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从椅中起身,踱了几步,转头瞧了瞧殿中央的几箧奏折,“自实施青苗变法以来,第一年国库收入一千八十万八千余缗,谷两百一十五万七千余石,第二年国库收入两千五十万三千余缗,谷四百二十万八千余石,第三年国库收入三千六十万七千余缗,谷六百三十五万九千余石。试问圣上、长公主及诸位大人,这场由简相倡议,本宫执行的变法,是利多还是弊多?充实国库,富国强兵,开通运河,疏浚河道,与民休养生息,便是你们所谓的一手遮天狼狈为奸?自古变法难两全,利弊同行,只因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关系网,以及某些特殊原因新法实施过程中产生的过激或扭曲的意外,便主张废除变法的某些人,且问,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呼?”
短暂的沉寂后,群臣叩拜高呼:“大曜永固!变法无疆!殿下圣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震栋梁。
我牵衣下了殿阶,行到群臣之间,简拾遗面前,俯身握住他手臂,他身形一顿,抬起沉沉的视线,那视线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只是感慨。
“拾遗,太傅,简相。”我扶他起身,他站于我面前,最终我只能仰视于他。仰着头,我扯动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皮,绽放了个笑容,“其实,我常常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公主太傅?国朝简相?还是,我的拾遗?”最后一句含含糊糊在我哈哈大笑中化解,不给旁人思索追寻的机会,我回身复又上了御阶,转身站定,“大曜可以没有本宫,却不能没有简拾遗。你们记着!今后,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便不容谁践踏他一步!”
“谨遵殿下懿旨!”
以漆雕白为代表的老臣以及以木统领为代表的本宫嫡系,俱是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喜不自胜。唯独正主简拾遗未有一丝荣宠至极的表露,眼眸却深了一深,若有所思若有所感若有所失。他的神情,我是总也读不懂的。便如此刻,群臣叩拜,只有他与我遥遥对视,目光相接,也依旧是无从揣度。
我转了目光,盯向一直跪着的小皇帝与洛姜姐弟二人,心头复杂难耐,不因这不谙世事的两个孩子,却是不知其背后的线头牵向哪里。一片无底的深渊,叫人无处着手。
“即日起,圣上前往太庙追念祖先,静思己过。”我望着那小身影一动不动,果然倔犟得很,再看洛姜,跪得很低调,“长公主禁足三个月。”
一波三折的朝议结束后,我往偏殿暂歇,并猛灌茶水。内侍来报,简相与木统领求见。
最大的疑惑不解决,这二人哪里会善罢甘休。一宿未睡,抗不大住,我窝在椅里半假寐补觉半候着。
二人入了殿,一个个步履轻盈。
我在椅子里换个姿势,“你们是怕踩着了蚂蚁?”
简拾遗看了看我前一刻还翻云覆雨下一刻便萎靡不振的样子,低声提议:“殿下还是先休息一日……”
我将眯着的眼缝撑开,手探进袖子里,取出一卷黄绸,“我刚拟了新诏书,若是洛姜发出去的诏书追不回,左将军那边一有消息,立即将这道发下去。”
简拾遗上前接了诏书,神色稍缓,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似的松了口气,“你倒想得周全。”
靠近后,他有意无意地,目光扫过我面上。
我耷拉下眼皮,跟瞌睡虫作最后的斗争,喃喃絮叨:“关于我这幅皮囊的事,将亲王身边的花开院奈汀找来,一问便知。他要不说,没收了他这半个月到翰林院的摘抄笔记。另外,今早你放掉的那名刺客,跟踪情况如何,及时跟我汇报,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说是驸马,我不信。还有,陵儿说的眼线,了解得那么清楚,我猜,应该就在你府上。”
简拾遗沉吟不语。我尽最大的努力再将眼皮撑开一点点,“会是你那位如夫人么?”
