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有一次,争论时,我正在兴头上,一位同学想起身离去,我站在门口,双手扶了门框说:"不许走,我还没说完哪!" 那位同学哭道:"我得去上洗手间了,等你说完了就来不及了!"

我们正在翻看着他带来的书,就听旁边有人开始大谈特谈程大将军的英勇行为。也许是我多心,自从上次在茶肆聆听了九的风光往事,每到有人在旁边夸夸其谈时,他都有点心惊肉跳的。

我们听了一会,他轻轻一笑说:"程将军此番作为,与云起有莫大关系。"

我狞笑道:"有人偷偷把我卖了,我还没和他好好算一帐呢。"

他停了一会,说:"程将军想回来访友,大概是想来,看看云起吧。" 嗯? 此人今天话多起来,必是心有所虑,且听听看。我忍住没说话(真难哪)。

他终于说:"程将军尚未婚娶,也未纳妾……" 你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

我叹了口气:"我也为此难过不已啊。这就象是在我面前摆了盘肥肉可我又吃素一样,真真暴畛天物,太浪费了! 我也许该努力一下。"

"怎讲?"

"看能不能,喜欢上他呀。"

他似乎笑了,得,看来比以前聪明了,他松了口气似地说:"我以为,你很赏识他的."我哼道:"那和夫妻之爱有什么关系。我赏识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个没有,郁闷哪。"

"何为夫妻之爱呢?" 嗯? 你三个妻妾干什么吃的?

"自然是耳鬓斯磨,口角相噙啦,一见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离不弃,形影相随,同行同止,同饮同食……"

我忽有觉悟,望向他,见他正看着我微笑,见我醒悟,忙垂下眼来。好你个! 敢这样划圈让我跳。我抬手就要打过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抬眼,只轻声道:"哪儿都行。"

我一时恍惚失神,他抬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来,眼睛看着我,把他的另一只手轻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嚣,我忙把手抽回来,扭头看,见一群官宦模样的人物们拥着一个衣着十分华丽的小个子,从门口进来。耳边一片:"二楼雅间,本城最好酒菜……"

等等介绍的声音。那小个子不理不采地往前走,似乎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猛地转身,直盯着我。我吓了一跳: 我不认识你呀! 他稍挪了几步,象是在选个角度看清楚,稍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来,我几乎跳起来要跑,这是不是有人煤气中毒,来抓我来了。我忙看向佑生想赶快推他一块逃跑,只见他微扭着脸对着墙壁,双眼近乎全闭着,那神色是如此疲惫无奈,与刚才和我巧笑逗闹时的佑生判若两人!

我心中长叹,听见了戏终幕落的声音,终于来了,无法回避。

那小个子跑到桌前,双膝跪下,出声道:"XX参见九王爷!"

后面人听言忽拉拉跪下一片,我尚在怅惘中,就听有人对我喊道:"大胆,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我慢慢起身,在桌旁跪下,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声:"云起。" 那声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让他知道我没关系,早已明了。可我不敢抬头,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只听那小个子说:"王爷如此微服简从,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请王爷与我立刻回城!"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推走了,他没说一句话。

余下的平民百姓纷纷起身,我扶着椅子才站了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着头,听大家在议论纷纷:"那是皇上身边的……","哪个是九王爷,我怎么没看见……"

我沿着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萧条凄凉。

当他听到九王爷的往事而神色不对时我就已经猜到,加上那程远图口口声声说九王爷是唯一挚友,程远图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爷,他怎会到这小镇上来见我这一介平民!

我已经失去了那个手环着我的身体的佑生,那个我可以随意调笑,他却低头不语的佑生,我现在又要失去这个一袭蓝衫,在河边与我读书论字,在茶肆中与我淡笑低语的佑生了。

不能说我们没有努力过。他也曾弃华服美眷,着布衣简装,来换一日与我在市井中的彷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愿戳破他的伪装。可还是不行啊! 我们之间这一线仅存的联系,如今也要被扯断。从此,我在我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伤。

我知道他一直在帮助我。我想众人捧柴火焰高,这未尝不是好事。反正我干的事也不是只为了自己。难得的是他能不动声色,从不明言让我难堪。他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啊。

我走到两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时还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种压抑。

我终于坐在河边一个树桩上,看着黑色的河水,不知过了多久。

他到我身边时,我一阵喜悦,一阵悲伤。我不敢转头,只依旧看着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退去,和我在河边看着河水,许久不语。

