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醒来,她立即撤手。
俞怀风瞳孔里刚映入她的身影,她已冷然转身。
“不要走!”他眼前又是一阵黑,拽住了她的手,气息急促,“快三年,你过得无依无凭,莫非我就过得痛快?一事事,你忘了倒好,可知忘不掉的苦?”
上官那颜身体僵了一下,要挣脱他的手却挣不掉,他脉搏的跳动通过手心一下下传到她掌中。冰冷的手,紊乱的脉搏……
没来由的心痛,但既然从前有无法面对的孽缘,如今尽数忘掉后,何苦再去记忆?虽然她一直在找寻记忆,但得知一些事情后,她却步了。她逼他如斯,他也不曾承认过什么。若真是逆伦,何必还去承继那段孽缘?
“如果你真是我师父,是我的授曲恩师,那就各自谨守伦常,不越雷池,岂不好?”上官那颜眼神飘忽,凉凉道。
俞怀风将她指尖紧紧握了握,终于松开,连着退后数步,俯身拾剑,却难以站起,他以剑拄地,支撑身体的全部重量,剑身一寸寸没入地板之下。呼吸难以为继,数口血水沿着剑身缓缓流下。
上官那颜视线震颤,脚步越发虚浮。这时,从曲廊一端跑来一个女童,一边哭着一边奔到了俞怀风身侧,见他情状,忍不住嚎啕大哭,“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砚儿终于找到你了……血,好多血,师父你不要死,呜……”
女童抱住俞怀风手臂,一个劲地哭,毫不犹豫地拿自己华美的袖子擦去他嘴边的血滴。泪眼迷离的小公主见所有禁卫军都将兵刃指向了自己寻了多年的师父,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谁都不许伤了师父!谁敢动师父一下,我就杀了谁!”
稚嫩的嗓音毫无杀气,却满是怨气。禁卫军头领看了眼望陌,望陌脸色不虞,“砚儿,到皇兄这里来。”
“皇兄是个大坏蛋!”砚儿呜呜哭着,看一眼俞怀风便心疼难过之极,看一眼望陌便憎恨之极,“你们把师父伤成这样,砚儿不原谅你们!”
上官那颜看到那小女孩,不由牵起自己心中一阵伤痛,闭上眼,身体歪倒。望陌一直在她身后三步外,见状立即将她再度揽入怀中,同时对随从大喝:“传玄狐子!”
俞怀风强撑清醒,看到上官那颜憔悴苍白的面容,心口气血凝滞,再也撑不过去,长剑倒地,他身体重量再无所倚,也向一边倒去。砚儿惊恐万分,连忙拉扯,却挽不回他倾倒之势。
几道飓风卷来,两个人影瞬间掠到曲廊内,同时半跪于地,稳住俞怀风身形,一人一掌抵在他后背输渡真气。
望陌冷眼瞧着,“宫廷内苑,也是你们随便闯的么?”
二人真气渡得快,迅速收手后,较年长的一人道:“两年前,圣公与你有约,我等才避于宫外,不予干涉,如今你若是毁约,我等则不必一再退让。”
“不必一再退让?”望陌冷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定赌约时,你曾将一半绘有堪舆的宝卷赌给圣公,以圣公之才,一半宝卷已够成事八分,如今,长安的另一个世界业已苏醒。”
望陌眸中一震,虽不知此言虚实,却还是起了忧惧之心,“我与俞怀风的赌局尚未最终结束,你们若任意行事,我定不惜一切代价葬送前朝遗孤!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你们之前毁掉长安地下堪舆!到时,只怕你们前功尽弃,一丝希望也生不出了!”
