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看着外面的雨景,她盘坐时的身姿已经十分有模有样了。她的头发齐齐的稍垂过肩,从李泓的角度看是十分美丽可爱的景象。李泓稍稍心动,心想琰儿快过生日了吧,上个生日正赶上明懿母妃薨逝,他过于悲伤,也无暇顾及到这件事情。
这时李琰说:“王叔,为什么这样的景色,一个人看是孤独,两个人看却是雅致呢?”末了她又说:“我很喜欢王叔呢。我生下来就没有母亲,这宫里我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父王,一个就是王叔。可是父王还有很多国家大事要处理,那么还好有王叔陪在我身边。”
李泓听后一怔,又在心里摇了摇头。他想也许更应该是他感谢琰儿,若不是有她在身边,收留他,他也许不会那么快从明懿母妃逝去的悲伤中走出来,也许也会感觉孤独。她亦是陪伴他的亲人啊。
“啊,尹娘过来接我了。”李琰当然不知道身后王叔的这些心思,远远地看见走廊一侧尹氏向这边走来。
“那么”,李琰站起来,转身看着李泓促狭地眨眨眼说:“王叔我先走啦。下午申时我再来予禄殿学品字。”
李琰离开后,李泓在席上又呆了一会儿,他的寝衣修长白净,前襟有些微的松开。他想了想,然后起身缓步走到门处,重新拉开扇门,就坐在刚才李琰坐过的位置,静静地看向屋外的雨景。
李琰去善学堂的路上,鸣蜩在后面为她撑着墨青色紫藤花纹油纸宫伞。路上李琰见鸣蜩右肩侧和裙摆下都有阴湿的痕迹,便把她往前提了一步让她靠自己近些。鸣蜩见自己几近与李琰并行,有些惶恐,心中默默感激,小心地瞄着眼前只比自己小一个月的东宫,他一身宝蓝华贵,侧脸秀气俊美,不由得心生钦慕之情。
等李琰到了善学堂,见堂外已整齐地摆放着一双玄面鞋履,便知道卫翀又早他一步来到学堂了,入内后果然看见他正端正地坐在座位上读书。
卫翀见了李琰忙出来向她请安,一如往昔地向她提了提今天老师会讲到哪些内容。末了他有些迟疑地问:“今天邸下还是从予禄殿那边过来的么?”
“嗯,昨天在王叔那边睡的。”李琰边整理书本边回答。
卫翀神色凝重,吞吐而有些为难地说:“邸下,臣觉得…您还是不要过于亲近清城院君的好。”
李琰想不到卫翀会说这样的话,抬头诧异地问:“为什么?”
“臣也觉得清城院君是个好人,不过您如此毫无戒心,臣总觉得很担心您。”
“卫翀,你说清楚,你为什么这么说。”李琰小脸严肃地说。
“您作为缁丽东宫,身系缁丽未来的江山。您是缁丽的王储,是大王殿下唯一的储嗣,然而清城院君,却是缁丽无名而有实的第二储君啊。”
李琰听明白了卫翀话尾的隐意,她对卫翀的这番话感到不舒适,便反驳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因为现在还有大王殿下,但东宫邸下也不可无防人之心…”
李琰有些怔怔的,卫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番劝谏使李琰难过了,他慌忙跪在李琰面前,请罪说:“请邸下恕臣刚才直言不讳。也许您认为臣这些话是小人之心,但臣也有自己的原则,就是忠于緇丽,忠于邸下。
李琰什么也不说,她望向窗外,觉得早上的好心情因为卫翀的几句话变得和外面的天气一般。
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厌恶卫翀,觉得他什么都不懂却乱说。但又似乎觉得,也许他才是懂得的那个人,自己才是什么也不懂。
她想起有几次她去思政殿请安,谏议大夫卫顾青刚刚离开,父王在殿内大发脾气,那样子恨恨的,恨不得一下子把卫顾青拖出去杀了。但父王终究到现在还没有杀了卫顾青,相反还让他的儿子到她的身边当伴读。
