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习惯了他。
身体侧睡着一动不动,只有冰凉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掐进掌心里。
时间轻松地流逝,身后那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匀停沉稳,而她却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身体放松而柔软地倚在他的怀里,一切如常,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的她,以睁着眼睛的方式迎来了第二天的初缕晨光。

  

  失眠的后果在方晨的身上体现得并不太明显。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照常去上班,将自己埋在成堆的稿件中,处理起工作来高效而又专注,甚至连中间的午饭时间都顾不上休息。
同事说:“哎哟,小方你干嘛这样拼命?”
她笑一笑,估摸着这时候苏冬也该起床了,结果刚从包里找出手机,倒是苏冬主动先打了过来。
她立刻站起来,走到安静无人的地方去接听。
“前天跟你提的事有答复了吗?”她问。
“有。”苏冬在电话里说了个刚从别处打听来的确切日期:“可是你要知道这个干嘛?”
“你先别问了。”
“咦,你的声音怎么了?好像有点哑,感冒?”
“没有,只是睡不好。”方晨说:“先挂了,改天说。”
其实睡眠质量极度不好,这几天的晚上她总是会从莫名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满头满身都是虚汗。
而这种反常情况直接影响了睡在旁边的人。就在她接二连三喘息着惊醒的时候,韩睿仿佛也能立刻感觉到她失控的心跳,因为他的手掌总是习惯性地覆在她的胸口上。
他跟着睁开眼睛。方晨发现,即使是在三更半夜,无论什么钟点,他的眼神里却从来都不曾流露出任何睡意迷蒙的样子。
仿佛他在任何时候都是清醒警觉的,连睡觉时也不例外。
“做了什么梦?”当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微低的声音在她耳畔问。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肯说。
可是一个晚上下来,竟然会这样重复折腾好几次。有时候即便没有声响,其实她也能猜到他跟着一起醒过来了。她却翻个身不说话,兀自背对着他,沉默地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更加可怕的梦魇的侵袭。
方晨算了算,两天之内自己大概就这样被惊醒过七八次。而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今天凌晨,当时她甚至是捂着胸口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回忆不起之前究竟梦到什么,只是听见黑暗中的心跳声,那样仓促有力,每一下都仿佛要弹出胸腔,痛得她微微窒息。
最后就在她尚未缓过神来之前,大床的另一侧有了动静,韩睿竟然出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上。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温热的杯壁的那一刻,十指下意识地微微缩紧。
可是她没喝,尽管口里干涩发苦。
而他站在对面,终于沉声开口:“到底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其实这样暗,根本看不清什么。目光从模糊的剪影般的轮廓上扫过,她眯了眯眼睛,仿佛有些讶异,又仿佛带着些许迷茫。
他半夜起来替她倒水,他在她每一次被梦魇纠缠的时候都会将她抱得更紧。这样贴心的举动,换成任何一个男人做出来,或许都不会令人太吃惊。
可是,如今竟然是他。
做出这一切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为别的女人做过同样的事情,就像她不知道这一刻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所以,尽管内心翻覆如骤雨狂风,尽管早已预备了许多的疑问,然而在一切未能证实之前,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默然。
她转身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平静地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没事。”其实并不期望能够令他相信,她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答案,而现在唯一需要的,只是时间。
不过方晨没想到,仅仅十来个小时之后,她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原来,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甚至她觉得有些太快了,苏冬给出的答复这样快,似乎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挂上电话之后,方晨先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急转身,迅速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一路穿过长长的走道,暗红色的地毯吸去了她的脚步声,但是她越来越快的步伐仍旧吸引了周遭同事们的注意。
“怎么了,小方?”有人问。
方晨不答,只是摇摇头,很快便开始疾步小跑起来。
最后终于到达走道尽头的盥洗室,她一把推开沉重的门板,扶住洗手台开始呕吐。
可是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尽管五脏六腑都仿佛在剧烈翻滚,但实际上却只是在干呕。喉咙一阵赛过一阵的紧缩,扣住玻璃净手盆的十根手指都因为用力太猛而骨节泛白,她吐得撕心裂肺。
可是什么也吐不出,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她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就像有一团坚硬的浑身带刺的器物,突生并横亘在身体最柔软的那块组织里,模糊的钝痛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并且牵引着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最后就连呼吸一下就都仿佛成了最困难的事。
很快就有同事跟过来察看,方晨感觉到有人靠近,也不知是谁的手,一下一下地抚在她的背上,头顶上紧接着传来关切的问候,似乎有好几道声音,都是平时熟悉的,可她此刻竟然只能勉强分辨出谁是谁来。
水流声顺着银得发亮的龙头哗哗而下,她好不容易才停歇下来喘了口气,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其实还是难受,可直起身来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连眼角都是湿润的,隐约似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她怔住。
真丢脸,心想,自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病了啊?”