他看着我,依旧不言。
我垂下眼,即将陷入彻底的迷糊,“对了,她是知晓我身份的,她没说出来,你不要去怪她,其实……她用心良苦……她是为你着想……”
身体一沉,我滑下了椅子,隐约似乎被一双手接入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很困,所以先去碎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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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爱江山更爱美人(三) ...
这一觉睡得实沉,连梦境也无,好多年没这么睡过。日上三竿时,我意犹未尽地由沉睡转为浅眠,忽感卧榻之侧另有旁人,呼吸舒缓而绵长。
蓦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垂覆的眼睫,墨裁的眉,因一手支着头侧,袖摆遮下半明半昧的光影到脸上,愈发衬得五官精致分明,灼灼其华。
我趴在枕头上看了许久,动也不带动一下。偏殿小凤榻,我不知被谁移来了这里,不过看这眼下情形,也不难猜。他倚着我的小凤榻,就地取材撑着头就睡了,想必也是同我一般困顿不堪。
如此不设防的简拾遗,还是头一回见,昨夜醉酒却是不算的。趁他熟睡,我往近处挪了挪,以便能够更加酣畅淋漓地观赏。调整好了姿势,正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偷香大业中去,忽然,一点征兆没有地,闭着的眼眸豁然洞开。
我瞬间将偷香姿势转为侧卧,手心撑着脑袋,欲求不满的目光一眨眼间便是无欲无求,淡泊明志地看着他。突然醒过来的简拾遗目光聚焦到我脸上片刻又片刻,与我视线重叠又重叠,终于,错开了去,说了句废话:“殿下醒了?”
我体贴入微道:“难为拾遗守在我身边,睡得很辛苦吧?”
他眼睛转向一处,不太好启齿。我又体贴入微地跟随他视线,瞧过去……
我腰下,压着一片袖子,显然,那袖子不是我的。
原来如此。
从前,汉哀帝与董贤白天一同睡觉,起身时袖子被董贤压住,哀帝宁愿割断自己的袖子也不愿惊扰爱人的睡眠。
不由自主脑补了一下我是怎么压住简拾遗袖子的场景,他若不是抱我过来,跟我接触这么近,我也压不住他。而正因为此,他才离身不得,只好简陋地打盹儿。那他是乐意被压呢,还是不乐意呢?
“拾遗怎不效法汉哀帝,取刀断袖?”我继续压着他袖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面前简拾遗转回视线,诚恳地看着我,“臣只有一套官服。”
我顿了顿,将身下袖子揉巴揉巴还给了失主。恢复了自由身的简拾遗带着一只皱巴巴的袖子起身站到一边。
“殿下,诏书已发。”
“嗯。”我趴回枕头。
“花开院奈汀已候在殿外请罪,臣已知晓殿下换容的来龙去脉,还请殿下早些换回来。”
“反正都一样,换不换有什么要紧。本宫觉得做花子酱挺好,要换就换回花子的脸吧。长年累月顶着一张脸,怪厌烦的。拾遗,你要不要也换张脸?”
“……”
“花小姐不是挺可爱的嘛?不然怎会被人在大街上询问婚配与否?”
“……”
“花小姐不是挺迷人的嘛?不然怎会被人醉后摁在墙上那个什么。”
“!”简拾遗霎时抬眸,不知真假半信半疑,看我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一只手握住袖子紧了又紧,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殿下说、说什么?”
“本宫说……”我侧卧凤榻,淡然看他,“简相对扶桑女子比较有兴致,要不要本宫替你向御镜亲王求几个?”
对面之人目光闪避,“臣没有。”
“怎会没有?照顾周到,体贴入微,舍身相救,哪一点没有?对了,还跟人月下谈心,国度不是问题,语言不是障碍,当真可歌可泣。”我不假思索,一一列举,顺带咬了一下枕头角。
“我……我……”简拾遗将自己袖子捏得愈发皱巴,无计可施,只得投来蒙冤的目光,将我默默望住。
正在那边厢含冤莫白,这边厢咬枕头如火如荼之际,殿门口跪了许久的阴阳师终于扛不住,“请公主殿下饶恕奈汀之罪!奈汀可赠送公主殿下一个测谎术法!”
