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现在,我和莫央。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利落的七分牛仔裤,蹲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这棵老槐树长得很好,主干粗壮,从主干分叉出五六根枝丫,像一只从大地深处伸出的大手,一只乞求的手,向蓝天索要着阳光雨露。现在,我们蹲在“手掌”中心,扒开浓密的树叶,准备干点坏事。
老槐树正对着舅舅家的后院墙,屋顶一个简易竹晾衣架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衣裳。舅舅的裤子、叶明的球衣,还有舅妈的内衣,那内衣像两团皱巴巴、湿漉漉的卫生纸一样团在一起,挂在细绳上,在夏季的热风里,荡秋千般,忽悠悠地摆荡。
莫央的手里,是一根她爸爸的伸缩鱼竿。她一边娴熟地操作,一边扭头狡黠地眨眨眼睛:“是那个吗?看好了!”
蝉鸣,叶翠,天蓝蓝,以及初夏阳光里炙热的宁静,记录了那刻我狂跳不止的心。原来做坏事能带给我们这样强烈的快感和刺激。我屏住呼吸,看到鱼竿有的放矢地伸出去,轻轻一挑,又准确无误地收回来。
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那个丑丑的文胸,被莫央嫌恶地提溜在手里,她左右打量一下,然后,扒开树叶,将文胸扔了下去。白色物体被一枝细细的树枝钩住,垂死挣扎一般,最终却无法改变命运,轻飘飘地掉入一条被残羹剩饭和烂菜叶子拥堵的下水沟里,棉质的文胸喝透了脏污的水,终于沉沉地没入水中。
我兴奋地抬起头时,发现莫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麦色的肌肤被阳光灼晒,泛着油油的亮红,忽然,她神秘地靠近我,小声问道:“茆茆,你那里,长了没有?”
我一头雾水,看到她盯着的部位,瞬间明白了。我脸一红,却装作懵懂不知,反问:“哪里啊?”
她又更近地靠过来,呵气如暖暖的羽毛,丝丝缕缕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她说:“就是胸部啊!你长了没有?”
我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平坦如原,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而班里有的女生,已穿上了像舅妈那样款式简单的棉质文胸,细细的带子在衬衫里若隐若现,有的女生,已来了例假。我亲眼看到一个愚笨的胖女生,被骤然而至的例假弄污了裤子,一整天,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遮遮掩掩,一动不动。而几个好事的女生,像看热闹一般,直到放学也不肯离去,悄悄地绕到窗户后,看那个可怜的女生如何收场。
莫央见我低头不语,又说:“我妈妈说,那里发育了,就是大女孩了。”她压低声音道,“你摸摸!”
她兀自伸出手,将我的手拉过去,轻轻地覆在她胸前。我感到浑身的神经绷紧了,像一张弓被满满地撑起,我张大嘴,无法呼吸。
成长是一个神秘又让人略感羞耻的过程。我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支吾着:“赶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好了。”我俩相互扶持着下了树。
晚饭后,舅妈去收衣服,随即听到她的谩骂声:“哪个变态,连胸罩也偷!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
舅舅小声地劝着:“兴许是被风吹掉了,再找找,别在这儿丢人了!”
“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正在喝水的我,扑哧笑出声来。这时,叶明啪一声,将几本皱皱巴巴的书本扔在桌上,准备应付作业。
为了节省电费,舅妈要求晚上我们同坐客厅的一张八仙桌上写作业。而通常,叶明随便划拉两下就溜得没影了,八仙桌,就是我的地盘。难得见他会用功。
“哎!苏茆茆,把你的作文借给我抄一下。”“不行!”
