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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太傅做菜的时长比起来,我们吃光海碗里的荤配素并吸光最后一滴汤的时间,简直可用瞬息倏忽弹指间来形容。太傅的精美厨艺在两只吃货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回馈,并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满足。两只吃货也各自肚内饱饱,一本满足,不虚此行。
当然,完全没尝出荤菜和素菜分别是什么味道以及都是什么食材,这样的事实,我们是不会告诉正踌躇满志意图进军厨艺界并撰书美食指导的太傅的。
关于饭后必然要面临的洗碗问题,我们三人互相看了看,发现人人脸上都没有可以推出去洗碗的破绽。既然都无破绽,那我们就扔下锅碗瓢盆,原路撤退。
吃饱肚子这么幸福的事情,就不应该用不幸福的事情来拉低它的幸福值。对于这个不幸福的事情,我们一致选择了无视其存在。
至于御膳房明日一早将要面临什么惊悚的现状问题,就不在我们考虑之中了。
御膳房外,几个昏迷的侍卫被值夜宫人发现,召集了不少人过去查看,甚至还有闹着要叫御医诊断的。我们趁着人群在彼端围观,从容地出了御膳房。
到了分岔路口,华贵要回去她的小宫殿,这时她才低头交待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宫人每日给她定量供应饭食,但不幸的是,她长成了一个肉食者,这个定量饭食便无法再满足长身体的华贵公主。她索要更多也不会得到回应,索性自己溜出来丰衣足食。御膳房是她经常踩点的首要目标,路线早已烂熟于心,但她有自己的觅食计划,不定期出动,是以御膳房即便有过莫名其妙的食物减少,但因无规律可循,便也一直未引起重视。从而方便了华贵的不定期觅食。
姜冕拍了拍她的头:“以后不可这样无视宫中规矩,更不能随意将人迷晕,否则被当刺客抓起来,你就更加吃不饱了。今夜遇到了陛下,陛下定会为你额外再分派每日食物。还不快谢过你的皇帝哥哥?”
华贵两眼闪闪望向我:“皇帝哥哥,是真的么?”
既然太傅都替我做了决定,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嗯。不过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迷药是从哪里来的么?当然,即便你不说,我们也是可以查到的。”
华贵重又低下头,对手指:“我捡到的。”
我和太傅对看一眼,并不能确定这话真假。
华贵进一步补充:“我以为是吃的东西,但又怕宫里的不干净,就先拿去喂池塘里的鱼,结果那些鱼都翻了肚皮躺在了水面,我以为小鱼们被毒死了,谁知过了一会它们又都翻回肚皮游走了。我只喂了它们一点,所以它们醒得快。侍卫们比小鱼大很多,所以我在他们要喝的水里放得有点多。不过你们别担心,再过一炷香时间,他们就会醒,以前都是这样的……”
真是个考虑周全且会算计的熊孩子。
看了眼她将要走的一段路,并无多少宫人,夜里黑漆漆的一片,好像是靠近冷宫的方位。我便提议道:“不如跟我一起去东宫留宿吧,明早再回去,如果你不回去也不会有人有异议的话。”
姜冕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但也没有出口反对。
华贵忐忑中有几分跃跃欲试:“虽然我不回去也不会有人找我,但,我真的可以去东宫么?以前听说皇帝哥哥住父皇那边,早就从东宫搬出去了,现在又住回东宫了么?”
“东宫是我住惯的地方嘛,现在是夜里,你去住一晚也没关系,明早再回去就是了。”
在我们一个邀请,一个愿往的情况下,姜冕即便不太乐意,也不好泼冷水。
是以三人一同回了东宫。回去后才知太傅不乐意的症结所在。
按照之前的约定,夜探御膳房后认真看奏折,我便顺理成章去了留仙殿姜冕的房中,老老实实在桌边痛苦地看大臣上书。华贵对任何布置任何事物都心存好奇,尤其是这处从未见过的尊贵之地,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姜冕去另一间殿里沐浴去了,寝殿里便只剩我和华贵。华贵在兴致勃勃探险,我在一目十行看奏折。
直到——
华贵拎了一物兴冲冲跑来桌边,举起给我看:“皇帝哥哥,你看这是什么,长得好奇怪的样子?”