此言一出,掐袖子的简拾遗悚然一惊,迅速转头盯住殿外跪着的身影。我从榻上离身,惊奇不已,“真有如此术法?”
“阴阳术博大精深,吾扶桑天皇便是借用测谎术甄别嫔妃真心与否,殿下亦可一试。”
“你起来,到本宫跟前来。”我整整衣襟,坐于榻上。
“殿下不可轻信妖术!”简拾遗抢了一步当先,厉谏又苦谏。
“阴阳术不是妖术。”奈汀施施然从简拾遗身边经过,侧头向其解释道。
简拾遗也向他投了深沉一眼,“你若敢再向殿下施妖法,本相绝不放过你。”
奈汀拈了个手诀到嘴边,殿内侧的一把椅子倏忽一下自发移了过来,停在他身后。我吃惊不小,脱口赞道:“好厉害!”
奈汀唇边含笑,眼线也随之上扬,即便笑得如此狐狸,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士模样。
简拾遗不以为然,“跑江湖的卖艺人亦有如此手段,不过障眼法而已。”
奈汀又将眼线和唇线上扬几分,再捏了个诀,虚空中往我面前一压,一片银光闪出,直奔我脸上来。来如雷霆却化如春雪,仿佛初春的雾气从我面上拂过,令人神情气爽。变化只瞬间须臾,简拾遗看着我,愣了一愣。
我忙从袖中摸出一面小镜,一照,竟是易容前的花子酱。能将顶级易容师的手艺顷刻间化为虚无,实在是可敬又可怕。
忽然,手上一热,被人握住。我一抬头,见是简拾遗。
“花小姐,你可爱迷人,又有异域风情,我真的喜欢你!”
我呆住,手里小镜啪嗒落了地。碎裂声中,简拾遗眼里一震,回魂一般,见此情此景,又闻余音绕梁,后悔不迭,“不、不是的……”
我从傻呆呆中回了神,转眼锁住一旁坐着看戏的狐狸阴阳师,“本宫几时赐你座了?”
奈汀保持着微笑,依旧坐得端正。
我愈发气愤,“花开院奈汀!”
却闻“啵”的一小声,椅子里端坐的阴阳师瞬间缩小为一张人形小纸片,飘飘荡荡落到地上。
今日真算是大开眼界,还有如此的金蝉脱壳之法!
简拾遗恍然记起我还是花小姐模样,“他跑了,可是殿下尚未……”话未说完,又盯住了我。
“怎么?又要跟花小姐诉情长意短?”我横眼。
他脸上微红,退开一步,“殿下易容与阴阳术均已破除,终于是彻底换了回来。”
我抬手摸摸脸,确是原本模样。这阴阳师还真是神奇。
简拾遗看了看我,眉眼染上一层欣愉之色。
我瞧他几眼,“最是人间留不住,花小姐一去不复返,简相节哀顺变。”
“臣方才是中了妖术,殿下不可当真!”他眸中熠熠,神情认真,费心解释,并迅速转移话题,“臣有一事不明,起初,殿下是如何被御镜亲王改扮的?”
我踌躇片刻,思及那个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洛姜府中人迹罕至的园子里,我偷听墙角被敲晕脑袋,人事不省后被扛走,从此做了花子酱。虽说彼时偷听墙角是无心的偶遇,但多少有些不雅,多少有些损伤本宫威仪和尊严。
“这个……那个……”
见我闪烁其词,简拾遗愈发盯着我不放,眼里的怀疑和猜测满满的,“莫非,殿下有难言之隐?”
