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的外表无法让我看到情趣的踪迹。”无奈的声音再次传来,有气无力。

  容若笑着靠倒在椅背里,“那就不要多说废话,祝你顺利逃离你妈的掌心。”

  “下次打死我也不回来了。”临挂电话前,何以纯由自咬牙切齿。

  结束了通话,容若无意识地来回转动着旋转圆椅。这才想起,倘若不是何以纯提醒,她差点忘了明天便是二月十四号。

  “情人节……”她小声低喃,“结了婚的人,应该不用过了吧。”

  “女人果真难伺候!”高磊推开总裁办公室的大门,重重坐在沙发上,一脸灰暗。

  云湛抬眼:“怎么?”

  高磊扯开领带,仰面靠在沙发里,语气低沉:“和小昕吵架。”

  “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让着她一点。”云湛转动轮椅从办公桌前退出来,来到沙发旁。

  “开始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本以为争过了就算了。没想到越闹越严重,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高磊闭上眼摇摇头,有些力不从心。

  事实上,除了不接电话以外,这两天他还被赶到书房睡觉。这次算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现在即使他肯主动认错,云昕估计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更何况,他并不认为完全是自己的错。

  “她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难免会任性一点。”云湛淡淡地道。对于他们的家务事,即使是他,也不便过多干预,只能要求高磊多做让步。

  闭着眼睛点点头,高磊沉声道:“我知道。”现在他只希望云昕能够尽快消气,那么就算要赔礼道歉,他也认了。

  “我倒不是后悔结了婚,”过了片刻,高磊似乎很有感触,“但我觉得,很多男人不愿结婚也是有道理的。毕竟,对于婚姻中的矛盾,似乎男人的承受力比起女人差得太多,而偏偏这些矛盾又是不可避免的。”

  “……你说对么?”高磊侧过头看向云湛。

  而后者,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婚姻,或是爱情,大多无非都是苦中作乐,喜忧掺半。如何承受压力、能不能忍受至最后的终点,大概只能取决于对另一方的爱的深浅,以及对这一份感情的是否执着。

  云湛相信,高磊确实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与云昕的这段婚姻,即使无法十全十美,也不至于半途破灭。

  而自己与容若,却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无关执着,无关爱的程度。

  二月十四日。

  容若望着晴朗得微微泛白的天空,心底有一丝很小的失望。在她眼里,这样的节日如果能够是个雪天,似乎应该更完美。

  车子在咖啡厅门口停下,跨出车门,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见身后云湛的声音。

  “容若。”云湛透过降下的车窗,叫住她。

  “什么事?”

  “今晚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不清楚。……大概还和平时一样吧。”

  “嗯,没事了。”

  “拜拜。”

  拨了拨额前的发,容若挥手走进咖啡厅。

  她并没有告诉云湛,何以纯已经回来了,因此,其实她今天没必要再来店里;她也没有告诉他,今天“蓝夜”会提早结束营业。

  “你说,两个女人今晚在这里吃饭,会不会很怪异?”在弥漫着温馨情调的西餐厅,何以纯环视隐在幽暗处的一对对情侣,感觉自己几乎被这样的浓情蜜意淹没。

  “已经吃完了你才这样想,是不是太迟了点?”容若抬手招来服务生买单,走人。

  在店门外道别后,她才沿着街道,慢慢朝家走去。

  一路上,无数对情侣从身边走过,或开心,或温情,鲜红的玫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耀眼。容若迎着风,突然想起云湛,并且发觉这种想念,似乎不可抑止。

  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了笑,她在心里暗嘲自己的自相矛盾。明明是她故意拖延着时间不想和他一起过节的,那么现在又何必不停地去想那张脸呢?

  再抬起头的时候,容若发现,自己正经过市中心的和平广场,而这里,此刻已聚集了很多人,无比热闹。

  灯光,鲜花,汽球,音乐,还有喧闹的人声,来往穿梭的卖花的小孩……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应该两人私下独享的甜蜜竟发展成为大众共乐的喜悦了?

