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蒲团上,闭目沉思,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往点滴从脑海闪过,仿佛隔着一层雾,看他人的悲欢离合。从前种种皆如过往云烟,稍纵即逝,一逝不可追。
哀痛时,脑子也跟着一痛,如要炸裂般。顿时便失去知觉……
走在一片云雾中,一座熟悉的寺庙乍隐乍现,从正门进入,青松古柏,郁郁葱葱。佛殿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因从背后看,并不能看清面目,但极为眼熟,尤其是大的那个。
忽然间,大的那个拉着小的那个一同跪下,看起来是要一同立誓。
我见自身罩着一团云雾,想必旁人瞧不见我,便晃进了殿内,绕到他们面前。
这一看,吓我一跳。大的那个居然是姜冕!虽然稍显青葱,但眉目依稀,化成灰我都认得。此际他恼羞成怒,对着小的那个很是无可奈何。我再看小的那个,肉呼呼的身子,圆嘟嘟米分嫩嫩的脸,很可口的样子,但此刻是茫然而略心伤。眼里澄澈明亮,却模样呆傻,很是令人惋惜。
这个小呆被迫发誓,唇瓣开阖,吐出一串令人听不清的话语,隐约似乎是绝不会强求谁做什么,说完只将委屈的神色深深掩下。
姜冕勉强表示满意,也立誓佛前,咬牙切齿,神色决绝。
我想靠近,听他说什么,却见他旁边那个小呆忽然转头盯住我。我一惊,这小呆子居然看得见我?我悄悄移动少许,小呆子目光也跟随而上。既然暴露了,我当然要撤退。可是小呆子目送我出佛殿,才张口说了一句话。
“我是元宝儿,你是谁?”
我瞠目结舌。
“我才是元宝儿!你骗人!我才是元宝儿!”
“好好好,你是元宝儿,你当然是元宝儿,谁敢冒充我的元宝儿?”一道仿佛有实质的低沉嗓音响在头顶。继而是头顶被摸了摸,再是脸颊被摸了摸。“太傅在这里,元宝儿迷路了的话,赶紧回来吧。”
我只觉自己护身云雾消失不见,而后身化一道光。
睁眼醒来,两眼茫然。
“元宝儿?”近处有人呼唤。
视野里的人与物不知都是什么意义,呆滞了片刻,景象一一入眼帘。姜冕近到发丝都散了一缕垂到我脸上,这眉眼这脸容,梦里梦外并无太大出入。他见我久久盯着他,十分忐忑:“你醒了没有啊?”
我移动了一下目光,发现自己躺在他怀里。蒲团上,他呈半跪半坐姿态,将我抱在腿上,枕在他手臂间,面容焦急。
“我见到了太傅和小元宝儿,小元宝儿很委屈,你肯定欺负了她!”我愤愤道。
见我无恙,姜冕先是欣喜,笑容一绽,十分晃眼,眉眼含笑,唇边飞扬,那眼波便潋滟晴方好。但细思我的话,便眼神躲闪,可见心虚:“你在哪里见到的?”
“佛前,你逼着小元宝儿立誓。”我逼视他,逼得他不敢垂眼,但咫尺可见其肌肤微微泛红,且极有光泽,看起来就想摸一摸究竟有多滑嫩。我咽了咽口水,撇开其他念想,专注于谴责。
“你是有选择性的记忆么?光记住些不好的东西。可不可以记起一些美好的事情?”他微微闭了眼,睫毛低覆,再睁眼,心虚而恳求地看着我。
我却忘不了梦境里他对小元宝儿不屑的神情,当即反问:“你跟小元宝儿有过什么美好的事情么?”
