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谨一时没吭声。
赵小天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这中间恐怕是出了什么差错,但又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只好轻声问:“南律师?”
过了两秒钟,南谨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其实她的脸色依旧有些泛白,但好歹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迈开步子走到会议桌前,对着余思承说:“余先生,你好。”然后又看了眼那人,微一扬眉:“这位是……?”
“萧川。”男人的声音沉冽如冰水,他不紧不慢地离开落地窗边走到会议桌前,在她对面坐下。
如今这样近的距离,南谨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
五年的时光过去,他的样子仅仅是清瘦了一些,五官依旧英俊得近乎锋利,只是在眼角和眉宇间多了几道极浅淡的细纹。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三十岁,现在三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巅峰的阶段。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有本事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南谨清了清嗓子,看着萧川,声调十分平静:“你好。”然后便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余思承,因为是他同赵小天联系的。
南谨问:“余先生,你今天来是想委托我们办理什么案子?”
余思承放下茶杯说:“杀人案。”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
余思承笑了一下:“南律师,我听说这类案子你打得最好,所以这次想请你帮忙。”
南谨微微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地回应道:“我需要先了解一下基本情况。”
原来是余思承手底下的一名男性员工,前两天半夜回家时发现老婆失踪了,连带着放在家里保险柜中的一大笔现金也不翼而飞。后来那男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三更半夜飞车追赶至码头,果然发现自己的老婆带着钱,正偕同情夫准备登船离开。
男人大怒之下截住他们,在岸边与情夫扭打起来,最后致使情夫落水身亡。
那男人的老婆当即报了警,并录下口供,证明自己全程在旁看得一清二楚,是这男人将情夫打晕后推落下水,属于故意杀人。
余思承说:“这个人很重要,目前他还不能坐牢。”
南谨一边低头做记录一边发问:“这个人是你的亲戚吗?”
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到底是认真提问抑或是在嘲讽,以至于余思承都难得地愣了一下,才笑着轻描淡写地解释:“他致使公司亏空了一大笔钱,我还没查到钱的去向,所以现在不能让他去蹲监狱。”
南谨这时才停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如果牵扯到其他经济问题,你也照样可以再请个律师去解决,这和刑事案件并不冲突。”
余思承说了句“谢谢提醒”,却显然并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他又喝了口茶,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淡淡地表示:“只是查问钱的下落而已,不需要走法律程序那么麻烦,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稍稍停了一下,他才换了副认真严肃的表情,对南谨说:“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目的。请南律师考虑一下,接受我的委托。”
果然是跟在萧川身边的人,就连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是一样的强势。南谨不禁怔了一下,才又觉得可笑。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离开他们太久了,所以一时之间倒真忘记了,余思承这个看上去油腔滑调的公子哥儿,骨子里却从来都是狠厉强势的。
其实还有沈郁,还有程峰,以及许许多多的旧识,那些常年跟着萧川的人,他们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五年的时光而已,并不能改变他们本来的面貌。
可她竟然差一点就忘记了。
会客室里的中央空调冷气强劲,南谨只待了一会儿,便觉得一阵阵发冷。而且那半杯冰咖啡并没能拯救她萎靡不振的精神,反倒让胃也变得难受起来。
有些东西,似乎因为远离得太久,于是变得难以再接受。
她强忍着忽然涌上的不适,转头低声吩咐赵小天:“麻烦帮我倒杯温水进来。”
赵小天出去后,她垂下眼睛缓了缓才说:“最近我手头的案子也比较多,关于这个委托我需要评估一下,最迟两天后给你答复。”
结果余思承还没表态,倒是另一个人忽然开口了:“南律师,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这是萧川来到这里之后说的第二句话,却令南谨不禁愣了一下。