也许父王留卫顾青在身边,是为了时时点醒他自己;那么父王留卫翀在她身边,就是为了像今天这般去提醒她。
她不是不明白卫翀对她的好意,但是她觉得王叔实在是太可怜了。生下就被人这样的揣度和提防,在他还没有做任何错事的时候。
她不像父王或者卫翀那样想,如果她长大后不如王叔贤德,那么缁丽的天下未尝不可是王叔的。但这是她心底的小秘密,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
“卫翀你给我端杯茶来。”李琰的目光从窗外转回,却不看他,轻声说。
卫翀赶紧抓住了这个恩赦,叩了一个头,到门外去向鸣蜩讨茶。
第46章 东宫雌兔(5.8新更)
转眼间到了六月十五李琰生日这天。这天李琰不用去学堂,先睡饱了好好地用了一顿早膳,巳时时移驾东宫麟趾正殿接受朝中群臣贺拜。
早上鸣蜩在帮着尹氏伺候李琰穿衣时,拿出了她献给李琰的生日礼物,是一双厚实的白底鞋垫,上面绣着精致繁密的蓝色云浪,一看便知是下了心思和苦工的。
李琰抚着上面的匀称绣纹,看着鸣蜩带着笑意赞叹道:“阿蜩你的女红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李琰想鸣蜩真是个能干的女子,她还记得当初鸣蜩刚开始学习刺绣时磕磕绊绊的模样,但现在她内穿的好多刺绣都已由她一人包揽了,她第一次送她的刺绣香囊她也还留着。
鸣蜩听了李琰的赞扬十分高兴,略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此时心中还想,自己到底还是技艺不成熟,现只能做些小物件,等再好些就可以为东宫邸下绣皂靴和衣袍上的纹饰了。
“阿蜩,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李琰说。
不过坐辇在去麟趾殿的路上,李琰开始有些闷闷不乐,被尹氏问起,李琰嘟囔着嘴说:“被群臣参拜,我又得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两个时辰了。”
尹氏笑她孩子气,说邸下是缁丽储君,未来的国君,看着那些大臣一脸恭谨地向您跪拜,别人羡慕这风光权势还来不及呢。
虽然事前在下人面前抱怨,不过在正式接见时,李琰的表现却极稳重大方。她坐于正殿最上首,端正盘坐,双手自然置于膝上,加上她一身玫红华丽麒麟世子服饰,虽然只是孩童,却已很有气势。
大臣们鱼贯而入,有司礼太监立于东侧,扯着嗓子一一喊道:“国左宰吕崇人入——跪——拜——撤。”“国右宰王许入——跪——拜——撤。”“吏部尚书章杰正人——跪——拜——撤。”…
李琰看着一个个年纪大自己几轮的大臣轮番向自己跪拜,有些人头发和胡子已经花白,但位高权重的他们丝毫不敢因为她是孩童而显出怠慢,屈膝叩拜时的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口中说着“邸下长寿吉安”“邸下福禄满怀”的恭贺之词。
他们礼毕后,李琰微点头表示感谢。实际她也并不敷衍,她在很仔细地记住他们,他们的长相官职名字,也在试着观察他们。这是王叔李泓很早以前就跟她说过的,要试着一步步去结交朝臣。
这里面有几位大臣很有名,她早先就听说过他们了。除了敢于犯言直谏的卫顾青,还有帮助父王得天下的左宰相吕崇人,有名的孝子内侍监汤重喜,以一手好行书而闻著于世的国子监祭酒高韬…
所以当她点头后试着说几句,“吕宰相劳苦功高”、“高祭酒的行书真是让我赏心悦目”的话来,那几位大臣真是受宠若惊,想不到自己的名声也听在东宫耳中,她小小年纪,竟然还知道他们。于是一番感激涕零,有什么比也被未来国君赏识更让人高兴的呢?
