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一掌下来,就没有一点点的心疼?”他牢牢抓着我的手,按贴上脸。人也靠得很近,十分有气势地压过来,讨债一般理直气壮。

我岂能比他没气势,“打便打了,老子作甚要心疼?”

他皱了皱眉,继续压低身形,欺到我面上一尺的距离上来,气息微凉,“理由?”

我也不是退缩的主,跟他面对面地瞪着,如此暧昧的姿势,氛围却是不甚和谐,“你跟刺客可有关系?”

他眼里沉了一沉,“你想说什么?”

“非要我说破么?”暗地抽了抽手,没能从方才固定的姿势中抽出来,“你怎知刺客闯入相府?怎知我就在相府?洛姜在府上横行无忌、搜罗批朱阁机密奏章之时,你在做什么?你也希望我还政于主,是么?你也看不惯我一手遮天,是么?你也想替天行道为民请命,是么?”

他眸底聚了一股暗流,我问一句,那暗流便汹涌一分,终于破出河道,汹涌肆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松了手,却没有离开我座椅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于我,眼波敛了一敛,“我又要娶你又要行刺你,我何解忧的癖好竟如此奇特?”

还要跟我比气势?我腾地起身,在他面前站直了,“自编自演一出刺杀大戏,刺客是你,救兵也是你,这般欲擒故纵,护主有心,岂不叫人感动?”

他抬手压上我肩头,略微施力,将我按回椅中,“就因我出现得太及时,使得你作如此猜想?”

我试图起来,奈何被他一只手掌压住动不得,“何解忧你究竟是有多神通广大?”

“重姒殿下!”他再将我肩头压了几分力道,“你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于我之心,可有当我作驸马来看?你这般推论可有人证物证?”

“若非有人见到昨夜刺客归去后与你会面,你以为本宫乐意炮灰准驸马?”我将他的手狠狠拂落。

他愣了,“刺客与我会面?有人亲眼见到?”

“带证人!”

昨夜被木统领派去跟踪刺客的一名小军官被带了上来,一眼见到何解忧便面色略微失常。后者见到小军官自然也是没有好脸色,拿扇子指了指证人,扭头便责问于我:“他是谁?原来你是宁愿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作伪证,也不愿信你枕边人。”

小军官跪地禀道:“小人昨夜奉简相与木统领之命,暗中跟随刺客,后来见那刺客于屋檐下同一个人会面,且口称主上。昨夜月光尚足,小人见那人身形模样,竟是何驸马……”

“胡说八道!含血喷人!”何解忧一掌拍案,面色甚冷。

我淡然瞧他一眼,再问地上跪着的小军官,“昨夜,你可看清楚了?”

“小人看清楚了!”

“你且退下。”我挥了挥手。

我再淡淡看向被指认的罪人。何解忧在我目光扫视下,及其非常地不配合,“既然如此,公主就将我下狱移交大理寺呗!”

简拾遗进屋来,正听见这话,慈师人格附体,立即劝谏:“此案有待商榷!”

我目光徐徐将何解忧打量,若有所思,“拾遗,你说解忧这身形是不是挺标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听见我如此世所罕见的夸赞,被夸奖者毫不买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依然一副“你负我有能耐就负到底”的神情。简拾遗未随我的打量而打量,却抬眼掠过我,停顿片刻,回道:“殿下所言甚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我正欲点头,忽然味道不太对,这《登徒子好色赋》我引用前句在驸马身上尚说得过去,简拾遗加的这句有点不太合语境呐。原来太傅也有引用不当之处,不过讲究为尊者讳,我就不点明他的错误了。

“本宫的意思是……”我将简拾遗一望,“这样年轻标致的身量,不独他一个。”

浑身低气压的何解忧此时更是“先扬后抑,明褒实贬,你果然要负我到底”的形容,已彻底将我无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如此一点,简拾遗立即会意,“殿下是说圣上身边那位?”

我欣然点头,“本宫这便去兴庆宫走走,你们一同去吧。”

起身往外走,走过他身边时,我鬼使神差极小声极小声蚊子语了一句:“太傅忘了数上自己呢。”

他随之侧身,视线从我面上拂过。

我轻袖翩翩,已然逃之夭夭。

 

作者有话要说:又让你们久等了,且这章口粮少了点,勿怪勿恼哈?
不要霸王呀,不要沉默呀,我会勤奋起来的,真的(⊙o⊙)…
这几章过渡可能有些纠结,到公主大婚会有狗血淋漓的大戏,咬键盘,我也想快些写到那里的说~

 


53

53、千里姻缘一线牵(一) ...


