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半会的工夫,榻上的硬枕竟飞去了门边,枕边的书籍自然未能幸免,散落了一地,但凡榻上碍着她睡觉的一切,都惨遭了毒手,关键她还睡得很沉。这份骄纵和半分委屈不肯受的性情,简直通天彻地无法无天!白行简心口又被气得发闷。
到门边捡回用了许多年的方枕,拂去上面沾的灰尘,再一本本捡起地上的书,今日腰肌劳损严重。待直起酸涩的腰,熟睡的魔星已滚到了榻边缘,索性让她掉下来受点苦头。但这个念头方起,耳边竟又回荡太史阁内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人心悸。白行简不愿再受这份罪,伸手将持盈往里边推了推。
柔若无骨的腰肢触感从手心传来,他缩了手,果然是气糊涂了,另拿了书推她去里侧,再将方枕摆到边缘。持盈翻身,滚来滚去,一会儿睡成个“大”字,一会儿睡成个“人”字。白行简默默看着这方小榻,自己以后恐怕用不成了。
他回身坐到案前,整理书籍,一页页抚平褶皱,忽听咚的一声,回头一看,方枕又被踢出去了。白行简起身去捡回枕头,竖着搁进椅子里,重新坐回案前看书。不一会儿,又听咚的一声,有点大。白行简侧头一瞥,如他所料,持盈滚落地上,砸了个结实。
“啊!有刁民……”持盈揉着惺忪睡眼,从地上爬起来,翻回榻上,闭着眼睛嘴里嘟囔,“要害本宫……”趴回去又呼呼睡着了。
看来,唯瞌睡能止嚎啕。
白行简不再理会她,研了墨,提笔写奏折。写完后,忽感耳后香风吹拂,惊回首,持盈站在他身后。
“夫子在写什么?”她眨眨眼,睡饱后,剪水双瞳顾盼生辉。
白行简合上奏折,挡了她的视线:“殿下醒了,可回宫了,若不愿回,可留兰台做些杂役,将功补过。”
“不是说那事作罢了吗?”持盈顿时离他几丈远,旋身奔往门外,“本宫起驾了,兰台可以恭送了!”
白行简可没有恭送她的心情,量她也不敢再滞留。他打开奏折,这本上奏的是兰台已完成博陵史料与考证。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他便要将这本请功折子上奏天子。
他抬起千斤重的手,撕毁奏折,丢入铜盆里点火燃尽。惋惜的不是这份功劳,而是少令史崔尚的心血。
之所以将奏折写完,是存着一丝侥幸。但既然被那位储君殿下瞧见,这丝侥幸便是妄想。即便是他多心,持盈只是无意中瞧见,他也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这才是兰台于各方虎视眈眈中屹立不倒的原因。
****
持盈走出兰台,御史台内立即便有人汇报给卢杞。
“台主,殿下出来了,手里掐了朵兰花。”
“好。”卢杞落笔吹墨,挥干刚刚写完的奏折,“更衣。”
“台主不是穿着官服么?”
“笨!我这不是要营造一种匆忙间进宫的样子嘛!为此还特意在奏折上写了几个错别字,我们做御史的,就要在这种细节上做文章,懂了么?”
“懂……可是台主,奏折上写错别字是要扣俸的……”
“哎呀这个时候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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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身为一个贵重的储君,回宫当然不走寻常路。
留仙殿的墙谁说好爬来着?每次她都翻得辛苦。全因当今陛下持盈她娘亲偶然间吐露,说留仙殿的墙非常便于攀爬,持盈信以为真。翻爬多次后,持盈总结,大概是因为当年她爹住留仙殿,她娘才觉得翻个墙根本不是问题吧。
持盈好不容易翻上了墙头,惊悚地发现她爹正站在里边等她跳。
当今陛下的凤君,持盈她爹,站在墙里边,衣袂飘拂,风姿卓绝:“说多少回了,多读书少翻墙!下学后跑哪去了?一翻墙就知道准没干好事!”
