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澄。”陆晚云坐起来抓住她手,“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高正铭这十天不要来找我?”
“我……我有什么办法?”田澄挠头,“我把他打晕?在办公室给他下药?要不每天捅他车胎?”
陆晚云想想也觉得可笑。
“是我糊涂了。”她自己强打精神说,“我这几天都不回自己家,他能找到我的地方也就是单位了。这招他刚用过,应该不会老用的。他不会老是跑来被人围观的,他丢不起那个人。”
“嗯嗯。”田澄鼓励她,“你看高总原来从来不来找你,他啊,就只在过年、情人节、你们台里整改这种大事上花功夫,最近只要没啥大事,他会消停的。他也忙不过来啊。”
田澄说得没错,陆晚云稍微放下一点心来。
陆晚云送走了田澄,回到办公桌上发消息给蒋一澈:“我早上炖的排骨汤没有在锅里放盐,你吃的时候记得在碗里加一小勺。”
“我已经吃完没有盐的版本了。”
“啊?你不觉得淡吗?”
“我觉得跟你做的不一样。还以为是我盛出来的动作不对。”
陆晚云噗嗤一下笑出来,有点忘记了刚才的烦恼。
“没有盐你怎么吃得下去?”
“都是你买的排骨,我怎么舍得浪费?”
“排骨才多少钱……”她忽然想到一直困扰自己的一件事,借机提了起来,“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酒店和机票,我不是都没有给你钱。”
她其实猜到他肯定不会恼火自己提钱这么俗气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他说:“你可以送礼物给我。”
“你要什么?”她立刻问。
“我没有想好。想到了再找你要。”他十分坦荡地说。
“好啊。”
就算他要把她打包带走,她可能也会一时热血上头答应的。虽然她知道他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陆晚云上班上得全然心不在焉,该她说话时她在发愣,音乐还没结束她又忽然开始讲下一段的内容。刘宏早就发觉她不在状态,下了节目一脸鸡贼地说:“哦哟,惦记高总呢吧,还说分手了……谁舍得跟高总分手啊!”
她挥一挥手,根本懒得提高正铭这三个字,一溜烟地坐电梯下楼。
蒋一澈在马路对面等她。
她其实是不想让他来接自己下班的。虽然她下班的点比较奇怪,能遇到的同事不多,但是总可能有好事之徒看见。
但是看到他身影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把那些理智都扔到九霄云外了。
她飞奔过去挽住他,像老夫老妻一样啄了一下他的嘴唇,拖着他就走。
冬夜里的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头顶昏黄的路灯和遥远的月光,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城市,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他们走过夏天一起走过的每一条街,重新认识这个异常浪漫的地方——黑夜没有减少它的魅力,反而给一切都加上了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他们去撸猫,他们吃宵夜,他们笑着一起回家。
就像陷入循环播放的舒曼的梦幻曲。
如果不去想那个倒计时的话,她就是无比快乐的。
他们搬到了阁楼上,借着皎洁的月光无休无止地对视,亲吻,爱抚。
她本来考虑过这几天请假不要上班的,但是她意识到如果不上班的话,他们会失去一切正常的生物钟,会就这样守在这个阁楼里,直到两个人都化成白骨。
而她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此刻的他而已了。她无意间看到了他手机里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便激动地放大,移动,上上下下看了很久。
他那时只有七八岁,穿着一条蓝色的小泳裤,站在游泳池边,细胳膊细腿的,笑得看不见眼睛,两颗大门牙的地方是两个黑洞。
他让她坐在自己的两腿中间,从身后拥住她,两手环在她的胸前,拿着手机给她看里面的所有照片。
阁楼里开着电暖器,他们裹着毛毯,没有穿衣服,紧紧地贴在一起。
照片里的他跟她平时见到的大不一样。
他去过很多地方,草原,雪山,冰原,海滩,他总是跟很多人在一起,做各种鬼脸,笑得古灵精怪,欢乐的程度远远超过平时她熟悉的那个沉默温和的蒋一澈。
“原来你朋友这么多。”陆晚云笑。
他认真地摇摇头,“都是普通朋友。”
她再仔细看看,发觉这些照片里重复出现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蒋一清。
第一次看到蒋一清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微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翻到了下一张。
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从一清的悲剧里走出来。他常常会忽然想到什么,然后就茫然失神片刻。她更知道这种猝不及防的悲伤会伴随他一生,谁都不可能真正忘记一个逝去的亲人。
可是他掩饰得很好,她想一定是因为这样的掩饰已经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后来每次看到蒋一清的照片时,她就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安抚他一下。
“你是不是真的只有南极洲没有去过了?”她问。
他依旧保持着环着她的姿势,两个人看手机异常方便,“不是啊。国内就有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
她有点想说“那我陪你去啊”,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问她。
“很多啊。维也纳,萨尔茨堡,柏林……可是都很远。”
“那有什么关系?”