“为什么不行?”“又不是一个学校,也不是一个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一样。”“怎么这么多废话。这次是随便写,哦,就……就是非命题作文。”
他声音软了一下,恳求道,“就你那作文,随便让我抄一篇。”“不行!要抄,你还不如抄作文书呢!”叶明恼羞成怒,将文具袋狠狠地摔了一下,叫嚣道:“有什么了不起啊!牛什么牛啊?苏茆茆,你给我等着,有你好看的。”他摔完东西气势汹汹地骑着那辆捷安特自行车出去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继续做作业。我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一个星期后,我看到了叶明口中说的“有你好看的”。
10
那天,我和莫央如法炮制,又顺利地钩走了舅妈晾在楼顶的另一件胸衣,粉红色的,还有一圈白色的花边。我俩狠狠地嘲笑了舅妈的品位后,将那件胸衣扔给了街口一个有暴露癖的女疯子。莫央真胆大,平时除了警察,谁也不敢靠近那个疯子,而她将胸衣递给那女人的时候,我看到疯子黑红的脸上绽开奇异的笑,然后她穿上那件胸衣,遮住了胸前那两坨如黑面袋子一般的肉,又向川流不息的人群跑去。
想到舅妈发现新胸衣又不见后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我觉得浑身的细胞都颤颤地唱着歌。原来,每个孩子内心深处,都有想做坏孩子的想法,做坏孩子,原来会获得更多的快乐。和莫央分手后,我直接回了家,因为我兴奋的小心脏急于感受偷窃后那种让别人着急愤恨所带来的快感。可是,有点让我失望。她在穿堂和几个女人打麻将,天已经黑了,她大概忘记了收衣服。自从上次为要钱的事吵架,我和舅妈除了非说话不可的交流之外,已经很少说话。我看到她,就低头沉默地走掉,她看到我,就厌恶地瞪一眼。
看见我,她抬了抬眼皮:“饭在锅里,回家吃完把锅和碗洗了。”我忽然心里微微动容,其实,这个家也没那么糟糕,她也没那么坏,至少每天还给我做饭不是吗?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从阴影中走过去。我到家迅速吃完饭,洗完锅,准备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八仙桌那里去学习。是的,我要好好学习,才能早点离开这个家。八仙桌的上方,是一盏黄黄的灯泡,一拉灯绳,光线明亮刺眼,很快便有许多小蛾子绕着灯飞扑盘旋。桌子上,有我的摞得整整齐齐的书,而今天,在我常常趴着的地方,有一张废旧的破报纸躺在那里,不是“躺”,是支棱着,大概是没有叠好,报纸翘起老高。我心里暗骂着,一定又是叶明这个邋遢鬼扔在这里的。
然后,我伸手去拿,准备团起来扔掉。那团白花花的软体动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一条蛇,被规整地盘成几盘,头在最上端,翘翘的。我腿一软,尖叫起来,甚至没有看清它是死的还是活的,就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几个打牌的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我,舅妈吼道:“有病啊,大喊大叫的!”
我蹲在门口一棵树下,手在瑟瑟发抖。那只握过钢笔、握过画笔的手,刚刚触碰过那条蛇,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冰冷,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底。我感到身体一阵打战,泪水像水库开闸般不停地往外冒,刚刚用手背擦去,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我喘着粗气,大口地呼吸着。舅妈还嘟囔谩骂着往家走,不一会儿,也尖叫一声跑了出来。
那天我在门口蹲了很久,直到舅舅回来把那条死蛇拿走,我也没进屋。
夏天的夜,门口的穿堂风很凉爽,月亮躲在厚厚的灰白的云层里,像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却没有一汪热油将它煎热,彻骨的冷从头顶的暗蓝天空倾泻下来。
我仍蹲在门口的一簇地雷花旁,抱紧了双肩。舅舅走过来,温和地说:“回家吧!没事了!”我没动。
舅舅就蹲在门口的石凳上,沉默地抽烟,陪着我,红色的点,一明一灭,像一个温暖却闪烁其词的小眼睛。
我们像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门口对峙了几个小时。很晚的时候,叶明才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回来。舅舅没说话,紧跟着进了屋子。叶明的自行车大约还没停好,传来一阵倒地的哐当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号叫,拳头落在身上的闷重声,巴掌落在脸上的清脆声,然后是叶明的求饶声,舅妈护短怒骂舅舅的声音……
我仿佛忽然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轰的喧嚣的音乐。
许久,世界安静下来。舅舅站在门里,有些不耐烦地叫我:“回屋,睡觉!”