其实她知道,虽然他方才始终保持着沉默,但他一直都在用一种不动声色的目光看着她。在她与余思承交谈的时候,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只好借着做记录的机会低下头去,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了,没想到他还是察觉出她的异样,并且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只是,他的语气很平淡,并不像是关心的样子,仿佛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南谨强自撑了个礼貌的笑容:“我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说话间,赵小天已经端了杯温水进来。她勉强喝了一口,又将手掌紧贴在温热的杯壁上,却仍压不住胃里翻涌般的难受,以及周身泛起的阵阵寒意。
她想,自己恐怕是真的病了。
幸好这时萧川站了起来,余思承也跟着站起来,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她放下水杯,身体刚想动一动,却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哪里更难受,恶心的感觉突然翻江倒海般袭来,双脚软得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她隐约听见赵小天在旁边叫了一声,但是耳朵里嗡嗡直响,听得并不真切,眼睛也是花的,黑一阵白一阵,额上还冒着冷汗。要强忍着胃里泛起的恶心已经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就在这时,有人伸手扶住了她。
或许是赵小天,又或许是另一个人,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想吐的感觉一阵强过一阵,唯恐下一刻就会真的吐出来。
对方的手很有力,温热的掌心贴在她隐隐发寒的胳膊上。她借着这股力道,努力想要稳住身体,就听见耳边又有人说话。
这一回,大约是因为靠得太近,她终于听清楚了。那道清冽的声音在说:“她需要去医院。”
似乎他还说了句什么,她却怔了一瞬,然后便只想要抽开自己的手臂。
昏昏沉沉之间,她觉得既可悲又可怕。
哪怕自己已经难受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在第一时间就听出那是萧川的声音。这么多年没见,他只需要开口说一个字,她就能立刻听出他的声音。
原来有些东西早已渗入骨髓,埋在血管的深处,那些自以为是的遗忘,其实不过是它们暂时沉睡了而已。如今只需要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她不想被他扶着,就像她不想再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他。可是没有办法,她挣扎的力量实在微乎其微,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的抗拒,因为她很快就被送到了楼下的车里。
开车的人车技很好,将车开得又快又稳,然而即便是这样,到医院的时候南谨的脸色也已经白得像纸。
挂了急诊,很快就有医生过来检查。有人帮忙量血压、测脉搏、查看瞳孔情况,而她只是不停地冒着冷汗,就连医生的问话都没力气回答。
最后还是赵小天回忆说:“她最近经常加班,有时候饮食也不规律,前两天还说胃不舒服……哦,对了,我下午帮她买了一杯咖啡,不知道是不是……”
医生已经在电脑上写处方,又将打印出来的化验单递过去,交代说:“她在发低烧,又觉得恶心想吐,我先开止吐和退烧的针。你们现在带她去抽血做个化验,到时候再把化验结果拿过来给我看看。”
医生说:“初步诊断是急性胃炎。”
傍晚的输液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病人和家属。
其实身体这么难受,本应该躺在病床上输液,但因为南谨十分抗拒病床,说什么也不肯睡上去,护士只当她嫌病床不卫生,便只好将她安置在单人座椅上。
护士调好了点滴的流速就走了,剩下赵小天陪在一旁,他十分歉疚地说:“南律师,是我不好,不应该买冰咖啡给你喝。”
南谨输了液,状况已经好转许多,反过来宽慰他:“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的咖啡瘾上来了,一时没忍住多喝了两口,没想到对胃的刺激会那么大。”
赵小天说:“医生刚刚交代了,让你以后尽量少接触刺激性的食物和饮品。我以后也会时刻注意的,再也不敢买咖啡给你喝了。”
南谨有气无力地笑笑:“知道了。”
见她笑了,赵小天这才松了口气,掏出手机说:“我出去给姜律师打个电话报平安。刚才送你来医院的时候,他正好在处理急事脱不开身,特意嘱咐我要及时跟他汇报这边的情况。”
“去吧。”南谨点头。
其实她还有点累,恶心的感觉虽然止住了,但仍旧提不起精神来,烧也还没立刻退下去。医生开了三四瓶大大小小的药水,刚才问过护士,全部输完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她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倒也不觉得饿,只是没精神。
输液室里挂着一台液晶电视,也不知是谁将频道调到了本地一个电视剧台,里面正上演着情节零碎的婆媳剧,几个正在输液的女病人连同家属看得津津有味,而剩下的两三个男士则都低头玩着手机。
南谨这才发现,自己被送来医院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手机都不在身边。她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电视,幸好赵小天很快就回来了,告诉她说:“姜律师说等他忙完了就赶过来。”
