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侯从旁替我解围:“你别担心,元宝儿自有她的福分。”
“福分?”太上皇眼里哀伤涌起,牵起旧伤,“她母妃尚不知在何处,生死下落不明,她自幼多灾多难,与爹娘分别三年,流落民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瘦成了这样,脸上从前的肉都没了。”
原来我是个没娘的孩子,这不由让人悲伤,不过首次听人评价我瘦得脸上没肉,又不禁令人欣喜。又悲又喜的表情太复杂,我展示不来,只好继续呆滞。
晋阳侯欲安慰太上皇,不知从何处着手,低垂着眼一会儿:“你不要过分伤怀,保重身体要紧,元宝儿虽然长大了,也还是个孩子,还需你多方照顾,助她亲政。还有,阿夜,元宝儿从前那是婴儿肥,如今长大自然就褪了。不过虽然如此,也还是……比较圆润的呀,不算瘦得惹人心疼……”
太上皇不能认同他,又对我上下其手地摸了一圈,很悲伤:“哪里圆润,比我当年这么大时差多了,这点肉算什么,你们男人就知道看女孩子身材,当娘的哪有不想孩子胖乎乎的。再说元宝儿还小,谈什么身材,还是胖点可爱,手感也好。”
“……”晋阳侯只好沉默,眼神飘远,不知回想到什么。
为了寻求平衡,我呆呆抬脸,斗胆问道:“父皇,你从前比我胖么?”
太上皇追忆道:“唔,比你现在胖得多,走路都跑不动,不过追你皇叔还是绰绰有余,他那么高挑的人居然跑不过你爹我,你爹是不是比较威武?”
我看了眼垂头不言的晋阳侯,说高挑健壮的皇叔跑不过阴柔虚胖的太上皇,大概也只有当局者迷,看不透吧。
见我深沉凝思,太上皇掐了我脸颊一把,不满嘟哝:“说你爹是不是很威武?”
我从善如流:“父皇威武霸气!”
太上皇满意地嫣然一笑,睥睨苍生。一旁不小心瞅见这笑容的皇叔,微微失神。
帷帐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怯生生的眼透过缝隙,偷偷窥视过来。那个瞬间,我觉得那目光无比眼熟。
晋阳侯转头看了身后,面容陡然凝重。太上皇亦有所感,方才片刻的忧伤愁绪与谈笑风生顿时烟消云散:“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胆怯地挪了出来,走出了帷帐,现出了他瑞气千条的身姿。
因为,他穿的,是龙袍。
龙袍加身,却胆怯如斯,毫无帝王尊贵之气,反如阴影下的蝼蚁。
我看到他的脸,大吃一惊。
难怪觉得那目光眼熟,竟又是一张同我一样的脸!
再一次,看见镜像。
莫非如今流行长我这样?一遇就是两个!
他见到我,一张苍白的脸上唯一的血色也褪尽,嘴角微微颤抖,渐次蔓延至全身的颤抖,好像生命力被抽离的傀儡娃娃,遇见了自己的末日时光。
见我被吓到,太上皇将我揽到身边,轻声细语:“元宝儿别怕,他只是暂时替代你,我的元宝儿是独一无二的。”
傀儡娃娃眼里满布绝望,瘫软着身体跪地,“父皇……”
太上皇故意不去看他,只摸着我的头:“今日起,不用再叫朕父皇,你也……”
我从他怀里挣出,对着地上那个着龙袍的元宝儿:“父皇把他留给我!”
太上皇惊讶:“你要他做什么?”
晋阳侯替我答道:“元宝儿需要替身,某些时候。”
太上皇凝思一番:“我怕他生妄心,想对元宝儿取而代之。”
晋阳侯胸有成竹:“严加看管就是。”
一个傀儡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
我跑过去,拉他从地上起身,看着他清澈而惊惧的眼,安慰他道:“你别怕,我不伤害你。”
他通过我手心的温度,眼里的惊惧缓缓退去,脸上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不过很快,他被我一个举动吓得脸上又白了。
我对他进行了袭胸……
摸了摸,是处坦途。
晋阳侯在后面轻咳:“他是个男孩子。”
我顺手给这个男孩子元宝儿理了理龙袍,对他露齿一笑:“这么说,你可以跟太傅一起洗澡……”
他瞪大了眼,很惊恐:“太傅……太傅很严厉……”
“有么?”我疑惑。
太上皇叹息:“你是真忘了从前在东宫跟姜冕读书挨打的时候了……”
我震惊:“他敢打我?”
