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出谢审言所说,有些是我平时的片段言语,但大多是他的个人所得。他举一反三,把我带来的零散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
爹说完就不再讲别的话。我也不能说别的,告辞了出来。
夏日的傍晚,暑热渐散,我缓步走在府中的小径上,思绪杂乱。
这一个来月的相处,那么多的话语,那么多的吻,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不同他人的亲密境地。我有时自己骗自己,想象着如果他入赘我家,他就不必担忧在社会上立足,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可我也明白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在这个世间,男子如果依托岳家为生,会被人非常看不起。即使夫家只有破房草席,女子也要嫁鸡随鸡,随男方定居。他这么骄傲的人,加上那些有关他在为奴时被我驯服了的传闻,更绝不会让自己入赘我家。我又退一步想,即使我们不能有婚姻,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虽然我也明白这也是不可能的。他依靠谢御史的银两为生,怎么能长久地违背父意,这么与我交往。现在得知他必将跻身官宦,我明白即使我那样微薄的期待也是奢望。他一旦成为朝臣,就再也不可能这样不引人注目地布衣来见我……而我们想真正的男婚女嫁,是多么困难重重……
我正心事重重地走着,见谢审言从前方快步向我走来。他穿着一件白色锦缎长衫,金色丝线的绣边,精美的淡金色兽纹镂空腰带,明显是从朝上直接赶来。他的衣衫微飘,翩跹似羽,他的目光闪亮,异常俊雅秀美的容颜在夕阳下似泛出淡淡的光华。他周身还带着些残余的锐气,像大战之后的剑刃,经历了拼杀,焕发出那种平静的傲然。
看着他走向我,我不禁停了脚步。我为他感到高兴和欣慰,可同时又感到了那让我喘气艰难的压抑感。恍惚之间,似乎看到我以前的那位,身着裁剪合体的黑色西装,在签下了上亿元的大额订单之后,英姿潇洒地在大会议室的长桌前转身向我微笑的样子……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我努力地笑着,脸有点僵。他静静地看着我,我说道:“祝贺你!”他没有笑,慢慢地抬起手,扯开前胸映着浅浅霞光的锦缎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粗布白衣。我收了笑容,低了眼睛,说道:“我狭隘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么?”他竟然顾忌到了这种程度!他放下手,没合拢衣襟,只看着我。我叹了口气,给他把衣服重新拉好按平,他没有颤抖。
我们面对着面站着,周围有人远远地走过。他轻声道:“我一天都没有饮食,想喝点汤。”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可口气轻松亲密,像是对着家里人。他大概觉得还不够,接着说道:“去你屋里。”去本小姐的闺房?以前没有过……反正我是二十一世纪来的人,不在乎这个,当初大学的时候,宿舍闺房里,哪天少了年轻俊杰们,就一笑点头说:“你吓不住我,我们走吧。”
一路往我的闺房走去,他默默无语地跟在我的身侧,他本来嗓子就不好,今天又是一番紧张应对,该是懒得再开口。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不高兴,就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讲了这几天,常欢自己扶着家具走路了……我最喜欢这样的季节,大地茂盛到了极至,我曾在这样的季节坐了一夜的车,到了一个地方叫上海。出站时,有小姑娘们卖那串成一线的茉莉花,我买了一串儿系在了发上,接着就忘了。到了晚上梳头时才发现,花已萎靡,可芳香依旧,弥漫了我的发际鬓边……
讲到此处,赶快停了,潜意识里,我是不是在挑逗他?!正想着怎么再另讲一件琐事,他低声说:“这里,也有茉莉花,你戴在发间,我会……”他没说完,我笑出声说:“你怎么这么犀利?”他不再出声。