“假期太少。一年只有五天。”
而且并没有人陪她去,她也并没有闲钱出去玩,不过这些她都没有说。
“以后会不会变多?”
“会。不过要工作很多年才会慢慢变多。现在只能苦哈哈地上班。”
“那以后去就好了。”他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她又有点想问“那你会不会陪我去”,可是又忍住了。
以后是一个太过飘渺的词,她不想给他压力。
“为什么喜欢出去玩?”她又问。
“因为如果去语言不通的国家的话,反正都要靠肢体语言沟通,我就不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可是也收不回来了,她只好转回头去把他推倒在床垫上,用吻安慰他小小的脆弱。
她希望能把他们俩的关系推到只有肉体□□的状态里,但是已经做不到了。
她已经无比渴望了解他的一切,他曾经每一次的喜怒哀乐,他现在每一刻的心情,他未来每一天的计划。
这种无计可施的泥足深陷让她万分恐慌。
因为她每了解多一点,就会爱他多一点,分开就会痛苦一点。

☆、15-陆晚云-2

周六的时候,陆晚云陪蒋一澈去了浦东,他们在滨江大道上逛了很久。
他还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外滩,隔着江认真地端详每一栋近百年前的建筑。
江边的风有一点大,他们俩紧紧地搂着对方的腰,把围巾缠在一起挡风。
陆晚云突然觉得外滩的楼太少了。
要是外滩的楼再多上百倍千倍,他可能这七天就看不完了,下周六就走不了了。
她居然都怪到了外滩头上,可见是百分之百的失心疯了。
天黑以后,他们又坐轮渡过江回浦西吃晚饭。
陆晚云本来是要带他去一家藏在小路里的潮州菜的,没想到跑过去的时候发现那家店已经关了,一楼变成了纹身店,二楼变成了一个小酒吧,原本挂在落地窗里面的烧鹅变成了大幅手绘的天鹅。
“我记得这边还有一家粤菜。”陆晚云站在路边开始搜索。
蒋一澈则一直把脸贴在玻璃上,研究着人家墙上的内容。
“你记不记得要送我礼物。”他忽然用自己的手机挡住她的手机。
陆晚云顺着他的眼光往里面看了一眼,“你想纹什么?”
他可能没想到她根本没有片刻犹豫,眼睛一下就亮了,然后就低头下去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索什么。
陆晚云看了看他输入的关键字和打开的页面,认出了“sound w□□e”(声波),便拽了拽他,点开手机自带的语音备忘录。
她按下屏幕上的“录制”按钮,对着手机说:“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屏幕的进度条上方随着她说话显示出声波震动的图案。
他愣了愣,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软件他应该没有用过。
她又对着手机说:“你是不是想这样把我们的名字转化成声波的图案?”
