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呢。”田澄走过去拖着他就想走,“走走,吃饭去。”
“别啊。等小袁一起啊。”田柏岩把胳膊拽回去,“我刚才问过小袁了,他也六点下班,一会儿就能走了。”
“你你你……小袁什么小袁啊。”田澄心虚地往路口看了一眼,“人家是警察,忙着呢。”
正说着,袁野就换岗下来了,一路小跑地过来,“田叔叔,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这不田澄也刚下班嘛!”田柏岩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田澄,你跟你爸先去饭店,我得换个衣服,这一身的汗,没法吃饭。”袁野转向田澄说。
田澄还没来得及找理由拒绝他,田柏岩就抢话说:“好好,小袁你快去,我一会儿让田澄给你发定位。哎不对,你加我微信吧,等下我给你发定位。田澄开车不方便。”
田澄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爸和袁野友好交换了微信号。
等袁野走了,田柏岩才意识到自己有个闺女,“吃什么呀?”
他笑眯眯地问。
田澄顿时垂头丧气,“什么不能喝酒吃什么。你一喝多就乱说话,回头再把我卖了。”
“那吃日本料理吧!清酒淡,跟水没区别。”田柏岩激动地摩拳擦掌。
袁野来的时候是着意打扮过的。天气虽然已经入夏,但早晚还有些凉意,他却已经穿起了短袖,露出煞是醒目的肌肉线条,头发打理得很精神,似乎还喷了点儿香水。
田柏岩露出了大妈般八卦的微笑,“哟,比穿制服更帅了。”
袁野配合地憨笑,又别有用意地看了眼田澄。
田澄全身都别扭得不知如何安放。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明明跟辛怡在一起了,还能被她爸一叫就来。更确切地说,她是知道为什么的,但是她决定假装不知道。
“小袁,你多大了啊?”田柏岩没待袁野坐下就问。
“二十四。”
“比田澄小嘛!”田柏岩似乎对这个事实很满意,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田澄。
田澄尴尬地笑笑,生怕田柏岩真像大妈一样开始调查人家的户口,还好他接着又问:“最近我看上海的交通整顿很严肃嘛!好多地方都画了黄线不给停车啊!”
袁野给他倒上清酒:“是的是的。乱停乱靠现象太严重了,一是阻碍交通,二是制造安全隐患。”
“整顿得好!”田柏岩一饮而尽,“我们那里也需要整顿。别的不说,我们家门口那个大十字路口哦,这么多年,就没哪年不发生交通事故的。田澄你说是吧?”
“是是。”她决定在小袁面前还是给田院长一点面子。
田柏岩大受鼓舞,从交通治理聊到南海局势,从国企改革聊到敦刻尔克大撤退,原本他一喝酒就变成超级话痨,这下简直是多年的酒瘾一次性大爆发了,而袁野完全成了他的专业捧哏,还不断给他倒酒,陪他一杯一杯地喝,哄得老头神魂颠倒。
田澄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几乎独力吃掉了他们点的所有生鱼片。
她后来撑得只能扶头靠在墙上,看着田柏岩跟袁野把酒言欢。
袁野喝完酒以后整个人从脸到脖子都红扑扑的,泛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活力。
她看着他一脸笑地给田柏岩倒酒,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对着他就是心如止水呢?
其实中间她是有过一阵冲动的,她看袁野把自己爸爸哄得这么开心,当场就想把他从辛怡那儿抢过来,收他做男朋友。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知道这样对袁野不公平,对辛怡不公平,对她自己不公平,甚至对田柏岩都不公平。
一顿饭吃到了快半夜,田老先生肯定是走不了路了,田澄很庆幸袁野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帮她把田柏岩一起扶上了楼,扔在田澄的床上。
田澄刚喘了口气,没想到袁野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她的沙发上。
“哎?袁野?你醒醒啊。”田澄着急地蹲下去晃他,“我打算睡沙发的呢,你睡这儿我怎么办?”