“元宝儿,现在回来了,可记着别惹姜冕,太傅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可我觉得从平阳县到京师这一路,他脾气不错呀,难道是错觉?
这时有宫女急匆匆跑来:“启禀太上皇、陛下,姜太傅回了东宫,请陛下移驾东宫留仙殿一见。”
太上皇不客气道:“元宝儿看见了么,你太傅架子比山大。”
我踌躇道:“那我去么?”
太上皇再度叹息:“你脚都迈出去了,还问爹做什么?”
晋阳侯主动领我去东宫,不过是换了一身新衣之后。
东宫并不远,姜冕选在旧宫故居,难道是想跟我在东宫叙旧?
东宫早无太子,属官也几乎空置,来往宫人并不多,略显清幽,但楼阁殿宇依旧打扫一新,日日有人清理。
晋阳侯在路上给我讲解,我十二岁为太子时,从爹娘身边移居东宫,居处为雍华殿,东宫建筑群以此为中心。离雍华殿最近的,是留仙殿,赐予太子少傅所居。是为着少傅便于给太子授课的考虑,但太子贪玩,借此距离,日日串门,连夜里都不闲着,屡次翻墙越窗,甚至勇爬少傅床榻,偷窥少傅睡颜……
听得我面红耳赤,做过这种事的元宝儿,一定不是我。
我问晋阳侯:“皇叔,那我是怎么遇见少傅的?”
晋阳侯悠远替我回忆:“你呀,在东宫角落里遇见的,彼时你那娇贵的少傅被从西京骗来,在东宫树上上吊呢,被你遇着。”
留仙殿,不负留仙之名,仙气飘飘不染俗尘,唯书卷最多。如今宫人只二三。
我扶大门仰头看,殿宇飞檐,青砖绿瓦,熟悉的花香弥漫。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迈入从前的时空。想象自己化作从前婴儿肥的元宝儿,跑过殿内青砖,直奔后殿殿门。
晋阳侯不再领路,止步大门外。未有引导,我竟下意识直线距离奔向后殿。
独自的脚步声在殿内回响……
殿门自内开启,一个素衣清雅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内,正亲自打开殿门。
一道清风自他身后天空吹来,卷起漫天梨花,飘荡在他身后。
那院中,是满地梨花如雪落。
梨花盛开,清风自来。
如雪花瓣飘过殿门,向我吹来,盘旋在殿中,久久不落。
姜冕将门彻底打开,肃容道:“臣恭迎陛下。”
我跨过最后一道门槛,亦对他肃容道:“免礼,平身。”
他愕然中,我已绕过他身边,奔向后殿园子里漫天漂浮的梨花,追逐飞花。
“好多好多!我要吃要吃!”
第35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九
庭院里的一株老梨树枝叶茂密,繁花盛开,层层叠叠如雪砌,清香弥漫。花瓣乱飞,扑头扑面。
我仰头绕着梨树飞奔数圈,转晕,一头栽倒在草地花瓣间,捞了一把梨花往嘴里塞。
姜冕踏上花地,蹲坐下来,打了我往嘴里送食的手:“地上的别吃!”