我眼睛从奏折上移开,看了过去,顿时手一抖,险些撞翻墨汁:“哪里找出来的,快放回去!作死啊,你翻出太傅的亵衣是想怎样?这是男人的内衣,懂不懂?”
华贵茫然脸表示完全不懂。
我抛下奏折,抢过她手里当旗帜摇晃的亵衣,准备趁太傅沐浴回来之前赶紧毁灭罪证。
然后,这东西在手里质感很新鲜,一时好奇之下,我摊开了举到面前研究。
完全没有意识到殿门口僵立的一个身影。
待意识到时,一切都晚了……
如果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跟华贵抢,真的……

第40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四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沐浴完毕返回寝殿,偏就赶上由华贵作死继而我作死的一幕。
当我研究的余光瞥见那边有个人影后,顿时不做贼也心虚,这时候再把罪证塞给华贵这个熊孩子,也挽回不了了。
于是扭头就见姜冕震惊、尴尬、羞涩、愠怒混合的一张复杂脸,带着一身刚出浴的新鲜水气疾步过来,劈手夺过自己的内衣,藏到身后,脸色已然铁青:“陛下的奏章批阅了?陛下对明日的大朝会有准备了?”
我满脸的心虚,低头学华贵对手指:“还、还没有……”
果然太傅瞬间动怒,虽然也有点恼羞成怒:“什么都还没有准备,你就不分轻重,好奇心旺盛,做些不庄重的举止,若让外人瞧见,成何体统?!”
我决意解释一下,抬起脸诚恳面向他:“是这样的,太傅你可能有些误会,我、我也没有对太傅的亵衣存太多好奇,毕竟男人的亵裤嘛,还不都是一个样,并不因为太傅是太傅,就有样式上的翻新,但太傅毕竟是太傅,因为从这件亵衣的用色和布料都颇为彰显太傅的品味……”
不知怎么,姜冕面色已然青红交加,怒不可遏:“元宝儿!”
太刚愎自用了,连解释也不听。心好累。
太傅动怒,华贵被吓到了,但这熊孩子一脸天然无害,是个纯粹围观的群众模样。这时我就算把祸水引到这个祸害身上,太傅看一眼华贵的天真,再看一眼我的邪恶,恐怕也不会信。心好累。
考虑到这件事情的隐秘,以及怕吓坏天真小孩,姜冕作出了一个举动。
将一脸诚恳却又毫无疑问激怒了他但完全不知怎么解释的我拉出了寝殿,我心想完了,这是拉我站墙角的节奏。他曾屡次拿站墙角相威胁,没想到竟会在今夜付诸实践。心好累。
我生无可恋地任他叉出去,走过宽阔的走道,经过几间小殿,来到一间水汽蒸蕴的地泉澡堂。他将手里紧攥的小衣抛去了屏风后,推我坐到温泉池边,随后跟过来,蹲下,将沮丧又生无可恋的我抬起脸。
我不得不因这个动作而将视线转向他,看他脸色还没有缓和,恐怕只能做最后一次挣扎了,这个事情必须解释,我急切张口:“太傅,事情它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我一向游手好闲,但也没有闲到去翻你的亵裤,对天起誓,我真的没有这个变态癖好!都是华贵那个熊孩子,是她干的,你相信我呀,真是她干的,嘤嘤嘤,你不信我……”
无论怎么解释,他还是怒不可遏:“闭嘴!”
我委屈了:“我闭嘴了,还怎么解释……”
“你解释了么?!”姜冕怒气未消一丝一毫。
我更委屈:“我不都在解释又解释么……”
姜冕沉着脸,这时脸上早没有羞涩了,只剩愤怒:“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对男人亵裤这么有研究!!”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么?!