这一次她说的内容比较多,波浪线上上下下地抖了一长条。
她刚讲完,他就把她整个人抱住了。
他动作太快,她还保持着举着手机的状态,人是扑在他的胸口上的,整张脸和两只胳膊都被他死死地压在胸前。
“Why……why is it you……”(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他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过来,不像是一句疑问,倒更像是一句深重的感叹。
她也想问老天这个问题。
“好啦,要纹就快去了啦。还要吃饭呢。”她一边说一边却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不舍得挣开他的环抱。
后来还是纹身店的店员先开门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想纹身的。
陆晚云有点窘地点点头,问能不能自己提供要纹的图案。
店员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他们就跟他走进去了。
陆晚云其实知道,台里有机器和软件可以把声波的图案显示得十分专业,每一个微小的震动细节都能在图像上显示出来,但是她不想让他跟自己的工作产生任何瓜葛。
他们要纹的内容很简单,她念一遍“蒋一澈”,把对应的声波图形纹到他身上,而他念一遍“陆晚云”纹到她身上就可以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店里的环境太嘈杂,一直有机器低微的嗡鸣声干扰,陆晚云觉得很不满意。
店员被他们奇怪又挑剔的想法难住了,挠头让他们去洗手间试试看。
这儿的洗手间只有一个小隔间,隔音效果也只是马马虎虎,只能算是勉强够用,陆晚云怕自己再作下去就要冷了这个念头,于是主动先进去,对着他的手机非常缓慢认真地念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立刻发现自己的脸红了。
蒋一澈嘴角噙着一个混杂着欣慰和心酸的微笑,看着她念他名字的那段波浪线看了很久,又拿着她的手机进洗手间待了很久。她没有催他,只是站在门口等到脚酸。
他出来时,她发现他大概录了一百遍她的名字,新建的语音备忘录有很长很长一串。
“你选一下。”他有点局促地抓着自己的手机。
其实每一遍都一样。
她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容易发音的类型,对于正常老外来说,“晚云”都是舌头嘴唇很容易无所适从的两个字,但是他却把她的名字念得异常正确,三个字毫无瑕疵,字正腔圆。
那三个字的波形短短的,跟其他声音产生的形状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异,其他人就算知道是什么,也不可能倒推出内容来。
可是这样就够了。
他们知道留在自己身体上的,是对方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放大到嘴唇大小,纹在腰椎下方的脊椎骨正中间,连穿泳衣都不会露出来的位置。
只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
这个礼物太完美了。
那天夜里陆晚云感觉到蒋一澈悄悄起身下了楼,很久都没有回来。
她有点不放心地爬起来,看见他坐在厨房的吧台边,开着电脑跟什么人视频聊天。
她不敢走得太近,就站在楼梯的黑暗角落里默默看着他的侧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跟别人用手语交流。
那又是一个不一样的他,是最脆弱、最无助的他。
屏幕内外的两个人似乎在吵架,完全是同时一起在比手语,动作都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
她看着他十分陌生的动作,难过到只能坐在楼梯上。
那股强烈的心疼绞得她整个人都呼吸困难起来。
他跟对面的人没有争执出结果,最后只是颓然地合上了电脑屏幕,手臂撑在吧台上,抱住了头,无比沮丧的样子。
厨房里的一盏小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吧台上,黑暗浓重的一个,一动不动。
她赶在他起身之前上楼回到了床上。
她猜到了他应该是在跟自己在美国的合伙人争执,争执的内容无非是他想晚一点回去,或者是不想回去,但是他做不到。
一个人躺着看天窗里的月亮时,陆晚云忽然有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
既然她经常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只要她给他做翻译,他不是就可以留下来工作了吗?她也可以去学手语的啊,英语也行,只要她努力一点,应该都学的会的啊。
但是这个疯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过了一秒,就消散开来。
这意味着他们俩都要放弃现在的生活,完完全全地绑在一起。
她自己的爸爸当年就是为了她妈这么做的,结果一辈子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她想到了他出去玩时笑得那么放肆张扬,想到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平时都是如何工作的,更不知道他面对客户和同事时又都是怎样一个状态,就决定还是让这个想法烂在肚子里。她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没有权利让他放弃现在已经有的一切,就像他也肯定不会要求她放弃一切跟他去美国打拼一样。
蒋一澈又过了很久才回来,全身已经冻得冰凉,小心翼翼地贴在床垫的一侧,不敢碰到她。
她连人带被子地往他那边拱了拱,像八爪鱼一样整个人缠到他身上。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脸颊,嘴唇,吻到两个人都浑身发烫起来。
她伸手摸到他的背上,沿着脊椎骨缓缓往下滑,直到指尖触到他腰底那块小小的、盖着纹身伤口的纱布上。
他随着她的动作绷直了腰背,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松开她的唇,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吻,她的手没有动,却因为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背缓缓往上滑,一直到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了他的头顶才停下来。