持盈蹲在墙头摇摇欲坠。
凤君见自家宝贝被吓到,赶紧转了声调,温言安抚:“既然翻了,赶紧跳下来,爹爹来接宝宝……”
“说了不要再叫人家宝宝啦!”持盈熟练地朝她爹跳下去了。
被凤君接个正着,显然这种事时常发生,才练就这般准头。
凤君搂着自家宝贝,放下地,指向墙下一个洞口:“团团,没见爹找人挖了个洞么,就是让你不要再翻墙了!”
持盈正色跟她爹说:“父君!我是一个储君,才不要钻狗洞呢!也不要叫人家团团啦!”
凤君很受伤,俊美容颜顿时愁容惨淡:“宝宝长大了,不喜欢爹爹了,也不喜欢爹爹取的小名儿了……”
惹凤君受伤是很严重的事情,她爹会愁情满满连写几十首诗赋,然后很快就会传到她娘那里,然后她就会被传送过去屁股挨揍。
“宝宝当然喜欢爹爹了,最喜欢爹爹了!”持盈顺口溜出从小到大哄她爹的口头禅,并小心望着她爹伤感的脸,“所以父君是不会把宝宝翻墙回宫的事情告诉母上的,对不对?”
凤君被哄舒坦后,要小小的报复一下:“那父君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我果然不是父君亲生的!”持盈哇地大哭。
这下凤君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你不是我亲生的还能是谁亲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这章肥肥哒,泥萌的羡之哥哥也登场了~~
本朝佞臣传
持盈一哭,她爹能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人间有的,只要一句话,统统捧到她面前。
这个武器,堪称杀手锏,持盈用得可谓得心应手。所以,翻墙告状的事,瞬间就不是事儿了。
凤君哄好了自家宝贝,第无数次的反省自己,不该对宝贝存有一丁点的报复之心,并惆怅地认为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决定今晚继续写为父日志与养宝宝记录。
持盈拿她爹的衣袖蹭干了眼泪鼻涕,表示看在她爹不会去跟她娘告状的份上,暂且原谅了他。
“好了,宝宝,吃了晚饭,爹爹再帮你写昭文馆课后作业。”在女儿面前没尊严的凤君低三下四恳求道。
“可是你上次模仿我的笔迹被夫子发现了!说我找人代笔,判了我一个不合格!”持盈控诉道。
“爹爹的模仿如此出神入化,昭文馆哪个夫子这么没眼力?告诉爹爹,爹爹去召见他!”凤君义愤填膺。
“就是那个白行简!”持盈嘟着嘴道出宿敌名讳,并观察她爹的反应。
“嗬!这个没眼力的白行简……等等……白行简?”凤君面色瞬间变幻,“你说的一定不是兰台令白行简,对吧?”
“我说的就是那个兰台令白行简!”持盈紧盯她爹,小心肝揪紧,果然连她爹都忌惮兰台令么?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要搭理他好了!敢判宝宝不合格,那我们就更不要搭理他了,哼!”凤君傲然道。
“可是白行简总跟宝宝作对,他总是看不惯宝宝,还无视宝宝!宝宝要爹爹惩治兰台令!”持盈扭身不干,顿足连连。
凤君左右四顾,确定附近没有起居舍人记录他们的言行,蹲下来跟他的宝贝分析利弊。
“宝宝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我们在什么时候最应该小心什么人吗?”
“爹爹帮宝宝作弊的时候,应该小心母上!”持盈也蹲下来,跟她爹交头接耳。
“说得没错!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呢?”凤君对女儿的回答总是采取鼓励的态度。
“还有……”持盈皱眉思索,“爹爹帮宝宝喝药的时候,应该小心太医?”
“说得没错!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呢?”凤君一面对女儿继续鼓励,一面发觉自己好像带着女儿似乎从来没干过正事,这个发现也要及时写进为父日志与养宝宝记录。
“还有……”持盈把她爹能干的事想了一圈,最后大胆猜测,“爹爹跟西京青梅竹马曾经有过婚约的阿笙姑姑私下幽会,最应该小心不要被宝宝撞见?”