那扇洞开的门,像一个黑洞,张着大口,仿佛准备随时将我吞噬到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
我站起来,脚底发软,踉跄地走过去。那晚,我梦到更多的软体动物,蠕动着,争先恐后地往我的梦里爬去。
我一身冷汗,将绿色的小碎花睡裙,浸得湿透。我抬头看看窄小的窗外,月亮依旧是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
又冷又硬。
11
叶明被舅舅打了之后,和我结了更深的怨。他眼里像是长了刀子,看到我,恨不得剜一块肉下来。我们再也不用一起坐在八仙桌上写作业了,他本来就讨厌学习,自从那次被打之后,就更是放任自流四处浪荡,谁也管不了。而我,只要一靠近那个桌子,眼前就不断闪出一堆白花花冰冷冷的死蛇尸体,令人不寒而栗。
我每晚趴在自己小屋里的一张旧木桌上,就着一只小台灯,温书做习题。
那条死蛇,像一个噩梦,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舅妈的文胸接二连三地离奇失踪,让她郁塞难填,产生了破案的欲望。她连着两天周末中午不睡觉,将新文胸搭在衣架上,等待着想象中的“变态”光临。
我和莫央就躲在浓密的老槐树里,吃着冰棒,心照不宣地笑。有一天傍晚,舅妈去街口的小商店买酱油,一张黑红的干裂得起皮的脸骤然闯到她面前,吃吃地傻笑。她看到那个疯癫的女人,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的胸衣,包裹着胸前的两坨黑肉,在她眼前搔首弄姿,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那件胸衣虽然遭受了女疯子几天的蹂躏,已变得肮脏不堪,可舅妈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因为买它时罩杯上有一处明显的脱线,像一道伤疤,所以,舅妈以极其便宜的价钱买了来。
舅妈撒腿就跑。我放学进家门的时候,正听到她惊魂未定地向左邻右舍讲述刚才的遭遇:那个变态的女疯子,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偷走她的胸衣,然后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我抿着嘴,偷笑了一下。可那个不明显的表情,不知怎么被眼尖的舅妈发现了,她厉声叫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控制着内心那点促狭的小情绪,正正色,进了屋。再一个周末,当我和莫央守候在老槐树上时,发现舅妈再也不将衣服晾在屋顶上了。光秃秃的屋顶,支棱着电视天线,横着一根细绳子,了无趣味。
我俩的报复行为,就这样被迫中止了。
莫央帮我交的外出写生的那次车费和餐费,我一直没有还上,而且每天早上我还喝着她给的牛奶,虽然她从来没说过让我还,可是,这种不对等的友谊,让我不安。
在我心里,友谊就是,秘密交换秘密,笑容交换笑容,菠萝味棒棒糖交换草莓味冰棍,这友谊,才地久天长。
而我现在除了悲伤和泪水,自卑和脆弱,没有什么可以交换她明亮的笑容,甜蜜的糖果。
于是我更自卑了。舅舅在某天收摊后,忽然推门进了我的房间。天还没黑,屋里没开灯,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一股鱼腥味道从他那件刚刚买来没有来得及脱掉的工作服上传来。
“舅舅!有事吗?”他现在是这个家里我唯一肯称呼的人。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啊掏。那件皱巴巴的脏污的大裤衩,裤兜里大概装满了烟盒、钥匙、记账小本和零散毛票,所以掏起来很费劲,可是他坚持不懈。终于,从掏出的一把毛票里,捡出一张干净点的五十块,递给我:“这个,你拿着。”那只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直直地伸到我面前。
我迟疑地接过来,这张散发着鱼腥的钱,此刻,在我的眼中,如此斑斓芬芳,我恨不得立刻将它放在鼻子前,狠狠地嗅一嗅。窄小的窗户仿佛忽然阔朗起来,黄昏的天光流淌进来,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世界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那个人,其实不坏,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和她计较。”他说的“她”,当然是指舅妈。