到我的闺房门前,杏花迎出来,我让她送来晚餐,多些汤水,她面色自然地离开了,但我知道她在假装。我开了门,先进了屋。谢审言一进门,自己解了腰带脱了外衣搭在椅背上,只穿着里面的粗布白衣,走到桌边坐下,抱臂在胸前,闭着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我再看向他,他已是满面倦容。我心痛起来,他好像征战了一天的人,现在才露出了疲惫。
我给他倒了茶,见他不睁眼,就把杯子给他送到了嘴边。他低头喝了几口,然后还是闭着眼睛坐着。杏花把晚餐端了进来,我把汤吹凉了,又递到了他的唇边,喂这个小木头人喝了半碗。他闭了嘴,我想再让他喝些,他就是不张嘴了。我掰了一小口面食,放到他的唇上,他吃了。我又喂了他几口,他就不吃了。我轻声问:“饱了?”他微点了下头。我不放心,再问:“还吃点?”他不再点头。我暗叹,真是一点也不能勉强他。在他的静坐里,我随便吃了点东西。
太阳落山了,屋中渐渐暗下来。往常他绝不会呆到这么晚,但我知道今天非比往日。今天是他生命的转折。他从今天起就再也不是一个平民,从今天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生命不再握在自己手里……而我还担心着他是不是会得意忘形,是不是会被女子所环绕……我一阵惭愧,搬了椅子对着他坐在他的身边。我把他抱在胸前的手臂挪开,扳着他的肩头,吻上他的嘴唇。他的吻软弱无力,只含着我的舌慢慢地吸吮,像是在汲取着我的力量……
地老天荒后,我们勉强分开,他还是闭着眼睛。屋中很暗了,他低声说:“我不想走。”我想他只是在说说而已,就没出声。半晌之后,他又低声说:“我可能好多天都来不了了。”我还是无话可答。他深吸了口气呼出,又说道:“两个月,两个月左右……你别担心。”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我不相信,就没说话。
他终于睁开眼睛,我们看着对方,我突然感到一阵忧伤,他晶亮的眼睛在暗影里盯着我,轻声说道:“别怕,已经走了这么远了。”我点了下头。
我起了身,他也站起来,走过去穿上外衣。我看着他系上腰带,腰身如此挺拔……他轻叹了一下,我忙垂下眼帘。他等着我,我开门出去,他像以前那样跟在我身后。
外面夏夜降临,蟋蟀蝈蝈大声鸣叫。不知为什么,我心中黯然伤神,怎么也不想说话。我们默默地走到了府门,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告别。我看着他一步步地从我的身边走开,临出门时回身久久地看着我。他白色的身影在淡灰的暮色里,飘逸如梦。

49祸端
次日爹下朝回来说,皇上钦点谢审言为尚书郎,但不在尚书台而是随在皇帝身边,旁听皇上处理朝政,协助皇上阅读批复奏章。“尚”是掌管之意,尚书,就是掌管殿中文书,有秘书的意思。尚书令是秘书长,尚书郎只是秘书中的末极。他官位虽小,但地位特殊,能在皇上左右,一下子就显出了皇上对他的关注。爹说这明显只是个过渡的官衔,皇上想好好了解熟悉谢审言,一旦信任了他之后,必会委以重任。
爹的语气沉重,我知道皇上已经着手安排让爹退下,现在爹的大半公务已转交给他手下皇上安插的三个人。爹在朝中谨小慎微,言语寥少。平素看皇上脸色,只求无过而去。如果皇上重用谢审言,谢审言要娶太傅之女,这无形之中就会加重了皇上对爹的忌讳并会对谢审言生出猜疑。如果皇上不重用谢审言,那谢审言希望以仕途成就得到独立的经济和社会地位、绕过谢御史对我们的阻挠的努力,就不会成功。我心中叹息,无语而归。
过了好几天,谢审言没有来,但哥哥和钱眼回来了。我和杏花迎到门口,哥哥一身浅棕色平常装束,我笑着说:“哥哥比预期的日子回来得晚好多,是不急着见我那位未来的嫂子了么?”哥哥轻摇头:“你的那位知音总要货比三家,买和卖都如此,我拦都拦不住,结果用的时间比往年多很多。”
钱眼正嬉皮笑脸地和杏花诉衷肠,听言扭脸翻眼道:“比你往年多挣了几倍的银子你怎么不说了?!”
哥哥笑道:“也是实情。喔,妹妹,我又为你抱了一个孩子。”
我大喜:“在哪里?”
哥哥从车上抱下了一个穿着皱巴巴浅色衣服的三岁左右的男孩,静静的,黑黑的大眼睛,面容文秀,脸色极白。
我说道:“像是好人家的子弟呀。”
钱眼叹道:“他们遇见了劫匪,我们到时,人都杀死了,只有这孩子在他的娘怀里护着,背上挨了一刀,但刀口不深,还有气。你哥把他救了过来。”
我听了伤心,忙伸手接过他抱在了怀中,他看了我一会儿,把头倚在了我肩上。我问:“有名字吗?”