我们真是完美地避开了各自心中的重点……
看来我的重点对别人来说完全不是重点,别人的重点对我来说也完全不是重点,难怪人与人之间沟通这么艰巨,简直是个人类学上的难题。
那重点是这个我就不怕了,理直气壮坐直了身躯,脸上的心虚愧疚什么的全消去了,松下一口气道:“这个呀,这有什么解释的,毕竟我跟一个男人生活了三年呀,什么没见过……”
万万没想到,愤怒到极点的太傅已到容忍的临界点,一戳即爆,毫无商量:“跟一个男人生活了三年,你说得当真轻松!什么没见过,你是真当自己是小娘子跟人家过日子?怎么这三年就这么好哄,一点戒心没有,全心全意服侍伺候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还理直气壮!他娶你了么?他这三年为什么不娶你?你傻傻地等,等得他等来了童尚书家千金,这时你在哪里?你去默默投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就是你的全部,这就是你过的日子?你还心心念念不忘他,谁也替代不了他是吧?你说,你和他还怎样过?!”
我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句句锥心,又句句都是我逃避的问题,他是要将我逼入死角,忍了太久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便誓不罢休。可是要逼得我承认这三年傻得毫无意义,我又绝不甘心。
“他对我也不是没有真心,不娶我是因为不知我的来历,怕我觉得委屈。而且那时我还小呀,他就养着我,等将我养大。我有了自己的想法,确定我是否真喜欢他,是否还愿意跟他一起过日子。不过虽然我们没有成亲,但这也不过是个形式,我并没有特别在意,所以我和他还……”
身体被拉过去,嘴唇被堵住,余下的话语不让我说全。
句句逼问的太傅,索要答案的太傅,真到了最后的答案脱口而出之际,他选择了放弃。
未出口,便永远不会知道。他主动放弃了索求真相,兴许是怕承受不住真相的份量。
嘴上被堵得如火如荼,堵住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么,还要变本加厉,根本就不是在纯粹的阻止。
这是擅用私刑……
由于不知名的心虚与记忆深处的伤感,我便先任由他施刑,但渐渐觉得自己也没有大错,心虚个什么劲,不能因为太傅言辞凌厉就可以指鹿为马,我就被批判得翻不了身。
他虽然是太傅,我还是陛下呢。
这个事情必须反抗!
我伸手推开他,咬得嘴唇都要破,还有没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这个动作又激怒他了,不止是激怒,还、还有点受伤?
那眼里云海千重,影影绰绰,没人赔他半世哀伤的模样。
我才不赔,我拒不承受自己有错,站起来要离开。
这个举止又刺伤他一分,太傅被刺伤的后果很严重,代价很巨大。他不管不顾将我一把拉过去,我身体失衡,倒向池中,他来阻止我落水,加上他的这分力,落水反倒更快了。
轰的一声巨响,池水波涛翻滚,没入殿内地面
姜冕成功将他和我推进了池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入了水,他也没放过我。我这身男人长衣好不容易卷巴起来勉强能穿,一浸水,就如一颗焉了的白菜吸水伸展叶片,在水面铺成了一张荷叶,宽大肥硕,碍手碍脚。姜冕嫌其碍眼,给我从鼓起的领口一扯,长衣剥下肩头,再三两下剥除,抛去池边地上。

第41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五

翌日,我还未彻底醒来,就被太傅从床上拖起。
“寅时了,起床!”
我滚回床上,一腿迈开压住被子,一臂搂住被子,不放手不睁眼:“昨晚洗澡都到子时末,没睡好呜呜……”
“谁叫你泡温泉那么久,时辰不早了,赶紧起,不然大朝会要迟到!”姜冕狠心地将我与被子分离,拽胳膊抬腿,一握一滑,跟捉泥鳅一样,无处着力,不由嘀咕,“这温泉泡着见效还挺快……”
我趴在被褥上,脑袋拱进去:“传朕的话,大朝会改日,朕要睡觉不得打扰……嗷!”被一巴掌扇到屁股上。
伸手揉揉屁股,继续做鸵鸟。
姜冕决定不放弃对我的治疗,一点一点把被子从我身下挖出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领地终于被他掘空,再无东西搂着耍无赖。他还在喋喋不休:“大朝会岂可儿戏,何况这是你回朝后的首度朝会,也是对外宣称陛下有恙休朝半年后的首次出面……”
我一怒之下朝他扑去,将太傅当被子压倒在床,让他再聒噪!