凤君差点心肌梗塞:“快闭嘴!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爹爹哪里跟人私下幽会过?要是让你娘听见,宝宝就害死爹爹了,知不知道?”
持盈难得见她爹这么不淡定,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私下幽会是爹爹的死穴。面对凤君的一脸紧张,持盈点点头:“那究竟是什么嘛!”
凤君顺了顺气:“就是我们做坏事的时候……不对!是我们不管做什么的时候,都最应该小心史官!秉笔无情,名留史册,能让人几辈子都洗不清呐!珍爱生命,远离史官!”
“不做亏心事,不怕史官记。”持盈对此不以为然,尤其当她爹都这么忌惮史官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原因,“那爹爹究竟有没有跟别的女人私下幽会?”
凤君又被戳到死穴,非常不淡定:“当然没有!爹爹对你娘一片衷肠可昭日月,爱她都爱不完,哪里有余情跟别的女人幽会?宝宝再这样质疑爹爹,爹爹就不活了!”
持盈摸摸鼻子:“那好吧!可爹爹既然如此纯洁无暇,全身没有一丝污点,还怕什么史官?”
凤君老气横秋,一声长叹:“那是因为,曾经,兰台令不经意间透露过,要将你父君我……写入后妃列传,流传后世!”凤君以袖掩面,“我跟兰台令好说歹说,毕竟我也是做过一品太傅的朝官,怎么也应当列入忠义传吧!谁料,他竟然说,以太傅之尊而媚主惑君,那便只能入佞臣传!”
凤君的惆怅,旁人不懂。持盈却懂了,就是兰台令竟连她父君的面子都不给。她顿时同情了她爹:“然后呢,你们是怎么谈判的?”
“爹爹我当然宁死也不要入佞臣传!我西京姜氏的名声事小,宝宝以后荣登大宝,记入帝王本纪,生父竟是一代佞臣,惹后人笑话,爹爹想来就不是滋味……”凤君仰面忧伤,“但是兰台令那个混蛋油盐不进,要么后妃,要么佞臣,只能二选一。即便我拆了兰台,他也不给我入忠义传。当然我若拆了兰台,他更方便写我佞臣了。”
“所以爹爹便没气节的选了后妃类别?”
凤君显然对此妥协了,便做出宁静致远的模样:“后妃便后妃吧,至少没落得你外公那样,扮了半生的女人。再说,我这样的名门出身,世家公子,做后妃那也是头一个,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持盈发现她爹找安慰都找得头头是道,颇不忍心,但一想到白行简对她的无视和无礼,她就恶向胆边生,不惜捏造事实告状:“父君,你被骗了!宝宝今日下学后去了兰台,原本是要借阅几本史书,不小心看见了太史阁里写的佞臣传,父君首当其冲,被列为本朝佞臣魁首呢!”
凤君震惊了。
为了使她爹信服,持盈背诵了几句白行简写的后妃列传关于她爹的句子,那几个句子用词典雅而精准,绝非持盈能编造。她只需将后妃换作佞臣即可。
凤君听完后,震怒了!
甚至都忽略了为何持盈能入太史阁这个天大的漏洞。
令持盈喜闻乐见的便是她父君对兰台令深深地仇恨上了,并且当即就要泄愤。
于是,持盈被凤君拉着去了雍华殿——她母上的所在。
****
元玺帝在奏折堆里批得眼花缭乱,扭头问侍女:“难道说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
侍女回禀:“陛下,虽然到了晚膳时间,但凤君和殿下尚未过来,陛下趁机再看几本折子吧!”