俞怀风身后二人对视一眼,亦不知望陌言语几分虚实,都深感踌躇。
这时,有个声音道:“那我们就继续赌下去。”
望陌看着已清醒过来的俞怀风,应道:“此时胜负未分,必须赌下去!”说罢扬手,数千兵刃箭羽收起。“半年后,我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众禁军护着太子与太子妃离开了太液池,俞怀风在旁人的扶持下,目光远远送了一段才收回。
“师父……”小公主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坚决不跟望陌走的砚儿,选择了留下。
俞怀风见当初圆滚滚的一个女娃如今也长大了几分,不由发觉,时间之斧能琢开璞玉,亦能消磨一切。
他重回太液池底,不带任何人。
如今的太液池上,四处暗伏着前朝能人异士,太液池外,也暗伏着大宸的精兵骁将。都在等待一个约定的时间。
砚儿时时来太液池,等着某天师父会出来。
夏去秋来,秋转冬回,半载也不过一弹指的时光。
太液池面冰封,砚儿焦急万状,担心重重寒冰之下,会阻了师父的步伐。她拿着冰铲蹲在冰面上锲而不舍地凿洞,毫不惧寒。
“这是在做什么?”身后有人靠近。
“凿洞,让师父出来……”小公主闷头应了一声,突然停了手中的活儿,转头看来人,顿时警惕的神色爬上眉梢,“太子妃嫂嫂,你来做什么?”
“我也来看师父。”
砚儿将身体护在挖了一个浅坑的冰面上,戒备道:“你跟皇兄是一伙的,都是来欺负师父的,不准你看!”
上官那颜拢着袖子里的暖炉,眼神飘向冰面之下,“我有礼物要送给师父。”
第79章 合欢禁咒
大明宫冰雪茫茫,太液池玲珑凄清,冰池上,岛屿廻环,风亭水榭。
上官那颜抱琴坐于水榭间,指端一点点弹拨,一曲清商调绕梁不绝,回响在冰天雪地。
砚儿手握着冰铲,眼睛盯着冰封的脚下,忽然,喀喇一声,冰面裂开细纹,她惊喜不已,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冰下。
凝固的时空被打破,冰面下有什么在翻涌,砚儿视线逐渐模糊,令人耳鸣的碎裂声乍响,她被掀翻到十几丈外的长廊上。
太液芙蓉冰封被解,天端雪雾蔓延,冰雪碎屑飞了砚儿一头一脸,她忙拿小手抹开眼睛上的冰屑,顿时瞧见浮冰上一袭白衣的师父。惊喜交集,砚儿蹦了起来,然而却发现无法越过破裂的冰面。
上官那颜抬头看着来人,指下的琴弦不停,曲声不断,直到奏完。
“师父觉得我弹得如何?”她收了琴,明眸含笑,目光在来人眉眼间逡巡。
白衣如雪,幽寂凄清,容颜愈发清癯的俞怀风神情落落,“你竟会这首曲子。”
“无论什么曲子,只要听过一遍,我就会。”上官那颜从容地笑着,“师父可否给点评一二?”
默然许久,俞怀风视线从她抱着的九霄环佩移到她面容,“有神无韵,有情无心。”
上官那颜笑容停了片刻,“徒儿自然是及不上师父的,想必师父奏出来的风颜调有神有韵,有情有心吧?”
俞怀风又陷入沉默。
“三年之期也就这几日了,师父您即将自由,徒儿特为您备了薄酒。”上官那颜将九霄环佩搁到一旁,率先入席水榭中央简置的酒宴,“不知师父伤好了没有?”
“自由……”俞怀风目光空落,忽然瞧见一瓣飞雪飘入水榭间,又是飞雪时节,一年又一年。
“天欲雪,曲已终,师父何不入席?”
他终于步入亭内,在她对面坐定。
圆桌上,几碟小菜,几壶清酒。上官那颜为二人都斟满了酒,也不敬酒也不劝酒,斟完酒后她便自饮起来。
清酒连饮几杯,脸色便微微泛红,她喝得初醺,他还一动未动。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她笑嘻嘻地望着他,“还是,师父不敢喝这酒?”