“哪用这么麻烦。”南谨皱眉,想了想说,“你给他发条短信吧,让他别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赵小天依照她的意思,编了条短信发过去,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抬起头笑着说:“南律师,想不到你怕打针啊。”
“什么?”南谨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怕打针啊。”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男生俊朗的脸上满是兴味,“刚才你都难受成那样了,连话都没力气讲,可是一听说要扎针,吓得像个……”他犹豫了一下,才一边笑一边奓着胆子形容:“吓得像个小朋友一样。”
“有这种事吗?我没印象了。”南谨有点尴尬。
她是真的没有印象了。方才有一阵,除了胃痛和恶心想吐之外,她几乎失去了其他所有的感觉,就连怎么进到输液室的都想不起来了。
赵小天点点头,还生怕她不信似的,将每一个细节都还原给她听:“一次是抽血化验,一次是扎输液的针。反正只要一看到针头,你就拼命往一旁躲,而且挣扎的力气还挺大,幸好我们三个人都在场,不然护士估计都拿你没办法。”
其实他故意忽略了另一个细节没讲出来,南谨不仅仅是害怕打针,甚至已经到了恐惧的地步。明明人都已经昏昏沉沉了,却仿佛能够感应到针头的存在,只要护士碰到她的手臂,她就吓得整个人瑟缩起来。
他从没见过哪个成年后的女性会像她这样害怕打针。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指紧紧地抓住身旁的人,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的浮木,可怜兮兮地仰着脸哀求。看她那样子,倒似乎不是要打针,而是在要她的命。
平日里那样干脆利落的一个女人,在法庭上理性冷静得令对手生畏的一个女人,谁能想到就在刚才的某个时刻,她居然会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那样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
赵小天记得,当时站在她身边的恰好是那个冷峻沉默的萧先生。而她满眼都是泪水,人又迷糊着,仿佛仅仅是凭着本能找到萧川,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什么话都不说,又或许是说不出来,便只是那样哀求般地望着他。
那副样子,任谁见了都会心疼。赵小天甚至想,如果换成是孙菲菲这样,他恐怕都会失去理智,不打针就不打针,想怎么样都依着她,只要她别再哭就行了。
可是赵小天觉得,萧川的反应有些奇怪。
当时的南谨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样依赖他,仿佛将他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星,而他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竟然无动于衷。反倒是在南谨碰到他的那一刻,他的眉头才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那双墨色的眼睛又深又沉,清冷的目光垂下来,像是在看南谨,又像是并没有真的在看她。
他就那样良久地沉默着,任由南谨抓住自己的衣袖,而他仿佛是忽然走了神。最后还是护士姑娘着急了,在一旁催促道:“家属赶紧的,帮个忙。”他这才伸手掰开她的手指,同时转头用眼神示意余思承过来帮忙,自己则往后退开了两步。
后者的动作干脆利落,看起来十分有技巧,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既没有弄痛南谨,又让护士姑娘顺利地将针头插入她的血管里。
赵小天在旁边看得清楚明白,在针头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南谨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像是真的害怕极了,又抗拒极了,可是没有办法,于是只能咬着苍白的嘴唇低低抽气。
赵小天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竟被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在场的另两个男人,只见余思承正协助着护士,脸上没什么表情,而萧川,几乎在南谨落泪的同时,他转身走了出去。
“……你们三个人?”南谨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一下才出声确认。
“对啊,我、余先生,还有萧先生。”赵小天说,“南律师,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你在会客室里突然不舒服,还是余先生开车送你来医院的。”
她当然记得,甚至还能隐约想起来,将自己送到医院的那辆车又高又大,大概是辆越野车。她当时路都走不稳,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折腾上车。
可是后来到了医院,倒真有许多细节记不起来了。
而且,她根本就没料到,萧川和余思承竟会全程陪在一旁。
赵小天刚才说她害怕打针,表现得像个幼稚的小朋友,那么想必这一幕也全被那人看见了。
南谨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却仍觉得胸口发闷,过了半晌才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她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结果赵小天的回答令她不禁大吃一惊。
赵小天想了想说:“应该还没走吧。刚才我去外面打电话,看见他们正在抽烟,可能抽完烟就会进来看你了。”
可是,谁要他看?