我睡在梨花地上,侧过身,睁眼偷偷瞅他。花瓣落到他墨发间,淡染风情,妖娆至极,偏他此时是个正经肃穆模样,便是一种妖娆的正经。
他垂着眼,淡淡看我,瞳孔幽深似山潭,山影又重重。他身后头顶,皆是花枝,漫天的花香同他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便仿佛天地间都是他的气息。
他回身抬袖,纤纤玉手折了一枝梨花,晃到我面前。双袖摇摆,一手持枝,一手摘花,撷了几朵喂进我贪婪的嘴里。我张嘴大吃,满嘴清香,味道香甜,吃得欢,连他手指也给舔湿。
正经脸的姜冕免不了又是老脸微红,尽可能地投喂中不沾唇舌,全身而退。但我吃起东西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切靠近的疑似美食皆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叼入嘴里,先吃为敬。
于是,好几回叼入非梨花的物事,再悄悄吐出。
姜冕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黑,黑了红……
吃完几串梨花,姜冕已然一手的口水。趁我回味时,他掏了手绢擦手。我犹不满足,一个翻身滚起来,跑去树根下,双手抱住树干往上爬……
擦完手的姜冕一回头,我已在树上,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元宝儿!”
我藏身花树间,坐在手臂粗的一根树枝上,面朝梨花,摘而食之。
我乃采花贼,并非惜花人,动手捋下一串便往嘴里填,吃得兴高采烈,摇头摆尾,甩动两条腿。
树下的姜冕从最初的震惊到忧虑再到淡定,索性不管我,自袖中抽了卷书,正襟危坐在满地梨花上,看起书来。
我趴在树丫上,摘了梨花往下抛,抛到他书卷上,他也不气,抖落花瓣继续看。
抛花,他不理。扔枝,他还是不理。我只好摇动树枝,落下一阵花雨,砸他一头一身。动静太大,他终于抬头瞪视:“爬树小心点——”
没等他说完,我用力过猛,树枝颤动,梨树无力承重,我肥重的身躯滑下花枝:“嗷——”
姜冕大惊失色,扔了书卷,起身奔来相接。我坠下梨树,沉重地砸向树下姜冕。他准确预计方位,被我砸个正着。
一声巨响,我沉重的肉身扑到姜冕身上,他合臂一抱,被我带翻在地。
两人头顶俱是金星乱转。
被砸得半身不遂的姜冕依旧保持着合抱的姿势,将我锢在怀里,我先是撞了他的头,再是撞了他胸口,很是两败俱伤。
瘫了半刻,我试图行动,抬起头看了看被我压在地上紧闭双目的姜冕:“太傅?你被我砸死了么……”
他晕倒没醒来。
我拿手去探他心口,心跳略快嘛,埋头捡了一段花枝,别到他衣襟口,将他打扮成一个簪花太傅。
簪花太傅不知何时醒来的,直到他一手握了我一只脚,我才警觉,原来从树上掉落时,一只鞋挂在了树丫上。
我再抬头去看,簪花太傅明明还闭着眼,手上还在玩捏我的脚踝,摩挲把玩反反复复。我不准备跟他玩,从他怀里爬去地上,刚爬出去,他从装死中醒来,起身将冲破禁锢圈的我,以脚踝为着力点,轻轻拽了回去。
拖出一道花痕。我准备另谋出路,他当机立断给拽去身侧,一臂将我拦腰压住。他人也不死了,也不晕了,也不半身不遂了,将我压在身下。
我觉得总这样不是个办法,我真是他们寻找的元宝儿,雍容陛下,那这样算什么?
于是我决定提醒他:“太傅,你这样于礼不合呀!”
他揉捏脚踝并未停下,气息倒是控制得很好,并未泄露过多,不过在听到我好意提示时,表示出了不高兴:“你是太傅我是太傅?”
“你。”
“太傅需要你来教?”
“不需要。”
第一回合铩羽而归。
我仰看垂枝梨花,他则半阖眼眸,呼吸渐热。
修长的五指熟练地褪下了罗袜,指腹一寸寸抚过脚丫,摩挲过每一只小趾头,蜿蜒至圆润脚踝骨,上下迂回盘旋,没有尽头……
可是这是一只肉脚,不是一枚玉石古玩,皮肤被触摸太久也会疼。
我左右无法,抓过他一只手塞到嘴边,咬了一口。果然,他也疼了,眼眸随之一深。
“太傅,你快放了朕的脚!”我嘟嘴。
他手上不再使力,只轻缓抚摸,但也不是放弃的意思。
“太傅……”拿手推他。
他身躯直压下来,寻我的嘴报仇来了。唇瓣落下,抵开利齿,叼住四下逃窜的小舌,实行□□大法……
更厉害的是,手上还不闲着,脚踝还被把玩出新花样……
第二回合铩羽而归。
我扬手去他头顶,拔去他发簪,顿时一头乌发倾泻满身。他稍稍睁了眼,跟我大睁的眼对视,随后不受影响继续他自己的事,而且愈发变本加厉。我一面呼吸困难,一面扯了一缕他的发丝绕着玩,拿发丝绑梨花什么的。
他见我如此不专心,遂离了唇,转去了耳畔,咬耳垂。
我将梨花插去了他耳边……
他终于歇了兴致,放了我。
第三回合完胜!