好吧!看在舅舅这微小的慈悲上,我原谅她。我点点头。
这五十块钱,可以给莫央重新买一份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也可以给我买一盒新的马利牌颜料。我是这样计划的。
12
如果人生都可以这样按照计划来就好了。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发现窗台上少了东西,花盆。那盆种着鸢尾花的花盆,不知去向。几个月来,它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依旧不死不活,苟延残喘。我常常梦到在某个我无法预料的瞬间,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它忽然开了花。那么,我就可以像妈妈一样,对着它说话。
可是它一直没有开花。即使没有开花的鸢尾,也应该一直和我彼此守候。它不能这么不翼而飞。
我在楼顶上,找到了那盆花,确切地说,是尸骨。那个精致的黑色陶制花盆,已经被舅妈种上一棵叶片肥大的植物,后来我才知道叫富贵竹。她见我上楼来,大概因为用了我的花盆,对我的态度出奇的好,拍拍手上的土笑笑说:“怎么样,好看吧!这叫富贵竹!你那个花好像死了,我就种上了这个。”
这个肥胖愚蠢的女人,妄想种一棵莫名其妙的竹子就能富贵的老屁股,将我的花连根拔起扔在一旁。我听到有一辆愤怒地怒吼着的火车突突突地开到我的心里,将我的怯弱冲撞得七零八散,我的愤怒和暴戾总会在无法预知的一些时刻揭竿而起。
我尖叫了一声,一把揪掉那棵竹子,一根刺扎到我的手掌,我却浑然不觉。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能扑上去将这个女人撕碎。她租掉妈妈的房子,卖掉我的钢琴,现在,又拔掉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盆花。
“谁让你动我的花,谁允许你动我的花!你还我的花!”我的暴怒吓坏了眼前的女人,她不甘示弱地大声辩驳:“这花都死了啊!”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我承认这话很恶毒,可是那一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才能表达我的愤怒。我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用微弱的可笑的力量维护着最后一点慰藉,虽然这慰藉在别人眼里那么微不足道。几个月前,我是多么沉静美好的女孩子,连一句脏话也不会说,而现在,我会用这么恶毒的话来骂人。
手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去,在斑驳灰白的楼顶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泪水落上去,却和花朵一起,迅速干涸了。
我恶毒的话也激怒了她,她一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微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一颗颗小星星,在黄昏的流光里,一闪而过。我眼前一黑,跌坐在地板上。
她仍不解气,上前再推搡了我一把,一把揪掉我的书包,狠狠地摔在一旁,说:“你这个白眼狼!”
不一会儿,有闻讯赶来的邻居将舅妈拉走了。
屋顶剩下我一个人。世界变得很安静。
我一边流泪,一边将那棵被揪掉的鸢尾花重新栽到花盆里。手上的伤口涌出血来,很快被泥土糊住,脸上的泪水流下来,很快被一阵燥热风干,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对我喊,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对!我要离开。在这个家里,连要零花钱都艰难,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等考取大学后再离开这里,这么漫长的时间,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离开。我给花培好土,开始收拾散落的书包,心里开始计划。是不是应该和莫央商量一下对策?可是,怎么离开,离开这个家,我又能去哪里?
