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在什么地方,睐姐儿也说不清具体的,可是竟有些怕,怕爹爹挺不过去。曼娘把女儿的脸拍一拍:“别担心,你爹爹他,会过去的。”
“是啊,公公他会过去的,这都几十年了,公公他什么没见过呢?”阿颜的声音响起,她过门已经三个来月,和原先一样恬静,走到曼娘身边坐下就拍一下睐姐儿的手:“都说这女人生了孩子,会有几年变笨,我原来还不信,现在瞧来竟是真的。”睐姐儿啐她一口:“呸,你少来取笑我。”
见儿媳进来曼娘浅浅一笑就道:“你不是回王府吗?怎么还没去?”阿颜浅浅一笑:“我本来是要回去的,可听到姐姐回来了,再一想想,她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只怕会着急,这才过来。谁知我猜的不错,她是真心急了。”睐姐儿的脸不由一红,打阿颜一下:“我担心爹爹,这也是常有的。”
阿颜按住睐姐儿的手:“我自然晓得这是常有的事,可是你难道忘了,公公婆婆他们所见过经过的,比我们多,若连他们都没把握没主意,那我们就更没把握更没主意了。”睐姐儿懊恼地把头伏在曼娘肩头:“难道说生个孩子真的会变笨?这样的道理,怎么我来之前没想到呢?”
曼娘慈爱地拍一下女儿的背,眼里却没有像她们一样那样平静,而是看着不远方,似乎能看出一个答案来。
究竟由谁入阁争论了很长时间,最终由另一尚书领了这一位置,但诏书传下时,曼娘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而是有一种无力感传来,照当日陈珍兰的话,那现在陛下最起码和阁臣之间的分歧是越来越大,大到矛盾公开的地步。这对朝廷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失去阁臣位置的陈铭远并没有外人所想的那样郁闷,和平日一样照常上值,同样也去参加了那位新阁老的酒席,照样和人说笑谈天。而在朝上互相看不顺眼的大臣们,在这时候遇到,一个个也应酬说笑,席上只见一团和气,瞧不出刚刚才为了一个阁老位置,互相攻击对方,你死我活的样子。
当陈铭远回到家里,曼娘接他进屋时候,才听到陈铭远长声叹息,不知这叹息,是为了那失去的阁老位置,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曼娘没有问丈夫,只是吩咐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梳洗,好让他的心平静。
转眼就从秋到冬,从冬又到了春,京城里高门大户的日子,仿佛永远都这样平静。婚丧嫁娶,每个月都能摊上那么几桩,梁小姐也正式嫁到吴府,成了吴二奶奶,相府和尚书府的联姻,这婚事也是办的十分盛大。曼娘去贺喜的时候,还和吴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儿女经,好像当日曾因吴府求亲不允的那丝裂痕不存在。
平静的日子总是需要被什么东西打破的,当知道阿颜有喜时候,一纸奏折震撼了整个京城,这奏折很简单,是从福建来的,上面说的是,去年八月,在吕宋有一批天朝去那里从商的人被杀,奏请朝廷再申海禁,免得再有天朝人去往他国,命丧异乡。而就在这纸奏折到达天子案头时候,以梁首辅为首的众臣也上弹章,弹劾户部尚书陈铭远虚耗公孥,擅自命船出海,致使有这样滔天之祸。
既然梁首辅都带头,旁人更是争先恐后,短短三日,天子案上的弹章就堆了有三尺来厚,弹章可以留中不发,但天子不能不上朝,而这几日天子上朝时候,梁首辅等人奏请的,就是此事,重申海禁,治罪陈铭远。一时陈铭远处于风雨之中,竟容不得他辩护。
睐姐儿知道消息后,急忙赶回陈家,进的门时见下人们都很平静,齐氏迎出来时还照例和她说笑几句,越是这样平静,睐姐儿的心越发紧,进到陈老太太上房,陈老太太却没像平日一样在歇午,而是在那和人说话,下面坐着的是一个有些面生的管家娘子,瞧见睐姐儿,那管家娘子急忙站起身,陈老太太已经笑着道:“坐着罢,这是我孙女,你以前也见过的。”
那人急忙笑着道:“虽是太太好情,可这礼数不能忘。”睐姐儿见祖母一切如常,压下心里的翻腾给祖母问安后才道:“还不晓得这位婶子是哪位呢?”陈老太太淡淡一笑:“这是在替我管庄子的,我前些日子闲着没事,想着我这把年纪已经,那些俗事也不爱管,索性把我那些庄子铺子都理出来,各家分分,免得无常一到,乱了手脚。”