元玺帝摸着辘辘饥肠,持笔托腮:“这两个混蛋,什么时候能有点时间意识,吃饭都不准时的人,怎么可以托付江山,唉,朕好饿……”
嘀咕罢,元玺帝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好想做太上皇啊。已是第无数次生出这个想法。当初凤君还不是凤君的时候,戏弄她说可以助她做太上皇,这个无耻的混蛋让她接连生了两个熊孩子后,她坚决不肯再生了。持盈出生到现在,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劳心劳力。持盈也半点看不出能接替她为君的样子,令她无比忧愁。
洪水猛兽般的奏折在面前张牙舞爪,其中浮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上写“加急”二字。
优先处理加急件,元玺帝挑出盒子,开启后取出里面的一封奏折。
……
“凤君,殿下到——”侍女终于盼到凤君和储君二位真神驾临,可以解救陛下了。
“母上!你快看,父君被人欺负了!”持盈跨过殿门,直奔御案前。
“你又唯恐天下不乱了,还是你父君又到了每个月矫情的日子?”元玺帝放下奏折,瞥向她不幸生出的熊孩子。
凤君迈入殿内,一脸的伤情愁绪,到御案后一把抱住了元玺帝:“陛下,臣夫被人坑了!”
元玺帝推凤君没推动:“快放手!汤团儿看着呢!”
汤团儿持盈抬手捂住了眼睛:“我没有看见,你们随意。”
凤君抱着手感很好的女帝娘子,趁机吃豆腐:“团团看不见。陛下不给臣夫做主,今晚臣夫就不走了!”说着忽然想起某件要紧事,遂小声:“臣夫好几天没侍寝了呢,陛下想不想人家?”
“没看老娘正忙着!”元玺帝狠狠给他揪了一把,“当着汤团儿的面,你能不能正经点?!”
凤君忍痛,终于放了手,勉强正经,实在是看着他娘子他就正经不起来,尤其是当她认真批奏折的时候,简直让人克制不住。
持盈早就悄悄将手指挪了个缝隙,看她爹撒娇,她娘撒泼。
“究竟什么事?”元玺帝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襟,警惕地盯着咫尺的凤君,以防他再上下其手。
“白行简污蔑我是佞臣!”凤君尽量克制自己,并以幽愤的语气道。
“他在哪里污蔑?”元玺帝皱了下眉。
“史书上!”继续幽愤。
“他写的本朝史书?你如何得知?”太史阁内存本朝史书,属于绝密档案。元玺帝不由疑惑。
持盈心中一跳,忘了叮嘱她爹不要把她说出去!
凤君不假思索:“我听说的!白行简把我列入佞臣传了,说我媚主惑君,这让以后团团怎么做人?陛下要为我们父女做主哇!”
持盈松下一口气,她爹果然智谋过人,令人赞赏。
“这个白行简,修史泄露,该当何罪!”元玺帝明显领悟错了重点。
凤君和持盈异口同声:“重点难道不是佞臣传?”
就在三人争辩什么是重点时,侍女来禀:“陛下,御史大夫卢杞求见!”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宣吧!”元玺帝暂停争执,将那喊冤告状的父女俩赶到后面去回避。
持盈躲在屏风后,听御史大夫觐见:“陛下,臣这么晚来打扰实在情非得已,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因为臣发现兰台令白行简受贿失职,修史不公,治下不严,罪证确凿,请陛下过目!”
御前告黑状
御史大夫卢杞身着常服,急匆匆进宫,带着一脑门汗,在御案前行了大礼,递呈奏本。作为一个将本朝律法研究了个透彻并倒背如流且写过几本注解笔记的御史台领袖,心里早已将白行简的罪行按照大殷律条分缕析量了刑。
御史台对抗兰台的功绩薄上,终于可以大书一笔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即将熊熊燃起,但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静候佳音。
元玺帝翻看卢杞的奏折,一看之下,脸色很不好。卢杞察言观色,心道果然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
“卢杞,你是不是错拿了草稿奏本给朕?”元玺帝拿起朱笔,在奏本上圈了一堆别字。
卢杞僵了僵,连忙解释:“臣写奏本时,心情急迫,没来得及誊抄一份……”
元玺帝合上奏本扔给他:“那你现在就先誊抄一份,看得朕眼睛疼!”
卢杞没想到这陛下竟有文字洁癖,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百官间互相八卦,不是说陛下曾流落民间,没读过几年书么?虽说陛下的太傅是当时西京姜氏的公子,后者学问了得,但这二人的后续发展不是挺狗血的么?哪里有空读书啊?甚至还有人说陛下是个文盲诶,果然传言害死人!