他已换成了锦袍,虽也是蓝色,但袍边有团团绣工,空气里,淡淡香气。我不敢看他。

他开口,那语气,与从前一样。

"皇兄长我一十四岁,我出生时不足月,皇兄日夜看护,虽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胜过父子。他知我无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侣,广选美色后,就赐婚顾家小姐与我为妻。(那市井所言不虚了)

我与程远图和XX自幼相识,可算挚友。今年狩猎,远图有事未往,只XX与我同行。那日我在马上一阵头晕,再醒来,已到了黑牢。我只余内衣,完全不明所以。几日后那人前来,提了我去见他,他告诉我,我皇兄曾灭他满门,他被人收养才免于遇难。

加上他与顾家小姐早已一见钟情,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终生,谁知我横刀夺爱,毁了他们两人一生姻缘。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皇上半信半疑,因不见我随身长带的他赐的项上之玉,还在四处寻找。他余下要做的,就是让我生不如死,尝遍酷刑,来偿还他的家仇和他这两年来所受夺妻之苦。等我死后,他再将我尸身和我贴身的信物及内情呈给我的皇兄,让他也尝受心爱家人惨死的痛楚。"

我听到这里,就开始发抖。可他的语气,就象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恨我至深,自然下手毒辣,想尽办法折磨凌辱我。你曾说我坚强活了下去,其实我那时,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经没有了尊严骄傲,甚至不再是个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没有了声音……我清醒时只余些片断思绪,我为什么还在人间?为什么要受这般的苦难? ……直到我遇到了你,云起,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吓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脑子开始出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听他继续说:

"你对李郎中说,与你相遇的机缘,千金难买。的确如此,我与你相遇的机缘,是要用我受的苦来换的。如果我没有被设计,我会留在皇城,就永远不会在那里遇见你。

如果我不是受伤难行,你就不会背我跑出牢狱;如果我不是手足无力,你就不会帮我砸去镣铐;如果我不是腿废了,你就不会把我绑在你背上;如果我没有饱受欺凌,你就不会去见李郎中,去为我讲书挣来马车,若我,(他竟然一笑)当时容貌未毁,你就不会那么放肆地与我肌肤相亲……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亲近,就少了一分你的关照! 我才明白,这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劫数啊,是福祸相依的天道
! 我竟是如此幸运,所受的苦难给了我这样大的福报。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须,受了那些磨难,才能与你在一起,有那样的一段时光,那些苦,我还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劲抱住双膝,想止住我的颤抖。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看到过他的苦痛!

他依然平平静静地,说:

"那人的养兄长是原定远将军,他自己也有从众。晋伯五十岁时成为我的武功师傅,他教我七年,后退隐乡间。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晋伯,他定拼死护我,你就不会与我同历险境了。其实若只我自己,我并不在意。我那时觉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让他如愿以偿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经有了那段与你的时光,此生无憾矣。可我不能让你再入险境,在马上时,我就明白,我宁愿死……也不愿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颤抖不已。

"为了护我回城,晋伯带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孙子,那还只是个少年。他没有别人能去护送你。你不愿与我回去,我也不能强迫你。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护着我,我一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无大碍。可是当我在马车里,看着你远了,那种痛……竟痛过我所受的一切苦刑! 我不知那几日是怎么过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无寝无食,状似疯狂,才知道什么是真的生不如死……后来他们报我找到了你,我才开始延医用药……

我那时也才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无论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实在都无法减轻他的痛。他何尝不是可怜。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处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也就,原谅了他。"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谅了那个毁了他的人。那个把他蹂躏的人,那个让他无法再吹箫击剑,无法行走骑马,日后可能终要了他性命的人!

"顾家小姐见了我,知道事情败露,变得十分颠狂恶毒。我知她是因为心痛难忍,就求皇兄允我从此隐居山林,九王爷永不复活,让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长相守的愿望。我只要寻到你,与你相伴余生,不作它想。

皇兄看了我的伤势,又加上我那几日的失态,以为我心智失常,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会觉得你疯了),他说这关乎皇家尊严,定要斩两家满门,我苦苦阻拦,他才只斩主犯同谋,撤换了定远将军。顾家小姐听到那人被斩,随即上吊自尽……我背着皇兄让人合葬了他们,希望他们能从此相伴,不再仇恨怨伤。

我知你心高气傲,你见了晋伯众人,就已疏远了我,我若以真实身份来见你,你大概都不会理我。我从简装来见你,你见了我的面目,就不愿再亲近我。我当时想,也许我应该完全毁去容貌,你就会如以前那样对我。云起,你,为何这样不容我呢?"