南谨忽然有些不安,仰头去看挂在架子上的点滴。护士将流速调得偏慢,到现在为止一瓶都还没输完。
输液室就这么大,她根本避无可避,只好说:“小赵,麻烦你出去跟他们两位道个谢,同时让他们不用进来看我了,早点回家去吧。改天等我身体恢复了,再请他们吃饭,表示感谢。”
最后那句话只是权宜之计,赵小天却不疑有他,还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毕竟她方才当着两个陌生男人的面又哭又闹,换成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立刻答应下来,临走时还帮她倒了杯温水。
南谨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勉强笑道:“谢谢。”
落日的余晖融在远处高耸的楼宇之间,将天边映得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红橙蓝紫交替重叠,浅淡的云层被勾出一圈金色的边。
盛夏傍晚暑气犹存,连地面上都是热烘烘的。医院就在市区里,一墙之隔的院外是一条市区主干道。晚高峰还没正式开始,路上的车已经渐渐多起来,隐约可以听见汽车引擎声和零星的喇叭声,夹杂在热风里远远地扑送过来。
急诊大楼的后门外头原本是个停车场,最近因为医院扩改建,车子都停到地库去了,这块地便被划为花园绿地区。
除了新铺的草坪外,院里还移种了许多高大茂盛的树木,环绕着大楼,郁郁葱葱,树荫遮蔽下来,仿佛暑气也消了大半。
萧川站在树下抽烟。浅金色的夕阳余光透过高高的树叶缝隙,稀疏地落下来,像一把零碎的金片,散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今天穿着棉质的休闲衬衣,袖口随意卷到肘部,可是现在那里已经凌乱不堪,是被人捏皱的。那个女人泪汪汪地拽着他的袖子,明明已经神志不清,偏偏手指还能攥得紧紧的,最后他掰开她,才发现她似乎是因为紧张害怕而正轻微地痉挛。
他站在外面抽了两三根烟,却始终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余思承不免觉得有些异样,叫了声:“哥。”
他没应,眼睛在淡白的烟雾后头微微眯起来,看着前方不远处。
余思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场地中央有个小型的石雕喷泉,喷出的水流四下飞溅,将周围的地面打湿了一圈。有位年轻的母亲正在那里哄孩子,那孩子还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也不知为了什么,趴伏在妈妈肩头哇哇大哭。
他们与这对母女隔得并不远,可以隐约听见那个年轻母亲的轻柔絮语。然而那孩子却不怎么好哄,哭声始终没有停下来,这时恰好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她们面前匆匆经过,孩子看到更是整个人缩成一团,哭声更大了,看样子十分伤心。
这样一幅场景在医院里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其实并不稀奇。毕竟医院这个地方、医生这个职业,总是不招小朋友们喜欢的。
余思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结果就听见萧川淡淡地开口说:“她也一样,像个小孩子,害怕医院和打针。”
他的语调平静,目光仿佛没有焦点,更像是穿透了眼前的人和事,看到更遥远的过往。
他口中的“她”没名没姓,余思承却立刻听懂了,不禁有些惊愕。自从秦淮死后,所有跟在萧川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曾听他主动提起她。
可是今天……
饶是余思承平日反应快口才佳,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清清嗓子,迟疑半晌才劝道:“哥,过去的事就别想了。”
萧川的目光转过来,朝他瞥去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敢接这个话题。”
是不敢。
相信没人敢在萧川面前主动讨论有关秦淮的任何话题,可是余思承只觉得这道眼风扫过来,凌厉得像一把冰刀,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也只得老实承认:“我这还不是怕哥你多想嘛!”
