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方晨都不知道这话说出去到底有没有说服力,又或许只是为了安慰一下对方和自己罢了。
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于一个心智还不完全成熟的少年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经历过陆夕的死亡,所以她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更何况,现在靳伟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像那个时候,好歹她与父母还能互相支撑和安抚。
当悲伤有人一起分担,总会好上许多。
后来方晨和同事老李打了个招呼,便坐上出租车赶去靳伟就读的寄宿制中学。
接待她的是高三年段的年级组长。问明身份之后,这位胖胖的中年女士给她倒了杯水,坐下来说:“靳伟这孩子平时表现十分不错的,可是最近好几位任课老师都反映说,他上课常常开小差,甚至趴在桌上睡觉。而且,”年级组长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太好看,“有几次熄灯后查寝,都发现他不在宿舍里。”
“有这种事?”方晨听了不由微怔。
要知道,这所全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完全属于半军式化管理,所以对于寝室方面的纪律要求十分严格。
方晨脱口问:“那他都去哪儿了?”
年级组长却摇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去怀疑一个平素表现优异的学生。
“可是自从这周一开始,他就没来学校了。现在已经是周四,他已经无故旷课将近一周。鉴于这位学生的情况特殊,早前我也打电话去张院长那里问过了,可是张院长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们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不见了,校方是要负责任的。根据学校的规章条例,如果在星期六之前仍没有靳伟的消息,我们可能会考虑请相关部门协助找人。另外,旷课一周,即使他回来了,也要记过处份,并且录入档案里。”
最后在方晨的要求下,年级组长带来几个平时与靳伟玩得比较好的学生。可是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对于靳伟可能的行踪都一致摇头,完全不知晓。
年级组长说:“该问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其实只要他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要他肯乖乖回来,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方晨点头道谢,离开学校的时候几乎一无所获。想不出靳伟目前会在哪儿,这让她很是头疼,然而更令她头疼的事却还在后面。
由于正赶上计程车交接班,她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才终于拦到车,结果途中又遇上塞车,等回到单位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报社楼下的路灯恰好在这个时候逐一亮起,于是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
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人推开车门走下来,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晨暗自叹了口气,拎着手袋走到中间那辆车旁,坐了进去。
“你是不是忘了和我有约?”坐在宽大后车厢里的男人淡淡地瞥她。
她确实是忘记了,不过还是严谨地纠正他:“这不叫约会。我只是被迫的,”停了一下,才又吐字清晰地说:“再一次帮你。”
可他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她的恶意挑衅或顶撞,神色平静地说:“我昨天已经道过谢了。”
那么,收回你的道谢,让我下车好不好?
当然,这句话只在方晨心里滚了滚,压根没有说出口。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其实就连认识的时间也都还很短。她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不了他的脾气,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会是喜还是怒。不过,她却知道什么话说出来是白费口舌的。
所以她不想浪费力气,也免得不小心惹怒了他,给自己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车里给单位打了个电话,主编倒没多说什么,毕竟方晨平时表现良好,极少情况下才会迟到早退,于是他很宽容地允许她今天不用打卡就擅自下班了。
车子开出一段路,方晨才突然说:“我穿得这样随便,不会影响你的形象吧?”
她觉得自己是善意提醒,可是显然别人并不领情。
旁边的男人阖着眼睛,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窗外明暗交错的光影划过他的侧脸和俊挺的鼻梁,模糊了冷肃的气质,竟将他的神情衬得意外温和。
薄唇微动,他回答得不紧不慢:“难道你要穿上晚礼服,再让我换身衣服与你相配?”
其实上车之后,她倒真没仔细打量过他。
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休闲西装,竟然连领带都没打,随意的风格倒与她的着装十分搭调。
这下方晨倒有点好奇起来,也不知办寿宴的究竟是什么人?韩睿明明要带着伤去参加,却又偏偏一点都不重视的感觉。
结果等到了目的地,她才恍觉自己刚才那所谓“善意”的提醒实属多余。
这场寿宴,虽然办在最奢侈高档的星级大酒店里,可是一眼望去似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到场。
双层大厅都被包下来,韩睿一行人在门口签了名字便直接被领到二楼。
他们显然来得迟了,大部分的圆桌都已经坐满。室内温暖,客人们便脱掉外套,三三两两地高声谈笑,哪有半点之前臆想之中那样优雅安静的气氛?
