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皇族面子,大理寺卿不得不请示晋阳侯是否方便阿宝说下去。
晋阳侯沉默片刻,淡然道:“让她说。”
“因身份之别,父亲无法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也无法对天下人坦言。情结郁怀于心,无法排遣,机缘巧合他又遇着另一名女子,便无法控制寄情于她。父亲用情至深,母亲自然深知父亲的一切特征,比如,父亲曾为所爱女子挡下一箭,肋下箭伤经年仍在。”
晋阳侯面色不改,然而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一颤。
大理寺卿请示,晋阳侯轻轻点了点头,却道:“此事许多人皆知,我身上箭伤并非隐秘,不足为奇。”
阿宝从容又道:“父亲从未叫过母亲真名,却唤她——阿夜。”
晋阳侯离座起身,面色瞬变:“不用再审,阿宝乃我民间遗珠!”
真假郡主一案就此尘埃落定。
晋阳侯父女于大理寺公堂相认,御史台表示场面极为感人,少有见晋阳侯如此动容,不愧是亲骨肉。也幸亏御史台发现得早,不然大理寺就此多了一桩冤案,可见大理寺卿断案多么不靠谱。于是大理寺就被弹劾了一本。
当然,弹劾奏本朕暂时看不到。
因为朕被投进了大理寺大牢,原本关押阿宝的地方。
我坐在牢里托腮冥想,阿宝是怎么成功翻案的,帮助她获取这些信息的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得知皇叔的秘辛,连皇叔都不得不冒认郡主,以终结此案。
冥想到了傍晚,腹中饥饿也想不出什么端倪,只能祈盼晚饭的到来。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牢狱餐。
饿得眼花缭乱的我,坐在牢中地上,看着款款前来开锁送餐的狱卒都觉爽心悦目。狱卒进得牢内,放了托盘到一张破败的小木桌上,见我迅速奔了过去坐下,竟叹了口气,也同我一般坐到了地上,压住了我揭碗的手。
难道吃牢饭还要行贿?我吃惊地看着他,越看越觉食欲大涨,不由咽下口水。
这狱卒胆大包天,在我脸上掐了一把,狠狠道:“什么时候你还这么有食欲,难道没看出我是谁?!”
我揉揉眼,才看清狱卒灰服之下,竟是——“太傅?”
他又给我脸上一捏,大约觉得手感太好,有些上瘾:“你竟没第一眼认出是太傅!”
我趁机掀了食盒盖子,见里面是只砂锅,装的是——卤煮!!
提了筷子直奔主题,埋头虎吃,也没在意旁边碎碎念:“我竟连卤煮都比不上,你就坐拥江山卤煮好了,雇个御厨就够用了,也用不着太傅。”
我就在太傅幽怨的注视中吃完了一顿卤煮,身心满足。
“太傅,明天早饭吃什么?”我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含在嘴里,对姜冕含糊道。
他被气得不轻,怒而起身:“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
我仰头看他:“难道大理寺不包食宿?”
“……”他再待下去大概要被气得作古,挥袖便要甩下我离去。
我挥着筷子,指向他脚下:“啊,老鼠!”
姜冕顿时变色,忙一步退开:“在哪?!”
我假意寻找了一番:“咦,不见了。”
一个栗子敲到了我脑门,太傅怒而返回:“诓骗尊长,抄书一百遍!”
我捂着脑袋,趴回桌上,听到抄书便痛不欲生的模样:“老鼠那么可爱,我决定养一只做宠物。”
姜冕一阵颤抖:“你敢!”
我摸着满头的包,偏过头去,不作声。
沉默半晌,他主动靠近,将我趴在桌上的身躯往身边带了带,伸出一只手摸向我脑袋,袖口梨花香弥散鼻端,在袖角轻抚脸庞的触感中微微荡漾。
“你小时不是爱养蛐蛐儿么,太傅不小心踩死了你的爱宠,后来捉了一只还你,你还给取名二宝儿,说是太傅亲生的。”他缓缓追忆,不知是企图唤醒我,还是供他自己沉湎。
我动了动耳朵尖:“那二宝儿后来呢?”