这时,我看到被摔坏的文具盒旁,一张叠成心形的纸,躺在那里。这个高档的文具盒,是妈妈让朋友从外地给我捎回来的,上面有很多机关,比如一按,装着橡皮的机关盒就弹跳出来,还会唱歌。这个文具盒,不知羡煞多少同学,我爱不释手,从小学四年级,一直用到现在,也不肯换掉。
现在,那个小小的心形不知从哪个机关里弹跳出来。我想起冬天的某个黄昏,放学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花店关着门,回到家里,她也不在家。桌上有一盒桶装的康师傅方便面和一张字条,是妈妈娟秀的字体,她说有事晚点回来,让我饿了就自己煮方便面吃。我没有煮面,趴在窗口等她。那天下了雪,门口的一盏路灯坏了,雪地在月光下是幽幽的惨白。妈妈回来的时候,头顶着一层绒绒的雪花,脸蛋红扑扑的,落上去的雪花融化了,水润润的,非常好看。她看上去有点惆怅,是的,就是惆怅,惆怅就是心里有话要说,却不知道要找谁说。
那晚,妈妈给我做了很好吃的香菇肉丝面,放了很多肉丝。我们对坐吃完,她用亮亮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真漂亮,真像!”我莞尔一笑。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漂亮的。我知道,她又在想爸爸了。她说“真像”的时候。我不明白,一个女人,对一个弃她而去的男人,怎么能一点不恨呢?至少我,在偶尔被同伴嘲笑没有父亲的时候,是有点恨他的。洗完碗,妈妈又给那棵鸢尾浇水,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业。养花的窗台没有灯,逆光的妈妈和植物一样,身影孤单落寞。她没有回头,忽然说:“茆茆,你想爸爸吗?”“不想!”我回答得很干脆。对一个几乎没有印象的人,回忆都没有线索。
妈妈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记得,他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你去找他,他不会不管你的。”
我警觉地抬起头:“不在了,你去哪儿?”妈妈转过头,看着我焦急的样子,笑笑,用沾着水滴的手指刮刮我的鼻子,“我要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玩去,甩掉你这个烦人的小尾巴!”
我放下手里的书,撒娇地抱住她依然纤细的腰:“不行,你哪里也不能去!”我是在后来很多天后,才明白她所说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天堂,是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和妈妈玩闹了一会儿,临睡前,她从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一张字条,叠成一个心形,塞入我那个文具盒的某个机关小盒里,说:“这是爸爸的地址。”
那张字条,我压根儿没打开看过,第二天就忘记了。那个晚上,妈妈睡得很晚,她的房间里,一直回荡着一首伤感的歌曲,是粤语,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伤感而已。就像软软的棉花饱饱地吸满了水,连空气也变得沉重哀伤。
后来,在我长大后的后来,我在某处听到过那首歌,是王菲的《迷魂记》。她被爱迷了魂,失了魄。我在那一刻,瞬间理解了妈妈那晚落寞迷惘的心情。
现在,这颗“心”忽然从文具盒里跳出来,似乎预示着什么。我打开张字条,是妈妈娟秀的楷书:“春里市清水街幸福花园A区08栋,苏岩”
我想起妈妈的话:“他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苏岩,我的爸爸,现在是我最亲的人。我抬头看看波谲云诡的黄昏天光,流霞漫天,像一幅藏着玄机的藏宝图,而我要的自由,不知藏在哪一片云朵背后。沉沉的落日,在我眼中,分明是一轮喷薄而出的日出。心像一张瘫软的帆,被黄昏的风鼓鼓地吹起。
13
请你帮我看看美丽的花冠有没有戴歪华丽的南瓜车是否备好王子舞会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吗可是,拉南瓜车的小老鼠你们怎么还不来莫央在自由活动的体育课上,坐在操场旁的大树下,给我讲《灰姑娘》,并且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一首自创的歪诗。
她在得知我想出走的想法后,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爸爸的家里,常常有一个女巫一般恶毒的后妈,或许还有一两个不太善良的姐姐,我投奔的命运,很可能像灰姑娘一般。“你以为生活里也会有仙女帮助你吗?小心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什么虎穴狼窝,舅舅也没那么坏!爸爸家里,也不见得有坏后妈,至少,爸爸是亲的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莫央如小大人一般故作成熟地说。我亲昵地拢住她,笑笑地看着她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才故意这样危言耸听吓唬我?”“是啊!舍不得你啊!你舍得我吗?”一个篮球飞过来,莫央稳稳捉住,又潇洒地扔了出去。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可我看得出她对我的珍视。我也难以想象,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没有莫央,还要去认识新的同学,结识新的朋友,是多么艰难的事。
好吧!我刚刚燃起的蠢蠢欲动的小苗头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我愿意被她危言耸听的话吓到,为了天长地久的友谊,让那个离家出走投奔父亲的梦暂时搁浅吧。
“周末上完画画课,我们去放风筝吧!”“好啊!”