袁野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在她的沙发里,呼噜打得比她爸还响。
原来这是个酒量不行,全靠死撑的人。
田澄没辙,只好到洗手间拧了一把热毛巾,蹲下来给袁野擦了把脸。
他在沉睡中把脸往她肩上蹭了蹭,万分舒服的样子。
“哎呀一身酒味臭死了。”田澄拍开他的头,把毛巾换了一面,给她爸胡乱擦了下脸,洗完毛巾回来,十分无奈地看着两个鸠占鹊巢的人。
她这个酒店式公寓只有这么一张床和一张沙发,哪里还有她睡觉的地方。
琢磨了一下,田澄只好去陆晚云那里了。
“还好你还没有搬到翠湖天地,不然我岂不是要跟高总同在一个屋檐下。”田澄进了门就无比庆幸地说。
陆晚云笑了笑,眼眶却忽然一红,滚落了一颗眼泪。
田澄马上意识到不妙。她很少看到陆晚云哭。
“怎么了?”她赶紧扶住陆晚云问。
陆晚云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的手机给她看。
微信的页面上点开了一个对话框,上面一半是陆晚云发出去的内容,田澄匆匆扫了一眼,知道是她跟蒋一澈说人生有太多俗事缠身,她实在放不下这边的一切,也不愿意让他放弃自己的生活云云。她写得很冷静自持,也没有具体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她有多难过,因为她在那段短短的文字里至少写了十个“对不起”。
而蒋一澈的回复居然也是以“对不起”开头的。
“对不起。是我给不了你你应该有的生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你值得这个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如果我们能在另外一个空间相遇,希望我们不用再放开彼此的手。”
然后是一段短短的语音。
“Wish you all the best.”(祝你一切都好。)
短短的五个单词被他说得万般柔情,荡气回肠。
田澄很佩服陆晚云居然没有哭晕过去。换了是她,现在可能已经抹着泪去机场坐飞机了。
“你怎么来了?”陆晚云从她手里拿回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
“嗨,我爸来了,晚上跟袁野吃了个饭,结果两个人都喝多了,一个人躺我床上,一个人躺我沙发上,搞得我都没地方睡了。”田澄苦笑。
陆晚云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微笑,“袁野?你爸挺喜欢他的吧?”
“可不是么。”田澄很苦恼地说。
“上次你离婚的时候,可把他打击坏了,一直都想给你找个老实靠谱的。”陆晚云低声说。
“嗯。”田澄点头,“我当然知道他和我妈都是为了我好,也知道我这么飘着,他们其实很担心,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哎……”
“你可不要为了让爸妈开心就嫁人啊。”
“这我当然知道。他们也不会逼我嫁给谁……”田澄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陆晚云面前讲这样的话,立刻收声了。
为了转移话题,田澄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被打,逃到你这里来,你把我锁在家里,一个人去找我爸妈告状?”
陆晚云笑了笑,“记得啊。我又要陪着你妈哭,又要拦着你爸不让他去砍人,好辛苦的。”
“后来我前夫跑来下跪认错接我,还被你用那么厚一本书砸到满头包。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揍人哎。”
陆晚云想了想,“是吗?我当时那么凶吗?”她又笑笑说:“你是我的宝玉,只有我能打你嘛。”
田澄哈哈笑起来,眼圈却莫名地一红。
她多么幸运,有这么多人帮她。
陆晚云抬眼看看她,换了个话题柔声说:“你别那么拼命工作了,每□□九晚九,怎么可能找到男人了啦?”
田澄无所谓地一笑说:“我不要男人。工作就是我的老公。”
陆晚云跟着笑笑,“那你们高总可得给你涨工资了。”
田澄脸一红,随即正色说:“晚云,其实我现在才觉得,我的人生里,只有工作是有意义的。我写的每一条稿子,做的每一条视频,都是证明我存在的证据。它们……不会忽然失踪。”
陆晚云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抱了她一下,“你开心就好。感情的事情,不要给自己压力。勉强没有好结果的。”
田澄抱住陆晚云,重重地点头。
那晚田澄躺在陆晚云床上又失眠了。
她知道陆晚云也没睡着,轻声地问:“你还记得秦书吗?”