哥哥摇头说:“劫匪抢了所有的东西,这孩子也不说话。”
我想起了那时谢审言的沉默,又一阵伤感,更抱紧了那孩子,对他轻声说:“我们已经有了常语妹妹,我就管你叫常言,小名叫言言,日后你会能言善语的。”心中忽然感慨,我用了谢审言的名字。言言默默地在我怀中靠着我,让我惜爱万分。
我们回府中,言言在我怀里,每次我要放他下来时,他的眼里都露出恐惧,我就又接着抱他。结果我一天都抱着他,自己吃饭,他吃饭或给那两个婴儿喂饭时都抱他在怀里。晚上我和杏花给他洗了浴,想让他和莲蕊她们睡,可我要出门时,看他的眼睛死盯着我,也不哭,想起方才洗澡时看到的他背后的那道刀疤,他眼里的惧意,我就又抱了他回我的闺房。我洗漱后把他抱到床上,让他睡在我的身边。他夜里多次醒来,不哭不叫,只一个劲儿地抱我的胳膊,往我怀里钻。我总得轻声哄他,他才睡了。后面的一个多月我天天抱着他,晚上他睡在我身边。慢慢地,他眼睛里的惧色不是那么重了,有时他看着常欢和常语还有我那能坐着的小弟弟一起玩耍时,脸上会露出向往的神情,可我刚要放他下来,他又依紧了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谢审言说的两个月已经过去了,他一次也没来过。但因为言言,我没有时间感到难过。
哥哥回来就筹备婚事。爹现在形势不好,我们做得很低调,也就是翻修一间大房给他当新房,添置家具,准备喜帖,为大家做新衣等等。丽娘自称是个中人物,当了里里外外的第一把手。有一天,我无意听见哥哥低声对丽娘说:“丽娘,不必这么讲究,明年,我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在这里住呢。”
听了哥哥的话,那天,我抱着言言在府中小径上走了好久。
爹说谢审言日日忙于朝务,早到晚离,是众臣中最辛苦的一人。皇上每天都与他私谈,有时长过一个时辰。上朝时,重要的奏章,皇上都会让谢审言总结纲意,添加注脚。与大臣们讨论政事时,皇上会时常让他出语评价,并对他的见解公开首肯。大臣们都看出皇上对谢审言的偏爱,在朝堂上,对他格外支持拥戴。上朝时,许多人会在宫门相候他,与他同行上殿自我介绍以示交好。
一日,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他不来我府,实际是好事。在朝上,他也极少和我答话,以此避嫌。他和谢御史两人各不理会,形如路人。有人说他狼子野心,可我知道是他想尽快取得皇上的信赖……他所用心不可谓不苦,只是……”爹不看我,轻叹。
哥哥告诉我说,皇上的旨意一出加上随后的举止,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谢审言已是皇上的新宠,日后必受重用。每天到他府上拜访的人蜂拥不散,有人等他到入夜回府见了他后才会离去。凌晨他出门时,外面已经聚了向他介绍自己的人。他日夜的行为都在大家眼里。到他家提亲的人已经数以百计。虽然他过去名声狼藉,但现在他的地位特殊,人们称他是京城最抢手的未娶之人。许多达官贵族,知他没有妻妾,常赠美女佳人,名曰给他当丫鬟。据说谢审言一概拒之不纳,结果大家对他好评如云,说浪子回头,前途无量。
想到这些,我把言言紧抱在怀里,心里一阵酸楚,不是因为嫉妒,而是觉得他一定感到十分孤独。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思量自难忘的日子,并不伤感,心中十分稳定。过去,我觉得自己一辈子再不会有爱情和伴侣时,都把日子过得愉快,如今我心里又有牵挂,生活质量上,实际上是一个升级。我自豪地对自己说:我现在是个有男朋友的人了!这句中的欣慰和得意,没有经历过我那样觉得此生伴侣无望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我的心情比那时他定了亲,我断了情爱念头的日子不知好多少。
似乎忽然发现了生活中点点滴滴好的地方。在这里,都是平房,虽然地上总有些湿意,但一出门就是外面,阳光天空,总是有泥土和花草的气息。不必像我过去住的高楼,要进电梯,下楼梯,出了楼门,一片水泥地……井水是如此甘美,我这过去喝了成吨含了漂白剂的自来水的人,常叹好喝,杏花总忍不住地笑……没有什么尘土,白色的衣领,一天下来,不会成黑色……
我回望那段我放弃了希望的日子,竟感到非常自豪。我走过了荒野,才如此感谢现在的生机。那是我学会了独立的日子,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没有伴侣依然活得下去,虽然我借助了我对孩子们的爱……我感慨生活中没有虚度的光阴,我曾经历过那样静寂的心境,现在就能这么平心静气地等待谢审言。过去我那位,如果出差两三天,每天没有十几个电话,我就觉得他肯定……其实就是有十几个电话,他也一样……