年幼的李琰自然不明白这些老臣心中所想,她只是觉得,大臣们竟然如此大的反应,而她不过是随意说了几句话,这对她并不难。当她看到她的三位老师,平日对她格外严厉叱斥的人这时竟犹如犯错孩子十分恭顺地在她面前,她觉得十分有趣,差一点笑了出来,又慌忙用干咳掩饰过去。
这样忙了一上午,中午英宗在庆光殿为李琰宴请诸臣,力求办得隆重气派。
殿中舞姬翩翩,众人把酒言欢,一派热闹景象,皆大欢喜。席间有大臣出列向英宗夸赞李琰,说东宫小小年纪已见仁爱,是社稷之万幸,英宗神色略有复杂,但也欣慰地点了点头。
李琰注意到身后的卫翀神色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开怀,便问他为什么。
卫翀略有迟疑,然后环视了一圈众人案上的山珍海味,看着他们畅饮着玉壶中的琼浆玉液,忧心地说:“这生日筵真是热闹,邸下可知大王殿下为了邸下的宴会花了多少银子?看他们撒酒毫不心疼,而酒是粮食的精华。臣听父亲说,六月阴雨连绵,宜江泛滥冲堤,两岸百姓流离失所…”
李琰听着卫翀的话,一时心思竟想到别处去了。她曾听宫里的人悄悄议论说,东宫的生日固然盛大,但六月阴雨连绵,主阴,也不知道此相对缁丽是福是祸。
卫翀见李琰长久没有说话,以为她要恼怒于他,想想也觉得在东宫生日这天不该说这样扫兴的话,何况东宫年幼,与她又无关。正惭愧地要跪下请罪,就听见李琰回头问:“卫翀,你一直说百姓怎样,百姓怎样,那么到底什么是百姓呢?”
卫翀一时讶异,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后来他想了想,回答道:“书上解释说:百姓,几内民庶也。”
李琰显然对这样的解释并不满意,追问道:“那么我是百姓吗?”
“邸下是国之储君,自然不是。”
“那么你是百姓吗?”
卫翀想了想,说:“臣不称为百姓。”
“那么阿蜩她们算是百姓吗?”
卫翀再想了想,她们叫宫人,似乎也不是百姓。
“似乎也不属于。”
“那么百姓在哪?”
这个问题难住了卫翀,他这次认真仔细地想了想,想到了一个让他也很惊异的解释:“属于宫廷与朝廷的人皆不算是百姓。殿下与邸下为君,臣为臣,鸣蜩为婢,小甚子为役。”
“可宫廷和朝廷的人都是为我和父王服务的人,除他们之外是百姓,这似乎是相冲的。那百姓到底是忠于我的,还是反对我的呢?”
卫翀笑了一下,回答:“邸下很懂得思考。这个问题也有先君王问过,曾有先人精彩地回答过。孔夫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李琰仔细地回味了这两句话,点了点头。
午宴结束,下午便没什么安排,英宗给李琰好好地放了一个假。通常这时李琰会回到景福殿清点大臣送给她的贺礼,这也是景福殿宫人最高兴的时刻,因为此时东宫经常会有价值不菲的礼物赏赐下来。
大臣们的贺礼有书画、砚台、纸笔、珠宝、象牙、香熏和布匹等,琳琅满目地摆放了小一堆。其中有几样是李琰爱不释手的,李琰对鸣蜩也很大方,让她看到喜欢的尽管拿,鸣蜩自然不敢,李琰便为她挑选了葱玉髓手珠一串、南海月辉珍珠一把、牙雕摆设一对儿、错蓉纱一匹。李琰赏赐给尹氏浣溪玉镯一只、南海月辉珍珠两把、青瓷茶具一套、错蓉纱一匹、苏杭刺绣一匹。品儿、小甚子等宫人布各一匹、金十两、香囊玉佩等小摆件不等。
品儿小甚子一脸喜色,连连奉承道:“奴婢(奴才)们能在邸下身边伺候真是三生有幸,其他殿的宫人们简直羡慕死奴婢(奴才)们了。”
鸣蜩颇自豪地说:“知道邸下的好了吧?那以后得好好伺候邸下。”
李琰逗趣说:“我是没有架子的,阿蜩倒像是景福殿半个主人了。”惹得鸣蜩脸上一片羞赧之色。
李琰让宫人将她自留和赏赐外的礼品清点好后记录在册,然后便让尹氏带着品儿小甚子等人将这些珍宝放到宫中为她特设的内库中。过一会儿她又支使走了鸣蜩,当只剩下她与卫翀时,她将一对羊脂玉如意、一盒装着剩余珍珠的漆金椟盒推到卫翀面前。
卫翀一惊,正要说些什么,便听见李琰说:“我知道你是不要的,不过这不是给你的,所以你可没有权力拒绝呢。”
卫翀有些疑惑,李琰继续解释道:“你刚才不是跟我提起宜江两岸的百姓流离失所么,这些你拿回去,卖了的钱用来救济那些受难的百姓吧。”
卫翀有些微的惊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话竟然被东宫放在心上,而且他还付诸了行动,他明明年纪还那样小。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会特意为了得到赞扬而做一些事情,但李琰事先却支使走了其他人,显然不是这个目的。
卫翀感到一阵的激动,这种感觉与他父亲卫顾青在英宗面前断定英宗将开创缁丽一代盛世的感情很相似。
他衷心地赞叹道:“邸下小小年纪便知心系百姓,未来一定会成为仁爱明德之君!”