晚礼服……果然不适合。
方晨跟在韩睿的旁边,只拿目光扫视了一圈,便不由地皱眉问:“这种场合需要女伴做什么?”这分明是他们道上的大聚会。
韩睿偏过目光,却不是看她,对着迎面过来的男人点了点头:“商老。”
那个矮胖的男人身后领着两个年轻男子,迈着稳重的步子走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韩老弟肯赏脸,真是商某天大的面子啊。哈哈……”一只手顺势拍在韩睿的背后,在外人看来姿态亲密熟稔:“而且还带了位美女,不知道怎么称呼?”
“姓方。”韩睿淡淡地说。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揽在方晨的腰后,若有若无的重量,隔着厚厚的衣料,竟然让她一时未能察觉。
“哦,方小姐。”商老大的目光落在方晨的脸上,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仍旧不减,却将眉骨处的一道白色伤疤衬得更加分明:“初次见面,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方晨只觉得此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嘴角抿出的那个笑容微不可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在旁人看来甚至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倨傲,所幸商老大并不在意的样子,打了个哈哈,亲自将他们领到座位上。
临走时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韩睿一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然后才说:“一会儿有空咱们再坐下来聊聊。我这次去马来西亚倒是很有点收获。”
直到商老大带着他的手下们转头去招呼其他人,韩睿才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谢少伟与钱军他们就在身旁,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去搀扶。因为离得近,方晨几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可是很快便又面色如常,甚至还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你对今晚的寿星并不是很礼貌。”
他的腔调是一贯的冷淡,所以也分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方晨倒也不在乎,只是扬了扬眉梢:“现在你该后悔带我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满意你的态度?”韩睿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一句,然后便不再看她。

  

  也不知是他们所坐的位置太尊贵,还是旁边这个男人的身份太过引人注目,方晨自从入席之后,便时刻感觉到会有旁人的目光投射过来。隐秘的,探询的,揣度的,尊崇的……总之各式各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再配上满桌的山珍海味,油花花的烤乳猪和鲍参翅肚,几乎令她食不下咽。
席间,寿星端着杯子过来敬酒,刚走到他们旁边,韩睿便已经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自如,身姿修长挺拔,深黑如墨的眼睛在灯光下平静无波。
他一动,同桌带来的八九个人也一起跟着起身,自然还包括方晨。
“咱们兄弟俩,用这么小的酒杯是不是太难看了?”商老大乐呵呵地一招手,早有人准备好了大玻璃杯递过来。
韩睿也没表示异义,只是看着酒被斟满,伸手拿了过来,说:“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
两只杯子轻轻碰了碰,商老大满脸堆笑,却似乎并不急着喝,一双精明的眼睛牢牢盯住对面的韩睿。
其实,此时此刻落在韩睿身上的目光又何止这一道?
大家似乎都在关注。
谢少伟只是不动声色,钱军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宴会大厅都安静了下来,之前的嘈杂声犹如被只无形的神奇的口袋统统收了进去。
方晨下意识向四周围看了看,有人还在喝酒吃菜,但更多的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两个男人的身上。
仿佛他们才是全场的焦点,只要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势必成为陪衬。
方晨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日在商场门口,与韩睿一起走出来的人,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姓商的寿星。
等她回过神来,韩睿已经将杯子举到唇边,一仰头,面不改色地尽数饮了下去。
商老大的眼中仿佛有莫名的光亮轻轻一闪,接着也敛住笑容,将自己杯中的白酒喝掉。
如同之前的魔法被突然解咒,宴会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嗡嗡地喧闹声。
过了半晌,方晨才突然开口说:“真是夸张。”
她的声音很低,原本以为会湮没在嘈杂的环境中,谁知韩睿的听觉竟然那样灵敏,很快便停下了与谢少伟的交谈,转头问她:“你在讲什么?”
她板着脸说:“没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冷哼一声:“受了伤还喝酒,看来你是不想复原了。”
眉角轻轻挑动了一下,韩睿看了看她,似乎有点惊奇,手指慢悠悠地抚着象牙白色的筷子,动作同语调一样漫不经心,“难道你在担心我?”