他的话直击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吗? 我心神混乱,无法细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两个妾室,我收她们是在以前。她们一个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我不收她,她无人能嫁。另一个,也确是个青楼女子,我怜她才华出众,不忍让她在那地方过一生。我回去之后,才知什么是真的两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间!可她们无依无靠,若无过而出,必会含辱而亡。我虽无法再如以前那样对她们,却也不会休了她们。她们将为我终生所养。"

他深叹了一口气:"云起,我多愿能那样抱你在怀中,看你睡觉,永远不分离!我当时已知,是奢望,只能抱着你流泪,不能自己……可无论我心中多么苦,云起,你应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体虽残破不全了,可我的心还在,没有碎,能一直念着你,直到我死之时……"

我泪如泉涌,不敢回头,只把头停在膝上,让泪水打湿我膝盖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说:"云起,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我吩咐下去了,无人会拦你。

我,也会,再来看你的。" 虽然语气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泪水划过他的心,留下烙伤般的痕迹。我多想回身抱住他,让他不要再伤心,可我的手是这样沉重,压满了世俗的负担!

他好象做了个手势,有人前来把他推走了。一会儿车辇声声,渐渐远去。

我在河边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为我自己,也为了那颗我从未明白过的,至纯至善的心灵!那个我背上的佑生,那个抱我在怀中的佑生,那个今夜在我身边头一次倾诉了心意的佑生,从此将于我心中常在,不会和我分离,直到我死之时。

……

后边的一个月,我近乎疯狂。也正是从此时开始,我的"骂"名远扬。我不再曲意奉承,见人只是嘻笑怒骂,怒骂更多些。淘气经常在一旁看着,吓得目瞪口呆,脸色泛白,因为我骂的人大多是达官贵人,甚至皇亲国戚。结果我越骂,他们越善赶着地来,简直是来找骂。我们的煤业作得越来越大,但我却越来越空虚。我天天等待佑生再来,他始终没来。

一个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毕,还未出门,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下马,猛击我的大门,开门一看,是程远图,他满身泥浆,满脸胡子碴,看来是连夜赶路。

他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牵的一匹马,匆匆说:"九王爷腿毒发作,命在旦夕!"

 

断腿

1

 

我们在马上狂奔,每两三个小时就换一次马。那些马都精良健壮,奔跑起来龙腾虎跃一般,可真真苦煞我也。一开始尚能努力起伏,后来只能勉强夹住马鞍,强忍着两腿的疼痛,好几次几乎被颠下马来。只有对佑生的担忧和思念支撑着我,让我没有中途一头栽下来,磕死自己。

我们只在途中极短地停留了几次,可还是从清晨奔到天全黑了才进了皇城。我想起佑生不能骑马,每次去见我,单程就必受两三日车上颠沛,他腿又不好,我心中好难过,头一次觉得我是个混蛋。

进了城,马慢下来,我根本不辨东南西北,四周风物,只觉得头晕目眩,但心中又有种莫名的欢畅,马上就要见到佑生了呀。

不知走了多远,程远图停了马,先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个过来的军士模样的人,走向我,扶我下马。我上身穿了羽绒服,可腿上牛仔裤外只是一件劣等棉裤,此时已冻得两腿麻木,不能动作。程远图一把把我抱下马来,扯了我的胳膊匆匆往一处大门奔去,我脚步踉跄,磕磕绊绊。只听他一边疾走一边说:"传进去,任云起和程远图到了。"

一声声的,我们的名字喊了进去,远远地听不到了。我眼中只是一条昏暗火光掩映的道路,根本抬不起头来。但感到周围兵甲重重,刀枪环立,我们好象从刀丛的一条细缝中走了进去。

好象走了好一段路,兵甲不再,但人群拥挤,又一会,渐渐冷清下来。我还不及抬头四望,程远图已到了一扇门前,门两边各站着数人,有人开了门,程远图几乎是把我一把扔了进去。

我错了两步才站稳,抬头时瞥见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我是唯一站着的,我马上看到了佑生。屋子正中,他半躺在一个湘妃椅上,身上穿着蓝色的薄衫,上身和双臂被条条白绫绑在他身后的躺椅背上,下边那条好腿,穿着同样颜色的薄裤,也被绑在椅子上,那条伤腿完全露出,摆在椅上,苍白又灰暗。这是要截肢啊。我看向他的脸,他正侧脸看着我,那神情如此温和不舍。他脸色白中透黄,嘴唇发灰,虚汗满脸。我心中刀扎了一下,知道不好。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然后展示了一下我的无敌微笑。