“要不早点下班去看看医生吧?”
“可能是吃坏东西了,我那儿有药……”
倘若换作平时,方晨应该会露出完美有礼的笑容,然后一一婉拒大家的好意。可是现在,她却连牵动嘴角的动作都懒得做,只觉得身体乏力。
胸口仍旧包裹着莫名的闷痛,方晨闭了闭眼睛,其实除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之外,表情倒是十分平静,就连眉头都渐渐舒展开来。
“真的没事。”她对着一众关心她的人解释:“就是有点肠胃炎,一直没好透。”
离下班本来就不剩多少时间,拗不过众位同事的好心劝说,从盥洗室出来之后,方晨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先行离开了。
阿天的车还没到。
韩睿手下人的作风都很一致,对于时间的把握向来精准无误,所以每回方晨走下单位大楼外台阶的时候,都能恰好看见阿天顺着车道从不远的地方慢慢地将车溜过来,然后在她面前停稳,时间不早也不晚,一点儿也不浪费。
今天方晨从单位出来,直接下到附近的地铁站,用三块钱坐了五个站,然后开始在全市最大的购物中心里闲逛。
其实相比较起吃饭和看电影这类消遣活动来,逛街向来都不是她所热衷的。她买东西的速度很快,看中了的衣服多半都不需要试穿,直接付款买回去。
以前苏冬就曾质疑:“你这明明是男人购物的习惯嘛!”
她蛮不在乎:“我家里已经有两个纯粹的女人了还不够吗?”那时候陆夕还活着,每回都将逛街当作享受,与母亲两个人可以在外头走足一整天,最后精神熠熠地满载而归。
苏冬只能第一百零一次感叹:“你们姐妹俩怎么所有性格都是相反的呢?你看看,就连名字的喻意也是反的。多神奇!”
香水柜台里站着两位漂亮的导购,见到有顾客经过,立刻投以热情美好的微笑,职业化地询问:“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方晨说:“我想挑两瓶香水,分别自用和送人。”其实她很少将香氛用在自己身上,停下来只不过是因为试香的过程比较耗时,而她现在正愁时间太多打发不掉。
面对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瓶子,方晨很有耐心一瓶瓶地试过去。试香纸在鼻端扫一遍,两三张之后便去换咖啡豆闻一闻,那味道浓烈刺鼻,沿着嗅觉神经直灌入大脑里,令人不得不清醒,即便只有那短暂的一瞬。
她是真的仔细对比了,又听取了导购小姐专业的建议,最后替自己与苏冬各选了一支。接过包装纸袋的时候,方晨看了看手机,距离正常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正在四处找她?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将手机的通讯信号由之前的关闭状态调成畅通,下一秒便有数条信息涌进来,震得手掌发麻。
全是秘书台转发的来电提醒,号码分别是两个人的,阿天,还有韩睿。
方晨知道,今天自己的举动必然给那个忠诚友善的小伙子带来了一定的麻烦。
站在灯火流溢的马路边,川流般的车辆汇成一片光的海洋,本该无边的夜色因此而被点亮。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周围是喧嚣的繁华,方晨独自静默地站在城市的这一端,低头看了看闪亮的屏幕,很快便将这来自于半个城市之外的属于那个男人的电话迅速而果断地切断了。
似乎是在给自己最后一点考虑的时间,她捏着手机,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放松,再收紧再放松……最后,她调出阿天的号码拨过去。
“我在XX东路路口,你来接我吧。”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整栋房子还是灯火通明。
钱军吸了口烟,半眯着眼睛说:“总算回来了!哥正在楼上等你呢。”
方晨不说话,目不斜视地拎着包径直上楼去。
“这是怎么了?”钱军纳闷,横着眉问随后进门的阿天,“是你小子惹她不高兴了?”