  站在这些成双成对的人群中,一股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可笑的孤独寒冷迅速涌来,可是容若却发现,即使再可笑再矫情,她此时是真的很想念那双手的温度,想念那个令她安心的怀抱,想让自己站在这里的时候也能有个人陪着她,就在她身边,渡过专属于恋人的节日。

  “容若?”当云湛的声音真真实实地从电话里传来的时候,容若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吃过饭了吗?”她听见他问。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吃了。……你呢?”

  “还没有。”

  “……我没什么事。”抬头看着周围的人,她顿了一下,才说:“只是正好经过广场,看见这里很热闹,所以……”她突兀地止住,没再说下去。所以什么?明明是夫妻,可她却发现要开口让云湛出来和她过节,很不容易。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片刻,容若下意识地往避开人群走了两步,用手捂住一边的耳朵,确认地“喂”了一声,她以为信号不好,或是云湛说了话而她没听见。

  “你在那里等我。”略微低凉的声音传了过来,无比清晰。

  怔了一下,容若仰头看着不知是谁放飞了的汽球,微微笑道:“……好啊。”

  黑色夜空中,近百只汽球绑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五颜六色,渐飞渐高,直至消失不见。

  穿好外套准备出门的云湛,从卧室里出来便看见正倚在客厅门边的云昕,脸色黯然,带着明显的泪痕,佣人在一旁手足无措。

  “怎么了?”他转动轮椅靠近,拉着她坐在沙发上。

  云昕摇头,不肯说话。

  “是和高磊吵架的事?”他试探地问。

  “……嗯。”云昕将脸埋在手间,声音微微沙哑,带着鼻音。

  转头吩咐佣人倒杯热水,云湛看着开始轻微抽泣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

  容若没想到,仅隔了十分钟,云湛便告诉她他可能来不了了,并让她在想回去的时候打电话回家通知司机来接。

  合上手机的翻盖,容若不禁失落地笑了笑,同时在心里暗想:也许一开始的那个电话就是多余的;也许,一段并不单纯的感情,是没有必要和资格过这样一个美好的节日的。

  广场中央搭起的高台上,聚光灯骤亮,人们慢慢向台下聚拢。突然发现失去了欣赏一切的心情,她心不在焉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肩膀却猝不及防地被重重撞了一下,还来不及放回包里的手机就这样脱手飞出,下一秒,已经沦为别人脚下的牺牲品。

  ……目瞪口呆地看着裂成几瓣的银白色手机,再抬头看看撞了自己而此刻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捏紧从肩上滑到手里的挎包……

  ——皮包背面一条长长的裂口让容若在有想骂脏话的冲动的同时,却又欲哭无泪!

  刀口划在中间的位置,所有的东西都仍安全地留在里面,只除了钱包。容若不知道她该庆幸还是诅咒,如今,她连叫车回家的钱都没有了。

  “请你等一下,我进去拿钱给你。”

  不好意思地对司机笑了笑,容若快步走回屋子。现在,除了想快点付掉车钱外,她更想找个人诉说她今晚有多么倒霉,而她首先想到的,是云湛。

  穿过客厅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

  她看见房门开着的卧室里,云昕正趴在云湛的腿上哭,而云湛显然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里面的人对视了一眼,容若转过头对旁边的佣人说:“请帮我拿钱给外面的计程车司机。”

  说完,她从云昕的房门前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

  浴室里亮着灯,云湛敲了敲玻璃门。

  “啪”,门被打开,容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越过,走向衣橱。

  “手机没电了吗?”云湛调转方向,问。那之后,他又打了几个电话给她,得到的回复全是机械的语音。

  容若没回头,拉开橱柜门,语调轻描淡写:“掉了。”

  云湛抬眼看着那道冷漠的背影,转动轮椅上前:“你生气了?”

  找到要找的衣服,容若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问:“气什么?”