这下,击中他的软肋。他眼睫一颤,眼内神光敛去,黯然神伤:“从前,是我错了……”
“那汤圆是谁?”毫无预兆,我脱口问出,话题之跳跃,不仅他震惊,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头下枕着的手臂都抖了抖。他惊骇地盯着我:“你、你知道……”
“知道什么?”我对他惊诧莫名。
他定了定神,抬头望了眼佛祖,这才直视我,小心探问:“其实,你并不记得小元宝儿立誓说的话对不对?既然不记得,那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行……万一佛祖有灵,不能拿你的誓言作儿戏。其实你也并没有说什么很严重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那么,誓言应验或反噬,就由我承担吧。”
自己絮叨完,也不管人有没有听懂,他如释重负一般,好像问题就在他的絮叨中解决了。
我的太傅是个神经病!
“那么,汤圆究竟是谁呢?”我还是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他瞪着我:“你还不知道?”
我反瞪:“我怎么可能知道汤圆?又不是给我吃的!”
他对我失语片刻,无奈地扶我坐起:“去用斋饭吧,汤圆你就别吃了。”
我揉了揉头,不再那么痛了,总是这么突然地来,突然地晕倒,我到底吃了什么药?方才的梦境究竟只是个梦,还是佛前的暗示?
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一边跨出殿门,一边孜孜不倦继续追问到底:“那汤圆留给谁吃?”
姜冕从容自若牵我出燃灯佛殿,目光从案前某处掠过,随后回头,低咳一声:“我呀。”
第77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五
坊市上吃得太饱,斋饭这种东西便毫无吸引力,我随便吃了三碗饭,便撂了筷子。
掌厨小和尚被我不挑食的精神感动到,更为自己的厨艺而欢欣鼓舞,直到太傅忧心忡忡问我:“哪里不舒服么,没胃口,吃这么点?”
掌厨小和尚对着我面前的三个空海碗,震惊了。
我托腮怏怏道:“不喜欢吃斋菜。”
太傅安抚:“姑且将就一下吧,待明日回宫了再吃好吃的。”
掌厨小和尚对着我面前的五个空盘子,又震惊了。
就这样勉强解决了晚饭。
掌灯时分,小沙弥给我们安顿客房。引我们前去时,太傅跟小沙弥搭话,非常和蔼可亲:“小师父,客房不够也不要紧,若只有一间也并无不可。”
我心中一紧,顿时靠近小沙弥,挨着小和尚走。小和尚很慷慨:“不会的,寺里客房一向充裕,陛下和太傅一人一间,寺里绝不会亏待了陛下和太傅的。”
我松下一口气,却听姜冕淡淡道:“客房那么多岂不是很浪费,多一间房,多耗一盏油灯,也多用一床铺盖,出家人难道不应该节俭?”
小和尚被难倒了,挠挠光头,似有所悟:“太傅说得不无道理……”
“太上皇与陛下皆提倡节俭,广化寺又是敕造寺庙,如此铺张浪费让陛下看见,陛下会怎么想?”姜冕循循善诱,进一步开导。
小和尚看了看我,呆了呆,顿时举棋不定:“那……就节俭一下,只开一间客房?”
“敢对朕节俭,明日你们就关门大吉吧!”我才不管什么铺张浪费,什么贤明君王,当即反驳。
“……”
一番争取,小和尚终于给开了两间紧邻的客房,当然某人希望破灭一派无精打采且略去不表。望着类似小黑屋的房间,我下意识便觉得可怕。好在小和尚赶紧点了桌上油灯,驱散了一室黑暗,又开了窗散散气息。
我站客房中四下打量,虽然布置简朴不能与宫里比,但桌椅床铺俱全,将就对付一晚还算可行。
小和尚在房内忙着收拾,我坐桌边将油灯拨旺,灯火通明,照出一室亮堂,将室外长身玉立负手看夜色以掩饰空虚寂寞冷的太傅身影映得极淡。
“陛下,还需要什么?”小和尚整理完房间,来请示。
“不需要什么了,辛苦你。”就要打发他走,忽然又拽住,压低声音问,“夜里,庙里会不会有巡逻的?”
小和尚以为我担心治安问题,神情豁然,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庙里十分安全,无需巡逻!”