他的唇舌太烫了,她反弓起了整个身体,不知道想要迎合他还是躲开他,只觉得全身都酥麻起来。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紊乱,她想尖叫,更想让他听见自己的尖叫。
“一澈……”她终于没有忍住,喊了他的名字。
他就在这一秒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她腰上的那块纱布。
那里变成一个通了电的开关,让她一下子抽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连每一滴血液都沸腾起来。
那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极致的快感也带来了极致的空虚,她觉得人生就在这一刻燃尽了,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而他则不肯放过她,沿着刚才吻下去的路径又吻了上来,把她翻了个身,从背后长驱直入地填满了她的身体,也填满了她心底那片虚无。她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转过上半身面对着他,用手够到了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探出去开了灯。
他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了一下,随即抬眼看看她,微侧过头,用温热的唇裹住了她的手指。
她用手掌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的目光接上自己的目光。她只是想要看着他。只是想要记住他身体每一寸的轮廓。只是想要让这短暂的欢愉变成永恒。
这晚他们几乎没有睡,一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互相索求,直到月亮下沉,天边露出一抹亮色,才终于力竭入眠。
最后那一周过得快极了,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已经完全紊乱了。
他们总是在陆晚云下了班以后回到家里,整夜不睡地在阁楼里拥在一起。
蒋一澈在整理他所有的素描,把原先画得比较匆忙的内容重新誊一遍,她就靠在他身边看着他画,帮他上网查一查那些建筑的历史故事,抄在素描的背面。
他记忆力极好,每一栋楼的地理方位和最细枝末节的特征几乎都过目不忘,又绝对要求完美,必须对着照片确保百分之百一样才肯罢休。
“只有画下来才能真的记住。”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十分认真严肃,整个人都在沉默地发着光。
他总是要给她戴上耳机,放上音乐,把她放在一个最习惯,最平静,最喜欢的状态里。
他们每天都会迎着月光等到天色微明,实在坚持不住了才睡过去。然后又在中午起床,一起下楼简单地做饭,吃完饭陆晚云就要匆匆去上班了,而他则需要待在家里回大量的邮件,处理很多最近堆积如山的工作,为回去以后及时开工做准备。
这几天里,陆晚云几乎能感觉到每过一秒,自己身体里就有一颗细胞死去。
她只有在上班的时候站在窗口,用寒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余的每一分钟,她都在心里祈祷时间能停下来。
可是没有。
时间反而以一万倍速的快进方式过去了。

☆、15-陆晚云-3

周五晚上,陆晚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节目里放了什么音乐,说了什么话,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想起来喝,嗓子干到在直播时差点没有忍住咳出声来。
节目结束以后,陆晚云在办公室又坐了几分钟。她想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再去见他。她也不想把这晚搞得太凄凉,太有仪式感,因为那样就会给这晚添上一股要永别的意味。
可是蒋一澈掐着点给她发了条消息:“我白天已经把家里的水电煤气都停了。怕明天再办来不及。晚上我们可能不能回去了。”
她定了定神回他说:“好,那去我家好了。”
他则回复说:“我已经定好了地方。你跟我走就好了。”
她对着那句“你跟我走就好了”看了很久,忽然醒过神来似的,飞快地把东西扔进包里冲到楼下。
蒋一澈是站在一辆出租车边上等她的,她看着他的身影,意识到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他了。
她被泛上心头的浓重悲伤定住了脚步。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先是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就朝她张开了双臂。
她立刻奔了过去,撞进他的怀抱里。
他又低头深深地嗅着她的头发。
出租车沿着淮海路飞驰,她没有问他要去哪儿,也没有看窗外,只是转过头去搂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咬住他的嘴唇。
直到车停了下来,她才睁开眼睛。
外白渡桥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苏州河和黄浦江在桥下交汇,夜半的江水拍岸声显得如此规律而沉重。
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们是要在这里坐一夜,看一夜江水翻波。
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问题。怎样都好。她都无所谓。
不过蒋一澈显然不是这么计划的,他拖着她手过马路,从中山东一路的大门进了半岛酒店。
电梯运行到十二楼,他们无声地走出去,无声地进了房间。
他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往楼外看去。
这是一间风景极好的江景房。房间尽头两面垂直的墙上各有一扇硕大的窗户,一扇对着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扇对着被灯光染成一条金色飘带的整个外滩。
只是这晚的天色阴沉,没有月光。
陆晚云却站在进门不远处的位置,迟迟走不进去。
蒋一澈扭头看看她,走过来低声问:“What’s wrong” (怎么了?)