聒噪的太傅果然顷刻被消音,躺在枕上动也不敢动,心口的地方则传来扑通扑通扑通的狂跳声。我把耳朵贴在那擂鼓的地方,两手趴在他胸膛,嗅着衣上梨花香,准备接着睡。
但奇怪,体温相触,融掉了一刻前还滚滚不绝的睡意。我把手按在他心口,翘起脑袋:“太傅,你的心脏很活泼呀!”
姜冕瞬间翻身,将我掀落,我抓着他衣襟,被他顺势扑来。
我彻底醒了,睁着眼看他身体压来,虽然看似压在身上,但身体重量他自己支撑着,从而未形成凄惨的碾压之势。
他盯着我,我看着他。谁也没敢动。
“起不起?”他问。
“起。”我答。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向是个善于审时度势关键时刻还能溜须拍马的不世出人格。
然而片刻后,我重申:“我说了起了,太傅?”
他维持原状还没挪身的意思:“嗯。”
“嗯”了还不动是哪个意思?
因为我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所以我动了动腿,把脚伸到他胳膊下。如若欲求不满,这便送上门。其实我也不亏什么。
他挥手把探过去的那只脚握住,生生把我从他身下扯去了一旁,他翻身而起,迅速理衣,快步出了殿门。旋即一队宫女捧衣冠,鱼贯而入,前来床边给我更衣梳妆。
我迷迷糊糊就被龙袍加身,着冕服,踏云靴,扣玉带。宫女跪满一地。我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龙袍衬气魄,云靴托身量,玉带显腰身,收敛笑容还能略显高冷,笑出虎牙则显脸胖。这是个完全让人不认识的曾经的容容,此刻的很多人祈盼的元宝儿。
这就是做皇帝么?
从平阳县的一个烧火丫头,到帝都的一国之君,真如做梦一般,但究竟烧火丫头是国君的黄粱一梦,还是国君是烧火丫头的黄粱一梦?梦里梦外梦中身,哪里才是梦啊?
最近的一个宫女热泪盈眶抬头:“陛下您终于回来了啊,我是眉儿,您还记得么?”
我仔细打量她,瘦瘦的脸,五官很突显,颇让人怜爱,我抬起她下巴:“美人儿,朕同你一定在梦里见过。”
另一个宫女悲痛道:“陛下的取向又不对了么,太傅不是以身试探过,说没问题的么?”
又一个宫女绝望道:“陛下做太子时,我们就没有及时引导过,那时少傅也听之任之,都是少傅的错!”
第四个宫女叹息道:“谁让那时殿下看上了少傅的未婚妻呢,少傅也是不明真相。”
我对她们笑出两颗虎牙:“你们说的那时少傅,就是今时太傅,姜冕?”
“是啊,殿下……哦不,陛下,您都不记得了么?从前少傅把您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片刻不离,您那时简直就是个好动又心思诡谲的好奇宝宝,可把少傅折磨坏了。”
我继续露出两颗虎牙:“那太傅的未婚妻,如今……”
“如今也依旧未同太傅成婚,这三年一再耽搁,太傅都给耽搁成旷男了,那南笙姑娘也一直候太傅到如今。哎呀说到这里,陛下您有所不知,大理寺正卿杜任之大人可对南笙姑娘倾心已久,可这倾心太傅未婚妻的事,它说出来不好听呀。所以朝中传闻太傅和杜大人不合呢!”
“是呢是呢,可惜了杜大人一表人才,也快耽搁成旷男了!”
“哎呀别胡说,太傅对南笙姑娘照顾有加,如今陛下还朝,朝事稳定后,指不定太傅和南笙姑娘的婚期也该到了呢!”
“诶,陛下呢?”