  “今晚是我不对,电话里不好说,所以也就没告诉你我有什么事。”当时云昕就在旁边,他不想当着云昕的面说她和高磊之间出了感情问题,因此,在电话里他并没有跟容若说明。

  “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容若拿着大衣转过身,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小昕今晚和高磊吵得很厉害。”

  “嗯,是么。”穿上衣服,容若淡淡地应了一声,坐回梳妆台前,自顾自地梳着头发。

  云湛看着她明显的冷淡,微微皱眉:“你到底是怎么了?”

  “啪!”

  梳子被重重地放回台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没怎么!”略微抬高了声音,容若觉得自己之前独自一个人在街上吸进的冷风已经全部转变为怒气,没地方发泄。

  冷冷哼了一声,她站起来,重新恢复平静,“我确实没怎么。相比起来,云昕的事显然重要得多。”说完这句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钝痛。

  ——确实,云昕从来都比她重要。以前是,现在仍然是。

  手机坏了,联络不到别人;钱包丢了,没办法付计程车的钱;找到了公用电话亭,却发现磁卡放在钱包里一起无影无踪了;在成双成对的路人中,她孤独地站在路边拦了十几分钟的车……可是,这些和云昕与高磊之间的战争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容若的心里真的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不为那些钱,不为她最喜欢的皮包,不为那只手机,也不为自己在冷风中等了多久的车……只因为,云湛的行动和心,总是一次次地偏向云昕。

  事实上她当然清楚,情人节的约会,在云昕和高磊的感情危机面前,的确是应该退在一边的,只是,让她倍觉无奈的是,或许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或者有关于她的事,似乎从来都没办法比云昕更重要。

  无论是可以由云湛自主选择的,还是确实迫于无奈的,她,一直都只能处在第二位,一直都是。

  走出卧室的时候,她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云湛跟了出来,刚才容若的那句话,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停下步子,容若转过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唇边是全无笑意的笑容:“还剩最后一个小时,我要去找一个不被其他事情阻碍,能够安心陪我过节的人。”

  话的尾音消失在平静的关门声中,云湛捂住胸口,闭目靠在椅背里,苍白的脸上一片黯然。

  为什么要生气呢?

  完全静下来之后,容若为自己几个小时前的情绪感到可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当初的目的了?”拍了拍脸颊,她喃喃自语。

  原本就是一场动机不纯的婚姻,只不过是她自己因为一直无法抹去的爱而错误地陷在假象里,甚至还想占领云湛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却似乎早已经忘记,当这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云湛爱谁多一些,都将变得没有意义,也许,还可能多添烦恼。

  “容小姐!你深夜过来我家,我以为你是要和我共渡温情时光,而不是让我在这里听你自言自语。”

  容若看着斜躺在沙发上的叶凌秋,站起来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我困了,先睡去了。……对了,谢谢你借客房给我。还有,请允许我再次为你今晚竟然没人陪伴表示我的惊讶。……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喂!你什么意思?你以为……”

  容若靠在掩上的房门背后,把客厅里的喋喋不休阻隔在门外。

  趴在宽大的床上,她静静闭上眼睛,同时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有些事,也许应该趁早结束。

  清晨的天地间充斥地淡淡的白色雾气。

  容若坐在叶凌秋的车子里,回到云家。接近门口的时候,一辆红色跑车从对面驶来,与他们交错而过。容若看见云昕坐在车里,而开车的,是高磊。

  看起来,应该没事了。她在心里想着,车子已稳稳停在别墅外。

  跨下车的同时,容若看见客厅的大门外,云湛和他的轮椅笼罩在雾气里。

  扭过头,她抓住叶凌秋的手臂,想了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要帮我做一件事?”

  “嗯。怎么?”

  “……给我一个GOODBYEKISS。”

  “就这样?”

  “对。”

  叶凌秋不解地挑眉,但仍然低下头,在容若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呵。”敏锐地收到从斜前方投来的锐利目光后,他放开容若,了然一笑,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的人影。

  容若从他的怀里退开,抬头,牵起嘴角:“是不是很幼稚?”她在笑,眼底却滑过无奈和淡淡的悲哀。

  “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叶凌秋环起双臂,笑着问。

  “是什么?”