我鼓气豁出去,“也没什么,就是那什么,洛姜前段日子不是开了个昙花宴么,本宫那什么,也想见识见识,就混了进去,哪晓得出门没看黄历,被御镜的一个随身武士敲昏了头劫走了。”
简拾遗大吃一惊,忙往我头上扫视一圈,忘乎所以地抬手摸了摸我脑袋,“敲了哪里?可疼?一个小小的武士竟敢敲你的头,他叫什么?”
我下意识拿往他手心往脑后去,虽然那块包包早已消了下去,但没有经过慰问就这么消下去,总有些不甘心,心理暗示之下,便又觉得其实那个肿块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悄无声息地消亡。
“这里,虽然现在不疼了,但当时可疼了,我几夜都没睡着觉。”我闪动着眸子,望住咫尺的人。
伤口处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去,袖摆从我脸上若有若无拂过,简拾遗也看进我眼里,波光神韵重重叠叠跌跌荡荡,一点点都要溢出来,可是言语逻辑一点不受影响,即刻察觉某些不合常理之处,“在哪里遇的袭?扶桑武士怎会出现在长公主府?他又为何要袭击你?”
“他们一行人似乎是要调查我什么,打算随便劫一个侍女回去问话,不巧走岔了路,摸去了洛姜府上,更不巧,劫了我。既然身入虎穴,我自然是要反调查一下。然而,不巧中的不巧,御镜随行还有阴阳师,会妖术,于是,我就着了道。”我一五一十讲述给他听,将这番奇遇引入悬念之中,扶桑背后的阴谋诡计什么的跃然纸上。
果然简拾遗听得越来越慎重,满目思索,“看来,御镜亲王这中原一行,还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一个武士能够随便出入公主府,可见绝非等闲之辈,一个阴阳师能够如此操纵术法,也不可小看。”
我深深点头,“我不能同意你更多!”
简拾遗话锋一转,“可是殿下作为监国公主,怎可如此随便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怎可随意身入虎穴?怎可故意不与我相认?”顿了顿,话锋再一转,“你究竟在哪里遇的袭?”
被逼入死角,无处可逃。他仙人的,铺陈那么多的悬念、阴谋都不能冲淡这一疑问。
我头一扭,“洛姜府上的荒园子里。”
简拾遗身体一震,脸上有着类似不欲他人知的隐秘被发觉的尴尬,“你、你那时听见什么了?”
“彼时月上柳梢头,自然是人约黄昏后。我不巧撞见人家互诉衷肠,还论人的是非,嫌弃谁太老,作风又不好。”
简拾遗脸上颜色轮了一圈,“你乱说。”
我别过脸,“就是那样说的。”
“我几时说你年纪了?少有少的童真,大有大的风韵,怎么样都是好的。”
我悄悄低头抹去眼角出的汗,“即便这样,可身上还有很多伤,特别难看。”
简拾遗一句一顿:“每处伤都有一个不可替代的故事,很多伤便汇成一卷永远也翻不完的书册,女人若是一卷耐看的书,便能历久弥香,越有年头越有看头。”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我也很捉急啊其实,既然芥末日都熬过来了,那我们要用重生的心态来看待这个文,来看待秋官更文的速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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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圣诞番外特典之简相篇 ...
作者有话要说:拾遗番外一篇,祝姑娘们圣诞快乐~~并感谢各位的短评长评以及各种炸弹~
京都学问谁第一,翰林魁首简学士。
这在长安既是个生活常识,也是个文学常识,更是个政治常识。
三年一度的会试期到,全国大批的举子汇聚京师,届时,被书商改造的简氏备考攻略总能卖断货。本朝在学问上只出过一个传奇,那便是三十年前夺得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这连中三元的天才青年简学士。
都说,简氏祖坟上冒的烟兴许能将地瓜山芋烤熟。
简家小公子对这样的传闻扑哧一乐,忽视了贴身书僮流光暗中使的眼色,道:“那必是祖坟被人放了火。”
于是这个月第八次,小公子被罚握冰写字。
流光愧疚自己没有行使好望风的职责,又见公子手指冻得通红,决定暂时抛弃简学士订下的不准私传八卦的家规,同公子讲些艳事解寒。
“今年长安十大美人榜出炉了,公子猜猜榜首是哪家小姐。”
简小公子左手握一块冰,早冻得没了知觉,右手仍不停书着《洛神赋十三行》的小楷,一笔笔不疾不徐,对这话题也不甚感兴趣,“除却郡主,还能是谁。”
“公子真乃神人也!”流光左右看了一圈,神秘兮兮道,“那个……你是不是见过她?郡主是不是真的很美?”