“……寿终正寝了。”袖角一滞。
我再度泄气。
“不过可以再养一只。”他旋即安慰。
“真的?”
“嗯,只要你不养老鼠,其他什么都可以养。”
我把脸转回来,太傅正处于温情脉脉时段,机不可失:“那,抄书一百遍,元宝儿会积劳成疾……”
他摸过我脸颊,不知是中计了还是借机放水:“不用抄了。”
我重又活过来,神清气爽,方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
他收回袖子,谈公事:“你对阿宝的供词怎么看?”
“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不过皇叔已经认了她,大理寺也只能推翻原判。太傅,皇叔真如阿宝所说,爱了一个不能爱的人,然后就寄情他人了,还生了女儿么?”
“你也说是难辨真假了,大理寺卿也判不了这情案了,恐怕真相只有你皇叔知道。”
“阿宝现在是郡主了?”
“可不是。阿宝被晋阳侯带回了府,这下她如愿以偿了。就是不知晋阳侯要如何对外人解释呢。”
“阿宝真了,那我不就是假的了么,不过我也的确不是郡主。如果郡主必须有一个,那也只能是阿宝了。可是这样一来,平阳县令不就有伪造郡主的嫌疑么?”我小声,迂回了一把。
姜冕看我一眼:“绕来绕去,你这是担心施县令呢。身陷囹圄,你不为自己想想怎么脱身,倒去替尚书的准女婿操心。”
我再小声:“他不还不是尚书女婿么,万一……”
姜冕将我打断:“没有万一,明日便是尚书千金童幼蓝与施承宣婚仪之期!”
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晕了。
姜冕抛出旱天雷后,定定看着我。
半晌,我找回嗓音,颤了一颤:“什么时候公布的婚期,这么急,我怎么不知道?”
姜冕沉着语调:“就在真假郡主案判下,你被投进大牢后的一个时辰内。”
“为什么?”我已经不会思考了。
“你以为童尚书是吃素的?他不知道施承宣在平阳县干的那些事?施承宣卷入真假郡主案,你若是假的,他便脱不了干系。你被判了斩监候,他身为平阳县令,奉你入京,他能逃得了?为了保住这准女婿,童尚书当即宣布童小姐与施承宣的婚期。便解释了施承宣入京乃是为完婚,而不是奉你为郡主入京邀赏。真假郡主案事涉皇亲,里面多少理不清的关系,便是御史台也只能插手到这地步,谁能逼得晋阳侯将自己的私情一一解释给人听?所以此案中,有后台的,便可以幸免于难。幸运的是,施承宣有礼部尚书这座靠山,做了人家女婿,便可一世无忧,甚至还能借机从平阳县调入京师,从此平步青云。不幸的是,你身为假郡主,是没有靠山的。”
我听得浑浑噩噩:“斩监候,那我什么时候赴刑场……”
姜冕不免动气,却不好再对我动手,一拍木桌,欲将我震醒:“陛下说什么胡话!赴什么刑场!斩监候,收监待斩的是假冒郡主,你趁机死遁,这斩监候便一举两得!从此,你做你的帝王,再无从前平阳县的身份之扰!”
我这才理解了他的思路,无力道:“可是容貌不能改,我还是这张脸。”
姜冕对我的死脑筋表示绝望:“皇族容貌相似,是个什么大问题?况且你是陛下,有几人能直视天颜?见过阿宝的人并不多,晋阳侯将她带入府,定也不会给她多见外人的机会。再长几年,看她还能同你一模一样?”
真假郡主案便就此完美解决。我在太傅策划下,毫发无损地走出了大理寺,以陛下的身份重回宫廷。
一夜无眠。
翌日清早,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蜂蝶翩跹,我站在园中看它们热闹无拘地生活。
身后传来眉儿焦虑的声音,对来人倾诉:“太傅你可来了,陛下一夜不曾睡着,天还不亮就跑来御花园看虫子,她站那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是怎么突然对虫子产生这么浓烈的兴趣的?”
“陛下吃早饭了么?”