我的担忧又爬上心头,完全无法放心:“可是,万一有坏人呢,还是找个人巡视吧,朕怕夜里……”
“陛下不必忧虑!”为了彻底打消我的顾虑,小和尚神秘兮兮告诉我道,“陛下,广化寺是皇家私庙,内里有皇家暗卫,有武憎的!坏人根本进不来,进来了也出不去!”
一个天大的恶人就在门口站着呢,坏人进不来什么的完全没有说服力嘛。
但我也没法说服小和尚,更不好对他启齿。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万一明早朕不见了,请一定要坚定地怀疑熟人作案,且朕极可能是被灭口抛尸了。”我诚挚地目视小和尚,向他交代一些后事。
小和尚听得五官移位,最后终于脸皮僵硬:“陛陛陛下,您一定是在跟小僧开着一个不是那么显而易见的玩笑吧?”
“不,朕的脑子虽然有一点毛病,但一向不太擅长开玩笑这种没品位的事。”
“……”
小和尚艰难地应付完我后,转身就溜了出去。我见姜冕叫住小和尚,跟他低语了几句,小和尚点头后才走掉。随即,姜冕迈步要进我房中,被我抢先一步奔去门口,嘭地关上门,上了闩。想了想,再拖过一条凳子抵在门后。
蓦地吃了闭门羹,姜冕似是愣在了门外,许久才听他脚步声转去了隔壁房间。
想关我小黑屋?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汤圆!
房中只有自己,便彻底松懈下来,重新坐回桌边,确定周围没有了大灰狼的气息,取出袖中十年前的一份文章——赋役弊病考,摊在灯下看。
虽隔了长久的岁月,纸页泛黄,但笔墨挥洒的意气随开卷而满满溢出。字迹干脆,笔锋锐利,痛陈时弊,一一针砭。
从开国以来的名门望族依次数来,列出诸豪族所占的地势之便。大殷国内,山泽田园被豪族竞相争夺,瓜分完毕,良田耕地亦多入豪门。而朝廷起国势弱,开国便要仰赖豪族,至文章所成之日,世家鼎力,对朝廷若即若离,若拱若背。豪门世家独大,而朝廷积弱。自然,世家便不把朝廷纳入眼中。自此,朝廷无法抑制豪族,更无法令其归顺。
但,国家赋税与徭役,只能由稀少的自耕农维持,而对天下世族经营的山泽田园鞭长莫及,无力征召。论田地、人丁、户籍,朝廷所属的,远远比不上天下世家所拥有的。朝廷极弱,而世家数代累积,财富不在国家之下。长此以往,国家必将无法束缚豪门,从而皇权危悬。若到大姓问鼎皇权,大乱不远矣。
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看得我一身冷汗。
这样的文章,对持续至今的赋役弊端鞭辟入里,推衍大势不留情面,却是最贴近一个王朝衰败的真相。十年前一个户部侍郎能从手头庶务上看清昌隆之下的弊病,何其难能可贵,然而必然无人肯将这份文章公之于众。否则,舆论哗然,人心动摇,百官臣僚揣测上意,当权者亦揣测臣子百姓。几方维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国家权柄也将动摇。
难怪此人被雪藏埋没十年。率先看清真相的,必遭米分饰太平的大众所排挤对抗。举世皆醉我独醒,谁能容他?
虽然,赋役的弊端未必是他第一个看清,但想来应是第一个一针见血指出来的先行者。
有才识,有见地,一人敢于对抗所有人,挑起问题的根源——世族。然而联系他的身世,南郡萧氏,世族出身,可是值得玩味。以如此高出身,却混迹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即便是庶出,也不应当沦落至此。其中因由,想必更有深意。
形势棘手,合卷深思,顿觉疲惫。抱了卷册走去床边,和衣扑上床榻,头沾枕即眠。
沉眠里,倦怠渐消,睡了一程后,翻了个身,通体舒泰。抱着被子,舒适地半醒了过来。发觉身上十分轻松,外衣并不在,赤脚触到床被,才知鞋子也不在脚上。记得睡前似乎不是这样。
房内桌上,油灯未熄,只灯火暗了些,投出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这身影位置似乎是哪里多余出来。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觉得床头坐着一人,手持书卷正阅览,深夜静坐,姿势随意,只袖摆垂落的一片偶有微动,正垂在我耳边。
我目光顺着袖摆往上,果然不出所料,是某只大灰狼。可问题是,他是怎么进来的?眼睛往门后一望,抵在门后的凳子并未挪动,门闩也是架起的状态。
难道是做梦?