我从寝殿出来,云履踏在大理寺方砖,一步一回响。守在留仙殿外的姜冕与礼官们见我出来,纷纷行了跪礼。我一脚跨出门槛,踩上外面的地面,候在门口的姜冕视线顺着鞋面往上,见我龙袍气势也不免一愣。
我弯腰一手扶他从地上起来:“以后太傅不用跪了,大朝会你也不必跪。”
他起身后,身量便不再是我可俯视,但他尽量低头,不让我仰视得太辛苦:“不可,不拜君王,朝堂会把太傅归到佞臣一列,史书还得给太傅记一笔呢。”
“佞臣就佞臣嘛!”我耍无赖。
他无视,正色道:“不跪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功勋卓著特赐不跪,要么老得实在跪不动。臣惟愿我朝安稳,陛下垂拱而治,再待臣老得跪拜不下去,陛下再给臣赐座吧。”
我脑补了一下:“待太傅垂垂老矣,是否七子八婿儿孙满堂,太傅再告老还乡衣锦而归,朕也自老宫中,含饴弄孙,做那逍遥太上皇?”
一时静默。
他木然看我遐想:“被你一下子划拉到头,这人生果然一点趣味没有。”
他转头在前面走,我叹口气跟上:“我也觉得。”
礼官们见我们终于掰扯完了,也都松口气,忙闪身两旁,待我上銮驾。富丽堂皇的帝驾,看起来就好高,姜冕走来扶了我腰身上去。我渐渐走高,他也伸手不及,所能够着的最后刹那,他徘徊停留了小片刻,在我腰带之上,后腰用力一撑,全力触及,我随那个力道稳稳上了銮驾。
金丝毯为垫的銮驾座椅上,我坐着依旧觉得恐慌,这地方太高,太窄,只容我一人。
掀开帘子,朝外看,姜冕并未离开太远,仍在銮驾下伴着,如同感应一样,也仰头看来。目光相触,稍得安抚。
这富丽堂皇的帝驾,哪里及得平阳县低调朴实的马车。
銮驾一路驶出东宫,驶往骊宫。我在銮驾内做着内心挣扎。
在平阳县洗衣做饭安稳度日,最多应付几波杀手,简直就是岁月静好。在帝都做了国君,日理万机战战兢兢,还不一定能将国家治理得好。治得好,怕也得过劳而死,死后得一个明君谥号。治不好,全国都是杀手,指不定哪个有谋反之心的奸臣就在我的茶里下个剧毒,我一命呜呼。或被起义军攻入上京,逼上后山自缢而亡。
想得我抹把汗。我是遭了几时报应,要做皇帝?
做皇帝,真不如回家卖烧饼。安稳太平,相公孩子热炕头什么的。
骊宫殿堂巍峨,比东宫不知庄严几分。銮驾落地,我一步步走了下去,姜冕见我脸色不好,掏了手绢给我拭汗:“别想太多,有太傅在,不用怕。”
我抓住他的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太傅,有没有可能你们弄错了,我其实呢,不是元宝儿……”
姜冕拉了我上台阶,声音不大,却如天籁:“把大朝会主持到底,然后我们去吃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
我口水奔涌而下,食欲战胜恐惧:“说好了,我要五碗卤煮火烧五盘水晶肘子。”
“……可以。”
“不如再加个红烧肘子?”
“……可以”
“那不如再加个酱肘子?”
姜冕一把将我拍进朝会后殿。
……
自后殿走向前殿,从侧边迈向那张醒目的龙椅。居高处,俯瞰朝堂公卿百官,黑压压的一片人,我顿时觉得有了人群恐惧症,尤其想到这些人都是高级官员,堪称三品满地走,五品只能守大门,施承宣这七品芝麻官连朝堂都进不来,就不由令人唏嘘。
文武百官见他们休朝养病半年的陛下终于现身,还是个圆润模样,不由大感惊诧,纷纷暗中抬了视线,偷偷目睹几眼。
腿脚发软走到龙椅前,战战兢兢坐下,一手搭上龙椅扶手,手心全是汗。
钟鼓齐鸣,百工奏乐,礼官唱和,群臣朝拜。
“吾皇万岁!臣等恭祝陛下千秋!”山呼响应,声震霄汉。
震得我险些从龙椅上跌下。
姜冕站在朝堂上首,率领群臣跪拜,此刻抬头,也不由紧张地盯着我。
我抬起发颤的手,尽量使之平稳:“众卿平身。”
百官依礼起身,各持笏板,班列朝堂。
司礼监出列,啰嗦了一堆大朝会的套话,表达了陛下身体刚愈便参与朝会,主持国事,实为众臣表率。有奏本的尽可上奏,需讨论的当朝论政。
当即就有一红衣大臣出奏:“启禀陛下,臣近日上本论及重新计量全国土地一事,不知陛下如何看?”