兴庆宫素来门前冷落鞍马稀,今日一改往常,本宫带着宰相与驸马兼一干御林军莅临,声势浩荡,宫人们均措手不及。

我问讯兴庆宫大总管,“囚禁的那位公子,近来做些什么?”

大总管恭恭敬敬据实禀报:“回殿下,迦南公子一直在禁宫内莳花种草,早间饮茶,午后钓鱼,晚间赏花。”

我拂袖而过,“他倒好闲情雅致。”

宫人带着我们去寻迦南,兴庆宫内寂寥的气氛一扫而空。宫女太监们见着我们一行,来不及回避,一个挨一个,连绵不绝跪了一地,均惶恐垂首不敢多看一眼。

大总管一路陪行,很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道旁分花拂柳,我再问他:“迦南可曾离开过兴庆宫?”

“不曾!”大总管大汗淋漓,生怕我带着人是来找茬的,“殿下吩咐禁锢迦南公子,臣等不敢有丝毫违逆。哪怕之前圣上曾派人过来,试图接走迦南公子,也被臣等冒死拒了。殿下之令,令行禁止,臣等奉若天旨!”

这马屁拍得过了点,好像在说本宫凌驾于圣令之上,可与天齐,这般,本宫绝对就是奸佞了。我叹了口气,对左边简拾遗道:“本宫真的很霸道?”

宰相很体贴:“殿下过虑了。”

右边何解忧淡然一笑,“当着天下人的面,把圣上都给骂了,这时候虚怀若谷作甚。”

我瞟他一眼,不予搭话,决定冷化处理。这男人计较起来,心思也是跟针一样。

本宫带着浩荡的人马,往兴庆宫愈行愈深,愈深便愈是心情微妙,有种“与其见那妖人,不如掉头走人”的冲动。察觉我的迟疑,简拾遗伸手替我拂开面前一枝垂柳,“随便问他几句话便是,无需烦恼。”

我点点头,一马当先闯入一幅田园画中。

高墙琉璃瓦,殿阁亭台,长桥画廊,垂柳依依,波心潋滟,金菊丛丛,灿若云锦。那妖人便是一身素白缎衣,立于菊花丛中,挽着袖子修剪花枝。整个静态图,只在微风过时,柳拂湖波秋水皱,菊瓣飞花落袖间。妖人之所以为妖,便是无论如何都能成为画中点睛之笔,意态闲雅,一颦一笑,都要将众生拉入颠倒之轮回。

一张扇面遮到我面前。

“公主一见他就得发痴,屡试不爽。”何解忧一展数落之能事,不毒舌会死。

简拾遗淡然瞥我一眼。

我合上扇子摔到何解忧脸上,“明明是你目不转睛。”

众人瞬间将视线从迦南身上转移到何解忧身上。

这边动静引得菊丛中人抬了头,望过来,展眉一笑。

“咣当”,御林军掉落一地武器装备。

看来,人多势众也未必然。我将袖子往身后一甩,大步走出,走向那边菊丛。

“不知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迦南隔着菊花丛,眉目含笑,遥施一礼。

“数月不见,迦南公子过得可还逍遥?”

他淡淡地笑,垂下眼睑,“迦南以为公主会来探望,可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狠心的人。今日公主屈尊,可是来兴师问罪?”

我无视他前半句暧昧不明的话,既然他开了口,那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迦南!本宫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不然,本宫禁你终身!”

他抬眉,丹凤眼一挑,“公主是在威胁恐吓?”

“显然如此!”仗着人多,我亦挑眉,睥睨向他,“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老实交代,你出过几次兴庆宫?”

他颇有兴味的目光逡巡到我面上,“禁宫幽深,万人把守,一个小小的迦南如何能未得公主谕令而走出禁宫?”

妖人!我在心内狠狠腹诽。

“那个小禁卫,你过来。”我转身搜寻御林军的证人,那个声称见到“刺客与驸马会晤”的小军官,“面前这人,可是你那夜所见之人?”

小军官唯唯诺诺行过来,小心打量迦南,眉头皱得很深,神情似乎拿不定,“这个……”

何解忧啪地合上折扇,往迦南身边一站,众人顿时失语。

一个妖魅,一个风流,身形仿佛,身量齐高。啧啧,之前我竟不曾注意。

我皱眉深思,“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本是孪生兄弟,还未长大便各自被领养,其中一个被改头换面易了容,当然修习媚术也会潜移默化长脱了型,然后你们这对绝代双骄便被仇人训导得相爱相杀。”

众人同时将我望住。

何解忧幽幽地挂几缕薄笑,“公主果然是看了不少话本子,这烂俗狗血桥段张口便来。”

简拾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似乎在悔恨当年没有将我的话本小说全部没收。

我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那个小禁卫,就是你,别往后躲,你再好生看看,那晚见的究竟是谁?”