我闭上眼,侧起身,试着分辨梦里梦外。
一只手搭到我肩背上的被子口,往上拉了拉,遮住因翻身而露在被子外的肩头。只感觉,那手有些凉。
闭着眼也再睡不着,这不大可能是梦吧?
我假作呓语:“有大灰狼……”一手抓紧被角。
床头的人俯了身,放了书卷在枕外,一手抚上被子,缓缓安抚:“没肉吃,大灰狼已经饿死了。”
“大灰狼要吃汤圆……”
他手上顿了顿,再俯身凑上,气息扑近:“汤圆也不给吃?”
“不给,大灰狼好可怕……”
“哪里可怕了?”他一只手臂撑到被子边,整个人俯靠下来,气息已经扑在了我脸上,“大灰狼不好看吗?不温柔吗?不值得信赖吗?太傅就装一下大灰狼,就吓到你了?你是根本就不信赖太傅吧?太傅至今也比不上那个从平阳县欺负你到京师的混账?”
“……”装死。
“竟敢将太傅拒之千里,关在门外,你说你该不该受罚?”
“……”继续装死。
“当然要罚。不如……就让大灰狼吃掉吧……”
气息蓦然靠近,唇上立即被堵住,整个身躯也虚压到裹住我的被子上。
大灰狼既要吃掉战战兢兢的小白兔,又不想惊醒小白兔,以便可以长久地吃下去。嘴上便极尽迂回婉转,初始只轻轻压上,四片唇瓣相接,最大程度地感受彼此的柔软,再缓缓磨蹭,唇舌辅佐,若深若浅地游离。最后便不管不顾了,予取予求。
他娘的,终于装不下去了!
咬他舌尖,竟被他无耻地不避不闪,还厚颜送上来,勾搭上同类,热烈求索。
脑子里思维断了线,反攻军溃不成军,防守亦被击溃。
忽地,身上一凉,竟是被子被揭去,他侧身一并躺了过来,于被中伸手一抱,压住。
“太傅屋里没有被子,借我一晚可好?”大灰狼这样解释道。
第78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六
一个厚实的身体经过起初的凉意后顿时温热起来,挤上本就不够宽裕的床榻,被中空间狭窄,还伸臂将人抱住,此种情形根本就不是借被子的问题吧?
我呆了良久,想不到一个人的节操下限竟然可以这么深沉。
“借被子就借被子,你抱着朕做什么?”转眼对上他俯视的目光。
“床太小,怕掉下去。”他淡定地解释。
“那就睡地上好了。”
“陛下也觉得地上比较有意趣,是不是?”他陡然靠近,凑在耳边小声说。
我扭头,想要躲过他的气息冲击耳根,却被半压着禁锢得动弹不了,索性瞪起目光凶狠回望:“这就是你说的先这样再那样么?可是你是怎么进到房间的?”
谁知他闻听此言,唇角微微一笑,气浪都冲到了我耳中,顿时觉得热热的。
他目中光华流转,更紧地将我一抱,头靠过来,搁在我肩头,瞬间显得无比纯良,险些让人以为错怪了他。然而一开口就知道,还是我小觑了他的节操。
“说了要关进小黑屋才可以先这样再那样,这里是寺庙,先这样再那样的话,会有辱佛门清净,虽然我觉得在禁地会别有趣味,但考虑到你并不十分乐意,就以后再说吧。你关了房门,可是没有关窗呀。”
我转头朝窗户看去,果然虚掩着。
“这么说太傅是爬窗进来的?”我忽然心生恶意,对依偎在身边的人进行人身攻击,“太傅,上了年纪要注意保养身体,翻墙爬窗,要是闪到了老腰,可怎么办?”