她却瞟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理解成我希望你早点搬走?”
其实她一直对那天他将自己推在墙上强吻的行径耿耿于怀,于是认定这是个喜怒无常的恶劣的男人。
她对他没好气,不肯给他好脸色,甚至处处挑战他的权威和耐性。
只可惜她似乎忘了,既然他都能出门参加酒宴,那么当初“不适合移动”的说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结果他要继续住在她的公寓里,而她也竟然忘了问原因。
酒席散了之后,商老大果然邀请韩睿到楼上的包间里喝茶聊天,可是没坐多久便又临时起意:“我在这里还放了几瓶好酒,拿上来大家品尝一下。”
他手下接了指示很快出去,又很快回来,果然带回两瓶洋酒。
这间VIP包厢布置低调奢华,而且极为宽敞,方晨跟着韩睿坐在正中间的长沙发上,对面一整面墙上竟然都嵌着弧形的幽蓝色菱状玻璃,隐隐约约映出他们的倒影。
眼见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被倒上了酒,她抬眼看了看韩睿,结果他手臂一伸,直接绕过她的肩头,突然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顺势倚倒在他的怀里。
极淡的麝香味袭过鼻端,混杂着烟草的气味和男性独有的气息。
她在微怔之后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温凉的薄唇却已经附在她的耳畔,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如同淙淙冰泉,连警告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你想干嘛?”她只好忍着气,趴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
偏偏光线昏暗暧昧,旁人看在眼里,恐怕她真如一只温驯的小猫,正在同强势的主人撒娇求欢。
两人的姿态亲昵,韩睿低声问:“你刚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不会喝?”
可她发誓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会喝酒,只是不习惯洋酒罢了。
身体僵硬地被他搂着,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为被注意的焦点。
方晨突然狠狠地想,既然他要做戏,那就干脆一次做个足够。
“你不是说女人不应该喝烈酒么?”她动了动手臂,顺势就搭在韩睿的腰间。
明知道手指再上移几公分便是他的伤处,她状似无意地隔着衣料轻轻来回移动,“所以,既然我是你的女伴,你要不要替我喝呢?”
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声,伴随着温热的呼吸,从颈边掠过。
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半边身体竟然都在发麻。漂亮的眉心皱起来——这种出乎意料失控的感觉可不好。
“只是女伴而已,你以为我会有这么好心?”韩睿的声音很轻柔,却明显正在讥笑她的无知与幼稚。
可是下一刻,他便又转过头去,对那洋酒的主人讲:“她不会喝酒,而且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我看这杯酒就免了吧。”十分奇异地,一贯冷淡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宠溺,仿佛她真的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他的话音刚落下,钱军就已经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方晨面前的酒杯移走。
配合得十分默契,反倒更加彰显了他对她的维护和纵容。
果然,商老大脸上的神色微微动了动,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似乎在暗自吃惊,原本拿着雪茄盒把玩的手也停下来,他转过头,沉着脸孔瞪了刚才倒酒的手下一眼,仿佛是在无声地训斥他的自作主张。
然后他才又眯着眼睛看向方晨,笑着问:“那方小姐想喝什么?让他们送鲜榨果汁上来好不好?”
“只要不是酒,其他都可以。”靠在韩睿身边的女人声音软软地讲。
“还不快去?”商老大转头骂那个手下:“臭小子,一点礼貌都不懂。”
那剃着板寸的年轻人似乎有点委屈,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走了。
韩睿点了支烟,才淡声说:“不怪他。”揽住方晨的那只手滑到她的下巴上摸了摸,又偏过头跟她讲:“等下你就用饮料敬一下商老大。”
“好的。”方晨答应得很顺从,然后便从他的臂弯里溜了出来,整理好被弄乱的头发,说:“我去趟洗手间。”
韩睿点头,一旁的钱军得到示意,也立刻站起来,不但替方晨开了门,而且跟随在她后面一道走出去。
厚重的门板重新阖上之后,商老大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大笑道:“韩老弟啊,怪不得最近听说你都没在‘夜都’出现,平常也都难找得很,原来是因为有这位方小姐相伴,想必是沉醉在美人乡里了?”