小禁卫军左看看右看看,手指终究落不到哪一个身上,“这个……那晚雾比较大……”

“本宫记得,你明明说的是,月光尚足。”

“殿下恕罪!小的昨夜觉得是驸马,可今日今时实在拿不定!也许是那位迦南公子也未可知。”

何解忧似乎多一刻也不愿在迦南身边呆,几步走开,一扇子重重敲到小禁卫军头上,“诬陷本侯,饶不了你!”

小禁卫军跪地哀求。

“又是什么事要算到我头上?”迦南一副超然的样子,脸上是习惯了背黑锅的神情。

“行刺本宫!”我冷然以对,“迦南,虽然本宫不知你来历,但你惑主乱国,妄图窃夺本宫监国之权,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命人来将本宫行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

听完后,他转身准备继续侍弄花草,“多一罪也不多。”

在死不认罪这一点上,两人倒真有孪生兄弟的气场。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一步跨前,抓住迦南碰向花叶的手指,“你种这么多菊花做什么呢?”

由于两人靠得近,他微微侧头便与我咫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我怔了怔,“何意?”

他眼波流转,与我再近一分,迷迭香幽幽送来,“公主重阳婚期近,迦南有一份薄礼,届时送上。”

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你敢再生乱,我杀你绰绰有余。”

他毫不收敛,暗自将我手心捏了捏,“你真要嫁他?可不要后悔?”

我假作思索,忽然脱口:“主上?”

迦南未有反应,见我试探般地瞧他,忽然展颜大笑,“好吧好吧,你要认为是我,就是我好了。”

老子怒,还是没试探出来。

“啪”的一下,扇骨从天而降,落到我与迦南相握的手上,敲开。何解忧拉着我闪出了菊花丛,非常不友好地瞥了迦南一眼,将我拉出去几丈后,低眉问我:“他跟你说什么了?早跟你说过,不要离他太近。以你目前的功力,你是看不透他的。”

“他可是为了帮陵儿夺回江山,才处处跟我作对,想置我于死地?”我反问。

“没那么简单!”何解忧一口否定,“他绝不是来辅佐圣上的!当然,更不是来辅佐你的!”

“那他究竟要什么?”我满心疑惑。

何解忧凝目,郑重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他,甭管他是什么目的,先砍了再说,一了百了,防患于未然。”

我手心颤了颤,方才被捏的几下好像还带着温度,“二呢?”

“二就是留着他呗,看他怎样兴风作浪,再将他一网打尽。我知道这样比较符合你的心意,可是重重,这样多几倍的危险,而你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你所受的冲击将是最严重最致命的!”何解忧再郑重看着我,“可是,我不放心。”

我安慰他,“你放心好了,我暂时不杀他,但也不会任由他兴风作浪,我再加强兴庆宫守卫,严密看管,就是他洗澡上茅厕,我也会派人监视的。”

说完忽然觉得不太对,我何时跟他何解忧和解的?顿时翻脸,“何解忧,本宫告诉你,你的嫌疑还没洗脱,不要装作跟本宫很熟的样子!”

我在前边走,何解忧在后边跟,极其不满:“本驸马的嫌疑没洗脱,那妖人就没嫌疑了?重重,你可是又被他蛊惑了?嗳,老师,你说她是不是不讲道理?”

吩咐了兴庆宫加强戒备后,我们一行人回程。何解忧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将迦南赐死,这么一副好皮囊,砍了一了百了委实可惜。

见我长吁短叹,简拾遗走在我身边,沉默许久后问:“迦南同你说什么?”

我踌躇一番,还是据实说了:“他说,我嫁给驸马不要后悔。拾遗,你是什么意思?”

身边脚步忽然停了,他看着我面前垂柳,“后悔么,后悔的也不只是你,你何必问我的意思。”

说罢,一人当先地走了。柳枝垂到路前,他也不去拂。浅黄将凋的绿柳,将要迎来百花杀的重阳,颓然得几无生机。薄雾漂浮,又仿佛烟雨迷蒙,罩在柳梢,终于模糊了背影。

我蹲在树下。何解忧跟了上来,“公主怎么不走了?”

“走不动。”

“那是要我背你还是抱你?”

“你抱迦南去。”

“咚”,又一扇子敲到我头上。

重阳,终于是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求冒泡!这章留言满五十条就立即更新章,日更也是做得的,嗷嗷嗷~要大婚了~~

 


54

54、千里姻缘一线牵(二) ...