俞怀风目光在水榭外,看雪花飞舞,眼眸深如渊,神色寂如雪。
“难道飞雪比徒儿我好看?”上官那颜托腮看着他侧容,笑道。
他恍如不闻。
“宁愿看冰冷的雪花,也不愿看活生生的我,我果然是让你讨厌了……”她语调忽然间落寞,一手撑着头,一手拿了酒壶往嘴里倒,酒液顺着下颌灌进脖子里,刺骨的凉。
忽然,酒壶被夺去。俞怀风就着她喝剩下的半壶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扔了空酒壶到浮着薄冰的太液池水里。他目光深湛,锁住她视线,“你要怎样,都随你。”
上官那颜嘴角泛笑,起身摇摇晃晃到他跟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如果,这酒有毒,你会喝么?”
俞怀风看也未看那杯琥珀色的酒,伸手接了过来。在他即将饮下时,上官那颜一只手掌盖在酒杯上,凑近笑道:“就这么喝,多没意思!”
俞怀风看着她醺然的醉眼,略有恍惚,“那颜……”
“我也学师父。”说着,她将他手里的酒夺过,仰头灌下,脸色红润地倒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脖子,将嘴堵上他温润的唇,启开一线,渡他毒酒。
熟悉的气息再度将她包裹,她一路寻觅,再寻觅,唇舌交缠难解难分。
许久,她气喘吁吁地停止,他神色凄然地转眸。
又许久,他忽觉身体发烫,口干舌燥,脑中嗡嗡作响,瞧着她,“你、你……”
上官那颜幽幽看着他,“师父不舒服么?”
俞怀风将桌上的酒杯拂落地上,愤然起身,“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合欢散。”上官那颜幽幽道。
“那颜!”他万难置信。
“我要怎样,都随我,不是师父说的么?”上官那颜抓住他发抖的手臂,纤纤玉手抚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你体内余毒未消,合欢散可替你驱除,只不过、只不过须得顺着合欢散的药性……”
俞怀风一把将她推开,无力地跌倒座上,强行定神,运走真气,却数度溃散,凝神不得。
“运真气,解不了合欢散的药力。”上官那颜看他如此徒劳,忍不住提醒。
俞怀风已汗透衣背,体内有什么在复苏,在药力的牵引下,一层层突破他的防线,神识一点点模糊起来。上官那颜在一步步靠近,他怒喝:站住!
扶着桌缘起身,他必须离开,身体如在油锅中煎熬,温度一层层上升,意识一点点被消融。每迈一步,都如有万蚁噬骨。这样的折磨,好似经过了一世,实际上,他只迈了三步。
“师父!”上官那颜忍不住流泪,跑上前将他抱住,“强行抑制合欢散的话,余毒会更加厉害!”
仅存的一点清醒,促使他将她狠狠推开,“我的死活,你不用管!”
她心中被重重扎了一下,却仍抱着他不松手,他已推不开她。迄今为止,这是他对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吧!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些,不曾想,还是会有锥心的刺痛。
他无力迈步,被她轻而易举放倒在桌面上。他身体触手滚烫,她伏在他身上,心脏扑通跳。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潜力。
低头,深深吻他,想要缓解他的痛苦。他从未被如此炙烤过,如此渴望过,如此离不开她的体温……
冬雪簌簌,有飞雪扑面,水榭内,衣衫已乱,终罔顾一切。
“师父……”上官那颜眼泪流进他嘴里,用力扯开他衣襟,埋首吻着他胸膛。
体内的火焰在高涨,他翻身将她压到桌面,倾尽一生之情,噬咬一般的亲吻。她娇嫩的红唇几欲见血,窒息之下,神识凌乱。滚烫的吻,落在她锁骨,她蓦然睁大了眼,盯着亭榭顶梁的彩绘,这就是所谓的乱伦么?有飞雪落到她发烫的脸蛋上,瞬间融化。抚着他火热的肩头,在愈来愈情切的绵密之吻中丧失魂魄,喉里逸出醉梦中的吟唱。
“那颜……那颜……”俞怀风眼眸里痛意翻涌,触手的软玉肌肤,是要不得的!他停止了疯狂的行径,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她凌乱的衣衫,他在做什么?
