子太不同寻常,持盈又疑惑又兴奋,马上滚下床,还没摸到鞋子,白行简把她按得坐下,然后帮她穿上两只鞋,再然后拉她起来,牵着她出门。
白行简要找出她失明的原因,却又不想她知道真相,一点黑暗和打击都不敢叫她承担,他一个人负担得心中沉甸甸。持盈只是觉得夫子的举止比梦里还要离奇,她没有说出来的梦境里,白行简曾紧紧抱着她,帮她抵挡四面的火焰,她不愿他受伤,所以回抱着他,想挡到他的身前。
她有点说不出口,反正只是个梦,不告诉他也罢。
夜太黑,她看不见,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步伐,走到外面,却觉得有什么照在身上暖融融。
冯聊收拾随身暗囊发现少的不只是软筋散,气冲冲要找白行简算账,就撞见这手拉手的一幕,不由深吸一口气,暗叹老白手段了得,不过一夜之间,竟然手到擒来。然而如此一来,凤君找他算账的日子也不远了。冯聊顿时又幸灾乐祸了。
看了两眼,冯聊就觉得哪里不太对。持盈竟然自始至终没注意到她,仿佛将她无视了。见色忘义,冯聊不满:“我说穆团团……”
持盈吃惊地寻找声音的来处,白行简已经一个肃杀的眼神飞到了冯聊身上,语气里饱含威胁:“深更半夜,冯外使还未休息?”
“深……”冯聊吃了一大惊,光天化日,艳阳普照,她琢磨老白这话用的是什么修辞手法,但在对上持盈涣散的视线时,她呆住了,一个不详的念头滋生出来。
“冯姑娘也失眠了?”持盈做了个猜测。
“大概亏心事做多了。”白行简给了个解释。
“……”冯聊气爆了又不好还嘴,忍了忍实在不甘,索性跟着颠倒乾坤,“大晚上的,你们这是要去干嘛呀?”
“看夜色。”白行简当着高悬的太阳,说得毫无障碍。
不想再同冯聊斗嘴,白行简拉着持盈走人。
望着他们走远,冯聊陷入了沉思,储君的眼睛看不见了,出大事了。
白行简刻意寻荫凉小径,避开阳光,他担心瞒不了她多久,心中矛盾重重,不知不觉这一路他都极少说话,她竟也安静得很。
没走太远,白行简安顿她坐到树根上,他也坐到一旁,从袖中取出被压坏的草蚱蜢,想要修正。
持盈手抚到头发上:“我的铃铛找回来了?”
“嗯。”
“夫子在做什么?”
“编你的蚱蜢精。”白行简发现很难修正,干脆拆了重新编。
持盈想起在宫里荒园子的时候,他编排她是个蚱蜢精,嘴边不由自主泛了笑意。
“这么黑,夫子怎么编蚱蜢?”一个简单的问句,持盈问得突然。
白行简手上一滞,心口一跳,抬眼看身边的少女。
持盈没给他继续寻找理由的时间,因为树上的知了仿佛故意拆台一样,喧闹了起来,她仰头,无力聚焦的目光想要穿透重重黑夜,寻找光明。
“现在是白天吧。”她轻轻问,又似自言自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真相早被她看透,拙劣的谎言怎能瞒过她的聪慧。她说出真相,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
白行简仿佛一瞬间失了所有的言语,找不到回应她的话。
年少储君安静地坐在树下,仰着头,微风吹拂她纤细乌黑的碎发,吹动鲜艳的发带:“原来目盲是这样的啊,簌簌和小黄每一天都是夜里。”
“夫子会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白行简将重新编好的草蚱蜢放到她手上。
持盈垂下眼,虽然看不见,但手指摸着夫子编的草蚱蜢,却能感觉到它的纤毫毕现,她很开心:“夫子编的比我好多了!”