“记得啊。”陆晚云也轻声地回答,“那样一张脸,看到了就很难忘记吧。他太……”
陆晚云似乎斟酌了一下词汇,一时没有继续下去,田澄便问:“太什么?”
“很难形容。但是……一看就是你的菜。有点颓废,非常帅气,又有点不羁……”
田澄想了想,觉得她好像说得挺对的。
“可是我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了。”田澄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哑,“我居然忘了……”
陆晚云转过身抱住她,“忘了好。早该忘了。”
田澄忽然觉得有两行眼泪滚落脸颊。
她真的忘了秦书长什么样了。
那双让她着魔的眼睛,已经消失在时间的尽头里了。
第二天一早,田澄买了早饭准备给家里两个宿醉的男人送去。
她起了个大早,拎着早饭上电梯时才不过七点。
电梯门一开,她却意外地碰到了袁野。
他眼睛有点肿,明显是还没睡醒的样子,见到她也是愣愣的,呆滞了两秒才说:“那什么……我今天要值班……我……回家换衣服。”
说着他就想从她身边溜过去。
田澄拽住他,把他带到电梯旁的窗口那儿,才低声说:“对不起啊。昨天……我爸太胡来了。他肯定是过年的时候看到你,以为你是……以为我们俩在一起了。”
“没……没事。”袁野尴尬地挠挠头,“我也是这么猜的,没关系,哄老人家开心嘛。如果你以后还需要我……”
“不需要。”田澄松开抓着他的手,坚定地说:“辛怡是个好姑娘。她爸还是我们高总的好朋友。我要是敢动她的人,高总就第一个不答应。”
她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我会跟我爸说清楚的。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袁野大概是被她的直接和坚决搞得有点六神无主,一边想走,一边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行……那你……你自己也……也抓紧找一个,好让叔叔阿姨放心。”
说着,他像是攒足了勇气一般,抬头给了田澄一个鼓励的微笑。
早晨初升的阳光下,他明亮的微笑似乎可以点亮一切。
她迎上他的笑脸摇了摇头,“我不找了。”
袁野愣了愣,“嗨,瞎说什么呢?总有人……”
她笑笑打断他,“没有人。世界上没有人在等我。”
这句话说得袁野沉默了许久,他盯着她的脸色,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正在聚拢成一场风暴。
“你上次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他深呼吸一下,转了个身,面对着阳光,给了她一个侧脸才缓缓地说:“我喜欢你穿高跟鞋还跑那么快,喜欢你叫我去很贵的地方吃饭,吃完又要自己买单,喜欢你急冲冲地要去找一个人,又那么快就退缩了。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么自相矛盾的样子。你一个人,就又是阳光,又是乌云。”
田澄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听懂他的意思,接着便张口结舌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观察到了这么多的?他怎么会比她想象中要了解她千倍百倍?
她知道自己永远会像他说的那样,一边冲动勇敢,一边心软胆怯。
因为阳光是她先天注定的命,乌云是她后天遇到的运。
他转过头来,冲她苍然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不起,这些话我不应该说的……”
田澄下意识地摇摇头。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拿出心底所有的阳光对他笑了笑,冲他摆了摆手说:“袁警官,承蒙你不弃,喜欢过我一场。值了。”
然后她转了个身往家走去,“拜拜了袁警官,祝你幸福。”
她知道他会幸福的。
因为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只有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的女孩子。
是她回不去的青春少艾,天真烂漫。
那样的日子她分明有过,但命运毫不留情地把它拿走了,再也不打算还给她。
☆、尾声
早晨五点。
田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陆晚云在床边的沙发上蜷成一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天还没亮,所以她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还早呢,你这么早起来干嘛?”田澄欠起身问,“今天可没有其他时间给你休息了。还不赶紧多睡一会儿。”
陆晚云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手臂。
田澄坐起来揉眼睛,“你抱着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开了灯。
小提琴。
陆晚云抱着的是一把小提琴。
田澄莫名其妙地挠头,“哪里来的小提琴啊?你抱着它干嘛?”