龌龊!无耻!卑劣!
他狠狠咬唇,无法原谅自己。然而体内的火焰一旦升起,无法半途而止,更无法浇灭。他不敢再想,踉跄而退,欲要逃离。
如同被下了诅咒,乱伦的诅咒!
他逃不开,永远都逃不开!
怒喝一声,他一掌拍到桌面上,桌毁人倒。他抱着她转身跌落地上,狼狈不堪。衣衫乱,发髻散,这是怎样一种情状!
他抽身而退,没走几步,汗如雨下,四肢百骸都如在火上炙烤。他痛苦地跪伏在矮栏上,颀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栏杆,惨白的骨节隐隐可见。火焰在心口砰地一声炸开,散向五脏六腑,他痛苦不堪,一头撞向柱子。
“俞怀风——”上官那颜踉跄过来,控住他身体,眼里的恨意在蔓延,“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是不接受我?自始至终,你都是以什么身份来爱的我?”
“走开!”他涣散的灵识所剩不多,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从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上官那颜指甲都嵌进他手臂肌肤里,牙关被咬破,血丝从嘴里逸出,“你所谓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既然给不起,又为什么要我回忆?我若回忆起来,你又能给我什么?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绝望么?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真的那么厌恶我!”
言罢,扬手扯去自己腰带,外袍滑过肩胛,如雪的肌肤迎向他面前。紧紧将他抱住,对他的恨昭然于眼眸,对他的爱却铭刻于记忆。明明是追寻不到的记忆,却还是镂刻在了心底,不必去寻,它就在那里!
爱与恨的天平,不知道衡量的方法,亦无所知其倾斜的方向。
交缠的身体滚落地上,华服美裳褪过肩头,合欢散的药力一发不可收。俞怀风潜意识的抵抗也到了强弩之末,合欢合欢,明知是深渊,也还是一步踏入。
太液池某处,几个暗中守护的人影瞠目结舌。
“圣公他他他……”
“居然……”
“竟然……”
“都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太液池另一处,几个暗中潜伏的侍卫目瞪口呆。
“太子妃她她她……”
“这这这……”
“殿殿下知道这事么……”
“你说这事是殿下授意的么……”
“混蛋!快去禀告殿下!”
长廊里,不知发生什么事的砚儿,莫名觉得一种不祥。惧意袭来,她尖叫一声,“师父……”
俞怀风蓦然一惊,被蒙蔽的双眼倏然睁开,见到了令他最为愧悔的一幕。上官那颜在他面前衣不蔽体,身体酥软,一手拽住他,喘息连连:“俞怀风,……你还要坚持?”
他身体摇晃,俯身一口血水呕出。
“你是宁可死,也要拒绝我?”上官那颜茫然的眼里不断滚落泪水,忆不起往昔的她,依然不可救药地迷恋他,她不明白缘由,不明白因果,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他,在他心中,自己究竟有多重要。
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他让她如坠缥缈梦境,看得到爱,却抓不住。她到底还要不要去记起?还要不要去爱他?
他的意志力,竟能在合欢散下,抵抗到现在。他的坚持,原来比她要厉害得多。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不可逾越,还是宿命注定的因果?