陈老太太不说这话还罢,一说这话睐姐儿不由惊问:“祖母这是要分家?”那管家娘子已经笑着道:“大姑奶奶这话可不能说,哪是什么分家,这各家老太太,也有在年老之时,把这手里一些产业各自分了,免得等到以后,儿孙们争多竞少,伤了和气。”睐姐儿这才对陈老太太道:“是孙女莽撞了。”
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晓得,你是怕这话的意头不好,我年轻时候也爱信这个,等到老了经的事多了,才明白这些没什么可信的,这要自己稳住了,哪怕什么不好的意头?”睐姐儿对陈老太太笑着道:“是,祖母教训的是。”陈老太太装作往下沉下脸:“什么教训,不过是说玩话,你去见见你娘,我在这再和她们说说话。”
睐姐儿应是退下,等走出房门,才觉得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身边的丫鬟倒在那说这院子又添设了些什么东西,和原来不大一样。睐姐儿也没往心里去,径自往曼娘屋子去。
曼娘的上房还是和平日一样平静,睐姐儿也不等丫鬟打帘子,就把帘子掀起,瞧见曼娘坐在窗前,左手是本账册,右手一杯茶,和平日一模一样。睐姐儿心头顿时闪过无数念头,可那无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叫一声娘。
曼娘这才抬头瞧向女儿,笑着道:“你来了?先在那坐会儿,自己倒茶。”睐姐儿给自己倒杯茶才问:“怎么不见妹妹,还有丫鬟们都哪去了?”曼娘眼不离账册:“你妹妹去找你三妹妹玩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打发丫鬟们在后面等着,听到叫了再来人。”曼娘越这样说,睐姐儿的心越不能平静,走到曼娘身边靠到她肩上,曼娘这才把账册放下,笑看女儿:“怎么了,和姑爷吵架了,还是孩子不听话,闹的很?”
睐姐儿看着曼娘:“娘,您是真不知道爹爹在朝中被弹劾?”曼娘漫应一声:“知道啊。”睐姐儿抬头看着她:“您既然知道,为何还…”曼娘低头继续去看账册:“正因为知道,还晓得有些事已经非人力所能阻止,所以才这样。”
、337
非人力所能阻止,睐姐儿喃喃地念了这句,瞧着曼娘:“可是,陛下他…”曼娘把账册合上:“这件事,怎么处置,是要看陛下的。”陛下的图谋,如果陛下抗不住,睐姐儿有些慌乱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曼娘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接着才道:“若陛下抗不住,你爹爹,也只有替陛下背了这个黑锅。”
替陛下背黑锅,那爹爹会怎样,事涉自己的父亲,睐姐儿全无平日的淡然。曼娘的眼微微一黯就道:“能怎样?弹劾的那些罪名,虚耗公帑,擅自让人出海,一条条看起来都那么严厉,可都没到抄家灭族的份上。顶多就是你爹爹被免职,然后回家种田。至于那些所谓虚耗的公帑,拿帐来,虚耗了多少,就补上。”
“我果然娶了个好妻子。”陈铭远的声音已经在外面响起,曼娘站起身看着走进来的丈夫:“旁人倒罢了,怎么平日一向稳重的睐儿,一听到这话就急得不行?”陈铭远把外面的官服解了,笑着对曼娘道:“我闺女这是心疼我,哪像你,八风吹不动,都不会心疼我。”
曼娘瞅丈夫一眼:“对,你闺女说什么都是对的,只有我,说什么都是错的。”陈铭远看向妻子:“是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曼娘又瞅丈夫一眼:“就方才。”陈铭远摇头:“哎呀,这都要做祖母的人了,还和女儿吃醋,真是要不得。”父母在那说着笑话,睐姐儿虽晓得这有一大半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可还是感到眼有些湿了,对陈铭远道:“爹爹,我…”
陈铭远伸手拍拍女儿的头顶,就跟她幼时一样:“爹爹知道你担心爹爹,可是爹爹为官多年,很多事都清楚明白,有些事,不是你不去做,不去想,就样样和你的心。”睐姐儿嗯了一声,陈铭远再次拍拍女儿的头顶:“这件事,我自己有分寸,你别担心,该吃吃,该玩玩,有空就把我外孙带过来,他那个小模样,真可人疼。”