果然攻击凑效。耳边气息一紧,沉默良久,怒气隐隐:“知不知道什么叫岁月的积淀?你这个只会看表象的肤浅孩子!再说,即便是看表象,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傅表象也很值得一看么?什么叫上了年纪?再言辞不当,小心把你关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你就知道太傅会不会闪到老腰了!”
我乖乖闭嘴,默默往旁边缩。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拽回:“躲什么?真怕太傅吃了你吗?真把太傅当大灰狼吗?我们好歹有师徒之谊,不应该亲热一点吗?”
我简直要泪流:“可是哪有师徒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还抱一起的?”
“没有么?我们不就是吗?”如此的理直气壮。
论口才和诡辩,我怎么可能是太傅的对手。只好默默不言,闭上眼,努力静心澄明,也许睡过去就好了,心中不断如此催眠着。
半晌,耳边也终于清静了。就在我放松警惕时,忽感异样,下意识去捂住衣襟,睁眼怒视:“说好的师徒之谊呢?”
“为师给你宽衣难道不是体贴入微?穿这么多,怎么睡觉?你方才困倦,直接倒头就睡,要不是为师来得及时,你不是要着凉?”一边做着无辜的解释,一边微微扯了扯我捂住的衣襟,手指边缘还有意无意拂过心尖,目中一片赤诚。
“你当朕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再摸来摸去,信不信朕踹你去地上?”
他这才怏怏收手,一片受伤的神情,老老实实躺着,睁着眼望床顶,沉默片刻后,语气忧郁地絮叨:“还不如小时候,那会整日粘着少傅,少傅还给你在河里洗过澡,到如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翻脸不认太傅,只会记得外人。太傅竟连个外人都不如,还要被你这样防备。”
低沉的语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更添语义中的几分惨淡。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是在诱敌深入,欲扬先抑,但因语气拿捏太好,几乎可以假乱真,尤其浑身忧郁气质衬着其睡姿,纵是谎话也动人。
姑且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吧。
“朕、朕也并不是全不记得,还、还是想得起一些事情的,可是,记忆里的少傅,清高孤绝,并不喜欢元宝儿粘着你。回忆里的少傅浑身充斥着排斥别人接近你的气息,所以朕觉得那大概是太傅原本的样子吧。”我缓缓侧身而卧,看着他平躺身躯一动不动的样子。
听我这样解释,他却不为所动,两手枕到脑后,眼望虚空,脸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我来上京之前,一直想离家游荡,一来不想受家中束缚,二来家中并无多少可留恋。世家大族,长辈严苛,子弟攀比,情感淡漠,所维系的不过是血缘与家族责任。所以,我素来排斥与人亲近,并不交付真心。被召来上京做东宫太子少傅后,遇到一个极其粘人的家伙,仿佛是天生克星。”
“那时你是讨厌这个粘人的家伙的吧?”
“起初不适应、不想亲近而已,以为能改变这个小呆子,却被她改变至今。”
“那你后悔同她一起跳下悬崖么?”
“不悔。”
“那你后悔坠落悬崖过程中,将她抛出去么?”
“不悔。”
“为什么?”
“为了给她生机。”
我趴到枕头上,望着一脸淡然的他:“你故意这样说,为了让我感动从而对你言听计从吧?”
他自嘲地笑:“你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早就感动了,还等今日?我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会改变你分毫。心如玄铁,敲之不动。非鬼斧神工,难动。”
我两手托腮,凝视其并未有光阴岁月刻痕的脸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对朕这么不恭敬?”
他无声一叹,悄然闭上眼,光芒顿敛:“不甘心罢了。”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
“……”
一夜再无话,也没有更多的不恭敬。各睡各的,达成互不侵犯的共识后,我反倒睡不着了。最后一个问题想趁机问问汤圆的事,得到这么一个答复。带着一脑子的汤圆,终于沉沉睡去。
广化寺一夜,就此过去。
晨曦初起,鸟雀啾鸣。醒来后,枕边是空的,书册端端正正摆好在床头。掀被坐起,衣襟完整。起身穿鞋,收了卷册入袖。这文章昨夜太傅也看过了,对于世家蚕食国家利益、抑制皇权的问题,不知他有什么看法。
清早头脑清醒,忽然记得昨夜,他谈起自己家族长辈与子弟,究竟是不是一种暗示呢?