“不曾。”
“……”太傅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以后但凡陛下不吃东西,一定及时通报于我!速去备些粥,多添加肉末!”
眉儿领命而去。
脚步声靠近,停在我身后。我则看着眼前花蕊里的两只蜜蜂,它们不好好采蜜,却抱在一起。我已观察它们良久,不知它们要抱到什么时候去:“太傅,这两只蜜蜂为什么不采蜜,它们干嘛呢?”
站我身后,同我一起看蜜蜂的姜冕咳了一声:“它们是在交尾,繁育后代,这比采蜜重要多了。”
我哦了一声,继续好奇地观摩。
身后太傅又咳了一声:“好了,别看了,非礼勿视,我们坐会吧。”
我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桌边,坐在石凳上。他也跟过来坐了,抬起今日格外宽阔的袖口,从中取出一个鸟笼,内里一只红羽小鸟跳跃来去。
我怏怏的神采顿时为之吸引,拿手指伸到鸟笼边拨弄,惊奇其火焰羽色:“这是什么鸟?”
“安南国的红鹦鹉。”姜冕递了根竹签给我,又取出一小包玉米粒,叫我投喂,“我给训了一晚上,终于会开口说话了。”
我投了一颗玉米粒进鸟笼,看红鹦鹉跃下栖息的金丝,啄食玉米粒,瞅了瞅我,开口便道:“陛下陛下!”
鸟做人声,不由令人发笑。姜冕亦凑在鸟笼旁,见我笑了,才舒展了眉头。
红鹦鹉见主人高兴,愈加卖弄:“元宝儿元宝儿!太傅什么时候才能比卤煮重要?”
姜冕大囧,扔了颗玉米砸鸟头:“不要乱学舌!说陛下万岁!”
红鹦鹉接了空中飞来的玉米,继续卖弄:“元宝儿元宝儿,等太傅学会做卤煮,太傅就比御厨重要了!”
我把脑袋转向姜冕:“太傅,你在练厨艺呀?”
被鸟出卖的太傅只能高冷起一张脸,面瘫起来:“厨艺亦是六艺之一。”

第48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二

姜冕、柳牧云二人一同看着我,等待我的答复。
我垂了一会儿泪,抽噎:“等他醒来,我要见他,我要当面问一问他。”
姜冕默然片刻,任由我滴泪不止:“问他为什么不娶你?还是问他为什么饮毒酒?或是问他在平阳县为何对你出尔反尔?”
柳牧云绞了手巾,半跪于地,给我擦脸,不由叹气:“陛下小时并不会哭,如今倒是都将泪水给了那施承宣,他何其有幸。然而人间本无公平,不过是看谁运气好。他占尽了运气,得你十分真心,旁人不甘又能如何?你若执意要他真心,那就去吧。”
我收泪呆愣看他。
姜冕拂衣起身,退避三尺:“好,那便由陛下决断,陛下心中愿意容谁就容谁吧。臣近来身体不适,恳请搬出留仙殿,容臣告假!”
我就着手巾胡乱蹭了一把脸,清了清泪眼,急问:“太傅搬出留仙殿,要去住哪里?”
他站得挺拔,不带温度的目光扫过我:“上京之大,何处不能容身?留仙殿本东宫少傅教导太子之处,此间再无东宫,亦无少傅,更无当初太子。臣何必再强留此地。”
旋身负袖,他便出了殿门,决绝得很。
如同气力被抽离,我垂下头,眼前一片乱麻,无处得解。
柳牧云见姜冕当真远去,叹口气,“脾气还是那么大,朝里的事一堆未决,他倒是走得潇洒。”
若听由太傅离去,甩手不干,我便将举步维艰。朝里那些事,我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思及此,我抬起耷拉的脑袋,将毛巾塞给柳牧云,站了起来。
一溜儿跑去了留仙殿。
留仙殿此际正是人仰马翻,侍女们恐慌得很。
“陛下!太傅要搬出留仙殿!”侍女跪禀。
我一步跨进殿门,吩咐:“把大门关上!太傅现在何处?”
“寝殿收拾东西!”