阿天露出无辜的表情,忙不叠地撇清:“我可怎么敢啊?我发誓,从接到她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
其实相较起钱军来,他则更加郁闷。他一路上讨好似地找方晨说话,偏偏对方全程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连敷衍地应一声都不愿意,似乎完全视他为无物。
说实话,这样子的方晨令阿天有点犯怵,开车途中数次偷偷瞄她,却越发忍不住在心底打起寒噤来。一直以来,他和她相处得都还算不错,而他也一直以为她的性格温和,最难得的是待在老大的身边,却并不恃宠而骄,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一抹笑容,将原本就漂亮的五官衬托得愈加明媚动人。
可是今天……一下子突然就不同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沉默下来的时候,脸上竟然也会有那样冷淡的表情。她不愿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仿佛都结着细碎的冰。
……这种感觉很熟悉。
阿天开了一路的车,也暗自想了一路,最后终于恍然——大哥平时给人的感觉不就是这样的嘛!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是多么的相似啊!
他没读过多少书,但与一帮兄弟在道上闯荡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和事多了,也渐渐了解了所谓气质那回事。
听起来十分抽象的一个词。而在方晨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大哥才拥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气质,连用眼角看人都能顺理成章地让人觉得是在恩赐对方,并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浇熄旁人的热情,令原本聒噪的人乖乖地主动地闭上嘴巴。
可是今天,阿天承认自己确实暗自乍舌了好几回,几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认知,只因为突然发现方晨竟然和他一向崇拜的大哥在某个方面十分相像!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也不敢问她今天为什么无故失踪了这么久。回来要挨骂挨罚,他都老老实实认了,只是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眼看着方晨的脚步声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最顶头,他谨慎地征求钱军的意见:“军哥,要没什么事,咱们就先走吧。”
楼上还很平静,然而一切直觉都在悄声告诉他,现在离开才是最上策。
钱军不疑有它,勾住阿天的肩,叼着香烟含糊不清地说:“走,找个地方吃点宵夜去。”
两人并排出了大门,阿天在院子里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二楼几个房间的灯都亮着,只是厚重的窗帘成功隔绝了房间里头可能传出的所有动静。
只在紧闭的书房门前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方晨正打算离开,结果门在下一秒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韩睿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紧绷地问:“到哪里去了?”
似乎是没察觉到他的怒意,方晨只是淡淡地反问:“我一个成年人,需要时刻向你报告行踪吗?”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英俊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今晚反常的言行举止。
可是她却不但选择继续忽视他,反而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有什么可担心?”
“就因为上次山上那件事?”她站着一动不动,眼神稳定地直视着他,幽沉的目光里仿佛看不见丝毫情绪,“我以为你已经彻底解决了。毕竟那姓商的已经被迫躲起来了,根本连影子都不敢露,不是吗?”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韩睿的瞳孔倏然紧缩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沉声开口道:“谁告诉你的?”
“这很重要?还是说,你原本是打算亲口说给我听的?”这样明显的讽刺,说到最后连方晨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其实你现在依然有机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听你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完整地叙述一遍。当然前提是,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特意等了等。
两人距离很近,她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某样东西正在翻滚涌动,可是,气氛却再度陷入冰冻般的沉默中去。
其实就连方晨自己都不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就像她坐在车上时一路思考的那样,为什么还要再回到这里来?