听到常常被立为标榜的卫翀这样直白的夸赞自己,李琰反而感到了一阵不好意思,她连忙掩饰着,自谦道:“我倒没有你想得那么多,这不过是我举手之劳的事罢。”
举手之劳。李琰当时这样解释道。后来她在位期间,便有了许许多多这样“举手之劳”的政绩。
“不过”,李琰略偏着头,难逃一丝孩子稚气说:“我知道这些钱肯定是远远不够的,那么就先用来救助那些丧父丧母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好吗?”
卫翀觉得东宫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连连点了点头。
交待完卫翀,不一会儿鸣蜩和尹氏都纷纷回来了,李琰命人端上水果点心,大家随意地聊着天,景福殿一派热闹景象。突然李琰想到王叔不在,便叫品儿赶紧去请。品儿刚到殿外,就正巧看见李泓怀里夹着东西迎面而来。
李琰看见王叔来了,到门口拉着李泓的手就往里走。
李泓带着笑,有些无奈地说:“琰儿你那么急干什么?”
李琰请王叔坐下,拿出自己刚才挑中的一方鸣蝉形砚台,给李泓说:“王叔,这是我想送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李泓一眼便辨认出那是四大名砚中最为称著的端溪砚,再见到青岚色砚台上有鱼脑冻石品花纹,又是端砚中难得的极品。据说这样的砚台“呵气可研磨”“磨墨亦无声”,加之工匠雕刻手法精妙,置于书房定是极为增色的。
李泓鉴赏过后交给李琰说:“琰儿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普通的砚台,是十分珍贵的端砚,我想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我知道。”李琰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才想把它送给王叔。如果王叔能拿这样砚台磨出的墨作画,一定是更加美妙吧。琰儿很期待呢。”
李泓怔了一下,看到的是李琰真诚而无邪的笑容。他心里顿时变得酸酸涨涨的,有许多的感动。他没有再推拒李琰的心意,极为珍视地将它收下了。
尹氏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想起刚才李琰挑礼物时唯独对这个砚台尤其的爱不释手,上下打量,她当时就在想东宫一定是很喜欢这个砚台。没想到原来她是在为清城院君挑选,对王叔这么的有心,想到这尹氏不免会心一笑。
东宫对身边的人真是没话说,唉,只可惜是个女孩…尹氏接着心中一声叹息。
“琰儿,今天是你生日,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李泓将怀里的东西放到李琰面前。
那是一幅画。真好,李泓虽然作过许多的画,但多画完后便销毁。李琰早就想要一幅王叔的真迹了,却一直没有好意思开口。
当李琰展开那幅画时,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前几天她早起时看到的予禄殿外的雨景么!
那推门边的白色寝衣的小人背影不就是自己吗。李琰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背影,很是端庄优雅,头发齐齐地垂落至肩,可爱俏皮。
她的背影后面,画的最下面,画出了另一件寝衣的衣角。李琰想起自己在那天早晨曾说过的话:王叔,为什么这样的景色,一个人看是孤独,两个人看却是雅致呢?
王叔对自己也这样的有心啊。
李琰抬头望向李泓,甜甜地笑:“王叔,我真的很喜欢。”
李泓面露柔和的笑容,“喜欢就好。”
这时李琰又发现了在画的右上侧有一行小字:才郎琰琬(1)。
她一直在和王叔学品字,所以一眼认出了那是牵丝行书的笔法,王叔的行书一向苍劲多姿,舒展流动。
她直觉地问:“王叔,后面的句子是什么?”
“淑女娉婷。”
李琰想了想,走几步将画放到书案上,磨好墨提起笔,在旁边以同样的字体小心翼翼地加上“淑女娉婷”。
看着李琰晃着小脑袋得意地向自己展示成果,李泓一脸无奈,苦笑着说:“这里哪来的淑女呀?”