她爱不释手。
他的手掌含义不明地抚到了她脑袋上,触摸到她柔软的头发。
……
此后数日,白行简为持盈施针,并到大火过后的废墟里寻找蛛丝马迹,刮下地面的焦灰带回辨认各种药剂,终于确认,持盈失明并非因为大火炙烤,而是中了侏儒炼制的滴水观音。因为白行简耽搁了侏儒换眼治疗术,侏儒以此作为回报。
身边亲近的人接连因自己受到牵连,白行简心情晦暗不堪,先是恩师,后是持盈。这些灾难原本应该由他承担,却被天道混淆到了他人身上,他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对此,持盈却不太当回事。经过了最初的不适后,她开发出了一些小游戏并自得其乐,比如让小黄给自己当导盲犬,或者换过来由自己给小黄当导盲团团,以及时时刻刻都可以玩捉迷藏不用担心别人质疑她作弊。
心情灰败的白行简多次被她卷入游戏中,看她满头大汗玩得不亦乐乎,他从来不躲,任她从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将他逮住,并承认落败。后来持盈不满足,要求他认真对待游戏,他才勉强同意增加了一些难度。然而担心她磕着碰着,他总会趁她不备自动降低难度,将自己送到容易暴露的地方,让她赢得游戏。
在这场扑来扑去逮来逮去的游戏中,两人练就了无比的默契,以及对互相气息的熟悉。持盈再也不觉得夫子身上的味道苦涩了,相反,那种气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沉迷不可自拔的氛围。离了他的味道,她会睡不好觉。
众人再度启程,告别上谷郡。
令龙泉想不到的是,前行的方向并非前兰台令隐居之处。
白行简定的征途,是西京。
持盈得知要去西京,先是兴奋,后是担忧。要见到曾祖父的喜悦心情随即被忧心忡忡所取代,假如到西京之前,眼睛还没好,西京姜氏家族必将怪罪白行简。
持盈一路都在劝夫子不要自投罗网。


山上有座庙

持盈如今的情况只能乘马车, 汗血宝马让给了冯聊,冯聊乐得纵马狂奔,原想着可以不受白行简约束,一日便能纵出十几里外。白行简依冯外使的先行优势, 命她前行探路, 沿路做好标记, 并提前安顿落脚处。冯聊依旧没有逃过受驱遣的命运,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龙泉驾车,白行简查阅地图,持盈在马车里清点玩具。一地一俗, 各地的稀奇玩意儿层出不穷,每到一处,白行简都亲自精挑细选几样当地奇物,转手给了持盈拿去玩。
持盈虽目不能视,但手上玩具的触感鲜活, 摸一遍就知道是怎么个玩法,小黄蹲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玩,一人一犬十分解闷。
郡守承受丧女之痛的巨大打击, 早就顾及不上小盲犬了, 白行简三言两语便将小黄要了来,作为持盈的玩伴。白行简也不再跟狗一般见识,只要小黄识相,不当着他的面舔持盈的脸, 且保证每天洗澡,他便都忍了。
一路上持盈时时有新鲜,不是白行简给她搜罗的小玩意儿,就是她自己发明的小游戏。即便如此,白行简依旧怕她眼不能视物而感觉烦闷,每日总要留一段时间带她下车听听风声与水声,给她讲一些当地风物与典故,这个时候也是小黄放风的时间。持盈大饱耳福的同时,在心中复原大地山川、城镇市井,有兰台令的亲自指点,不知道涨了多少见识。
持盈知道夫子特意照顾她是因为她的眼睛,夫子将导致这件事的缘由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便觉得对她有愧。但持盈不这样想,相反,她还觉得自己因祸得福,若非眼睛失明,她怎可能见到这样温柔可亲的兰台令?所以她从不抱怨,从不流露一点的遗憾之情,不想给夫子心上增加愧疚感和沉沉的负担。
她用自己独特的乐观开朗感染他,为他减轻压力。
明明是个爱哭的孩子,这一路竟总是笑脸相对。白行简不知不觉放松了对周围的戒备,以至于路线偏离他的安排许久,他才发觉。
往西京的方向有了偏移,龙泉驾车自然是知道的。白行简严肃责问缘由,没想到,持盈承认了自己是祸首。
“前面不远就是大悲寺,我们可以去那里歇歇。”持盈坦然承认错误,却无悔改之意,“晚几天去西京也不要紧。”她一路劝过他不要急着去西京,他不听,她便只好私下同冯聊、龙泉商量,冯聊对于可以游玩更多名胜、且与白行简作对的一切提议都大力赞成,龙泉不想背叛兰台令但迫于持盈是储君,且有冯聊推波助澜,不得已成了帮凶。
“你从前来过?”事已至此,白行简再斥责他们也没用,持盈作为祸首,不会随随便便选这么个地方。
“没有。”持盈神秘兮兮道,“但我知道这个地方。”
看她一脸兴奋计谋得逞的样子,白行简不忍心再阻挠,只是心中暗道自己大意,被这家伙摆了一道。
马车驶向了白行简预料之外的轨道,大悲寺。
大悲寺依山而建,山脚便是迎客处,有迎客僧两名。
持盈让导盲犬牵着,走向迎客僧,听对方道一声佛号,连忙双手合十,恭敬有礼道:“师父,我找闲云居士。”
两名迎客僧见她面带微笑,眼神空洞,不由心生怜悯,其中一名僧人道:“闲云居士虽隐居在鄙寺,但轻易不见外人,不一定会见小施主。”
持盈无所谓道:“不要紧,有缘自然能见,无缘自然见不到。”
她小小年纪打起机锋,白行简在后面听得忍俊,不过此言恰合出家人胃口,迎客僧遂迎诸人上山。
山路铺着石板,仍是崎岖,青石路阶高低不平,小黄跌跌撞撞煞是可怜,白行简不敢放任一人一犬走这崎岖山路,便牵了持盈走。持盈一手抱起小黄,一手交给夫子牵着。
她的手小而软,握在手里柔若无骨,白行简不太将她的手握实,反倒是持盈主动将他手指握住,靠在他身边,一步步小心翼翼迈着石阶。
“闲云居士是谁?”白行简低头问她。
阳光晃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将睫毛照得每一根都分明,鼻尖的细碎薄汗聚敛着光晕,有神秘的引力吸得人一旦瞧见便无法挪移视线。
持盈将头偏向夫子,好像不太相信似的:“夫子不是兰台令吗,也会有你不知道的人?”小黄趴在持盈怀里,仿佛在认同主人的话,伸着舌头,脑袋朝向据说无所不知的兰台令。
“隐居山中,与世无争,更与朝政无关的人,兰台令为什么要知道?”白行简坦然反问。
持盈点点头,抓住他话中的把柄,再度反问:“那夫子为什么现在想知道?”