我又一鼓作气奔去了寝殿。
殿门外堵了几个侍女,纷纷跪在地上垂泪苦劝:“太傅三思!”
我从她们中间穿过去,硬着头皮勇闯太傅卧房。
“陛下?你可来了!太傅他……”侍女寻我为救命稻草,却不知我正是罪魁祸首。
我挪到殿门口,见里面一件件收拾衣物的太傅听得外面动静,身形顿了一下,却坚决不肯回头看一眼,继续收拾。
床头左手边一堆叠好的袍襦,右手边一堆散落的衣衫,姜冕忙碌其间。我一个旋风般冲过去,往他右手边散落的衣衫上扑压,将衣物搂入怀里抱住。
伸手正要叠衣服的姜冕手臂僵在了半空,冷眼看于我。我侧头瞅了瞅他,垂下眼睫:“太傅不要走。”
他无视,丢下我怀抱里的衣衫不顾,转身往书橱去,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似乎那便是最后的眷顾。从中抽取一部部典籍搁于桌上,一丝不苟叠放书卷。
我蹭去书桌旁,把他叠放好的书一册册搬回书架上。
“……”他忍了忍,最后决定连书也不要了。两手空空,便要就此离去。
我站在他身后,抬手摘下发冠,砸去地上。砸得外间侍女们悚然一惊:“陛下!”
“我不是什么陛下。”我越过姜冕,垂散头发走向众人,“我只是平阳县一个……”
后方快速伸来一只手将我往后一拉:“闭嘴!”
我被拉得仰倒,靠近太傅怀里:“一个小小的……”
姜冕低头,拿唇堵了我即将蹦出来的话语。
众侍女惊呆。
我睁眼看着咫尺间的太傅,脑子里也空了。他闭着眼,还不忘挥了挥袖,门外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的退散。
我在他怀里挣动,抓着他衣襟要逃去,他揽着我腰身,将我抵到书架边,锁了去路。他温热的手指抚着我脑袋,从发丝上滑过,落到脸上,摩挲了几圈。低头将唇瓣咬住,辗转入侵。
梨花香动,如置身浮沉花海,人便湮灭其中。香自记忆中来,散于眼前虚虚实实眉目如画间。
良久,罢手。两人之间唯有沾在他前襟上的发丝作为唯一的牵连,随他离身而动。
“一个小小的什么?”姜冕凝视我,脸色微红,垂头问。
两人离得太近,气氛暧昧,空气也升温,令人脸上热辣辣的,感觉二人之间罅隙里的浮香都要沸腾开来。
“一个小小的来历不明又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我稍稍偏过头,避开这沸腾的温度。
他呼吸细细扑在脖颈间,我整个人便如一只闷熟的麻辣小龙虾,想要蹦出锅盖,却被禁锢在这一方狭小天地。书架与太傅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个元宝儿。
“小乞丐既然一朝成为了陛下,便要忘掉一切属于小乞丐的记忆。”姜冕醇厚的嗓音低低响在耳畔,音色里带着三分告诫六分恳求,最后一分是对命运安排的无措。
“我唯一的记忆便是身为小乞丐的记忆,如果要忘掉,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背靠书架,沉浸在馥郁梨香的成年男子气息中。
“什么都没有?从我在平阳县阻止你跳湖到今日,难道就都不是记忆?”语音里拖着无奈的哀叹。
“是记忆。”我转回头,见他神情落落,也得向他直言,“但还不够。”
身为太傅,他自然有他的骄傲,不会因我一句不够,再追问如何才够。被我如此直言消解掉氤氲的暧昧氛围,他与书架的距离,便不再只是一个元宝儿。
香气淡去几分,因人也离开几分。
他一步步退开,再也不看我,语气也冷硬几分:“即便我份量不够,比不上那施县令柔情似水,你也不得再拿陛下身份当众胡闹!你任性一时,举国便乱,公卿覆灭,黎民遭殃!你若乐见如此,那便休怪我以国法治你!”
我呆愣在书架旁:“你会把我怎样?”