14
我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舅舅家了,是在与莫央约好放风筝的日子来临前的一个晚上。
夏至已至,木槿在院子中蔫不拉几地打着卷,风扇在头顶轰隆隆地转着,却止不住一身黏稠的汗。
热浪蒸腾,我拿了条干净的睡裙和毛巾,去卫生间洗澡。卫生间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地面很滑,年久失修的墙面因为潮湿而斑驳氤氲,像一幅难懂的抽象画。卫生间用老式的燃气热水器,打开水龙头能看到热水器里呼呼的蓝色火焰,有一种莫名的紧迫和潜在的危险感,好像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事实上它没有爆炸过,只是常常在打上香皂之后水忽然变冷,这样冷热交加心惊胆战地锻炼几次之后,我洗澡变得很快。
那天我依旧很快,快到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时,叶明还没来得及逃开。他看到我,故作轻松地嘻嘻一笑,说:“我想借你那本作文书看看,你不在,我就自己来找,没找到。算了,不要了。”
他从我身边侧身而过,投射来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冰碴,哗啦啦落在我的皮肤上,又扎又冷。
我厌恶地关了门。环顾四周,小小的房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放衣服的樟木箱子,没有什么能隐藏暗器猫腻的地方。但是,对上次死蛇事件心有余悸,我还是将每个角落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遍。
没有死蛇,没有蟑螂,没有毛毛虫。书也没被翻过。
唯一异样的,是我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绿色丝袜。那是一个少女渴望做一朵玫瑰被王子疼爱的全部梦想,是我十五岁里所有的荣光。现在,它皱巴巴地耷拉在床边,像一根死气沉沉的上吊绳,它平滑得没有一丝划痕和线头的身体上,沾了一团白色的浓痰一般的东西。一股腥臭弥漫了小小的房间,那些气味变成一群群慢吞吞黑压压的爬虫,排着队,浩浩荡荡地爬过我的皮肤,我的青春时光。
那不是浓痰。在生理卫生课本里,我有着隐约模糊的认识。
我没有办法尖叫或哭泣,我害怕一张嘴那些罪恶的气味会钻进来,我捂着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我甚至再没有勇气看那双袜子一眼。
头顶的风扇依旧哗啦啦地转着,不断折射的凌乱光影,却又如何能够吹散少女紧锁的眉弯?上帝作证,在莫央的劝阻后,我已下决心在舅舅家做一个谨言慎行的“灰姑娘”。可是现在,我宁愿马上跑到遥远的陌生的爸爸家里,宁愿有一万个可恶的后母和姐姐欺负我。真的。我在床上蹲了一晚。
晨光熹微,晨鸟鸣啾,五六点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我背起书包走出门,丝毫没想回头。
15
十五年,我从未出过远门。这时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和妈妈告个别。我抱着那盆花,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到郊外,下了车一路小跑上一段长长的土坡。那是一片新开发的墓园,既非清明,也非祭日,偌大的墓园一个人也没有。树木稀疏,植被如破碎的绿色丝绵四散披覆,妈妈的墓地在土坡的中央,一花一木也无,因是新坟,黄土依旧松软。我跪下去,用一根断裂的树枝刨土,将手中的花种下去,又跑到坡下的水龙头下,找到一个废弃的饮料瓶接了满满一瓶水浇花。这盆花在我的照料下一直不死不活,它应该重新回到主人的怀抱。
妈妈,从此,月朗星稀的夜里,你想念他的时候,又可以对着鸢尾花轻轻吟哦:“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又可以深情地念:“梧桐叶上三更雨,声声叶叶是别离。”或许只有这正在抽枝打苞的花,才能懂得你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