  “你总是能够理智地给自己的行为下最准确的定义。”

  容若轻笑:“这是褒还是贬?”

  “这不重要。”叶凌秋摇头,“我现在更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时兴起而已。”容若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朝身后的人挥挥手,“改天见。”

  她慢慢走向前方不远处的人,去完成凌晨时考虑清楚应该了结的事。

  看着那道白色的人影逐渐靠近,云湛退后轮椅,转回客厅。

  容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头看着他,“你不打算问我昨晚去哪了吗?”

  “你和叶凌秋在一起?”云湛当然记得那晚在酒会上认识的男人。

  “你会不会担心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容若又问。

  云湛的手握在轮圈上,没有回答。

  容若淡淡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这个问题,她其实并不愿他回答。如果要他说会,那不符合他的个性;可如果他说不会,也只会令她自己更难过罢了。

  “容若!”云湛伸手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脚步。

  他抬起眼:“昨晚云昕的事……”他突然说不下去。

  明知道她生气,可他却没办法要求她不要气。换作对其他任何人而言,也许他的作法都无可厚非,只是,对容若,他明白昨晚却是两年前的一场变相重演。所以,下面的话,他说不出。

  微微一愣,容若慢慢挣脱他握着的手,她盯着地板,平静地问:“云湛,如果有一天,”她深深吸气,仿佛要积蓄力量让她把后面的话一次说完,“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不会让我走?”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云湛不动声色地扶紧轮椅扶手,沉声问:“你指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里,离开你,和你离婚。”容若说得很快,说完,她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

  ……

  “会。”听不出任何情绪,完全没有讶异和无措,这是一个明显早已准备好的回答。

  只不过,容若没有发觉。

  她只是陷在这个回答所带来的巨大的失落中,连自己都觉得猝不及防。

  好半晌,她才向后退了两步,轻轻地说:“那么,今天我们就说再见吧。”

  那道走得决绝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外。

  “少爷,您的药。”佣人显得手足无措,她站在轮椅旁,手里端着温水和药瓶。

  云湛坐着没动,只是淡淡地挥手。

  寒冬的冷意从门外穿堂而入。

  他捂住胸口,轻轻咳了两声。闭上眼睛,尝试放松身体,却发现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五月凤凰城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容若坐在前院里,享受着由清香的茉莉花茶所带来的悠闲时光。

  隔壁的琼斯先生如同往常一样,在下午三点以前进入花房,各种花的香气混合在风中,隐约飘来。

  “嗨!”容若坐在圆椅中向正在二楼拍打枕头和被褥的琼斯太太招了招手,并轻快地问:“琼斯太太,愿意下来一起喝杯茶吗?”

  拨开覆在额前的发,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三个月前,当她离开云家的时候,突然间发觉,原来之前所谓的报复和伤害,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在她与云湛宣告结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任何快感和胜利。

  在机场换登机牌的时候,容若想,人,当真是贪心的动物。

  如果说两年前,她所质疑的是云湛是否爱她的话,那么现在她却更想知道,如果爱,那么云湛对她的这份爱究竟有多深?然而,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却并不是为了以正比的关系去推测云湛受到的伤害是否足够大,那些在她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已变得不重要。

  当飞机滑过跑道,冲上云宵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想到:连挽留都没有,那么,也应该不会深到哪里去吧……

  如果飞机在途中坠毁,他会不会为自己的死难过?望着白色的云层,她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神经质。

  “需要叫琼斯先生一起过来么?”等待琼斯太太来到院子里,容若微笑着问。

  此刻她居住的房子,属于叶凌秋。而与她为邻的,是这一对六十出头的白人老夫妇。

  “现在不要去叫他。”琼斯太太坐下后,接过容若递来的茶杯,笑着:“你知道的,他爱花胜过一切,当然,也包括我。通常这个时候,他更喜欢和那些植物待在一起。”

  听出对方口中玩笑似的抱怨,容若握着杯子,说:“爱花的男人,总是比别人更加细心,对么?”