韩睿淡笑不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靠在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吸着烟。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道上传闻可多了些,而且大半都是关于你的。”商老大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来。
“哦,都有哪些?”韩睿淡淡地问,“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那双凌厉的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细地打量着他,“其实我也是刚从马来西亚回来,只隐约听讲你受了伤。”
见韩睿扬了扬眉,这位姓商的老头子忽然又大笑了两声:“之前我还在担心呢,不过现在看来,果然只是谣传。也不知道是哪个吃了熊天豹子胆的家伙故意传出这种假消息来,其目的虽然还不清楚,但至少用心十分险恶。哪天把他给揪出来,也让他好好尝点苦头!……”
“大概只是无名小辈,所以躲在背后兴点风浪。商老你今天六十大寿,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动了肝火。”韩睿的面色平静,显然没把造谣生事者放在眼里。
他倾身举起杯子,遥敬了一下,自己先喝掉一半。
“也对。”商老大翘着脚,神情放松下来,“这酒怎么样?”
“不错。”
“马来西亚的朋友送的。这次我过去,倒是发现了几个很能来钱的生意,正想着和你讨论讨论,看看我们俩什么时候能够合作一把。”
韩睿弹了弹烟灰:“商老你就不要讲笑话了。有什么生意是你做不成的?哪里用得着我来掺一脚?”
“哎,话可不是这样说……”
方晨甫一推门进来,就发现自己似乎恰好打断里面这些人的谈话。
时机有些不凑巧。不过,韩睿倒是冲她一招手,吩咐道:“过来。”
他一个人几乎占据了半张大沙发,慵懒地坐在那里,即使陷在暗处仍有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势,仿佛唯我独尊的帝王。其实就连神态和语气都很像,就这样对她招招手,难道真将她当宠物?
心里不太高兴,然而方晨好歹还是认得清环境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她带来这种场合,但是既然已经打算将这场戏码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么岔子。
倘若出了问题,恐怕他更加不会放过她。

  

  方晨甫一推门进来,就发现自己似乎恰好打断里面这些人的谈话。
时机有些不凑巧。不过,韩睿倒是冲她一招手,吩咐道:“过来。”
他一个人几乎占据了半张大沙发,慵懒地坐在那里,即使陷在暗处仍有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势,仿佛唯我独尊的帝王。其实就连神态和语气都很像,就这样对她招招手,难道真将她当宠物?
心里不太高兴,然而方晨好歹还是认得清环境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她带来这种场合,但是既然已经打算将这场戏码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么岔子。
倘若出了问题,恐怕他更加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郁闷,似乎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常常被迫处于一种骑虎难下的局面中,而且仿佛在做着恶性循环,身不由己的情况正愈演愈烈。
于是整个晚上,她都老实地坐在韩睿的身边,与这包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缄默地听着他与那个老男人的谈话。
或者,应该称做是暗藏机锋的对白更为恰当。
即使她这个外人,坐得久了也能察觉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或许实际上二者根本不和,可是偏偏他们表面上却又那样好,甚至可以称兄道弟地打着哈哈,谈笑风生一整晚。
同时酒也没少喝。
她眼看着韩睿不动声色地将那些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偶尔他会将手揽在她的肩上,又或是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起初她还本能地想要反抗,可是到了后来,当他的手掌越来越凉,甚至带着湿冷的汗水贴合着她的肌肤,她竟然一时忘了将手抽回来。
光线太暗,她好几次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却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看见那双如泛寒星的眼睛。
她有点发怔,不知是因为这张脸的线条过于完美,冷肃而英俊得犹如古希腊的雕像,还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
其实她觉得韩睿一定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
这样敏锐的一个人,想当初就算受了伤坐在车子里,失血过多到几乎神智不清了,他居然都能揣测出她的内心活动。那么,又更何况是现在?
可是他对她的观察恍若未觉,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是与那个眉骨上有狰狞刀疤的男人讲着话,甚至连眼神都不会落在她身上来。
他的声音平静,依旧带着凛冽的冰凉质感。
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偶尔会略微收紧一下,仿佛微不可遏的抽搐。因为只是小动作,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察觉。
或许是因为疼痛,方晨想。大概是酒精令他的伤口不舒服了,也有可能是伤口根本已经裂开了。
所以,当她每承受一份来自于他的力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往下坠低一分。
后来她甚至开始臆想,一会儿韩睿到底能不能支撑着自己走出去?