萧川不置可否,低头掐灭烟蒂,动作停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很淡,眉宇间的那抹倦意也很淡:“是今天这个南谨让我想起了她。”
他当然还记得,以前的秦淮有多么害怕去医院。为此他曾经问过她,而她的回答则是:“因为小时候大病过一场,住了很久的院,每天都在打针吃药,结果弄出心理阴影来了……”
事实当然不会这样简单。可是既然秦淮不肯说,他便也不多追问。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小小的怪癖,而她的这个怪癖,其实也挺可爱的。
因为秦淮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她聪慧敏捷,勇敢独立,并不喜欢黏人,也不喜欢撒娇。偏偏只有在看病打针时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楚楚可怜地依偎着他,仿佛只有他才能救她脱离苦海。
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十分招人疼惜,如同一只急需被人保护的幼小的动物,一点力量都没有,变得那样柔软可爱。在那个时候,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身边一直有许多的人,他们为他做事,同时也都在受着他的荫蔽,却唯有在保护她的时候,竟会令他产生一种甘之如饴的感觉。
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静静地待在他的羽翼下。
他从来没有这样疼惜过一个人。
记得有一次,恰好是隆冬季节,还有两三天就要过年了,室外气温最低时能到零下几摄氏度。她在外头淋了雨,结果很快就感冒发烧起来。他将医生叫到家里,可是即便如此,她一听说最好要打一针,吓得脸色更加苍白了,孩子气地蜷在被子里,说什么都不肯将身体露出来。
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去哄她,只能转头跟医生商量。最后还是医生无奈地妥协,说:“那就吃药吧,再用物理方法降温。半夜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结果那天晚上,她果然烧得很厉害,吃了药也几乎没什么效果。他只好整夜不睡,就那样抱着她,用棉球蘸上酒精,在她的身体和四肢上来回擦拭着降温。
而她始终表现得十分乖巧,既不吵也不闹,只是偶尔觉得冷,便会朝他怀里挤一挤,紧紧地靠向他,像一只安静蜷缩的小猫。
直到下半夜才终于渐渐退了烧,她被渴醒了,声音虚弱地吵着要喝水。
一大杯温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她才清醒了些。或许是因为刚刚发过烧,她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倒更显得清透明亮,犹如暗夜里的明珠,只是此时睁得大大的,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还没睡?”
他简直哭笑不得,看来她之前是真的烧迷糊了。
外面天快亮了,他抱住她一起躺下来,声音低低沉沉地,半哄着说:“再睡一会儿。”
他是真的困了,又忙了一整晚,放下心来之后睡得格外沉。等到一觉醒来,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身侧早已空荡荡的,就听见门廊外传来一阵清脆欢畅的谈笑声,貌似又恢复了十足的活力。
他原本以为秦淮是个异类,哪还有成年女人会因为看病打针而吓得瑟瑟发抖呢?结果没想到,在秦淮走了五年之后,今天竟然又遇见了一个这样的女人。
当南谨苍白着一张脸,哀求似的拽紧他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眼睛里薄薄的泪意。那一层闪烁的水光犹如惊涛骇浪,在瞬间狠狠地击中他的心口,心脏涌起一阵猝不及防的闷痛,让他觉得呼吸都是费力的。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在某个时刻却像极了秦淮。不是因为她的脸,而是因为她的神情、她的眼泪、她揪住他不肯松手的姿态。
他向来足够清醒冷静,可是这一次,他用了太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瞬间产生的冲动。
他差一点儿就失态了,差一点儿就以为,这个靠在自己身边的、柔弱得像一只初生小动物一般的女人就是秦淮。
在烟草的作用下,萧川重新镇定下来,所以当赵小天走出来找到他们的时候,看到的仍是那张冷峻的面容。
赵小天替南谨表达了谢意,并委婉地表示不需要再上楼去看望南谨了。
余思承把烟掐掉,点点头说:“那我们先走了。”
“好的。”赵小天想起来,客气地转述南谨的话,“南律师说了,等她康复了,请二位吃饭。”
余思承手里掂着车钥匙,笑道:“没问题。”
上了车,他才问:“哥,想去哪儿吃饭?”
萧川望着窗外,最后一线夕阳也沉没在林立的楼宇间,晚霞褪去,天空被蒙上一层浅浅的灰色,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去林妙那里。”
余思承闻言,不禁微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掏出电话通知林妙。
“我这儿正好还没开饭呢,你们赶紧过来。”林妙没有犹豫,声音听起来干脆利落,似乎心情很不错。
难得她这样热情好客,余思承挂断电话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前方笑了一声:“哥,还是你面子大。”
要知道,有多少人想去林妙那儿蹭饭吃都没成功。
林妙家的大厨是她花了大价钱,专程从香港老字号酒楼挖来的,手艺超一流。余思承他们又都是孤家寡人,没老婆没孩子,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顿的,难免垂涎她家的菜,可是全被她挡在门外,显然并不欢迎他们。
程峰曾经半开玩笑地评价说:“这女人成天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简直白长了一张妖精似的脸。”
余思承深以为然,他也觉得林妙并不好相处,但又不得不佩服她。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混迹于一帮大老爷们儿中间,却并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做得差。
她从十几岁起就跟着萧川,这么些年,也是萧川身边唯一能留得下的女性。她性格孤傲、处事冷静,手段凌厉狠决,有时候甚至不像一个女人,可又偏偏长着一张艳丽至极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