  “是啊。只不过,我不得不说,他确实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人。虽然我知道他爱我,但是却从没听他主动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不会花言巧语的男人,不是更好么?”这个时候,容若的脑海中浮现出云湛的脸。

  “你说得对。”琼斯太太笑眯眯地,白皙的脸上漾着满足,“你知道,我对玫瑰花粉过敏,因此,无论他有多喜欢那种花,都从不把它的花籽带回家。医生总说我的骨质不好,他每晚睡前都会为我准备热牛奶,即使他最讨厌牛奶的气味。还有那张摇椅,那是五年前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亲手做的,因为我有在户外阅读的习惯……虽然他固执倔强,不惹人喜爱,但一直对我很好。”

  容若微笑着倾听。她微微仰起脸,用手遮挡在额头上,透过指缝去看明媚的阳光。

  随着琼斯太太在诉说着平日里让自己感动的点滴,她也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男人。

  ——那个每天清晨为她订一束海棠的他;在她失踪两年后仍然保留着她所有衣物用品包括睡衣的他;特意留着专属于她的花圃的他;总是吩咐佣人做符合她口味的川菜而自己明明只适应清淡饭菜的他;每晚不愿吵醒她睡眠而宁愿自己平躺一夜的他;还有那个分明支撑得很辛苦却仍为接她而在雨夜亲自上山的他……

  这些,都能算作爱么?

  如果算,那么,原来自己竟被他这样细腻而深沉地爱着。

  放下抬起的手,容若再低下头来的时候,带着很轻的笑容。

  她说:“也许,我应该回国了。祝你们永远幸福。还有,谢谢你,琼斯太太。”

  在陌生的异国他乡,猛然领会到一份自己从前未曾真正体会到的感情,想到自己曾被这样深深地宠爱着。这种感觉,很美好,竟能冲淡很多其他的想法和情绪,让她只想立刻回到有那个人生活着的土地。

  29

  容若回到家,接到律师的留言。

  三天后,约在律师楼见面的容若,见到云湛的专属律师。

  “容小姐,这里有几份协议和文件,需要你签字。”

  协议?心不规律地跳了几拍,容若伸手接过律师递来的东西。

  “首先是这个,云先生已经签过字了,你看看,如果同意,请也在下面签名。”律师在一旁说明。

  当“离婚协议书”几个黑体字赫然跃进眼里时,即使心里已隐隐猜到,但她仍不禁怔了怔。

  想不到,云湛的动作竟比她还快!在心底轻哼了一声,容若发现自己没心情按照律师的话去仔细浏览上面的内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底部那个潇洒的签名上。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文件吗?”伸手将协议书推到一旁,她抬头问道。

  律师点头,看着面前的一沓文件,说:“一共有三份。其中,云先生将他名下拥有的云氏企业股票的20%转赠给你,同时,还有他名下的一部跑车,和一栋位于英格兰郊外的别墅,都将属于容小姐你。”说完,他把文件递过去,交给容若。

  皱着眉听完律师的话,容若瞟了一眼交到自己面前的一叠文件,禁不住质疑:“这是什么意思?离婚补偿吗?”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解释。

  伸手握住摆在旁边的马克杯,她淡淡一笑:“我不需要,也不接受。虽然在离婚协议里先签字的一方是他,但是,我也并没有反对,所以,也不需要他的补偿。”

  “我想你误会了。”律师推了推眼镜,“这原本是云先生的遗嘱,只不过在前天已经……”

  “咣啷!”

  马克杯在瓷盘里重重一震,淡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也打断了律师的话。

  容若放在桌上的手收紧,她挑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惊慌:“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遗嘱?”心底里涌过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呆呆地看着律师,脑中一片空白。

  “云先生在两个月前立下遗嘱。但是他随后要求,倘若你回到国内,而遗嘱尚未生效,那么他将更改其内容,而这项财产让渡也改为一般性质的资产赠予,不受遗嘱生效日的限定。所以,只要你现在签字,办理完相关手续,这些文件也就生效了。”

  容若茫然地看着律师的嘴一张一合,拼命想抓住其中的重点,偏偏大脑因为那两个敏感的字眼嗡嗡作响,让她连静下来思考都做不到。

  好半晌,她才慢慢开口,问:“他在两个月前,立遗嘱?”