他半跪于地,衣发皆散,仰天而笑,眸子里空寂到了极处。上官那颜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天荒地老,却处处是罗网,活着,饱尝轮回中人道之苦,倒不如朝生夕死的蜉蝣,短暂,原来才是最最幸福的。
“看我难堪的样子,能让你解恨的话,现在是不是够了?”他空落的目光凝到她脸上,说不清是爱是恨,是怨是偿。
她蜷缩着身体,眼泪一滴滴砸到地面。
“情与爱,是需要这种手段来证明的么?”他将手捂在嘴上,殷红的血,从指缝渗出。
她心如刀绞,却再也不能靠近他。
“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也不必想起,这场赌局,我输了。”他摇摇晃晃起身,迎着冰雪走去。
“师父……”她泪雨滂沱,撕心裂肺,发自灵魂的呼喊。
第80章 乐圣归来
太液池浮冰清水数层之下,浮光交叠,水下地宫波光晃动,廊柱巍峨,若不是视线被水波折射干扰,这座地下宫殿绝不会只有冰山一角呈现给世人。子夜沿着浮光跳跃的廊子前行,十几道廊柱后,一座殿宇在水光下恍如梦境,殿前倚扶朱门勉强站立的正是俞怀风,青丝垂落,凌乱在肩头,无力低垂的袖角上血迹赫赫,如氲散的胭脂。
子夜停了脚步,隔着一片浮光,望着对面,如梦似幻,他一生的对手,唯一的亲人,居然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刻。同门师兄弟,自幼便斗气,师父引以为豪的师兄是他毕生的目标,也是毕生的梦魇。从来,师兄都是光华笼罩,得天独厚,是他企慕的彼岸,也是乐律一途的丰碑,这是作为乐师的骄傲。然而此时,这座丰碑也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刻,摇摇欲坠,粉碎在这世间。他毕生追逐的至境,是那人用自己的生命走出来的疆域,如果溃散,他不敢想象。
践踏理想,践踏乐圣,是莫大的罪孽莫大的悲哀。他从未想要看那人落魄的模样,从未。
俞怀风抬起青丝凌乱的脸颊,唇边殷红的血迹尚未干涸,一片冰水浮光映到他侧容上,圣洁不可侵。
“玄狐子配制的合欢散解药。”子夜扬手,一个简陋药瓶飞了过去。
俞怀风并未去接,药瓶从他衣角滚落地上,他甚至都未去看药瓶一眼。子夜隔着一段距离,看他眼眸里死一般的寂然,半点当初的风采都寻不着。
“你是要寻死?”子夜面容也冷寂下来。
俞怀风视线渺不可寻,眼里并无这世间的焦点,面容凝寂如没有灵魂的雕塑,完美,无瑕,独缺魂魄。
“也好。”子夜冷着脸继续道,“这世间没有了俞怀风,阿颜才可得解脱,再给她一杯忘川水,彻彻底底忘掉你,师兄这毕生的足迹,也可以从她生命中彻底抹去。从此阿颜做她的皇后,母仪天下,与望陌执手到老,生儿育女,守护大宸。”
俞怀风缥缈的目光终于起了微澜,伴着浮光,破碎一般,震动开来。子夜叹了口气,“当初我要把她抢走,你恨不得杀了我,如今望陌要夺走她,你却拱手相让。师兄,你皇族的尊严哪里去了?你乐圣的境界哪里去了?”
“我命数已尽,何必连累她。”俞怀风缓缓开口,无尽的血从他唇齿间淌出,直坠大理石地面。
“什么意思?”子夜猛地盯住他。
一张口,体内的真气便泄了大半,俞怀风身体一歪,往前栽倒。子夜几步跨前,扶住他。拿住他脉门的手指猛地一颤,惊觉他脉搏弱得几无可寻。
“师兄你——”子夜脸色惊得发白,“怎么会这样?”
俞怀风虚弱至极,语声低微,“师父没告诉你,我本就活不了几年么?”
子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句活不了几年如同惊雷,把他炸懵了。天纵奇才,却天不予寿。难怪他年纪轻轻便能继承还真大师,原来是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得常人所未得,偿常人所未偿。这就是天道。
“明知活不了几年,还在这宫里为他人作嫁,不得自由,你兄长如此待你,你又何必为他们如此!”
俞怀风摊开自己手掌,掌纹处处被截断,命途如此,何处由人。
前朝大飏三皇子——如今的灵尊——他的兄长,率族众数万人栖居海岛,无时无刻不在谋划重入帝都,夺回皇权。作为大飏九皇子的俞怀风,一人的牺牲,又算得什么?
“他如何待我,有什么要紧。万人的性命在我手里,谁可罔顾?”