睐姐儿嗯了一声,但还是担心地叫了声爹爹,陈铭远笑着回头:“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陛下请了十日的假,要在家悠游自在。女婿要是没事,你们一家三口就过来,多住几日。”睐姐儿点头,心里虽然开始踏实,可另一种情感却生起,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帮帮父母的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父母安慰自己?可是若是旁人遇到这样的事,自己大概也不会这样慌乱,正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爹娘,才会这样慌乱,全不像平日的自己。
女儿的神色变化全看在陈铭远夫妻眼里,陈铭远的眼神微微变化,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他们所有的攻击,都曾被陈铭远想到过,所以才不会惊慌失措。
睐姐儿这日是在陈府吃的晚饭,晚饭后魏钰来接,魏钰在锦衣卫,这些消息早就知道,见岳父岳母还是和原来一样,魏钰想问又没问出来,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和妻子一起上车,上车后魏钰把妻子的肩拢在怀里,睐姐儿顺势靠到他怀里,轻叹道:“我总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遇到事才知道,我还是不够稳。”
魏钰晓得妻子说的是哪件事,拍拍她的肩道:“关心则乱,这是难免的,但我今日瞧着岳父岳母还是和平日一样,我就晓得,我该做的,只有好好照顾你。”是吗?睐姐儿对魏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娘家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你还是别回娘家了,免得沾了晦气。”
魏钰的眉故意皱起:“哎,我怎么没想到,你提醒我了。”睐姐儿此时面上是真的笑开了花,捶他肩一下:“我才不信,你要真敢这样说,我就抱着孩子回娘家,一生一世不理你。”魏钰把妻子的手握在手心:“可我舍不得你。再说了,我一个锦衣卫,本就走武职,旁的事和我也没多少相干。”
这样真好,睐姐儿觉得丈夫的怀抱再没有相今日一样暖,想到这睐姐儿就掀起帘子,让车夫把车赶快一些,好早点回家看看孩子。车夫应了,刚准备加快就见前面转弯处出来一乘小轿。车夫见状忙把马头往一边别过去,但还是擦到小轿,抬轿子的人差点跌倒。
出了这样的事,车夫忙跳下车赔罪,小轿旁跟着的一个青衣丫鬟已经对车夫怒道:“你是怎么赶车的,难道没瞧见我们的轿子从这里面出来吗?”车夫本还有几分愧疚,可这丫鬟这样怒,车夫不由皱眉:“这黑灯瞎火的,又是个拐弯,这是难免的,这位大姐你也休要这样高声嚷嚷,怎么说,也是…”
这丫鬟越发恼怒:“你可知道我家姑奶奶是谁?真撞到了,你一个赶车的赔得起吗?”睐姐儿本以为车夫去赔了罪,再说几句好话也就没事,可是没想到对方竟毫不相让,掀起帘子吩咐跟车的丫鬟去和那丫鬟说话,免得车夫一个男人,不好和个女子说口舌。
丫鬟领命而去,上前先给那青衣丫鬟道个福方道:“这位姐姐休要恼怒,这件事,我们直行,又稍微快了些,没瞧见您家的轿子是难免的,可是您这里也不是全无过错,您家从这巷道里出来,总也要先瞧瞧这路口有没有人再说。”这青衣丫鬟见魏家丫鬟伶牙俐齿,比不得那车夫好欺负,一张俏脸登时带上三分怒气,她的主人已听见这声音,掀起帘子瞧了瞧,不由啊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家大小姐的丫鬟,难怪这样伶俐的口齿。”
陈家大小姐?睐姐儿的丫鬟忙瞧一下轿中的人,见有几分眼熟,但着实认不出是哪位,不由迟疑一下,青衣丫鬟见自己主人说出来人是谁,那气焰顿时消了八分,要是主人认识的人,这样争吵,可是不妙,忙压低声音问道:“这究竟是…”轿子中人是初小姐,她今日是去往自己兄长家,听李氏说起朝中弹劾陈铭远的事,心中不由十分快意,睐姐儿所依仗的,不就是她的父亲,等她父亲被免职,甚至被流放的时候,她还得意什么?