简小公子手心的冰块终于渐渐化了水,沿着袖口蜿蜒到了小臂上,右手的字也将将写完,瞧着自己的小楷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嗯”了一声。
此时他莫名地想到那个只在襁褓中远远望了一眼的小公主。
那年,大曜九州动乱到巅峰,终于在武帝手中归于一统。
那年,宫里新添了小公主,排行第四。
那年,顾太傅解印辞官。
那年,他七岁。
简氏一脉子弟,七岁已是不小的年纪,有了基本的学识和基本的审美观。这一朝的几件可载入史册的大事,都叫他遇着了。
他有幸得见那传奇一般的女太傅,也有幸得见女太傅怀抱里的公主娃娃。彼时,他只在父亲简学士身后,暗中抬头,打量那场中的一大一小。
大的风姿倾世,小的玉雪可爱。
女太傅边捏着公主娃娃的小脸,边啧啧感叹:“听说刚出生的小孩都丑得跟老鼠似的,这小阿四才刚满月,怎么就迅雷不及掩耳地长开了?还长得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精致得跟捏出来的瓷娃娃似的。将来大了,可怎么挑驸马?”
他只遥遥望了一眼,襁褓里的一双眼睛谁说话就看谁,灵动得很。那双明湛湛的眼,初识人间,裹着一团天生光华,如同蚌壳里的珍珠。
小公主被宫人抱回,忽然转动着眸子,自宫人肩头,越过十几丈的距离,远远地望了他一眼。
当时万千人,谁也不曾注意到那悄然无声的一眼。即便日后,生活常识告诉他,婴儿的视线范围有限,不可能望那么远,也不能说服他,那一眼不是看的他。
回家后,他吞吞吐吐央求母亲再给生个妹妹,被简学士一阵鸡毛掸子抽到了门外。
一晃许多年,他再也不曾见过那小公主,倒是后来另一位小郡主的名头如日中天,且艳名远播。
这姑侄双主,一个隐如谜,一个奔似火。
小郡主纵马京华,少有贵公子不认识的。即便是多数时间被关在书楼里看书的简小公子,也见过她几面。即便是他也觉得那无聊之极的美人榜榜首非郡主莫属。
书上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藏于深宫少有露面的那位公主,只怕是应了这句话吧。想到这里,简小公子终于为母亲没能给自己生一个妹妹而释怀了。
可是,那么灵秀的娃娃……哎……委实可惜了!
流光见公子手握冰水都能神游方外,担心老爷又会突然袭击检查,忙抓起书好的字文晃在公子面前,“老爷来了老爷老了!”
简小公子面色无畏地转了转眼,“来便来,我又不是没写完。”视线忽然凝到字书上,那一段文默得有手无心,此时重新看到,愈发不以为然。
古人写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世间焉有洛神?
第二年,姨母家托媒人来说亲。母亲很乐意结这门亲事,好说歹说终于劝得简学士勉强同意。先娶亲成家,再科考立业,也算是人生正道。
两亲家亲上攀亲,自是喜不自胜,其乐融融。
流光被吩咐来让公子往前厅见一见未来的泰山泰水,发现他家公子正在床上收拾包袱准备离家出走,立刻当机立断临危不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绘声绘色渲染表小姐的温柔娴淑聪明可人骨骼清奇绝对生得了儿子。
简小公子虽然最终没能逃走,还被一顿棍棒收拾,但他用自身实践证明,只要抗争,就有希望冲破包办婚姻的牢笼。
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亲家不成亲情在这种说法绝对是一种荒诞的存在。所以,两家彻底掰了,且反目成仇。
简夫人得罪亲姐姐不说,抱孙子的大计也一时无法实现,整日以泪洗面。简学士一怒之下,绝然道:“不能金榜题名,就不要指望老子给你娶媳妇儿!不能高中状元,就不要再踏进我简家的门!”