姜冕夺了我手里握的发簪,起身整理头发。我一骨碌爬坐起来,收回腿看脚丫,红彤彤的,愈发剔透。一瓣梨花飘落其上,姜冕簪完发髻,视线又萦绕过来,胶着难分。
我抬脚钻入梨花堆雪藏起来。
他这才寻回点节操,面露尴尬之色。
我凝视他:“我真的是元宝儿,是陛下?”
“嗯。”他轻声肯定,“以后你会想起来。”
我有了底气,鼓了鼓腮帮:“那朕可以随便让你亲亲摸摸么……”
姜冕脸上一红,依然镇定:“不能,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
第四回合铩羽而归。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他镇定自如地转开眼,若无其事地刨开落花堆,挖出我的脚,拿袖子拂去上面的花尘,随即盯着又看了几眼,才捡了罗袜慢吞吞给穿上。
鞋子自挂东南枝,没办法取下。他捡回地上的书卷揣入袖内,俯身给我横抱起来,走回殿内。
径直抱去了一间看似是主要寝殿的地方。
内里布置简单,却不简朴,大气开阔,贵不可言。四扇山水屏风,一面素色青罗帐,一张牙床梨花榻,一套棉褥绣丝被。轩窗微开,光影恰好。
姜冕放我去牙床,我滚入棉丝被里,果然又香又软,令人爱不释手,难怪姜冕巡查州县也要随身带一床。这种被褥睡惯了,怎么可能适应地方县衙的粗布旧絮被,在平阳县可真是难为他了。
我将脑袋钻出丝被,翘首:“我也可以有这样的被子么?”
姜冕正在宽换外衣,闻言无奈:“你如今是陛下,应该追求些更高层次的东西。”
很快,他就为我实现了更高层次的追求,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叠纸堆,放置床头,示意我看。随手抄起一本,是个对折的纸折子,密密麻麻满纸文字,“这是什么?”
“奏折。”
“做什么用的?”
“大臣的表书、陈情、奏事、建议,给陛下你看的。”
我扔掉,扭头:“我不识字。”
“……”姜冕受到致命一击。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封倒霉的奏折,重新搁上床头,将我脸扭回来:“从前你会不少成语,还会诗经。”
我无奈摊手:“可是我失忆了。”
姜冕淡定地从一封奏折里抽出一张单纸,掸到我眼前。我目光一扫,“卤煮”两个海碗般的大字嗖嗖放出勾魂气息,我口水分泌三千尺。
姜冕以手指擦去我嘴角淌下的口水,将“卤煮”两个字对折起来,收回奏折中:“这么说,并不是彻底的文盲,碗大的字还是认识的。”
我低头戳手指:“……也就认识这两个字。”
“没关系,太傅可以教你。”百折不挠,姜太傅。
我流泪,不是说太傅脾气不好的么,这么有耐心还不屈不挠,还是传说中的姜冕么?
我的太傅不可能这么好脾气!
就在我同太傅进行机智对抗惨败而归之际,一个春风化雨般的身影强势闯入。
“元宝儿?姜冕你把元宝儿藏哪里了……”
是在大理寺见到的那位太医,一个看起来就很温柔的大哥哥,一旦出现就能令姜冕下意识陷入紧绷戒备状态的宿敌。我直觉感到此人是个突破口,是我冲破姜冕专横独断樊笼的关键。
“太医哥哥,我在这!”坐在牙床奏折堆里的我,可怜兮兮喊道。
太医循声而来,迈入寝殿,一见此景,顿时动怒:“无耻姜冕,你想对元宝儿怎样?!”