他几乎是象松了口气一样说:"云起,太好了,你来了。我不让他们开始,一直在等你。我只想临死前再看你一眼。"

我咬着牙,心说此时可不能掉链子,就大声骂道:"我只想打你一个耳光! 真是白和我处了一场!不知道什么是积极乐观向上嘛?! 人挺白的,怎么一张嘴就成了乌鸦了你?!"

有人喝了一声:"大胆……" 佑生扭了脸说:"闭嘴!" 声音不高,可是充满威严。他再转脸看我时,竟是满脸欢笑地说:"云起,你终于又骂我了!" 你说这人怎么都这么贱哪。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等着,我还远没有骂够你呢!"

就听有人说:"王爷不可再等了,否则毒发攻心……"

佑生脸色平淡下来,他刚要开口,我抬了一下手,转脸对着跪着的人说:"谁是主刀的……要动手的?" 他们看向我身后,我喝道:"别看他!我问你呢!"

大概佑生表示了同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说:"在下XXX……"

我打断他:"你是何方医生?"

他答道:"我本御医……"

我又一摆手:"你准备如何……动手?"

他答到:"锯除病腿,再敷草药疗伤。"

"锯子呢?" 他让我看了一把锯子,就那么大刺刺地摆在椅边的小几上。我心里一动,不消毒吗? 又想起一直到5世纪,欧洲才发现了要消毒。

我又问:"如何止血?"

他答:"备下各式金创药膏。" 怎么就觉得不对哪?!

我不死心:"你以前做过几次这样的手术?" 他呆呆地,我又说:"嗯,锯过几次腿?"

他答:"未曾……"

我一机灵:"什么?" 他以为我没听见,大点声说:"未曾锯过。"

我大喊起来:"什么? 你没锯过?! 那干嘛不先找几个人锯锯看哪?"

他答到:"宫中尚无此先例……"

"宫中无人,城中哪? 国中哪? 笨哪,没治过!"

我停了一下:"别告诉我你连马腿狗腿都没锯过?"

"我堂堂……岂可……"

我最后挣扎:"那你看谁锯过腿没有?!" 他摇头,也没有?!

我还要问一下:"可想过其他方法?"

他迟疑地说:"可请武林高手一刀斩断!"

我终于仰天哀叹道:"你们这是TM给他上刑呢还是治病哪?! 我真服了你们这帮混蛋了!"

忽然,一页纸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一页GMAT的阅读材料,两柱英文,处处是黄色的荧光笔划的英文单词和我在一旁的中文注释。上面的空白处,我手写了英文和中文标题来总结这篇阅读的内容,那标题是amputation - 截肢!

我大喝了一声:"谁也不许出声!给我准备纸笔!" 我紧紧闭上眼睛,垂下头,双手插入我的头巾下,狠狠地抓起两把头发,头巾滑落。那页纸上,字迹模糊,页脚有个83的数字,这也没用啊! 我命令我自己:使劲看哪。我使劲皱着眉,扯住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了一声"啊----- " 手中扯下几缕头发。那些字迹象水中影像,水波渐渐平静,几个字迹变得清晰。

我不敢睁眼,大叫:"快给我纸笔啊!" 有人递了一支笔在我手里,呈上了一方托盘,我微睁,里面一叠纸。我脑中的黄色的英文词旁,有对应的中文解释,我写下了那些中文词句:

Ligation 用系带方式止血

Tourniquet 止血皮带

Transection 横切(肌肉)

Saw 锯(骨)

transposed (皮肉) 覆盖(残骨上)

disarticulation 无须锯骨的截肢,从关节处截肢,是首选

the femoral artery is to be tied 把主动脉系起来……

我渐渐想起了那篇晦涩不堪的文章,讲的是如何如何先绑住大腿,然后以两切或三切的方式切过几层肌肉,怎样预留表皮,怎样止血,争论了一大堆是不是该把主动脉系起来的问题……当时觉得美国人真知道怎么残害我们,玩了命地让我们恶心,可谁知有今天?!