“……”其实他原本并不想知道,但她故意更改他拟定的路线,特意跑来见的人,他忽然就想知道,但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自相矛盾呢?他沉默一会儿,道,“也许是夫子孤陋寡闻,这里有兰台漏掉的奇人,请殿下指教。”
持盈鼻子一皱,不满:“没有殿下指教,只有团团指教。”
白行简依言:“请穆团团指教。”
夫子一再让步,持盈心旷神怡,勾了勾手,白行简弯腰凑近。察觉到夫子的气息近了,穆团团感觉到自己耳根莫名其妙的燃烧起来,便不想告诉他了,哼唧一声,轻轻道:“猜对了就告诉你。”
耍无赖也很理直气壮,白行简由她去。
她要见的究竟什么人,他早晚会知道,并不急在一时。只是山路幽深,陪她解闷而已。转眼见她泛红的耳根和脸颊,鲜活纯真得如同朝露,起初在他心中顽劣的储君形象早已黯淡远去。
少女兴许有千面,他想。在不同的人前,展示不同的姿态。在其他人前,她会展示什么姿态?白行简忽然间认真思索。
大悲寺主殿位于山腰,殿内烟火与山外雾霭相融,氤氲出山中奇景。迎客僧将众人安顿在客堂,看了茶,另有小沙弥接手招待。小沙弥得知这行客人欲见闲云居士,当即摇头。
“闲云居士不见外客。”
“请通传一声,就说穆团团求见。”
持盈的执着与可怜的模样迫使小沙弥无奈只好替她走一趟。
冯聊对山上寺庙的兴趣在到达的时候就灭得一干二净,最后唯有对神秘的闲云居士存有一点探秘式的好奇,于是缠着持盈问:“这个闲云居士究竟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帅不帅?美不美?年轻不年轻?我们来这里是借钱还是怎么?”
持盈对这一连串问题的回应便是摇头、摊手:“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闲云居士。”
坐在桌边喝茶的白行简心中有了大致猜测,持盈不敢直接去西京,以免牵连到他,所以先来大悲寺见一个人。排查她身边的人际关系,结合她此行的目的,便不难猜出,闲云居士究竟是谁。
客堂内新燃的一炷线香烧了一寸香灰,小沙弥跑了回来,迎对几名香客或期待或好奇的目光,他径直走到持盈面前,双掌合十:“施主,居士来了。”
闻言,白行简放下茶杯,冯聊起身观望,龙泉注目门外。
持盈面容平静地“看”向殿门。
就在众人瞩目中,闲云居士姗姗而来,拂尘搭在臂上,素衣窄袖跨过殿门,容颜俊秀,目光沉定,因常年浸润山岚崖风而整个人带着不食烟火的气息。看年岁已不浅,岁月的侵蚀痕迹在他身上却很淡。
冯聊看直了眼,上回叫她看直眼的还是清姿卓绝的凤君。此际她唯一的念头便是让持盈把闲云居士介绍给自己,或者把自己介绍给闲云居士,当然她也不介意自己主动上前介绍,如果不是闲云居士眼睛里只有持盈的话。
白行简将入殿的居士迅速打量,便见他直奔持盈而去。即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份,白行简心中某处依旧隐隐不痛快。
“团团?”不食人间烟火的居士一眼看见持盈,在那一瞬间染上了人间烟火,他疾走到她跟前,几乎是在见到这孩子的刹那,他便认出了她,同时发现她眼睛的问题。他蹲到她身边,抚着她双肩,平视她面容。
拂尘的颤动透露出他此刻如同重见故人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在侧,如果不是他在克制,白行简毫不怀疑他会拥持盈入怀。冷眼旁观,白行简重新咽下一口茶水。
“是云叔叔?”持盈乖巧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摸到闲云居士的肩头。
“是我,你的眼睛看不见?”闲云居士凝视咫尺间的少女,一手试探地抚上她的眼睛,“滴水观音……是谁?”声音陡转严厉,对残害少女的恶魔饱含愤恨。
“一个坏蛋,已经死了。”持盈难生憎恨心,对于侏儒邪医的残害,她的记忆已将其淡化,那夜的惊魂也都成了遥远的梦境,“眼睛看不见,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一路上都有夫子照顾我。”
闲云居士暂收愤怒,这时才肯将视线从持盈脸上移开,投向身边其他人,准确地说是直接望向白行简。白行简从桌边扶杖起身,向闲云居士走近几步。
“柳太医修佛隐居,医术竟也不减,一眼看出殿下中的乃是滴水观音之毒,令人折服。”白行简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