卢杞做完一系列心理活动,只好认命地捡起奏本,趴在地上誊抄。
元玺帝坐在御案后冷眼旁观,心道你当我文盲是吧,你们这些领着朝廷俸禄整日就爱八卦叨叨,私下说朕没读过几天书,上学的时候光顾着勾搭太傅,见人美貌就据为凤君,不尊师重道还搞师生恋败坏风气!朕要让你们知道,朕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不过诏书一般都是由凤君代笔这种事你们虽然早已猜到,但心照不宣就够了,要再敢八卦,就把朕的诏书抄一百遍!
卢杞心急如焚,弹劾最要紧的就是时效,没想到自己故意留几个错别字,竟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该事先找人问问这位陛下的喜好,他初来京师,还没摸清京官圈的潜规则。
持盈在屏风后饿得边啃糕点边嘀嘀咕咕直骂这个猪队友,凤君蹭过来,戳了戳持盈。
“宝宝,你们是一伙儿的?”
持盈反手将啃了一半的糕点塞她爹嘴里,并威胁道:“父君要是告诉母上,宝宝就离宫出走,让你再也找不到宝宝!”
凤君吃完他宝贝吃剩的糕点咽下,愁苦道:“父君只是想给宝宝支个招,没想到宝宝这么不信任父君,父君好受伤……”
持盈迅速扭回头,不确信:“真的?”
“当然了!那个白行简竟然敢忽悠我,我当然要他好看!现在又有御史台主弹劾他,父君这么有原则的人,当然要趁机落井下石,你不觉得么?”
持盈用力点头:“我非常觉得!所以,父君要给宝宝支什么招?”
……
另一边,卢杞终于誊抄完毕,腰身都快直不起来。
“陛下,臣誊抄完了,请陛下过目!”
元玺帝已在御案后偷偷啃完了一只酱肘子,扯了卢杞的草稿奏本揩了手,接过誊录一新的奏本,非常不情愿地打开看。饿着肚子看奏本官司,简直虐身又虐心。
扫完奏本,元玺帝拍案而起,一只被啃得一干二净的肘子骨从暗格里咚地落到地上,滚到卢杞脚边。卢杞顿时又想起一个传言,关于吃货陛下的日常。看来,传言也并非总是没来由。
且说元玺帝拍案而起乃是因为卢杞弹劾白行简的罪名都快跟谋反挂上钩了,且不说御史台素来有夸大其词的行为准则和行事风格,就论白行简干的这些事,也是叫人不敢置信。
“你编排的这些罪名以及弹劾白行简的事实,可都有实证?”
“回陛下,臣居御史台主之位,若无实证,焉敢弹劾兰台令!”卢杞就差拍胸脯保证。
“好,你且等着,传兰台令白行简,朕看看他有何话可说!”
……
屏风后,凤君将一碗卤煮火烧递给持盈:“赶紧的,给你母上送去,你可怜的娘定是饿极了才这么生气。”
持盈以看智障的神情看她爹:“父君,不是正好趁母上气头上对付白行简才好使么?”
“个熊孩子!你娘饿坏了怎么办?”凤君揪了持盈脸蛋以示教训。
“说好的支招呢?父君就知道心疼母上,不心疼宝宝!”持盈回手揪她爹的脸。
“唉哟手劲还不小!傻孩子,这不就是爹爹给你支的招?在你娘饿极的时候送她最爱的卤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免死金牌啊!意味着你在她身边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啊傻孩子,这都是你爹毕生的经验总结啊,今日悉数传给你。”
“所以爹毕生的经验总结就是研究娘喜欢吃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喂她吃什么?父君,我忽然好希望自己不是你亲生的……”
“个熊孩子!哎哟,气死我了!”