大婚的事,礼部已筹备了数月,拟了十来个方案,从大明宫的第一块砖头铺上哪国进贡的纹锦,到本宫头上的夜明珠数量,再到洞房置办多少个铜鹤香炉,燃几个时辰的熏香。提着朱笔勾选方案的过程中,本宫睡过去五次,礼部尚书巴巴地候着本宫醒来。第五次醒来后,我将方案折子摔回去,“本宫日理万机,这种事就不要再来烦本宫了,交给简相处理。”

翌日,宰相把事情办妥。据说其一目十行过完,朱笔一批,勾了最烧钱的奢华方案。礼部尚书对其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大为折服,然对其素来勤俭却走了奢华风的逆转大为困惑。

方案一定,整个长安城都忙碌开来,同时昭告天下大婚之期。

洛姜、洛陵均解禁,我力促洛姜与御镜交流感情,洛姜虽不乐意,但见我将嫁,如意被逐,于是频繁出没相府,日夜不停。

我公主府亦不得消停。

宋茂才公子将自己绑在风筝上,绕过大门守卫,直飞我府中,三次落入荷花池,两次挂在树梢,一次坠到屋顶。京兆尹召开紧急会议,颁布领空不得私自飞行的法令,肉纸鸢遂止。

御镜亲王以邦交为名,屡屡来我府中下榻,每次离开都顺走不少瓷器花瓶,我以洛姜美色利诱,竟不如一只花瓶更能引其注意。

简拾遗倒不多见,除了朝堂上公共会面外,私下总寻不着人影。我对高唐这般慨叹,高唐作捻须之态,高深道:“当一个人想见到你的时候,自然能让你时时见到;当一个人不想见到你的时候,你便是费尽心机也见不到。”

我托着腮眼望屋外,耳中听着这般哲思。

高唐凑近,“公主,你完全信任驸马了?”

我保持姿势不动,“没有。”

高唐大疑:“那你当真要嫁他?”

“当真。”

“这是为何?”

“《金光明经》舍身品里有段故事,你可知道?”

高唐想了想,颂道:“是时饿虎即舐颈血啖肉皆尽,唯留余骨。这段?”

我点头。

高唐大骇:“公主要舍身饲虎?”

我翘起腿,仰靠进椅中,眯了眼,“本宫是这种人么?”

高唐吁了口气,抹了把虚汗,“那公主究竟作何打算?难道欲以美色感化?”

“答案很简单。”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上方水汽氤氲蒸腾,“他是第一个自荐做驸马的,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呢?我虽不全信他,却也宁愿信他。”

这话,高唐应能替我转达给简拾遗。

最终,他也没将先帝密诏拿出来阻止。

重阳前夕,本宫失眠。

不是紧张,也不是烦躁,终于在左翻右翻,右翻左翻,滚了几个时辰后毅然掀了被子,立在地上。

为顾全礼节,驸马已暂时搬出了公主府,我也没法让他陪我一同失眠聊天。

穿了身白裙子,懒得梳发髻,任由头发披垂到腰下,本宫决定三更半夜去坊间做个散步疗法。当然,自会有护卫暗中跟随且不会影响到我,这个无需我费心思。

婚期至,子夜宵禁越发严厉,路上自然不会有活人游荡,除了方才一名更夫扔了锣和梆子,以见鬼的惊悚模样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吓得我以为有鬼。

散步散心,散得心都快没了时,一块“相府”匾额正悬挂头顶。我掐了自己几下,确定蛮疼的,不是梦游。望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返程,可是脚下不听使唤。

一个响指唤出护卫,下一刻,我便飞身入了相府,稳稳落在院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寒意蓦然渗了过来,训练有素地将我瞄准。待看清本宫后,寒意同时消退。

相府影卫虽经上次大劫折损不少,剩下的却是历劫后经得住考验的雄狮。当然,影卫的天职除了护主外,另一美德便是杜绝爱欲与八卦之心。所以本宫这番来偷窥也不怕在他们耳目下丢脸。

熟门熟路,我寻去了书房所在。

子时将尽,丑时将至,书房还亮着灯火,窗纸上影影绰绰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我就站在离书房十几丈远的草木中,背靠一棵树干,望着那身形忽静忽动。从动静来判断,应是在批阅公文,其中必也包括我批过的折子,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由他审阅,合理便能下达地方,不合理便被他驳回。不晓得今夜他要驳回多少我的御批。

近,可在咫尺;远,可在天边。

然而,一步之遥的咫尺,那也是可以很远,很远的。

丑时过了一半后,窗纸投影忽然停了动作,应是差不多批完了吧。按说以他的效率,应该早在子夜之前就可以歇息,今日能拖到这个时候也是个奇迹。

身形往后微仰,似乎是靠入了椅内,接着便不再动了。

莫非睡着了?我掸了掸衣上的露珠,忽然想到如意,若是她在,好歹能体贴一二。

身影忽又拿起案上折子,入定一般地看。我不记得有过特别有趣的折子,莫非他批阅完还有回味一番的习惯?