第36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零
果然我没猜错,那个太医哥哥一出现,姜冕便瞬间进入战备状态,浑身紧绷,甩了一本奏折给我,强势阻拦想要逃离牙床的我。
“柳太医,你光天化日擅闯我留仙殿,道德底线都喂了狗么?”
“姜冕,你还知道道德底线,你强留元宝儿在你床上,你的底线都被你吃了吧?”
我捧着奏折,在两人你来我往的交锋中,惊讶地将奏折一角塞进了嘴里,正欲吃掉毁尸灭迹,竟被一心二用不专心掐架的姜冕一掌拍到头上,从我嘴里抢救出了带口水的奏折。
“元宝儿忙着学看奏章,你来的不是时候,好走不送。”姜冕一面擦去奏折上的口水,一面坦然地捏造事实。
柳太医何等眼神,一眼将伪造事实识破,快步上前来,就要将我解救:“元宝儿刚回来,你就忍心拿奏折折磨她,以后她看奏章的日子还会少么?先休养一阵子熟悉宫里环境,我给她调理一下身体……”
我听得频频点头,简直不能同意他更多。
柳太医近前来,低头瞅见我未穿鞋的一只脚,罗袜透薄,脚型可见,不自禁便伸手过去。
姜冕一个奏折从中隔断,气怒交加:“太医休得插手朝事,一边去!”
被打断行为动作很不爽泰的柳太医对姜冕简直恨之入骨,如若不是顾及身份,大约是要战一场:“我不稀罕什么朝事,我只看顾元宝儿一人!元宝儿,走,跟太医哥哥去太医署!”
我麻溜地收拾腿脚,就要滚下床,奔向正义的召唤。谁知,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姜太傅四两拨千斤,一手将我拨回床上,并抱了一堆奏章往我肚子上一压,脸色阴沉:“太傅说了要教你识字,教你看奏章,你还往哪里去?太傅说的话,是耳旁风?”
我泫然欲泣。
柳太医大怒,一肘别开姜冕,抢来床边,拉我入怀,抚头而哄:“元宝儿不要怕他,从前你怕他,那是你小,现在你是陛下,看他敢冲撞你,你将他革职查办!”
被阻在中心地带外围的姜冕很不舒爽,听了挑拨之言,更是郁闷,隔着柳太医,对我严词厉色:“陛下要是听信奸佞宵小之言,太傅罚你抄书一百遍,错一字便再加一百遍!”
瞅了我吓得惨白的脸,柳太医愈将我搂紧:“陛下别怕,他敢!”
“陛下当识得轻重,不要被男人花言巧语所骗。”姜冕一副耿直模样,痛陈奸佞,心忧国事,“朝议已歇了数月,明日初一大朝会,陛下亲自登朝,出席主持朝议,今日必须看完所有奏折!”
我在柳太医怀里作晕倒状。
姜冕冷酷决然:“装死没用。”
我在柳太医怀里呜呜哭泣。
柳太医使尽浑身解数来哄:“大朝会而已,陛下缺席又不是三两次,资历深厚年事已高的太傅德高望重,自然能担起朝议主持。”温柔的手在我腰上拍着,拍着就去了膝盖下……
年事已高的太傅咬牙切齿,在连连的讽喻中火冒三丈,再见太医的姿势动作,顿时就不能忍,抢过来将我从太医怀里挖出,抱去了自己身后,放我去绣墩上坐。陡离温柔大哥哥的怀抱,直面冷酷太傅,失了靠山,我苦着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姜冕瞬间化身护君使者,摸摸我头顶,小心翼翼又温柔款款,换了立场,扮作一个温柔知心太傅:“陛下只要听太傅的就好,太傅让你学什么就学什么,太傅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大朝会亦不必担忧。”
我对他异变的态度和立场表示出极不信任,一脸惶恐疑惑,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可、可我什么都不懂……”
“就是,她还什么都不懂!”太医哥哥替我打抱不平。
姜冕趁机转移战火:“身为太医,你的职责是什么?既然你的终生事业是看顾陛下,那么如今陛下失去记忆,你的当务之急不是为陛下治疗,替陛下寻回记忆么?你不去做自己应做的事,反在此阻挠本太傅教授陛下政务,是何道理?再任意僭越,明日大朝会我顺便弹劾一下太医署,给太医署不务正业只会甜言蜜语哄骗少女的太医署令降降薪禄,你看如何?”