之前那种奇怪的压迫感再一次从身体里涌出来,从四面八方开始挤压。她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不再看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往暂时属于自己的卧室快步走去。
可是很快便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在她开始动手收拾衣物的时候,手腕被人扣住。
她停下来,淡淡地瞥去一眼。
“你要做什么?”韩睿沉声问。
“回家。”
“现在不可以。”
“那请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似乎终于控制不住,方晨冷笑一声,挥动胳膊想要甩开来自对方的钳制,然而其实韩睿的力道并不大,而她却用力过猛,出于惯性连续向后退了好几步。
她看见韩睿似乎伸了伸手,于是本能地越发向后避开。
最后她索性站到露台边,离他远远的,隔着大半个卧室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在看着突如其来的毒蛇猛兽。
或许是被她此刻的神情刺到,韩睿的脸色微微一紧,手指垂在身侧不为所觉地抽动了一下。
她并不是怕他。
他知道,她从来都不畏惧他,无论在任何时候。
而在这一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着的唯一情绪却是——憎恨。
他不想承认自己被这一认知击中了要害,以致于胸口某处都在紧缩。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听见对面的女人语气冷淡地开口问。
可是他说不出来。
活到这么大,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人的质问,却一句话都无从应对。
“事到如今,你难道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我吗?”方晨牵动嘴角笑了笑,其实就连自己都在讶异,这种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当她与他喝酒谈笑的时候,当他抱着她辗转缠绵的时候,尽管她犹豫过后悔过,但并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晚在山上被袭击,为什么钱军他们会突然出现?不是说他们都留在城里办事吗?就算坐直升机也未必会有那么快吧!”她望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泠泠浮动,“我记得当时你要我等,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你却让我等,等什么?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因为你的手下根本从一开始就守在外面,守在附近!”
“全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就连会遇到袭击,都是你早就预料到了的。对不对?”
“你是想引他们出来?所以不带任何手下,只和我两个人单独上山。因为也只有那样才会让对方以为有机可趁!韩睿,这一招,是不是就叫做引蛇出洞?”露台上起了风,从看似柔弱的身体旁边穿过,灌进她宽大的衣袖里,乌黑的长发纷乱飞舞,“而你,不惜以自己作为诱饵。多么有献身精神!可是你考虑过我吗?你觉得我的命值钱吗?”
她停了停,忽又嘲讽似地笑起来,整张脸似乎都被这份笑意点亮,却令韩睿不由得微微皱眉。
方晨笑着继续说:“又或者,在整套计划中,其实你一直都将我考虑在内了。而且,我才是你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你之前那样宠我做什么?弄得人人都知道你喜欢我,无论什么场合都爱带着我,仿佛我是真的得宠一样,甚至让你抛弃了多年的习惯,出入某些地方竟然可以不需要手下的保护。你是真的想和我过二人世界么?还是说,向旁人制造这种假象才正是你所希望的?”
“一直以来我就好奇,你让我做你的女人,究竟是看上我什么?现在终于知道了,对你来讲,我大概只有一个作用。”
她突然停住。
即将说出那个答案的时候,方晨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仿佛被赫然掏空了一块,之前的压迫感全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感觉,就连双脚都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软绵绵的,渐渐失去着力点。
她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甚至更加羞于承认这一事实。
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到了这种田地?
最初她接近他时,也是带着某种动机和目的的。可是现在才发现,一切大概早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或许对这个残忍的男人动了感情。
她或许有那么一点爱上了他。
可惜,他却没有真心。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从来不会爱上任何人。
似乎正经历着这一生最艰难挣扎的时刻,她面无表情地、一字一句地开口:“一直以来,你只是把我当成工具。”
“是不是从我被人跟踪开始,你就发现我有利用价值了?又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你就已经打算利用我了?当初我们刚刚认识,我被人抢了包,你不是因为那个被抢的人是我,只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权威,对吧?因为我是你的女人,所以受了伤害便要对方以数倍偿还。你是要通过这种举动来通知所有你认为有必要知道的人,我是你韩睿重视的女人!还有那一次,我在宾馆外被跟踪,你究竟是赶来保护我,还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们如胶似漆,连短短几天的分离都不能忍受?”
“你计划这一切,究竟用了多久时间?”