简学士二十岁上中的状元,简小公子打破其记录,十八岁,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虽然之后提亲的人更加络绎不绝,但状元郎不点头,简学士也无法再棍棒相加。
父子双学士,均入翰林院,不过,能不见就不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他已过了弱冠之年,首度同父亲一起被邀入禁宫内苑。御苑皇家气派,别有非凡洞天,草木花鸟都是珍奇无比。盛宴正浓时,他悄然离席,信步闲逛。
一花一木都是幽情,他流连忘返。
忽然听见人声,假山侧的花木深处,好似有人在打闹。他寻了条路准备避开喧嚣,又听见一句少年的调笑。
“本公子对你一见钟情!”
圣人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还是回了一下头。
假山流水畔,兰叶葳蕤岸,这条河流似乎化为了光阴的逝川,逆流而上十数载。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叫重姒,父皇叫我重重,哥哥们叫我阿姒。”又软又糯的嗓音。
重姒么,原来是叫重姒。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小少年大惊失色,必是被那父皇二字给吓破了胆,当即便逃了。
简家公子站在对岸,脚下兰花丛生,忽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青衣飘摇发丝乱,下意识便抬手理了理。他素来不讲究,做了翰林学士也一向衣衫落拓,这时怎么理也理不成翩翩公子。
眼见着那边似乎受的打击不小,即将哭出来,他只得放弃修理自己,绕过流水石桥,从假山边转到她面前。
其实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于是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凌乱得匪夷所思。
“一定是舞阳公主吧,不要受他诱惑。等你长大了,会有更多的诱惑。当你看过沧海后,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水。”
她听得一愣一愣,而且显然对他的出现有些茫然。
这样一定暴露了自己偷听墙角的事实,虽然起初是无心,后来是有心。他后悔得肠子都要打结。
然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忽然拽住他衣角,扯啊扯,虽然只是轻轻的几下拉扯,他的小魂魄却好像被晃上了青天。
“你是说,观于海者难为水?”她十分不安,“你是谁,刚才的事,你不要告诉我父皇。”
看着这么糯,居然还有点学识,很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真心想说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跟人第一句话说这个很是轻浮孟浪,他稍稍改良了一下,不过幸好她曲解的能力比较高。
他强自镇定下来,试着微笑了一下,“公主这么小就看过孟子了,将来定不是寻常的公主。家父是简学士。”
见她还是不放心,他再安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重重放心。”
擅自唤公主闺名是大不敬,唤公主闺名的昵称就更加大不敬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见,他今日非要死几回不可。
呆糯的好处就是,该忽视和不该忽视的都一律无视。她对他叫她重重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反倒对他的允诺表示出十分的满足和安心。
该不会是个傻公主吧?他隐隐忧虑。
此后翰林院学士们的生活与工作遭遇了一次静悄悄的改革。
因翰林院有两位简学士,便称老简学士为简大学士,小简学士为简小学士,以此区分。
众学士们渐渐发现,一向衣着随意不事雕琢的简小学士每日应卯时必官服整饬一丝不乱,且时间点踩得正好,不早不晚不偏不倚。
平素几个相投的学士隔三差五趁着散值后,一同到平康坊小酌几杯,再叫几个艳姬唱曲,酒酣耳热作几首曲子传唱,也是一桩风流韵事。可近来简小学士颇不赏脸,声称不修身如何治天下。
他自个修身倒也罢了,还强迫一些小编修小学士修书皮修书案修书橱,甚至,修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