陆晚云坐直了一些,把小提琴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抱回去,把脸埋在手臂里。
“他的。”
她的声音暗哑极了,这两个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谁的?蒋一澈的?”田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把小提琴给你寄来干什么?”
陆晚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是想说……他会忘了我。就像他忘了小提琴,忘了音乐一样。”
田澄又缓慢地思考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喃喃说:“我靠,你俩真是一个焚稿,一个葬花啊。”
陆晚云似乎被她这句无心之言打动了,转头看看她,愣了许久,忽然动了动嘴角,牵出一个苦笑说:“嗯,我这里,就是他的坟啊。”
她刚一说完,两行眼泪就滚滚而下。
田澄吓得从床上翻下来,跪在沙发上抱住她。
她哭起来依旧平静极了,人没有怎么动,只是眼泪如江河决堤一般,仿佛没有尽头。
田澄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陆晚云再提蒋一澈了,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跟高正铭在一起的时候,也早就恢复了原先的状态,好像时间是从去年直接跳到了今年,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别哭了别哭了。”田澄只好胡乱安慰她,“这都过去多久了……今天你是新娘子,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见人。”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抱住那把小提琴。
窗外渐渐有了一抹天光,陆晚云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化妆师几点来?”她擦了擦脸问。
“七点。”田澄说。
陆晚云站起身,抱着小提琴上床躺下,盖上被子,“那你六点五十叫醒我。”
“好。”田澄抚抚胸也躺下。
“待会高正铭来的时候不要堵门。速战速决。”她又说了一句。
田澄大气也不敢喘地说了一声“哦”。
身边的陆晚云不知道睡着没有,侧身蜷成一团,一动不动,气息平稳。
田澄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朦胧的晨光,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幸运了。
她是一个心里空空荡荡的人。
她心里没有住着一个抛不开放不下,生生世世永不能忘的人。
上午八点。
高正铭在出发去迎亲之前,一个人站在新房的阳台上抽了人生最后一支烟。
高正铭妈在他刚点着烟的时候就开门走出来催:“快点儿,别耽误了吉时。”
“来得及的。”他看了看手表,“室外仪式下午四点开始,时间足够了。”
高正铭妈叹了口气,“哎,你终于要结婚了。谢天谢地。”
他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晚了点。不然小乐还能赶上给我做伴郎。”
“是啊……”老太太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要不是眼看着小乐走了,你爸也不能这么爽气地答应你娶陆晚云进门了。他啊,终于知道什么门当户对都不要紧,你活得开心就行了。”
“要是小乐知道他还能改变我爸的想法,肯定睡着都要笑醒了。”高正铭想到了那双笑起来弯弯的桃花眼。
老太太也跟着笑,“不过晚云这孩子,真是让人喜欢。对你多好啊。一点都不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气。你可是没挑错人,有福气啊!”
高正铭低下头,想到了这大半年来的生活。
他开心吗?
不知道。
不开心吗?