柳太医被挤兑得没言语,面对处处扼人死穴的厚黑大家姜太傅,实在无处寻找反击点。
“陛下失忆,倚靠药物未必可治,还需循循善诱。姜冕,你放心,陛下的身心健康,都由本太医承担,你只不要强加给她过多负担。不然,若有损陛下身心,我柳牧云拼去太医署令官衔,也要拿你是问!”
姜冕成功驱逐柳太医,柳太医离去时,恋恋不舍,频频回头,留我凄惨一人应对太傅。
他假意惺惺安抚我,从袖里掏了块酥糖塞我口里,在我对他的抵触情绪暂缓后,又去殿外唤来宫女内侍,吩咐了几句。待他折回时,我已经拿了起先准备吃掉毁尸灭迹的一本奏折,嘴里含着酥糖翻看起来。
能够安然活到现在,好歹我也是见风使舵千锤百炼过的。没了太医哥哥这座靠山,我便只能靠自己,跟姜冕对着干只怕没有好果子吃,顺着他还有不定时投喂的糖果点心。我在心里凉凉叹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目十行看起佶屈聱牙的奏章文字。
姜冕背着手踱步过来,终于对此满意了:“陛下这回识字了,很好,免去我再教你识一遍千字文,也免去了一百遍的抄书。”
我目光不敢抬,心道自己果然又死里逃生了。
内侍入殿送来我自挂东南枝的一只鞋子,姜冕接了,挥手让内侍们出去,他拿了鞋子来我身边蹲下,抬起我只着罗袜踩在绣毯上的一只脚,大手顺势而为抚过脚心,克制地浅尝辄止,拿了鞋子套上,再将脚搁回地面。
这个时节,我已合上奏折,揉揉眼,这样的时间密度,文字密度,看瞎了简直。
“怎么不看了?”他半蹲在一旁,目光柔和下来。
“看完了。”我把奏折扔给他。
他全不信:“胡说,不准偷懒。”
我伸直两条腿,捶膝盖:“说了看完了嘛,啊,好累,坐了这么久。快把其他的都给我,看了好玩。”
他开始将信将疑,收了奏章,空手给我揉捏膝盖:“那你说个大概内容。”
“不就是一个话唠,叫叶安和的户部侍郎,根据现下国库每年开支比例偏斜,发现国境内良田被豪强们吞并,隐报耕田数额,偷漏土地税。地方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巴结讨好地方豪强富户,并不如数征收每年税额,还有拿稗谷充良米,谷物掺石砂压秤量。国家良田都被这帮蛀虫们吞噬,国库收入逐年减少,开支却逐年扩大。若放任不管,只怕愈发变本加厉。良田兼并干净,百姓无田可种,要么流离失所沦为流民,四处逸散成为不稳定因素,若逢灾年,便易结成叛军,动摇国本。要么卖身为奴,增益富户豪强,双向减少国家赋税收入,加快动摇国本。”
姜冕听得忘了给我揉腿,惊讶张口:“那些拗口文字,你都看懂了?这些意思,是你理解的?”
我摇了摇腿示意他继续,对他的疑惑置之不理,继续复述奏章内容:“所以话唠叶侍郎建议,国家当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强行勒令富户豪强归还良田,抑制豪强世族,严格定额分摊,均田于天下百姓,纳自耕小农入国家编户,确保国家赋税来源的稳定,从而国富民安。”
姜冕欣慰惊喜得快要承受不住,揉腿揉得越发到位,又取了一枚糖果投喂我嘴里:“那么,陛下以为叶侍郎此奏如何?”
“高瞻远瞩,见识深远,意识到了立国之根本,更看穿了地方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的面目,从而有针对性地提出解决策略,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很好。”
姜冕眼睛一眯,手上迟缓下来:“所以,陛下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