她摇摇头咬住嘴唇。
她不想说实话,不想告诉他,她觉得他这个人和眼前这一切都太美好了,也太不真实了。
结果他第一次猜错了她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很浪费?”他打了一行字问她。
陆晚云再度摇头。
他把手机里的日历打开来给她看,里面密密麻麻地从周一开始写满了很多个项目的安排。
“这些很快都会变成钱的。”他又点回备忘录打了一行字,还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冲她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这下没有忍住,笑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连猜错她心思的时候都这么可爱?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继续笑,可是笑着笑着,就有点想哭了。
陆晚云强压下心底的汹涌起伏,直起身子来看着他说:“还有十二个小时。好好利用就不算浪费啦。”
他拖着她手走到窗边,站在她的身后圈住她,把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迷离又璀璨的夜景。
“这么喜欢外滩吗?”陆晚云问。
蒋一澈从她的肩头探出脑袋看了眼她的问题,借着点头之际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脸。
“为什么?”她又问。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来:“一边是一百年前外国人盖的楼,一边是一百年后中国人盖的楼。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人觉得任何不可能相遇的两样东西最终都可能相遇。”
他字打得很慢,似乎一直在组织语言。
“就像你喜欢伊斯坦布尔一样吗?”她又问。
他再度点点头,“两个大陆都会被一座桥连成一体。两种宗教都会在一座建筑里出现。”
她赞同地点头,倚在他怀里,看着江这边的古典大气,和江那边的现代摩登。
蒋一澈用脚勾住身后一把椅子,带过来坐下,又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窗外。
看了许久,他忽然凑到她耳边说:“The Bund will remember us. So does the Bosphorus.”(外滩会记住我们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也会。)
她转过头去,借着江对岸陆家嘴的霓虹看他的脸。他的面容在变幻的灯光下仍是那样温和而坚定,她无比确定,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深情,哪怕未来漫长的岁月会磨灭她的一切感官。
后来陆晚云在蒋一澈怀里睡着了。
她搂着他的脖子,将脸颊埋在他的颈窝里,两腿蜷起踩在他的膝盖上,就这么抵挡不住满室暖意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他起身把她抱到了床上,轻手轻脚脱掉她的衣服,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来,又打开电视调到静音,默默地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她中间睁开过一次眼睛,看了眼电视上正在无声进行中的网球赛。
“费德勒是不是要赢了?”她喃喃地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黄色的小球被两名选手大力地往返抽杀。
那一刻她产生了幻觉。
她觉得这是他们日常的生活。她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他就像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一样,在半夜起来无声地看球赛,而她就自然而然地趴在他胸口熟睡。明天醒来她会为了买什么菜而纠结,他则会为了雨天不能出去散步而烦恼,然后他们会坐在沙发上一起喝一杯热茶,再借着茶的温度亲吻对方。
“不要离开我。”她又意识朦胧地说,“不要走。”
窗外的霓虹默默无语,脚下的江水默默无语,身边的人也默默无语。
她只觉得周身温暖,岁月静好,漫漫长路,永无归期。
第二天早上六点,陆晚云被蒋一澈的手环震醒。
他似乎一夜没睡,电视仍旧开着,窗外尚未出现晨光,他就借着电视机的荧光看着她脸。
她没忍住先凑上去吻了他,才伸手捧住他的脸颊问:“这么早要起来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翻身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她眼前。
一身泳衣。是她平时从来不会穿的正红色,也是她从来不会穿的低腰比基尼。
她脸一红,问:“要去游泳吗?”
他给她看手机,嘟了嘟嘴:“一清都跟你游过。”
陆晚云笑起来,欠起身吻吻他的唇角,下床去洗手间换上泳衣,又套上自己的外衣。
酒店的游泳池刚到开放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铺满碧蓝瓷砖的池底和镶满雪白浮雕的墙面交相辉映,精致优雅得像一幅博物馆里的油画。
陆晚云活动了一下,先跳进池里。
他好像有点犹豫,缓缓地沿着三节楼梯走下来。
她在他进入池里的一瞬间就漂过去抱着他,“你怕吗?”
他点了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几个月前她不明白蒋一清为什么怕水,但是现在她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有点怕。”
“你会游泳的对不对?”她又问,“一清说你当年就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