李琰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为了凑词句的完整嘛。”看到王叔还想说什么,李琰撒娇地解释道:“我知道王叔是想说作画不该生硬地追求完全整齐,下不为例好不好?”
其实她真是太喜欢这幅画了,不知为什么,总想在这幅画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李泓先是板着脸,看见李琰央求的神态,不由得笑出来。他再拿起笔递给李琰,看着李琰抬头不解的神态,李泓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写了字,就要署名和日期啊。”
李琰恍然大悟,欢欢喜喜地在李泓署名的并排留下自己的名字。
“李泓,甲子年季夏十五于予禄殿。”
“李琰,甲子年季夏十五于景福殿。”
(1)琰琬,指美玉,也指代美好的品德。
李琰生日过后的没几日,多日的阴雨这天稍稍得以停歇,阳光从层层乌云中透露出来,将滞留在树木肥大绿叶上的雨珠折射得闪闪发亮,繁密的叶间有细微的滴水声,当这些圆润的水珠顺着叶子的脉络如虫蜿蜒而下,便划出一道如虹的明亮光芒。
李琰和李泓走在廊下,她用小手挡在额前,看着庭院外的一片闪闪发亮,如此的灿烂盎然,总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远远有宫女说笑打闹声传来,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一扫多日的阴霾神情,都乐意出来走动走动。
今天江嫔邀请李泓到昌庆殿为她讲解几段难解的佛法,正巧李琰也许久没见贞慎王姐了,便缠着王叔一道去。在路上李琰悄悄观察王叔,突然间叹了口气。
“怎么了,琰儿?”李泓问。
“今天父王责备我了。”
哦?李泓心想,这是极少的事。他关切的问:“怎么了呢?”
“今天骑马,父王指责说我行为太粗鲁了,语气很严肃。”李琰对李泓学着英宗当时皱眉的模样。
“你做什么了?”
“我在马上,学着马侍卫粗喝了一声。”
李泓想象那样的情景,不由得笑出声来。
“王叔,王叔,你别笑呀。”李琰拉着李泓的衣角,一脸苦恼地说。
李泓强止住了笑,想了想找了一个解释说:“马侍卫是武官,粗惯了,你何必学他。”
李琰更郁闷地说:“可是我看卫翀也是那样的。我不明白父王为什么单单对我不满意。他也不喜欢我走路时跨大步,可是我刚才看王叔步子迈得也不小啊。”
“琰儿你是缁丽未来的王储,大王肯定对你要求更加严格。”李泓宽慰她说。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李琰略有狐疑,她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她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说话间离庆昌殿越来越近,就听见前面叽叽喳喳的一片欢笑声。
原来是庆昌殿的宫女围在一圈在玩踢毽子。
听着她们欢快的声音,李琰也被感染了,她颇感有趣地拉着李泓非要近过去仔细瞧一瞧。
四五名白裳红裙梳着简单宫髻的宫女围在一起,其中有一名女子穿着有些不同,她穿着白裳桃红色的裙子,上面绣有梅枝的图案,臂间缠绕一条水绿纱帛,在这些女子中格外显眼。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小脚,包裹在精细花纹的绣鞋中,这使她踢得不如那些大脚宫女们灵活,但她还不气馁地尽自己所能跟着她们的节奏,因为这自由她踢得很快乐,李琰觉得她的笑容与这晴日相比也毫不逊色。
那些宫女们玩得兴致勃勃,一时间都没注意到李琰的接近。这时那桃花裙少女接过毽子本想踢给对面的宫女,但她偏了脚法,那名宫女也没有接住,就见那毽子直直地往李琰这边飞了过来。
李琰一惊,只觉得那毽子好似要往自己的眼睛袭来,怔在那里,还好李泓反应快,立刻挡在李琰前面,那毽子就打在李泓的身上,而后又弹掉在地上。
那群宫女大惊失色,看见自己差点伤到东宫,慌乱上前跪成一片,有些人伏在地上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东宫邸下,奴婢们该死…”谁都知道李琰之于宫中的重要程度,她们惶恐地请罪道。