忆起我没来这里以前的生活,发觉我那时好像从来没有长大。我没有选择过什么,大学,我跟着男友上的,同一个专业;工作,在他的公司里,没担心过什么。那么容易,那么简单……来到这里,我头一次,真的选择了追求和放弃。虽然,现在看来,两者都有些幼稚,但那些毕竟是我的选择。难怪有人说,人通过选择才能成长。有意识的选择,就要求人们进行思考。我真的想清楚了自己到底不喜欢什么,要什么,再也没有像以前那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对谢审言许诺了一辈子,如此清醒而平静,何尝不是因为我曾放得下,今天才敢重新开始……
有时想起丽娘那时对我说她曾等过十年,我吓得大叫。但现在觉得,那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言言在我日夜的看护下,终于可以自己呆一会儿了,虽然只差不多二十分钟左右,他就会再伸手要我抱,但我知道这是他痊愈的开始。常欢和常语都嫉妒我天天抱着言言,尤其常欢,一见我就要我背着她,常语就来抱我的大腿。我在小院里,像个老黄牛,背着抱着,腿上还一个,艰难地走几步,就大喊莲蕊杏花救命,让大家都笑得开心。
钱眼忙得脚不着家,说什么哥哥的亲事把我们的银子花了一半,他心里不踏实,得多挣些。听着把我们家已经当成了他的家。他的爹还是以前那样,穿着朴素,假装乞丐。因常出入我府,弄得我们门前老有一帮乞丐,动不动就问为什幺那个乞丐可以进府,可他们不能。
哥哥的亲事订在了十一月。他现在行医出外时,没有冬儿陪着,我想冬儿是不好意思了。也是,就快过门了,等着就是了。哥哥手里常攥着那块玉,那玉显得莹透润滑,定是经了他无数把玩。
离哥哥的亲事还有半个月左右的一天,爹下了朝,我们全家正在厅中向爹汇报亲事的最后准备,喜帖的回执等等,仆人突然来报说,陈家有人前来,说紧急事情,立刻要见老爷。
爹忙让陈家的人进来,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人,看着该是读过书的。他一进门就跪下磕头,说道:“太傅大人,快救我家小姐!”
爹忙问道:“有事请详细述来。”
那人言道:“小人名叫陈德,是陈家的管家。谢御史已出面告了陈家,说陈家小姐不守闺行,与其子谢审言有婚约之时,在外勾引他人,同行同止。另订鸳盟后,才退亲谢家。如此辱没谢家,该当严惩。他现在有人证,就是那媒婆张嫂,已经供了当初我家小姐在谢府见了你家公子后,反复求她中间帮助,假充她的亲戚,以丫鬟身份,介绍给你家公子,好与你家公子单独相处。另外还有贾功唯公子作证,说当初他曾在一次庙会时见过我家小姐。他亲眼见我家小姐退亲之前单身与你家公子相处,行为亲密。谢御史为当朝高官,贾公子也是官宦之后,他们出言如山,证据确凿,一定要官府定我家小姐伤风败俗,不守妇道之罪。官府今日已到我家,枷了我家小姐押入了女牢。想我家小姐从小娇养万分,几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听人说,一旦定罪,还会游街示众,被施毒刑……”他失声痛哭起来。
哥哥一下站了起来,跪在爹的面前说道:“爹,请容我立刻去官府自首,担下一切罪名!”
丽娘眼含着泪说:“老爷,您快去见那官府,以太傅之威,救救冬儿吧!”
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表面上是谢御史忍不下当初退亲之辱,回来要陈家好看。可实际上,是因大家都看出了皇上有退我之意,想推波助澜。陈家小姐是我家行将过门的儿媳,我怎能袖手不管。清儿出面,我家名声受损,我一插手,就是受人以柄……”他轻摇头,说道:“你们都快起来吧,我自然会去。何时是公堂之日?”
那陈德叩头道:“后天早上升堂公审。”爹点头说道:“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夫人,陈家小姐是我家已定的媳妇,我家一定全力护她。”陈德哭着谢了,匆忙离开。哥哥起身,低头坐在了椅子上。
我听着爹的话,心中忧虑。爹没说我们能护住冬儿,只说是全力,那么是有护不住的可能了?
丽娘气愤地说道:“老爷助谢御史复官,可他为何如此纠缠不休?!”
爹叹息道:“就是因为我为他复官,他才恨我入骨啊!”
丽娘问道:“为何?!知恩图报,江湖上的道理,他这么高的官竟然不懂?!”