  “对。”

  她停下来想了想,刚才似乎提到遗嘱尚未生效,她又问,带着小心翼翼:“……还未生效,就代表,他……没事,对不对?”

  “没错。”

  “那他……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容小姐还是去问云先生的家人……”

  律师的话还未说完,容若已经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有急事,我们改天再约。”没等回答,她径自冲出去。

  踏着匆忙的步伐走出律师楼,虽然确定云湛没事,但容若仍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为什么要立下遗嘱?

  走在阳光里,她却觉得一阵阵的寒冷,害怕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容若没想到刚进医院大门,便与高磊相面遇上。

  “云湛他,怎么样了?”从佣人那里得不到她想要的详细情况。

  “你关心么?”

  面对那道复杂中带着冷然的目光,她抬起头,心却狠狠地往下沉。

  走进加护病房,容若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却看见安静地睡在病床上的人后,她停在原地,隔着一定的距离,连呼吸都不禁放轻。

  床头抬高了一个角度,云湛半卧在雪白的病床上,瘦削的手背上插着点滴,从被单下伸出的管子连在一旁的仪器上,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跳动,整个病房里除了规律的滴滴声外,寂静地让容若感到害怕。

  她一步一步走近,一直走到床头,看着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轻轻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此刻,她很庆幸云家有雄厚的背景,在属于云氏的医院里,她得以进来这里,来到他身边。

  那只修长的手被她握住,没有一丝生气。她靠在床边,静静等待他每天少有的清醒。

  在这段安静的时刻里,高磊之前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

  ——“还关心他吗?”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的失忆是假的。”

  ——“你以为上一次他为什么会病发住院?你所谓的计划和目的,他统统都清楚。”

  ——“明知道你是要报复,却还坚持要和你结婚,难道你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两个月前他在办公室昏迷,送来医院,差点救不回来!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找律师签离婚协议书和立遗嘱。当然我们担心得要死,而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之后他又昏迷了三次,虽然次次都还算很幸运,但医生说他的心力衰竭已经达到最严重的地步,如今连平躺下来都不能够!……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他在和你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Ⅱ级心衰,可他却不让我们告诉你。”

  ——“还有,当年他选择了云昕,因为云昕当时已经怀了孩子。”

  ……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容若趴在床边,喃喃低语。

  云昕怀孕……倘若她早知道,也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低下头,轻轻抚上云湛的手背,容若暗自叹气。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事,却从来不肯说出来?”面对这样的云湛,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无奈。

  隐隐有轻微而熟悉的声音传近耳里,云湛慢慢睁开眼。

  看着自己被人握住的手,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引起床边人的注意。

  迅速将脸抬起来,对上那双沉黑的眼眸,容若轻声道:“……你醒了?”

  无力地闭了闭眼,算是回答。云湛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眼底流动着复杂的情绪。

  容若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禁向前倾了些,不懂此刻云湛在想些什么,而她也只是静静地等着。

  动了动没有血色的薄唇,过了很久,像是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云湛才开口,声音低哑虚弱:“……你回来了。”

  “嗯。”点点头,因为他说的这句话,容若竟没来由的眼底泛酸。

  不禁凑上前去,她问:“你……”

  她想问他,感觉怎么样;她想说,如果没力气,不要多说话,因为她看得见他眉间浓重的疲惫和虚弱。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云湛已经紧闭着眼睛开始急促地喘息,唇色迅速由白转为暗紫,与此同时,床边的仪器尖锐地叫嚣起来。

  容若立刻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按下呼叫铃。

  看着医生和护士鱼贯涌入,她仍旧立在床边。

  “小姐,请你让让,不要妨碍我们急救。”

  听到护士的话,容若想离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云湛紧紧地握住。

  之前无力的手此刻却无比用力地捏着她的手掌,力量大得令她的骨头暗暗生疼。只是,让容若觉得吃惊的却是,在护士叫她让开之前,自己竟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手上的痛。