鬼使神差伸了手摸摸半边枕头,他枕过的地方,虽然早已凉透,但指尖总似有缭绕的温度。
“为了给她生机。”
这句话再回脑中,简短数言,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即便是经常没有节操,下限深沉,动手动脚,伪装大灰狼,却很少表露心迹。既不居功自傲,也不透露那段生死劫的更多细节。
所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难以触及其心底,难以剥其伪装,现其真容。
垂头想了一阵,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身边最复杂的人。面孔众多,却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
虚掩的窗已合上,门后抵着的凳子当然早就被搬开了,房中央的桌上搁着一盆洗脸水,我探手一试,还是热的,于是挽袖子俯身洗脸,洗完神清气爽。
出了客房,左右不见人影,反正也不记得路,趁着早间寺里空气清新,随心所欲地走着。
走进一片古柏林,参天古木郁郁葱葱,却终究遮不住朝阳,霞光普照大地,染红了林木。我忽然停步,因为前面树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仰望朝阳,脸上神情肃穆中带几分悲凉。
是错觉么?我揉揉眼,再看,似又恍惚不见。
姜冕大清早坐在林中石上,看日出?而且还看出了一种禅意和哲思?
我转头看了看朝阳冲破霞光,确实是庄严的一幕。
我悄悄退出林子,走回道上,遇见正寻我的小和尚。
“陛下,可以用斋饭了。”见我安然无恙,没被灭口,不用怀疑熟人作案后,小和尚以一副“果然想多了”的表情轻松愉悦地招呼我。
我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饭堂,才指点他道:“太傅可能在林中散步,去叫他一起用饭吧。”
小和尚得令,转身便寻去了。
我到饭堂桌上一看,馒头清粥和咸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待姜冕到来时,我正捧碗喝粥,小和尚往桌上一看,顿时惊呼:“十个馒头怎么就剩一个了?一定被哪个师兄偷吃了!”说着就去找师兄的麻烦去了。
姜冕也不劝阻,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从食筐里拿起一个馒头,掰两半,递来一半:“没有吃饱吧?”
我摇头拒绝:“不好吃。”
他提了筷子将馒头戳开一线,夹了几片咸菜包进去,再喂到我嘴边:“勉强吃点。”
我瞅了一眼,就着他手咬了一口,正把包进去的几片咸菜咬掉,再表示没有兴趣。他收回手,就着我咬过的痕迹,吃起来。
早饭用完后,广化寺圆通方丈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我与姜冕穿过古寺,到广化寺正门,那匹马便等在那里。
“小寺鄙陋,无它物,唯有一匹健马供陛下和太傅回宫。”圆通方丈慈眉善目道。
“可是朕没有骑过马……”我犹豫不定。
姜冕从圆通手里接过缰绳,抚了抚马背,向我笑道:“太傅带你。”
第79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七
踩上马镫,被太傅在腰上一托,便即上了马背,随后姜冕亦上马,坐我身后,一揽缰绳,别了广化寺,驱马启程。
被圈在两臂间,依旧害怕掉下去,抓着绳索,身体紧绷。忽而一只手圈到腰间,往后搂紧。背后靠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前后皆稳,这才放松下来。
姜冕一手持缰绳,纵马自如。清风扑面,略有颠簸。
奔过长街、主道,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复苏,仿佛颠簸于马背的情景早就在记忆里发生过,然而伴随的却是汹涌的伤心。那必是我一人独乘战马,奔赴一个绝境。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身陷万箭之中。
如此伤心的事情,自然不愿去想。既然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会骑马,那就不要记起。
“太傅对萧传玉的文章怎么看?”宫墙在望,我忍不住要问问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