“以欺君之罪,交由大理寺。”他冷酷决然,以我朝太傅的威严,仿佛昭告了我的死刑,“反正宫里也不缺陛下。一个傀儡,也比一个任性妄为的君王有价值。”
竟然会落到那个地步!我顿时没了安全感。果然京都皇宫是处虎狼之地,我的潜意识没错!可是,万一我气不过,就任性了呢?
“太傅要废了我?”可是,我有亲爹太上皇啊,还有皇叔呢!
仿佛看出我的计较,姜冕直击重点,抹杀我的一切幻想:“若当真到那一步,我自然得动用非常手段。你冒充陛下,犯下死罪,太上皇也保不了你。你皇叔大概会舍不得,但也得依国法将你论处!”
“你的非常手段是什么?”威胁我的因素,至少要先探听清楚,搞个明白。
“世家对付皇室,非常手段,怕是你想不到的。”姜冕竟不怕泄密,直言不讳。
“那、那朕先解决掉你们世家!”暂时压了压不安的情绪,我也反威胁一下。
姜冕微微一笑,不屑:“天下世家何其多,即便你穆家为帝,也得借助世家之力。若有心力铲除世家,何故如今还不动手?只怕你穆家还得等个上百年积淀,才可同天下世家一战。”
被挑衅了!
我很不服,鼓了气,誓言:“朕一定要在二十年内,铲除你们世家!”
“我们等着。”姜冕放言一笑,两手空空,甩袖走向殿外。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醒悟,这节奏不太对呢,我是来挽留太傅的,怎么就针锋相对,最后把他气走了?
醒悟完了,姜冕也不见人影了。我背蹭书架,蹲到地上,彻底搞砸了呀,居然毫无城府地对世家宣战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不被太傅以国法问斩。
首先,不能再任性,不能说自己不是陛下,不然就是给自己定下罪名。
其次,抱紧太上皇和皇叔的大腿!据说皇叔手握重兵,乃神策军大将军,主要负责护卫京师。一定要讨好皇叔才行!
再次,笼络大理寺,万一将来不小心入狱了,说不定还能买通大理寺卿放我一马。对了,说到买通,我还得有钱才行!
所以说,做个陛下,我得先要保住小命。最后才能跟世家代表太傅一战,最最后彻底瓦解世家势力,将天下收归皇室。
听起来就好任重道远,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可是,我饿了。
垂头丧气,再叹几口气,太傅走了,谁给我做卤煮?
想到太傅已离去,心底泛起几缕忧伤,不禁又回味方才他无礼的时候,那感觉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神思飞远,平阳县的时候,施承宣对我是半收养半陪伴的状态,总不好过分亲昵。他不像姜冕能收能放,他是步步谨慎,君子做派。为什么姜太傅就能如此胆大妄为呢?是因为元宝儿小时在他身边,他打骂惯了,从来不行君子作风?
一想就想太久,实在是太傅不守礼的时候太多了。蹲到腿麻,我起身活动,撞上了书架,一册书砸到我头上,落到地上摊开。
我揉着脑袋蹲下去捡,就见书册摊开的地方有夹页,拿起一看,居然是小孩歪歪扭扭的练字纸,上面的字真是丑到不能直视。我把练字纸放回书页,合上书册,就要放回书架,心念一转,又收回来。
翻开裹在书册外层的厚皮纸,才是正经书封,色泽已泛黄,上面用端正小楷写着“东宫录事薄”。字迹同奏折上太傅批语相似。
感觉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太傅的日记?!