  伸出另一只手覆在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她默默跪坐在地毯上,她的头顶上方,医生护士迅速有序地救护着。

  从掌中传来的疼痛,她清楚地知道云湛现在有多痛苦。床在颤动,在耳边清晰的喘息声,和仪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中,她的视线努力穿过医护人员之间的缝隙,捕捉到那抹失血的惨白。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里,高磊和云昕承担着多么巨大的害怕。

  等到一切终于恢复平静,容若仍旧跪在地上,摊开手掌,手心里薄薄的汗水是灯光下隐隐发亮。

  云湛的手重新瘫软无力地搭回病床上,而在她的手背上,有深深的指痕。

  看着重归安宁的眉眼,容若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再次醒来。而在这段时间内,她开始沉沉地陷入思考。

  从美国飞回来的决定,与过去所有的怨恨无关。至于是否能够原谅当年云湛的选择,这也是她在回来之前,并没有去考虑的。如今虽然从高磊口中知道了太多从前并不知道的事,但,她仍然需要云湛亲自给她一个解释。

  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安睡的人,容若转回窗前,望着天边下沉的夕阳。

  忽然间发觉,事实上,原谅与否,又有什么重要?两年前的事,无论有再多理由,再多无奈,它仍然是真实发生了,并且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她承认,一直爱着这个曾经让自己陷入生死边缘的人,是她的悲哀。可是,即使悲哀,她仍不能停止对他的爱。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对当年的事能否释怀,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究竟排到第几,这些问题,突然变得失去了意义。

  因为,无论答案如何,她都无法放开这份感情。

  也许自己真的很没用。她在心里暗暗笑道。

  就在刚才,当云湛接受急救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痛苦,竟忽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我向上天祈求,只要能让他活着,我愿从此不再爱他。

  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深刻地体会到说出这句话的女子的心情。只不过,如果换作是她,她会祈求,只要能让云湛平安地活着,她愿忘记从前的一切,不再怨他。

  云湛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睁开眼睛的同时,看到容若的脸,他的眼里闪过少许讶异,他没想到,她竟然仍在这里。

  从浴室拿了条热毛巾,容若走到床边,却发现他微微皱眉。

  “怎么了?”

  从最初的以为他不舒服,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上的瘀青,容若无所谓地道:“没事。”

  云湛费力地伸手握住那只还残留着他的指痕的手,动了动苍白的薄唇,却在下一秒被容若抢先说道:“医生叫你不要多说话。”

  手指轻轻地在那些瘀紫上来回摩挲,他闭上眼睛,“……对不起。”

  容若静静坐下来,没再开口,她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为她的手,还是为了过去的事。只是,现在的云湛,需要的是充分的休息和平静,是以,所有的疑问和解释,她都让它们留到以后再说。

  云湛的情况在逐渐好转,虽然进度缓慢。

  三个星期后,他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而这段时间,容若一直留在医院里。

  在移出加护病房的第二天下午,云湛看着正在床尾帮自己的双腿按摩的容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

  “累了么?”容若抬头问。

  云湛扶住腰侧,“有一点。”

  长时间半卧的睡姿让他的腰开始僵硬疼痛。

  容若看了他一眼,轻步走出病房。几分钟后再回来,手中已多了个软垫。

  “医生说可以垫上这个,只要动作轻一些。”

  容若走到床边,伸手扶住云湛的肩,动作轻缓地将他的上身托离病床,并迅速把软垫塞到他的腰后。

  可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云湛重新躺下的时候,仍旧抚上胸口一阵低低的气喘。

  平复了心跳后,他看着安静地坐在床边的人,突然沉声开口,“容若,对不起。”

  轻微一怔,容若看向他,“高磊已经告诉我了。”

  微微动了动眉,云湛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他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低涩:“……没能保你安全,对不起。”

  容若眨了眨眼,不说话。

  “云昕是我的亲人,而你,是我爱的人。这一点,我一直分得很清楚。”云湛微闭了闭眼,“……可是,我总是让你没有安全感,对么?”