“王叔,你没事吧?”李琰紧张地询问。
“没有什么事。”
李琰拾起落在地上的毽子,走近宫女,她们更是一片紧张。
李琰来到那桃红裙的女子身前,她也在跪着,头压得低低的,可见十分不安。
李琰把彩羽铜钱毽子送到她面前,颇有气度地说:“我没事。我觉得你踢得很不错,你们继续踢给我看着吧。”
刚才明明那样活泼,此时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少女头压得更低了,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她耳朵上精巧的小碧玉坠子就晃了又晃,衬着她那到耳根子的红。
看着她的羞窘神态,李琰不由得笑了。因为东宫的笑,宫女们如获大赦,也哄的笑了起来。
李琰觉得这个女子十分有趣可爱。再回头看王叔,在一片笑声中,眉目间亦满是笑意。
来到庆昌殿,李琰问起那嫩菱红裙女子,江嫔解释说:“这是我弟弟的女儿,我的侄女,今年十六了,叫倩儿。”此时江倩儿站在一旁依旧一副拘谨神色,江嫔就笑着说:“这孩子,平常是个人来疯,在生人面前反而拘谨起来了。”
“倩儿这样很讨人喜欢的,江嫔娘娘。”李琰说。
不一会儿贞慎王姬过来了,李琰许久不见王姊,一脸喜色,贞慎王姬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但言语间也有对李琰近日起居学业的关心。
江嫔拿出了几卷经文,指出上面晦涩难懂的地方向李泓一一请教着,李泓很耐心地为她讲解着。李琰偷偷打量在一旁端坐侍候的江倩儿,她略略偏着头,正听得入神。
江倩儿的容貌论不上精致美丽,与王室出身的李琰、李泓、贞慎王姬相比,便更不觉出众。只是她皮肤白净、眉毛柳弯、身材纤俏,周身散发出一股少女灵巧的气息,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是十分耐看的女子。
这时江倩儿为江嫔和李泓斟茶,李琰觉得她到王叔面前斟茶时格外地小心仔细,王叔对她说了声谢谢,她便有些脸红了。
贞慎王姬顺着李琰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感叹说:“琰儿你看,王叔真是儒雅有学识,他的手看起来是多么漂亮有力啊。”
李琰认同地点了点头,王叔真的是世间少有的优秀男子。
贞慎王姬凑近李琰神秘地说:“据我所知我殿里有不少丫头都暗地里爱慕王叔呢,不过凭她们也想当院夫人,做梦。”
李琰亦能感觉到自己殿中品儿她们在王叔面前格外用心表现。王叔可曾对哪个女子动过心呢?王叔从不曾对哪个女子多看一眼,刚才看倩儿的眉目温柔还是第一次。
李琰遣品儿来找李泓时李泓正在弹琴。
他将桐木伏羲琴置于膝上,低头挑弦,弹奏得极缓极慢,仿佛每一个音调都经过极为漫长的思考,这使他的琴声听起来仿佛在呜呜哽咽。他双目微阖,这样的弹琴,很能打发时间。
想到琰儿常以钦佩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唯有报以苦笑。他——也只能做这些闲事了。
当李泓来到景福殿,除了李琰,还多了一抹紫纱窈窕的身影。李琰正带着江倩儿观看她的宫殿,她摸着架子上一只水晶金貔貅解释说:“这是去年父王赏赐下来的,拿黄水晶雕刻而成。王叔那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李琰看见李泓进来,欢快地迎过去,还不忘拉着江倩儿一起。李琰对李泓说:“王叔,你还记得倩儿吗?我觉得与她很投缘,就让她过来上我这儿玩。”
江倩儿慌忙向李泓行了女子福礼,李泓看着她在眼前也没有阻止,李琰觉得王叔有些刻意的冷淡。
李琰尽量调动气氛,又让江倩儿看李泓送给她的画,说:“王叔一向精于笔墨。这是我前一段时间过生日王叔画的,画的是予禄殿外面的风景。”
江倩儿看着那幅画,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少女倾慕,“院君画得真好。”
江倩儿大概因为和李琰相处得久了些,不像第一次那么拘谨了,向李琰活泼地问着。李琰觉得都是自己和江倩儿在说,王叔跟在她们身边少有的沉默寡言。忽然她问江倩儿:“倩儿,你会下棋么?”