偏自己轿子又撞上魏家马车,初小姐心里更是快意到十来分,恨不得登时下轿走到睐姐儿车前,把她帘子掀起,嘲讽几句才能让心中喜悦满溢。可这在大街上,纵然初小姐再这样想,也不能这样做,只得压下心中想法,对自己丫鬟道:“你不认得她,她是尚书府的丫鬟,难怪这样傲气,只是仆随主人形,只怕再过些时,这尚书府三个字,就难提起了。”
说着初小姐掩口一笑,此时睐姐儿的丫鬟已经认出来人是谁,眉不由一皱,按说还算亲戚,怎么这位初表小姐说的话,竟这样巴不得陈家倒霉一样。初小姐笑完了方道:“好了,既然是尚书府的丫鬟,我们也不好冲撞了,就让开吧。替我问候你们家小姐,说再过些日子,也不晓得她这尚书千金,还当不当得起。”
说完初小姐把帘子一放,示意这边起轿走人,睐姐儿的丫鬟气的脸都红了,可也不能发火,只得回到车前,初小姐的话,睐姐儿在车里听的清楚,不由对魏钰一笑,接着心里叹气,这初小姐,这脾气还真是半点没改,幸好她已经出嫁,不然她嫂子对了这么个小姑,那才叫难呢。
魏钰的眉已经皱的很紧:“轿子中的人是谁,怎的这样阴阳怪气?”睐姐儿淡淡一笑:“理她做什么,她一辈子,只怕也就这样。”魏钰点头:“说的是,这样尖酸,也不晓得她丈夫受不受得了她?”睐姐儿故意歪头一想:“你这话倒提醒我了,我也该让人去打听打听。”
魏钰笑出声:“你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用去打听了,我们快些回家,我一日都没见到孩子了,好生想念。”夫妻说笑着,让车夫重新赶车上路,至于别人的尖刻,只要夫妻都一样想,这些尖刻和他们压根就没关系。
陈铭远请假数日,朝堂上的弹劾还是没有少,只是这弹劾虽多,来来去去的也就那么几条罪名,看似来势汹汹,实则不堪一击。陈铭远只每日在家喝茶赏花,睐姐儿也把孩子带回陈家,陈铭远逗弄下外孙,算是这么多年,少有的闲适。
十日之期转眼要满,这日曼娘给陈铭远收拾着明日上朝的穿着,见他进来就道:“你明日上朝,可要小心些。”陈铭远嗯了一声:“这是自然,我已不是孩子了。”曼娘瞧丈夫一眼,这人还是那样的英俊,虽然眉头已经有了皱纹,可却觉得,这皱纹压根不损他的英俊,反而平添了几分风采。
陈铭远见妻子瞧着自己一瞬也不瞬,笑着道:“怎的,你也觉得你的夫君十分英俊,你被迷住了吗?”曼娘啐他一口:“老不正经的。”陈铭远笑了:“我不正经,也是只和你不正经。”越说越不像话了,曼娘还要再说他几句,秋霜已经在门外道:“老爷,有客到。”
这些日子在家,客人越发来的少了,陈铭远咳嗽一声问道:“客人是谁?”秋霜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激动:“老爷,您出去了就晓得。”难道说这客人竟是没有带帖子的?陈铭远越发奇了,整理下衣服走出去,走到平日待客的小厅,门口守了一个人,那人却不是自己家的下人,而是天子的近侍,陈铭远的脚步不由顿下,天子近侍,那来的人是?