也算不上。
他抓住了天赐良机,求仁得仁,把陆晚云追回来了。
可是回来的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安静温柔,与世无争。
但是她的心变了,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曲意逢迎,不再患得患失。她目标明确,头脑清醒,像一个精明的商人那样,恰到好处地经营着他们的关系。
但是可怕的是,他却更喜欢这样的陆晚云。这样稍微有些失控,却让他觉得棋逢对手的陆晚云。他觉得她举手投足都是发着光的。
他对她一遍遍说的“我爱你”,已经完全不是想要追回她的台词了,而是彻彻底底的心声。
他为她做的一切,也完全不是想要拿物质条件绑住她,而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老着一张脸贴上去的。只要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微笑,他就觉得花多少钱,费多少力都值得。
“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早点让我跟你爸抱上孙子啊。你都三十七了。”高正铭妈说着进了屋,留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完剩下的半根烟。
是,好好过日子。他知道自己至少还有这个优点,这个让陆晚云不得不依仗的优点。
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他不相信自己赢不回她的心。
他没有输过,从来没有。
下午四点,洛杉矶时间零点。
蒋一澈到家时,墙上的电子钟刚好从23:59跳到了0:00。
他的生日到了。
他只是扫了眼时间,就匆匆进了洗手间。
胡乱洗了个澡以后,他对着镜子开始打量自己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疤。那些青青紫紫的伤布满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连腰上那个纹身都已经看不清了。
一清去世以后,他们妈妈的病情就急转直下。之前她只是有轻微的抑郁症,药物加心理治疗是完全可以控制住的,她还可以上台演出,但是一清不在以后她就彻底不行了。
病情发展到现在,蒋一澈每隔两三天就会收到疗养院的消息,让他赶快过去,他妈妈要找他。
她看到他以后,会先跟他说话,给他唱歌,然后就问他一清在哪里,接着就会开始变得暴力起来。医生们说他不在的时候,她都需要镇定剂才能平静下来,只有他来了,才能把她慢慢劝住。
其实蒋一澈也没有什么劝住她的办法,他只是比较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而已。
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她可以用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双脚,他抱住她,随便她拳打脚踢就是了,她发泄完了自然会平静下来。反正伤总会好,他一个人受点儿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居然庆幸没有人会发现他这满身的伤痕,他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心痛。
但是今天有点儿不妙。
他在跟她挣扎的过程中扭到了右手手腕。
他去冰箱里拿了一只冰袋,回到洗手间里敷在手腕上,那里已经泛起了大片的乌青。
他需要用手工作,用手开车,用手跟人交流。
所以手腕越来越痛,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
原本他每天都要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做半个小时的发声练习,但是今天他只是看着自己说了一声“Happy Birthday”就没办法继续了。
他一直都是跟一清一起过生日的,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连这个日子都是大半年前刚知道的。
当时他还曾经幻想过今年的生日要怎么过。
应该会有一个人准点跟他讲生日快乐,亲手给他做蛋糕,送上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还有一个温柔甜美的吻。他们可能就在家里做些吃的,然后早早上床,一起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他说不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会有人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陪他一起进入梦乡。
但是现在不会有了。
现在整个世界上,知道他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蒋一澈扔下冰袋,胡乱用弹性绷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开门回到房间里。
手机里的一个APP跳出提醒消息:“您订阅的节目有更新了哦!”