到我顶了一头露水时,差不多已是寅时,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究竟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能看这么久?挥手拂去眼睫上凝的夜霜,蓦地,窗户哗地被推开,简拾遗薄衣站于窗边,两眼定定望过来。

不过此处已是一片空空。

我被护卫瞬间移向了暗中的屋脊,可居高临下看着院中一切。

接着是书房门开了,简拾遗走了出来,缓缓走向我方才的立足之地,走到那颗树前,他伸出手,触向树干,久久没撤手。又是忽然之间,他仰头环视四周屋脊。

当然,不等他目光追来,我已随护卫跃出了高墙。

希望他不要以为今夜见鬼就好。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早,我便被拖起来描画细致的妆容,穿上一件件繁复的锦衣,当然,最外面一件必是千古如一的单一色调——大红。除了是新嫁娘,我还是监国公主,所以还得背冗长的诏令辞,骈俪韵文,其辞华美,其意祝祷。

背了一半,我便见了周公。

期间有人意图强行拆散我与周公会晤,被我一句脱口而出的“再扰本宫,凌迟处死”的梦呓给消了音。于是本宫便捏着一摞纸稿偷得浮生半日睡。

“公主昨夜干什么了?没睡觉?”

“嘘!别吵!”

“听说昨夜长安闹鬼了……”

“公主大喜之日,别说晦气话!”

再醒过来时,已在车辇内,何解忧怀中。他一身大红喜服,透着一种陌生感。我依旧俯入他怀里,闭上眼继续睡。他替我整理鬟髻凤钗,嗓音沉定,“重重,一会就不能睡了。”

他却不知,我想跳过这一切的过程,我想一直睡过去。

车辇步步驶往大明宫。

这一路铺的均是波斯地毯,沿途以绸缎拉起屏障,遮蔽了十丈红尘。甫一驶入大明宫,金鼓齐鸣,一路百官跪拜。含元殿前,车辇停住,我从何解忧怀里抬头,睡意已过。他指间拈一朵艳丽的牡丹,簪入我发髻之上。

“驸马,牡丹难道不俗气?”

“唯有牡丹真国色,唯有牡丹配公主。”

看在马屁拍得这么足的份上,我赏他一个笑,在他的扶持下,下了车辇。

简拾遗已率领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官员候在殿前,下辇时一眼见到他,他亦一眼见到我,各自愣怔一下,又极快掩饰过去。一夜之间,怎就清减那么多,该不会是闹鬼事件吧?

何解忧上前迎向众卿,跪地施礼,“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都是虚礼,却也得一项项来。这礼仪性一问,须得宰相代天下回答。宰相答个“允”就算过了这一环。可须臾后,又须臾后,还是静寂。众人诧异地转移视线,我亦随之转移。

简拾遗独立众人之前,何解忧之前,我之前,一句话也不说。

难道忘了词?几个好心同僚背后提醒,“允,允,简相答允就是了!”

仿佛充耳不闻,仿佛十丈红尘都干涉不到他,简拾遗清清朗朗立于天地之间,眼帘微垂,鬓发飞扬,唇间抿作一线。

他不答话,何解忧一直跪着,我也只能跟这一直傻站着。

没有人再对他作无谓的提醒,宰相大人惜字如金,沉默是金,谁又能奈他何?

许久的僵持后,何解忧提高了音量,再问:“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爷爷我不允!天下不允!老子不允!”嘹亮的嗓音伴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竟然肆无忌惮闯入大明宫。

众人大惊,纷纷望向声音来处。我听这声儿,几许熟悉几许陌生,仿佛牵扯极遥远的回忆。

一匹飞奔的汗血宝马上,一身戎装的青年将军身形笔直,头盔下的肤色沐浴惯了边疆的太阳与风沙,呈现小麦颜色,面容棱角分明却不掩俊气。

这这这,正是老子的初恋!

他从马上飞奔而下,气盖山河,“谁敢娶公主?公主你怎能嫁给这货?”

作者有话要说:在姑娘们的踊跃支持下,上一章勉强到数,所以赶紧送上一更~

再接再厉哦宝贝们~~这一章依旧如此~~不过尽量不要重复留评,会被系统认定为无效,而且0分也无效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