我放下手,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写的字,不禁浑身颤抖不停。我的头巾掉了,我的头发方及肩膀,因我刚才的扯弄,四散开张着。我走向佑生,没人敢说话,可能我的样子象随时可以发疯。我伸手摸他伤腿的膝盖两侧边,觉得大腿的骨头没有碎,我又轻按他膝盖周围,发现肌肉已畏缩,几乎就剩了一张皮。我手脚发冷,这是命运吗? 还是我在逞强?

我的眼睛沉重不堪,不敢看向他。但是余光看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锯子,我心中如受锤击。我终于看向佑生,他竟似在含笑看我,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佑生,我,你的腿,能不能,让我……" 他点了点头,浮现在他的病容上的笑容,竟似流光般华美异常。

"任先生是御医?" 那个XXX来报复了。可我此时,哆哆嗦嗦,根本无法和他斗嘴,只摇摇头。

"那你可曾锯过腿?" 我又摇摇头。

那人冷笑了一下说:"王爷千金玉体,性命关天,岂可……"

我突然狂性大发,转脸向着他大叫:"可我就是比你懂得多! 我就是不能这么把他交在你手里!!!"

忽然一个威严深厚的声音从屋中角落处响起:"你可愿以你性命担保?" 周围一下子成了死寂。

佑生的床和他躺着的长椅平行,床上的锦帐遮住我看向床那边角落的大多视线。

那角落在灯光之外的暗处,却是人们跪拜的方向。我知道那是决断生死的声音,是让我选择我们两人命运的声音,两个人的命运,竟都在我的手上。

我想起那星空下的夜晚,破庙里的火光,他温和的声音,我在河边的眼泪……一时间百味杂陈,觉得我既然以前能背他逃出险境,我也许还能再干一次! 如果不行,象我这样拿了一页阅读文章就要给人截肢的非法行医的蒙古大夫,千刀万刮,死不足惜! 何况我们之间那爱又不能爱,舍又不能舍的郁闷愁肠,一死百了,也图个清静!

脑海里惊涛骇浪,可实际中仅仅一瞬息。佑生刚开口:"皇……" 我抬手轻按住他被绑住的胳膊,看着那方清清楚楚地说:"云起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甘愿以命相抵!"

话一出口,一种平静贯穿了身心,我不再颤抖,反感到斗志昂扬。

佑生痛叫道:"云起不可!"

我回头厉声道:"不许说话!你若想留住我的命,就得给我挺住! 不许死! 记住了!"

佑生挣扎着想从绫索中坐起来,他面色灰白,大汗淋沥,眼神近乎狂乱。我向他外强中干地一笑,说:"你何时见我失过手?"

那角落的声音又起:"好。众人听云起吩咐。诸位平身吧。" 大家纷纷站起来。

我眼中的佑生忽然变得沉寂,他不再动作,只静静地看着我,狂乱之色褪去,眼里渐渐涌起一层泪光。他轻摇了一下头说:"云起,我原只想再见你一面,我不是想害了你。其实,就是我死在你手里,又何妨!"

我心中有个地方想抱住他说:"这样多好,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了。" 但现实里,却咬牙恨恨地说:"我就这么差劲?! 你到我手里就得死吗? 我偏不让你死!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我转身,大家都有点退避三舍的意思。程远图在门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向他一点头,"你,还有……" 我看向众人,只有一个年轻人的目光迎着我,其他人都东扫西扫。"你。" 我示意那个年轻人:"留下,余下的都出去。" 角落的人说:"我也留下。"

声音威严,不可抗拒。我一摆手,现在没功夫收拾你:"好,你不许打扰!"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闭了眼说:"我要下列东西,必须如我所愿: 4桶滚热的盐水里面有毛巾,三件干净单衫,三条头巾,一方手帕,一把指甲剪刀,一坛烈酒,一叠干净手巾,王爷的一身换洗内衣,煮在水中的丝线和针还有筷子,一根宽带,一柄钢锥,两支烧红的簪子,能钳住簪子的铁钳,一把无比利刃,两把小小尖刀,三杯浓茶……留下那些草药膏剂,快快去办!" 半天没人说话,我睁眼刚想骂人,就听角落的人说:"快。" 呼啦啦,人走光了,就剩我和我挑出的两人,半躺着的佑生,还有那个大老板。

我心中一松,舒了口气,拧动脖子,听骨头啪啪作响。我看佑生,他直盯着我,象怕再也见不到了一样。我走到他身边,忽然笑起来,手指在暗地里轻触他被绑住的胳膊,说:"可惜,我竟错过了,这一次……" 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