、338
这个答案在嘴边,但却有些难以说出,那近侍已经走到陈铭远身边道:“陈大人安好,您快进去吧,陛下的确驾临。”当日睐姐儿的满月酒上,天子也曾驾临,可那时他不过是三皇子,连太子都不是,现在来到自己的私邸,陈铭远收敛一下激动的心情,不是特别好的事就是特别坏的事,可不管是什么事,都是大事。
信步走进厅内,一个人正负手看着墙上的画,这么多年,陈铭远已经很熟悉他的背影,上前行礼道:“臣见过陛下。”当今天子转过身来,看向陈铭远摆手道:“起来吧,我只觉得…”说着当今天子自顾自坐下,示意陈铭远也坐到他身边,陈铭远依命坐下,看向当今天子,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天子方道:“方才看见这厅里的画,才想到,这幅画挂在这里已有差不多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远,你我在书房一起读书时候,翻到的东西可还记得吗?”怎么会忘记呢?陈铭远的眼变的很温柔:“自然记得,那时不光是为臣,陛下只怕也惊呆了。”天下竟是如此之大,大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天下,原来除了天朝,别的地方并不都是蛮夷,那些地方,也不是皇家所说的贫瘠毫无出产,而是有黄金有珍珠有宝石有香料,有种种十分稀罕的东西。原来,这才是天下之大。天子长叹一声:“那个时候,我才晓得,原来山海经里的记载,竟是真的,以天下如此之大,有那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未可知。”
但两个少爷也知道,这些东西既被皇家密密保存,自是不能问出口的,毕竟数代先帝,都重申不许出海,说海外凶险,为子民计,自不能让民众涉险。可是少年的心一旦被打开,所有的禁令都成了探险的目标,这两个少年从此在皇家的藏书楼里,去寻找那些在外面已经被销毁的记录,查找当初先人的荣光,甚至互相立下誓言,若有一日,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外面。
天王庙的和尚远渡重洋而来,有偷偷出海的商人带来海外珍稀的东西,那能在白日看到星星的玻璃筒,那能一扣机关,就能杀人的火器,那高大的,比日晷比沙漏更准确的报时钟,都足以让少年们惊叹。
少年的心从此多了一个梦想,既然外洋人可以远道而来天朝,那天朝人为何不可以远道去往外洋?而不是因为艰险,就困在这个地方。三十多年,两个少年已经长大,一个为当今天子,另一个为重臣,可是做了天子才晓得,并不是每一个天子都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所受到的襟肘更多,所要想的事更多。
天子的眼慢慢拢上一层黯淡,那样的掩人耳目,可也没瞒过多久。甚至还…,天子看着陈铭远,不忍心说出口。陈铭远垂下眼,轻声道:“陛下要说什么,臣已经知道了。明日,臣就上表请辞,从此之后,就…”
“可我不愿意。”天子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看着陈铭远道:“我想知道海外到底有什么,我更想知道,海外的人对天朝有什么想法,而不是下诏重申海禁,让很多事物都变成传说。阿远,这道海,能够让外洋人远渡而来,那么,为何不让我们也远渡而去。”大臣们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不外就是虚掷钱财,让天朝的繁荣富丽被外洋人知道,并不是件好事云云。
可是有些事,真的是关上门就能解决的吗?天子的眼里已经有泪,再没有任何事,比起将要到达彼岸,才被人横刀阻拦更让人伤心了。
陈铭远久久不语,伸手轻拍下天子的肩,天子的泪落了下来:“阿远,我,有些苦。”素来不管朝政的周太后今日召见天子,当头问的就是这件事,指责天子身为皇帝,怎能看着子民远赴海外,受尽折磨而不阻止,中间更是说到阿昭的事,说天子的心,到底是太软还是过分硬,竟让阿昭嫁给那样的蛮夷,让长宁公主泪洒京城。