他先把手机连上蓝牙音箱,点开这个APP,又打开iPad上的备忘录,切换到一个语音输入法,才按下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这个中文的语音转文字的输入法是他最近刚找到的,准确率很高,只是不能一口气转很长的文字,还好做节目的人语速应该不快,又在该停顿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停顿。
他把没有受伤的左手按在音箱上,看着iPad的备忘录上渐渐出现文字:“……杰奎琳·杜普雷是我本人非常喜欢的大提琴演奏家。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部她的传记影片,名字叫做《她比烟花寂寞》。虽然电影本身有一些内容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但是它基本上反映了杜普雷光辉灿烂的音乐才华,和她短暂曲折的人生。中文的片名不是直译的,却比英文片名更能表现这种挣扎无奈的感觉。杜普雷演奏的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每一个版本我都非常喜欢。因为只有她能表现出那种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远隔万里,永世不得相见的痛苦……”
屏幕上的文字停住了,指尖音箱的震动还在继续,应该是音乐开始了。
他看着屏幕上的最后一句话愣神。那些字的一笔一画好像都变成了利箭,插在他的心头。
“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远隔万里,永世不得相见。”
他想知道她说这句话的语气。
前所未有地想。无法自拔地想。孤注一掷地想。
但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晚上八点。
袁野从来没有参加过规模这么浩大的婚礼。整个宴会厅里大概摆了一百多桌,铺天盖地的花海香得人都睁不开眼睛。
他身边的辛怡全程都在“啊”“哇”地赞叹着。
她叫新郎“高叔叔”,说他是她爸的朋友,虽然他只比她本人大十几岁。
然后新娘是田澄的闺蜜。
袁野觉得辈分有点乱,他头有点疼。
下午的室外仪式规模比较小,他和辛怡这种关系比较远的没有参加,晚上的现场则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光是摄影摄像就多得数不过来,人流大得超过高峰时期的十字路口。
他头更疼了。
但是他看到穿着一身藕荷色伴娘服的田澄时,头就不疼了。
她太美了。
新娘是那种气质如兰型的,妆也不浓,人瘦瘦白白的,笑得十分温柔平静。
而田澄是一朵玫瑰。虽然特地穿了浅色的衣服,还是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明亮,娇艳,带刺儿。
一对新人上台以后,全场的灯光都暗了,背景变成了巨大的苍穹,一条灯光铺成的银河腾地亮起来,点燃了周围的黑暗。
那一瞬间全场的女生都好像定住了。
新郎就站在这梦幻一般的银河里柔声说:“晚云,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特别理性的人。我从没想过原来我会有这么多感情。我为你心跳过速,为你夜不能寐,为你患得患失。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重新认识自己。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见到自己的这一面。也感谢你把下半生交给我,让我把所有隐藏着的感情,都留给你……我知道……我为你做的太少,我只想把未来的每一次心跳都留给你……”
那个成熟淡定的声音居然越说越动情,到后面已经音调发颤,开始哽咽了。
旁边的辛怡用餐巾捂住嘴唇,像看爱情电影一样,眼都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新郎新娘。
袁野却忽然看见台下黑暗处的田澄猛地捂住半个脸,急匆匆地转身奔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就起身跟在后面。
大厅里的其他灯都关了,他怕惊动别人,走得有点慢,等他在露台上找到田澄时,她已经在哭了。
“你……你没事吧?”袁野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侧面,也不敢离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问。
田澄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苍凉的带泪的微笑。
“没有用的。”她说。
袁野摸不着头脑,又问:“什么……”
“没有人是幸福的。”田澄一边哽咽着说,一边又滚落了一串串眼泪,“你以为他们幸福吗?其实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悲伤。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装腔作势。”
说着,她蹲了下来,长裙的裙角铺散一地。
“没有用的……”她又低低地嘟囔着,“谁都不幸福……”
陆家嘴的灯光将她美好的面孔照得光怪陆离,异样的悲凉忧伤。
午夜十二点。
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陆晚云回到房间里,如释重负地靠在门上喘息着。
她坚持下来了。她没有哭,没有逃,没有崩溃。
她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坚持下来了。
她踢掉高跟鞋走到落地窗前。
这个房间已经接近陆家嘴的最高处了,整个城市此刻都在她的脚下,包括江对面的外滩。
往日金碧辉煌的那一排建筑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全黑了,黄浦江上弥漫着整团整团的浓雾,将所有的一切笼罩在影影绰绰中,什么也看不见。
怔怔地对着江对岸发了一会儿呆,陆晚云被敲门声惊醒了。
不是高正铭送完客人回来了,而是她妈。
“你饿不饿?我给你打包了一点吃的。”陆晚云妈殷勤地递过一只透明饭盒。
“我不饿。你放桌上吧。”陆晚云兴意阑珊地说。
“这个房间真好。”她妈走进来看了一圈,“小高就是不一样。婚宴办得也好,这个档次,啧啧啧,你舅舅舅妈,还有大姨他们一家,都羡慕得不得了,蛮好把你刘阿姨也叫来看看的……”