终于将最后一句话说完,方晨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内心那份难言的艰涩隐藏得足够好,她将目光从那张表情沉郁的脸上移开,其实并不打算等待什么答案,因为韩睿从头到尾的沉默,以及他高深莫测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
她准备离开了。
曾经千方百计想要打探的东西,曾经想要通过接近他而寻求的某个答案,她统统都不要了。
一切到此为止,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因为真相来临的这一天,竟是这样的快。
她垂下眼帘,快步从韩睿的身旁走过。
可是这一次,韩睿的动作却更快,力气也十分大,一把揪住她的手,仿佛想要阻止她的离去。
“我还有话没说。”韩睿沉着面孔,深邃的目光莫名地闪了闪。
“你还想说什么?”她瞪他,很快便又偏过头去,在这一刻,平淡至极的语气里透着隐约的疲惫:“你觉得自己能够反驳我吗?”
“韩睿,你冷血得让我觉得恶心!”
……
静谧的空间里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终于感受到对方手指渐渐放松的力道,方晨闭了闭眼睛,让自己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已经没有用处了,请你就这样放过我吧。”
像是终于解脱,又或许是从此坠入到另一个无边的深渊里,方晨将十指捏得紧紧的,终究还是抿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当天晚上周家荣打开门,颇有些意外地迎接回到公寓的女人。
“哟,你出差回来,怎么也没事先通知我一声?”
因为这次受伤休养,针对各方人士,方晨给出的故事版本都不太一样,她当初跟周家荣说的是要去外地出差一阵子,归期不定。
最后离开别墅的时候,她几乎将所有日常用品都遗弃在那里,只挽了个随身的皮包。此时将皮包往沙发上随意一丢,她挑着眉毛建议:“晚上去酒吧,怎么样?”
“真稀奇。”周家荣摸着下巴打量她:“刚回来不累吗?而且主动提出去喝酒,实在不像你的风格。”
她笑了笑,“这样啰嗦,倒是你的一贯作风。到底去不去,一句话!”
“去!美女邀约,为什么不去?”周家荣回房间换衣服,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怀疑:“才一两周不见,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少废话,快点。”
“知道知道,催什么!”
卧室门板在面前掩上的那一刻,一直挂在方晨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怠尽。
她脱力般地滑坐下来,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沙发里去,闭上眼睛重重地喘了口气。
这晚方晨也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当胃里翻江倒海,当自己伏在洗手台前吐得痛苦难当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夜在山里和某个人的对话。
能喝多少?
不知道……这种事要等真正醉过一次才会清楚。
所以说,你从没醉过?
没有。
那很好。因为我不喜欢女人醉酒的样子。
跟我一样。任何人的醉态应该都不会太好看。
……
摇曳的灯光,毛毯柔软而温暖,安宁舒适的环境几乎可以令人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似乎是这样的吧。当初,她和那个英俊冷酷的男人的对话似乎就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
她明明已经迷糊到连家里地址都快忘记了,却还能将这段场景记得这样清楚。
真是滑稽而讽刺!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会想起他!
最后,还是周家荣连拉带抱地将方晨弄回去。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和她出去喝酒的。出门的时候还是光鲜亮丽的两个人,几个小时之后回到公寓,全都一身狼狈。
尤其是当他低头看见自己衣服上乱七八糟的酒渍和污渍,几乎痛心疾首!花大把银子买回来才穿了不到两次,如今就被方晨成功地毁掉了。
心里怀着一点忿恨之情,他将怀里的女人不轻不重地丢到床上,拉过枕头塞在她脑下,又帮她把被子盖好,他这才有闲心站在床边仔细地研究起来。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让她今晚变成这样?
对此周家荣简直无比好奇。那个一向冷静睿智、甚至有点矜持拘谨的女记者好像一夕之间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个相对陌生的女人。
他无法形容今晚的方晨在酒吧里是何种高调的表现,只是不得不承认,原来只要她愿意,所有的目光和注视的焦点便全都理所应当是属于她的。过去他还不太能理解,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肖莫的眼光真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他也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分明有着重重心事,所以才借题发挥,喝得烂醉如泥。
一整个晚上,那样多的炽热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流连,可她却仿佛毫不自知,高兴了便抛给旁人一个轻淡的笑容,而更多时候则只是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于是在最后留给他一个让大家都羡慕嫉妒的机会。
因为,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脚步踉跄地靠在他的怀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