我忙打叠精神,抱了“东宫录事薄”滚到了床上躺着翻看。
第一篇,记的是姜冕初到东宫,被钦点为东宫太子少傅,觉得不堪受辱,英勇往树上投缳的开端。然而彼时年幼太子误闯小花园,且误救了少傅。少傅见此少年眉清目秀,又口出妙语,思维敏捷,甚为喜爱。后宫女闯入,才知少年是太子。少傅才疑传言有误,但又抹不下面子,便以绝食昭告自己的节操,且令天下人知晓,自己乃是迫不得已做了痴儿太子的少傅,非自愿。
虽然少傅写日记的文笔絮絮叨叨,没个重点,但可足见少傅那时心路历程,真是百转千回。
后面开始便是类似于育儿日志的东西。
文中用词四处可见“蠢元宝儿”、“呆元宝儿”、“气煞老夫”、“不同他计较”……
虽然是本私密日记,但也有骚性大发涂几首韵律诗的篇章,主要是“咏梨花”、“咏梨花”、“咏梨花”……
也有卖弄文笔,骈四俪六的小赋,自比“潘岳之文采,陆机之辞赋”,如“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也有日常絮语,“太医署那个无耻的家伙又来,蠢元宝儿一见他就心花怒放,将少傅我忘到一边”……

第49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三

“东宫录事簿”起初记载了姜冕的心路,然而越到后来,越少涉及自己心境,充斥其间的全是元宝儿昨日做了什么蠢事,今日又说了什么蠢话,而且不厌其烦详细描述元宝儿犯蠢的经过。
就在我觉得完全不能直视自己的童年黑历史,想要跳过去时,又发现书页里夹的练字纸。大致翻了翻,竟有不少,且有太傅给做的编号标记。按编号来看,数字越大,字迹越有点模样,编号数字小的,则完全是狗刨涂鸦。
完全就是一本东宫元宝儿黑历史档案。
翻看到最后,这本录事簿结束于太子出征前。再往后,全是空白。
盯着那些空白纸页,眼前一花,蓦地出现一幕幕出征景象,走马灯一般虚现于纸上。太子车马出城,晋阳侯护送到城外,族叔给我系披风,车马远去,也再不见族叔身影。
下一幕,忽然幻出悬崖峭壁,尸横遍野,万箭齐发,一个身影抱了我跃下悬崖。崖风如刀剑,割脸刮耳,急速坠落中,那身影将我牢牢摁在怀里。下坠的恐惧如影随形,如身临其境,我猛然从床上坐起,心跳竟已骤然加快,仿佛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陛下?”床边一人将我扶住,一只温暖的手搭上我额头,“梦见什么了?”
我抓住他的手,如抓救命稻草,呼吸急促。
一瓶玉液送到嘴边,不容分说给我灌进嘴里。冰凉的液体入喉,片刻我便平复呼吸,冷静下来。抬头一看,是柳牧云守在床边。
他取了丝帕给我满头揩汗,丝帕上有薄荷凉,令人如沐清风。
“我睡着了?我不是在看书么?”我疑惑地满床找太傅日记。
柳牧云从床头拿了“东宫录事簿”递给我,慨叹:“姜冕的絮叨日记竟是开启你记忆的钥匙,这功效怕是当初他落笔的时候也想不到的。你被日记中文字所引,跌入回忆,沉沉睡去,触及脑海深层记忆,遇见最恐惧的一段,是坠崖?”
我心有余悸,点头:“我真的坠崖过?”
他抬手抚着我头顶,仿佛在安慰一只小猫:“不怕了,我们不会让你再经受这种恐惧。这段虽是最可怕的过往,但也是促使你新生的契机。姜冕以此非常之举,为你保命,险些牺牲他自己。”
我勉强接受新生契机之说,原来梦境里那个抱我跳崖的身影是太傅,我追问:“他怎么确定跳崖后,我能活?险些牺牲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以你太傅之能,根据山崖朝向与气候,他自然推断得出悬崖峭壁上有枝繁叶茂的树木丛生,可以减少坠落的冲击力。根据地形走势也能判断崖下有河流,这便是救命之源。他以自身护住你紧要处,每跌落树枝以他后背承受,因筋骨断了不少,无力再护你,最后在即将坠落山石之际将你抛去了河流……”
听得我心头一颤:“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摔得全身肋骨尽断,奄奄一息,被路过樵夫救了。”
我屏息地想象了那惨状,心里很是愧疚:“要是没有樵夫路过,太傅可能就……”
“就真的牺牲了。”柳牧云坦然直言,“想必那个时候,情势所迫,他必也是抱着牺牲的念头跳的崖。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会容许树枝山石划破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