子夜无法置评,望着虚空凝视一阵,低头捡起地上的药瓶,“凭着你毕生的修为,强行压制合欢散,可知是自寻死路?即便活不了几年,也还有三日后与望陌约定的赌期。蛰伏了这么多年,你的复国大业要如何收尾?”
“都逃不过一死,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分别。”俞怀风擦去嘴角的血迹,自袖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坐在殿外门槛上,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青丝委地,袍袖沾血,白皙瘦劲的手指通透可见经脉,掌心铜镜缓缓转动,冰水浮光投映,一道光柱便直直射向水面。不久,从外而入另一道接应的光柱,晃在殿前。俞怀风收镜,手指却无力,铜镜砸落地面,碎裂成无数片。“三日后的赌约,是我输了。我的复国大业……也将在那一日终结……。”
“你输了?意思是望陌登基,阿颜为后?”子夜目光深湛地瞧着他,“那么你得到什么?”
俞怀风闭目靠着朱漆殿门,嗓音低哑,“我得到传国宝卷的另一半,接引三皇兄。”
“听说宝卷堪舆图是隐没的。”
“我要另半幅宝卷,不是为了堪舆图。”
“那你如何接引你皇兄?”
俞怀风缓缓睁眼,“我在这水底三年,只是为了等待么?”
子夜看着他的目光生了敬畏,一些不敢想象的事情也许反倒是事情的真相。忽然,他璇玑穴一阵发麻,接下来,神阙、步廊、灵虚、云门数穴被封,整个人便瘫坐于地,不能动弹。
子夜惊惧的目光与俞怀风淡定无波的目光相接,瞬间便明白了。俞怀风袍袖下五指隔空点穴后,又抓起袖角捂到唇边,咳嗽数声,血流不止。
“师兄便在这般情况下,也不容小觑!”子夜酸涩发笑,“你当真不相信我?”
良久,俞怀风才止住咳嗽,“在我死前,一切须得安顿好,任何纰缪也不能出。”
子夜还待再说什么,却见俞怀风靠着朱门,缓缓闭目,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心内不由一跳,唤道:“师兄?”
一连喊了七八声,都不见有任何反应。
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一阵清风袭来,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影蓦然出现。子夜眼神凝固,怔在当地。来人白衣如羽,纤尘不染,一步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步履生风。他走到俞怀风身侧,缓缓举起手指,衣袂如水流动,两根白如玉雕的手指点在俞怀风头顶百会穴上,虚无之光泛在他指端,无尽的内力在传递。最后他收手时,俞怀风面色才有了些生气。
“你是塞北观音?”子夜总算找回自己神识。
白衣人妖娆微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寒筠思念你一辈子,原来你是大飏一党。”子夜道。
白衣人朗声而笑,“大飏算什么,大宸又算什么!”
太极宫内,望陌手持谍报,看着跪于殿下的回鹘使者。
“启禀大宸陛下,回鹘慕砂女王领兵三万驻扎长安西郊,听凭陛下指挥!”
“很好。”望陌笑道:“不过,三日后,孤才是大宸皇帝。”
大明宫内,上官那颜宫装高髻,缓步走过一地宫女捧持的加冕礼服。
走一步道:“这身颜色不够亮。”宫女撤下。
再走一步道:“这身不够华丽。”宫女再撤下。
一连挑了三十件,上官那颜才脸露笑容,“就这件了,三日后我要穿上它!”
兴庆宫内,善舞牵着砚儿在龙池边散步。
“师父不知道怎么样了。”砚儿满面愁容,“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都不是好人!”
“不到最后,你师父怎么死得了,哈哈哈!”善舞突然大笑。
砚儿不满地瞥她一眼,甩开她的手,“我要见师父!”
“三日后,你就能见着了。”善舞眼里的笑愈发疯狂,“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哈哈哈……”
大宸定曦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望陌祭天后,宣布登基,改年号承嘉。
鼓声自皇宫传开,重重宫门次第打开,长安万千门户随之开启。望陌携上官那颜登上宫阙城楼,百官于城楼下行跪拜大礼。
钦天监问奏:“殿下,是时候登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