到此,天子知道,自己输了,彻底输了,只能像历代先帝一样,重申海禁,收集民间海图再次销毁。至于天王庙的那些外洋和尚,用周太后的话说,也最好赶出去,免得他们用话语蛊惑人心。
陈铭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天子,或者,天子也不需要安慰,只需要自己在旁听他倾诉,过了好一会儿陈铭远道:“陛下,若需一颗头颅,则请拿臣的去。”天子差点惊跳起来:“不会的,阿远,我怎么会想到拿了你的头颅去呢?我只是很伤心,可是这份伤心竟无人能说。毕竟不管是太后也罢,六宫嫔妃也好,她们都只会认为,我受到蛊惑。”
天子富有四海,众人之上,可有时竟寻不到一个说话的人。陈铭远再次开口:“臣明白陛下所思,可是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有些话,说的久了,就会深入骨髓,海外贫瘠,十分凶险,于是不能让子民远涉重洋。久而久之,那在前人典籍上记载过的事,会变成传说。
而天朝,会被变成全天下最繁华富丽的地方,于是关上大门,不让人窥见一分,才能保住平安喜乐,可是这样真能做到吗?天子伸手擦掉眼里的泪,拍拍陈铭远的肩:“我没事,也不需要你的头颅,毕竟你又不是通敌卖国。阿远,只是要委屈你。”
上书请辞,以免除众人的攻击,陈铭远低下头:“臣从跟随陛下那一日起,就明白了。况且不过就是不做这个尚书,有什么可叹的呢?”天子看着陈铭远,再次道:“我只是担心令堂。”陈铭远的眉微微一皱就道:“家母这个年纪,我很该奉她回乡养着。”远离朝堂纷争也好,天子看向陈铭远的眼里渐渐添上几分惭愧。
陈铭远又是一笑:“只是还不晓得,弹劾我的,还有虚耗公帑这一条,不知道这些公帑…”天子的眉紧皱:“说着光明正大的话,行着卑污苟贱的事,滑的像一条鱼。什么虚耗公帑,只是托词。”梁首辅所要的,不过是把陈铭远挤下,不让他入阁,不然依了天子对陈铭远的倚重,一旦入阁,梁首辅的首辅之位,形同虚设。
一旦陈铭远上书请辞,就已彻底断了梁首辅的后顾之忧,他的位子再无人可以问津。这些,陈铭远清楚,天子更是清楚。
天子并没久待,很快就离开。陈铭远并没送他离去,而是看着他和近侍一道走了,等到过了很久,陈铭远才坐回椅子上,从此后,就是真正的闲适了。
一双手搭在陈铭远的肩上,陈铭远并没抬头,只是拍拍妻子的手:“我没事,你也没事,不用担心。”曼娘坐到陈铭远身边:“我只是担心,你的雄才大略都被打断,你会一蹶不振。”四十岁的尚书,因为被弹劾而请辞,很多人就此一生都没恢复过来。陈铭远看着妻子的眼:“别担心,我不会的,曼娘。不当官了,我可以去教书,可以去做田舍翁。可以陪着爹娘回家乡奉养。睐姐儿小的时候,不是常嚷着要去踏遍河山吗?现在她不可以去了,但我们可以去,我可以带着你,不用多少人,就你和我,再带上一个管家,一起,去看遍河山。”
曼娘想点头,想笑一笑,可是眼角有泪滴落,只是轻声问丈夫:“真的?”陈铭远握住妻子的手:“当然是真的,你嫁了我,这二十来年也没好好歇歇,我们可以趁这个时候,还有精力,好好地歇歇。”
也不知道此时是谁安慰谁,曼娘勾唇一笑,把丈夫的手握的更紧。陈铭远闭上眼,或许,蛰伏是为了之后更加的高飞,而不是一蹶不振。
陈铭远在次日并没上朝,而是上了一道请辞的奏折。这道奏折的到来,也算平息了这些日子朝中对他的攻击。毕竟陈铭远出身陈家,陈家在朝中为官的人不少,比不得有些寒门官员,自可以无尽地打下去。
天子很快准了这道折子,当消息传来时,曼娘正带着丫鬟们收拾行李,这一回,是真要回乡长住了,两年,三年,或者,再不回京了。丫鬟们在外面说话,曼娘让人照着单子上的数目在点,偶尔抬头望望,这京城的天,大概许久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