  很多事,很多感情,他从前总不习惯,也不认为有必要过于流露在表面上,可是自从两个月前进入急救室,他逐渐开始后悔,后悔有些话并没有及时说给容若知道,而以后,很可能再没有那个机会。

  感觉到容若的手紧了紧,云湛缓缓接下去说:“云昕怀着孩子,我无法让她冒险。……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我愿意为了你和云昕中的任何一个,付出我能给的一切代价,可是,那一天,当我要用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平安时,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看到那双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的眼睛,他几不可见地抬高唇角,“……很矛盾,对不对?我甚至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你平安,却又没在第一时间选择让你脱离困境。”

  无声地摇了摇头,容若加重了手上回握的力气,阻止还要继续说下去的他。

  “不用再说了。”她轻轻地道。“你还需要多休息。”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云湛确实感到有些累了,他慢慢闭上眼睛。

  坐在床沿,容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方才云湛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重复着。

  “……而你,是我爱的人。”

  “……当我要用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平安时,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

  这些,似乎便已足够了。

  一直以来,她的怀疑,她的忧虑,她的不确定,在他说完这些话后,慢慢烟消云散。

  总是缺乏是否被他全心爱着的安全感,总在努力思索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全都是多余的。

  伸手抚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她轻声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我呢?”语气中带着很低的无奈,她倾下身去,在他光滑的额前印下一吻。

  “云湛,我爱你。”

  两个月后,出院的日子。

  不论是他们的感情,或是云湛的身体,一切似乎都从那一天开始向一个好的方向转变,很迅速,并且令人满意。

  一直承认自己无法放下对云湛的爱,更何况,因为那天他说的那些话,容若对过去已经完全释怀。

  坐在床边收拾衣服,她突然停下动作,转过身,“你居然签了离婚协议书!”

  云湛坐在轮椅上,微微一愣。

  这段时间,这件事似乎一直都被遗忘着,却没想到容若今天突然想了起来。

  “我走之前,并没有提出要离婚,你竟然比我还主动。”

  “可是,你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不是么。”云湛淡淡地反问。他并没有忘记当日无意中听到的电话内容。

  一时语塞,容若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去。

  是啊,这是她当初的目的,如今想来,却又冲动幼稚得可以。因为最终她发现,面对爱情,找不到真正的赢家。

  可是,直到现在她仍无法想像,云湛竟会如此甘愿地配合她。那天在医院门口得知真相,瞬间的憾动没法去形容。

  轮椅慢慢地滑过来,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阻止了她叠衣服的动作,将她的手包住。

  转过头,她看见明媚的阳光照进病房,同时,也看见云湛脸上平静的笑容,淡淡的,却异常令人安心。

  “你已经坐得够久的了。

  低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湛在遮阳伞下侧过脸,调转了轮椅的方向,看向正站在花园台阶上的人。傍晚的夕阳将他背后远方的风景染成一片迷人的橘红。

  “医生不是说了么,我已经好了很多了。”

  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容若轻步走下台阶,弯腰整理好盖在那双腿上的毛毯。他的腿,在这几个月间变得更加瘦弱无力。

  “医生也说,你仍旧需要多休息。”

  轻扶着云湛的腿,就着他喝过的杯子喝下一口温水,容若站起来,径自推着轮椅往斜坡方向走去。虽说他心力衰竭的程度已经减轻,但仍然应该避免过度疲劳。

  “再说,今晚云昕一家要来吃饭,你总得养足精神吧。”

  “……”

  云湛没有异议地任由身后的人推着自己回卧室,听着她温和的絮叨,淡色的唇角扬起幸福的弧度。

  “我再扶你上床睡一会儿?”

  “好。”

  拉上窗帘,容若走回床边,对上那双沉静的黑眸,她微微笑着坐下来。

  云湛伸手与她十指交扣,带着手心里熟悉柔软的触感,轻轻闭上眼睛。

  ……

  久久凝视那张平静的脸,均匀沉稳的呼吸声近在耳边,这一刻,容若觉得,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