倘若伤口真的崩开了怎么办?血迹渗出来印在衣服上,如果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不知道商老大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自认为还是有点危机意识的,而且得益于初中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多了,总会不自觉地有危险镜头跃上脑海。
而事实上,令她担心这些的最主要原因则是,很显然韩睿并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受了伤。他今天当着商老大的面,以及在众目睽睽下的一切举动,都分明突显了这一点。
所以,如果功亏一篑,或许后果不会太好。而她,是不是也会跟着遭到池鱼之殃?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散场,方晨只觉得自己的手上已经覆满了冷汗。
韩睿将最后一根烟掐灭,这才将嘴唇附过来,以一种旁人看着极其亲密的姿态,靠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扶我。”
他的气息温热,隐约带着压抑的隐忍,握着她的手指再次收紧。
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需要带个女人来到这个看似完全没有必要有女人出现的场合了。
“我就是你的工具吗?”手臂环住他的腰,方晨暗暗用力的同时,以极细微的声音咬牙道。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视线,恰好看见她的头顶,还有细碎刘海下的大半张侧脸。
其实光线这样暗,本应该什么都看不清楚才对,但或许是她的皮肤太好了,此时竟隐隐透出一抹象牙白色的微光,又仿佛那样柔软,触手可化。
靠得太近,她身上有浅淡的香气,幽幽地袭过来。还有那张微微抿着的嘴唇,唇角上翘,唇色嫣红,就像成熟了的樱桃,泛着甜美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尝一口。
韩睿的心里倏忽一跳,随即便微不可见地皱起眉,竟也不知是因为起身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还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怔忡失神。
好像很久都没有和哪个异性如此贴近,方晨每走一步,都似乎感觉到有温缓的气息吹拂过头顶。
当走到亮处的时候,她只庆幸两件事:一是,韩睿的自控和伪装能力非常强大;二是,他今天仍穿着黑色的衬衫,很好的遮掩了一切。
商老大站在车边提议:“这两天天气不错,明天去打球,怎么样?”
高尔夫?方晨忍不住暗自唾弃了一下。原来混他们这一行的都这么讲究生活品质了吗?搞得倒像是社会上成功的精英人士,在蓝天绿地间潇洒地挥舞球杆。
结果不等韩睿回答,她已经转过头,望着他提醒道:“你答应明天陪我去香港澳门玩一个星期的,不会忘了吧?”她的语气不算太温柔,声音倒是很低,似乎不想让旁人听见,可是偏偏大家又都离得足够近,传进耳朵里反倒有种恃宠而骄的意味。
韩睿只是笑了笑,“商老,恐怕我们要再约时间了。”
“没问题!”商老大呵呵笑道,眼里闪着精光:“既然允诺了,自然就要做到。方小姐,今天很高兴能认识你,祝你旅行愉快。”
“谢谢。”方晨挽着韩睿,不冷不热地应了句,表情仍和在宴会厅里的时候差不多。
一进到车里,谢少伟便拿出手机给阿青拨电话。
韩睿坐在后座,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按住左腹部低低喘了口气,他突然说:“好像你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
方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她讲话。因为他并没有在看她,而且声音太低,乍听之下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谢谢。”她不禁瞟向他伤口的位置,“可你每次只会给我惊吓。”
谢少伟收起电话,恰好就听到这么一句。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惊得在吸气,又似乎是在忍着笑意,结果到底没敢回头,只是伸手摁了个按钮,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升了起来。
方晨继续着她的面无表情,如今脱离了刚才那个诡异的局面,她便又不由得立刻想起靳伟的事来。
也不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还有查寝时候的失踪,虽然年级组长不说,但他极有可能是偷偷溜到校外去了。
所谓的寄宿制,其实根本拦不住有心翻墙出去的学生。
可是C市那么大,除非他有心自己找上门来,否则她又能上哪里去找?
“真被吓到了么?”旁边的人突然出声。
是指刚才的事?方晨转头看他一眼,“没有。”
“那就是有心事。”
这男人有读心术吗?
可是她不想讲给他听。冷漠如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眼里恐怕都仿佛草芥一般,在这件事上他必定不会向她施以援手,恐怕还反倒会招来刻薄恶毒的讥讽和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