持盈端着卤煮火烧一溜烟跑了。
元玺帝又要因为等待传召白行简,而不得不继续忍饥挨饿,愤怒得要掀桌。但忽然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卤煮!元玺帝便见持盈小天使一般,送来了她最爱的一道美食。就说养闺女贴心,真是娘亲的小棉袄,可爱得让人想狠狠亲一口。
就这样,持盈从幕后走向前台,站到了她娘身边,等待白行简前来受死。
“兰台令觐见——”侍女在外面禀报。
卢杞打叠精神,持盈露出纯洁的微笑,元玺帝匆匆忙忙吃完卤煮。
只见兰台令白行简手扶木杖,步履从容地跨进殿门,身姿挺拔,衣裳整饬,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巍峨若玉山。
“臣白行简,叩见陛下!”他微微弯身。
“免了。”元玺帝知他身体不便,一般都免了他行叩拜大礼,又念及他兰台令的身份,终是道了句,“赐座。”
元玺帝面前当然无座,要赐座就得从旁边搬过来,白行简总不好自己去搬座,卢杞当然不肯帮忙。于是,元玺帝目光落到旁边的小棉袄身上,有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
持盈接收到她娘的目光,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这时最好不要忤逆她尊贵的母上。持盈撅了嘴,磨磨蹭蹭去搬椅子,搬到白行简身后,重重落下。
白行简慢慢坐下:“多谢殿下。”
持盈心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要撤。
白行简落座后,抚着衣襟:“殿下今日至兰台,臣接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持盈如同被踩住尾巴的小野猫,顿时炸毛。
元玺帝咦了一声:“汤团儿今日去了兰台,做什么去了?不会是偷看史书什么的吧?”
白行简淡然道:“并没有,殿下是从御史台那边过来的,应当是顺路来兰台赏花吧,不过以后最好不要折了花枝。”
“……”汤团儿整个人都不好了。
梦笔生花案
前不久才因参与御史台事件被罚禁足的持盈,这回无比谨慎,万万没想到,竟又被白行简看破,这不可能!
她出御史台后门,在柏树的掩护下,特意绕了一个圈子,才绕到兰台大门,她无比确定,当时巷子里并无一个人影。毕竟是兰台和乌台的楚河汉界,寻常人胆量稍微不太够的,都不会在这片敏感地带溜达。
而且她从兰台离去时,按照与卢杞的约定,折兰为号。掐了朵兰花这点小破事,都能被白行简察觉,还特意到御前告黑状,这个世道不能好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持盈明显感到她母上示警的目光向她望来,已然隐隐感到屁股作痛了。但持盈并不放弃挣扎:“本宫下学后是想去兰台探望一下夫子的,但本宫爱偷懒,你们是知道的,就抄了条近路,不过是从御史台墙外路过罢了,根本没有进去过。兰台令一定是对本宫有着深深的误解。”
持盈蒙冤的语气与无辜的表情,连元玺帝都认为或许其中有误会,毕竟兰台令与储君是结下过梁子的。深知其中真相的卢杞在一边默默观看持盈洗白自己的姿势,他都差点要信了。
白行简不温不火道:“也兴许是臣看错了,殿下驾临兰台时,发上沾着一瓣柏树花蕊,近日御史台开花的柏树只有墙内那棵老柏。”
卢杞心道你对御史台比我还熟呢,连哪棵树开花了都知道,果然是宿敌呀,日日对我们御史台虎视眈眈,连老树开花都不放过!可恨我竟然不清楚兰台里的兰花是什么品种,不行,回去一定要让人查清楚!
持盈却是吃了一惊,立即辩解:“就不能有风将墙内的花吹到墙外?”
白行简又道:“今日巳时至午时起北风,兰台与御史台均是坐北朝南,风向乃从墙外吹向墙内。”
“……”持盈哑口无言,没想到今日栽在白行简手里竟因一毫厘大小的花瓣。
卢杞也是一副“抱歉我救不了你了”的表情。持盈放弃抵抗了,面向元玺帝准备哭着认罪:“母上……”
哭腔却被白行简截断:“不过,时常有蜂蝶采集花蕊,也兴许是蜂蝶辛勤劳碌时,将墙内的花瓣带至墙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