我收敛心神,朝下看去,那红衣官袍整饬的话唠看起来还颇年轻:“户部侍郎叶安和,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第42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六

满朝都在我这句话中震惊了。
姜冕手里的玉笏抖了抖,险些要砸地上去。
绯红官袍的户部侍郎闹不清眼下处境,茫然着依言抬了头。果然是年轻才俊,当然要比太傅年轻,衣冠楚楚,唇红齿白,眼眸雪亮。他虽抬了头,视线还是未曾完全抬起,大概是不敢直视天颜。我却是将他直视了个够。
“不知陛下对臣启奏之事如何看。”年轻侍郎执着追问。
“叶侍郎所奏之事确是当今难题,爱卿能够放眼天下,欲破全国土地之困局,谋略深远,用心可嘉,朕读完爱卿奏章颇为认同。但——”转折之机,我稍作停顿,瞅一眼年轻侍郎的脸色,果然表现出了惊讶与失望,还有那么点意料之中的愤懑,真是表情丰富,可惜我不能让他如愿,“但眼下时机未到,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一事,暂且搁下。”
“陛下!”不甘的叶侍郎昂然跪地,“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豪强隐田计有万亩,陛下损失的乃是万亩赋税,日后还将更多,丈量田地势在必行,不可再延!”
我在龙椅上挪了挪屁股,坐得真累:“叶侍郎,朕说了暂且搁下停议。”
“陛下明知形势严峻,却不触此事,难道是有其他顾虑?”腰背挺直的叶侍郎怒气隐隐。
满朝静穆,显然无人支持叶安和。
我扶了扶头冠:“此中牵涉繁多,顾虑自然重重。”
跪在地上的叶安和嘴角一牵,冷嘲一声:“陛下的重重顾虑,怕也就是西京望族姜氏吧?”
朝堂方才若是静穆无声,此时则是噤若寒蝉。敢当朝指摘天子太傅的,不是胆子太肥就是活得太腻。叶侍郎将胆肥与活腻诠释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震惊了众人。
站在前列的姜冕毫无疑问成了朝堂聚焦的中心,如此瞩目的地位,如此显赫的身世,又逢如此直白的针锋相对,根本是避无可避。就在万众瞩目中,面对年轻后生的挑战,太傅姜冕应战而出。
“臣虽系出西京姜氏,但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若西京姜氏有过分之举,国法不容,臣绝不姑息。”深紫官服的太傅出列,仪容潇潇,长身玉立,语声铿锵。
叶安和继续冷讽:“西京姜氏百年望族,于西京已是盘根错节,兼并土地,隐田纳奴,百代之必然,只怕帝都上京望族亦少有出其右者。姜太傅好一句国法不容,事实是,国法如何,目前并无定论,便是陛下都绕过不提。国法本就不存,西京姜氏又如何国法不容?”
真是个不畏权贵头脑清醒、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口才了得雄辩有力的年轻人。
姜冕遇着了对手,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只见他气度不改,被逼入死角也不见惊惶,对这个年轻后生,亦是对满朝文武,更是对昨日未曾道出心意的我,娓娓道来。
“国法从不因个人而存亡,亦不因轻重缓急而存废,更不因一人意志而更迭,不管你承认或是不承认,国法便是国法,任何人不容违背。西京姜氏兼并良田,此事我不敢说没有,在场诸位大人出身大族的,也不敢说家族中未兼并过土地。但凡望族,庇护一方乡土,若逢灾年,朝廷顾及不到的地方,望族却可调剂一方。而此种过程,良民无力耕种田地,或多或少交由大族接管,而自身为了减少风险愿永世依附大族,久而久之便造成地方豪强兼并土地之势。此事非个人意志,乃情势推衍。若要破此困局,非独叶侍郎一人之事,乃需动用无数人力财力。而我朝方经壬戌之乱,百废待兴,是以当务之急并非干掉地方豪族,扶植庶族,陛下才道搁置此议。叶侍郎存心虽好,可曾细想此中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