江倩儿稍有羞赧,点了点头回答:“略懂一点。”
“那太好了。”李琰高兴地说,“你和王叔下一盘看看,我很喜欢观别人下棋。”
李琰回头看李泓,其实心中有些忐忑,李泓略顿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她,说:“好。”
李琰叫鸣蜩拿来香榧棋盘和“云子”,这“云子”产自云南永昌,黑子放在棋盘如点漆,拿起仰光一照,则通透晶莹,呈宝蓝之光;白子温润如羊脂白玉,呈静态之美。黑白二子质地细腻,冬天在指尖上温和,夏天于掌心中凉爽,这是这次李琰过生日时英宗赏赐给她的礼物,她还没有用过呢。
殿内的两只金铜兽炉口中喷吐出袅袅香薰,白色雾气由深入淡在上方盘桓,最后薄薄得消散至无形。李泓和江倩儿面前的两杯黄茶已经变得温凉,李泓的面色平静,而江倩儿时而咬了咬嘴唇。李琰一点也不觉得烦闷地看着他们俩下棋,看着白子黑子无声无息,如影随形,黑白分明地在二百八十九道棋盘上一点点蔓延。
没有人说话,只有沙漏中细沙的隐隐流动声,时间仿佛变得极缓极慢。
胜负终于分明,江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民女输了。”
李泓抬起头,一如第一次见她的眉目温柔,“你的棋艺已经很不错了。”
算起来,那还是李泓与江倩儿的第一次说话。
看着面前的英俊少年,江倩儿哪能不紧张呢?此时磕磕巴巴地反而说不出话来。她又羞又窘,匆匆找借口道:“东宫邸下,时候不早了,贞慎王姬可能还在等着民女与她一同绣花,民女先告辞了。”
李琰看着江倩儿的离去,暗想今天总算没白忙活。
没想到王叔的话传来:“琰儿,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
李琰吃惊地转身抬头看,王叔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这样的事?王叔看穿了她的意图是吗?
“可是,”李琰低头嗫嚅着说:“王叔,我觉得你们很合适。”
李泓将手轻覆在李琰的发上,王叔的手一向如此温热舒服。他没有责怪她,说:“琰儿,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这样,对她不好。”
李琰问:“王叔,你不喜欢倩儿么?”
李泓咧了咧嘴,回答:“不喜欢啊。所以以后就不要白费心机了。”
李琰略有失望。倩儿是一个灵动讨喜的女孩子,他们俩在一起多么相配啊。然而王叔并不喜欢倩儿,难道是她刚开始想错了吗?
李泓走后,李琰又怔怔地盯了那盘棋许久。
不不,李琰突然意识到,王叔也许真是喜欢倩儿的,至少是存在好感的,否则刚才就不会答应和倩儿一起下棋,而那局棋他又下得那么认真缓慢。
并不是没有开始,而是王叔自己生生把它掐断了。
王叔那只有一局棋那么长的感情啊。
为什么?为什么王叔不能去爱人?
这件事过后的没几天,有一天鸣蜩从廊上一路小跑到李琰面前,还微微气喘捂着胸口。
李琰知道通常这时鸣蜩是探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要向她献宝。鸣蜩外向活泼,与不少殿的同龄丫头们关系都很好,其他殿的宫人也因为她是东宫身边的人而格外高看她一眼。
“邸下,您,您知道么?奴婢今天听昌庆殿的阿沁说,江嫔娘娘想把江倩儿献给大王殿下当嫔妾呢。”
李琰一惊,什么?江倩儿要成为父王的嫔妾?
“倩儿知道这事吗?”李琰急急地问。
鸣蜩摇了摇头,“应该不知道吧。江嫔娘娘叫江倩儿进宫,只说是来陪贞慎王姬的,阿沁还是无意间听江嫔娘娘跟崔尚宫聊天时透露出来的。”鸣蜩说完顺了顺胸口,叹一口气道:“还好,那天没有把院君和江倩儿凑一对儿,要不然可糟了呢。”
是啊,现在来看,幸好当天王叔和江倩儿没有发生什么。自己险些办了一件大错事。
那天王叔如此决绝,是否也预知到了今天呢?
如果王叔听到了这个消息,即便他和江倩儿没发生什么,又将是何种心情呢?李琰突然感觉到一阵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