“妈。”陆晚云觉得自己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一整天强忍着的烦躁全都腾了上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很累了。”
“好好。小高晚上喝得有点多,等下他回来你可要好好照顾他。房间里有茶吧?快烧点水泡泡茶……要是有蜂蜜就好了……”
没等她妈说完,陆晚云忽然爆发了,“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他的!我除了照顾他,就没有别的功能了。”
她说完便仰面闭起了眼睛。
所有人都觉得她嫁得太好了。
所有人一整天都在恭喜她,要她好好珍惜高正铭,要她当好贤内助,要她早生贵子。
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手握成拳,微微有些颤抖,紧紧地抿起了嘴唇,努力想要把不该说的话埋在心里。
“哦哟小高那么能干,还有什么事情要你操心啊?”她妈还在说着,“我当年要是有你的福气,也不会嫁给你爸爸……”
陆晚云终于被戳中了,睁开眼睛,整个人颤抖着再度打断她:“妈。我这一辈子都在努力不要变成你。不要像你一样自私。不要像你一样冲动。不要像你一样……逼死心爱的人。”
她在说到“心爱的人”时,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这些我做到了。可是我还是变成了你。像你一样贪财,像你一样势利,像你一样虚荣……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人……所以你……你满意了吧?”
她将憋在心底的话全都倒出来以后,终于脱力一般地坐在了地上。
陆晚云妈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你先走吧。高正铭快回来了。你不想他新婚之夜还要应付你吧?”她无力地挥挥手。
陆晚云妈犹豫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了。
陆晚云抹抹眼泪,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去洗手间脱下昂贵厚重的礼服裙,再脱了内衣,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放水,没等水积起来,便把手脚贴在身侧,平躺了下去。
热水渐渐沿着她的身体漫上来。
漫过她的指尖,漫过她的胸口,漫过她的脸。
她觉得身体终于一点点的暖和起来,觉得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地被水带走,觉得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飘忽起来。
她没有动。
她仿佛回到了一个十分熟悉、十分安全的环境里,她不想动。
她没有开灯,黑暗仿佛是莫大的吸引。
感觉到灵魂快要逸出身体的那一刻,她猛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一声呼唤。
My Princess.
他的声音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还有他的温度,他的触感,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她分明都记得那么清楚。
她跟他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天,但是这二十一天如同一壶醉人的毒酒,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记得,他们去过的地方,对视过的眼神,抚过的肌肤,一点一滴,纤毫毕现,被时间放大得越来越清晰,想忘也忘不掉。
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浓缩在这二十一天里了。
这之前的日子是为了等他的到来,这之后的日子是为了等死亡的召唤。
但是不是现在。
她猛地从水里坐起来,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
她还不能死。虽然她已经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即使永世不得相见,她也可以凭着那二十一天的记忆活下去。每天拿一分钟出来回味,就足以让她面对未来的生命了。
陆晚云从浴缸里站起来,擦干身上的水,回到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身体。
她转过身去,将视线往下,投到自己腰上那个小小的纹身上。
还好,这个不见天日的纹身是她身体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部分。
她拿遮瑕液盖住了那个纹身,又穿上高腰的内衣,确保万无一失,才套上浴袍,拉开门走了出去。
高正铭已经在沙发上等她了。
他晚上喝了很多,此刻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
“过来。”他哑着嗓子冲她伸出一只手。
陆晚云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一带,她便跌倒在他的腿上。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晚云,我今天……很高兴。真的……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是我的了……我一个人的……谁都抢不走……”
她再度“嗯”了一声,目光缓慢而平静地转到了窗外。
窗外没有月光,对岸没有灯光,她心里也没有亮光。
茶几上放着两盏桂花茶,温暖而怅然的香气飘了满室。
她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香味,慢慢闭上了眼睛,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上海的秋天很美。
而我不再等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
可能会写续集,给所有人幸福。
也可能不写。
全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