爹又叹了一声。我轻声说道:“丽娘,爹与谢御史一向不和,就是没有谢公子的事,爹助他复官,也是损了他的颜面。谁愿意受人的施舍,何况是自己不喜之人。后来,他又知道谢公子曾在我府遭了毒手,更觉得爹的帮助只是为了掩盖我家的恶行……谢御史没有为谢公子求得到公正,就又多了一层羞耻。后来谢公子干的事,也一定让他迁怒我家。现在,又有了这么回事,他说不定觉得,我家夺了他的媳妇,又是故意羞辱他……”
丽娘突然想起来似地说:“老爷,当初张嫂提亲时,您就说谢御史会恨我们家……”
爹叹息着打断道:“这两日,你们一定要小心。我知你们肯定想去看陈家小姐,可一旦花钱买通去探视,就有串供之嫌。他们一定在旁边等着呢。如果不去看她,人会说我们情意凉薄,也伤了那小姐的心。”
丽娘说道:“你们只请陈家人带话,不要亲自去。”
爹点头。大家静默了一会儿,爹叹道:“让钱管家开始变卖土地和多余财产,早做些准备。我若能保得性命,我们就离开这里,隐居乡下吧。”我听出了爹话中的伤感,这十年来,他忠心辅佐皇上,今天皇上羽翼丰满,他就要担忧性命。临要退避之际,竟没有把握护住自己的儿媳。
丽娘带着哭音说:“老爷不要担心,不会有事。”
爹又轻叹着对丽娘说道:“你没有享到我的福分,日后,怕只有苦处。”
丽娘哭出来说:“老爷说何言语!我能与老爷在一起,心愿已偿,洪福齐天了。我此生只想追随老爷,无论老爷去哪里……”
爹叹道:“不要老爷老爷的了……”
丽娘哇地大哭起来:“老爷!我不会离开你一天……”
爹伸手拍着丽娘的手说:“还没到哭的时候……”我和哥哥对看了一眼,起身告退,爹点了下头。
我们出了屋,哥哥的手紧握着那块玉说道:“我现在就去陈家。”我点头,嘱咐说:“一定要坐车,别骑马惹人注意。”他点头,突然说道:“妹妹,爹没说能……”我咬住嘴唇,知道哥哥也听出了爹话中的无奈。他不看我,低声道:“可我,一定会与她共存亡的。”说完他立刻走开了。他身着绛紫色夹衣的修美背影,在秋天金黄色的纷纷落叶之间,远去无声。
哥哥一夜未归,次日也是在黄昏时分才回来。我们和爹与丽娘晚餐时谁都没说什么,也没怎么吃饭。哥哥晚餐后和钱眼去谈话去了。
我与孩子们在莲蕊处呆到了掌灯时分。给孩子们洗了澡,我怀抱着言言和杏花走回闺房。我心中沉重。上一次,我去公堂,知道有爹的荫护,我不会有事,顶多被人骂几句。这一次,我觉得形式不妙。
陈家虽然是富豪,但没有官宦背景。民不与官斗,只能官与官斗,这是自古的真理。即使爹出面,也不能代替陈家的被告的位置……我突然感慨为何陈家一定要追着和官宦结亲,以贵重嫁妆为补偿。在以人治世的环境里,没有政治地位的富足,就没有保护,不可能长久。若是爹的权势依然如日中天,就应该没有问题,但是现在……我庆幸我上公堂时,爹的危位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明显。如果是放在今天,我不知我还敢不敢出面认下罪行……
我在思想中说道:“杏花,你的户籍都办好了。如果我们家出事,你和钱眼能不能把这几个孩子养大?”杏花一下子就哭了:“小姐不要说这样的话,怎么会出事?老爷是当朝的太傅啊……”
我不再说什么,心中感叹,就是因为是朝中的太傅,才会出大事。那些羡慕高官显耀的人怎么能明白,一切都有风险。高的回报,必含着高的风险。在那样的高位,有那样的特权,就要担常人不知的风险和责任……
我与低声哭泣的杏花默默地走着,天暗了,小径旁的山石都成了咚咚黑影。

50危堂
公堂那日早上,我对言言好好地说了半天,许下了半日就回来的严肃保证,把他交给了莲蕊。他哀伤地望着我,让我心痛。
哥哥和爹一辆车,我打扮成小厮和着已婚妇人装束的杏花一辆车,在众多的仆从的簇拥下去往公堂。
虽然我们这一行的气派比我上次去公堂时强了许多,但我却感到有些虚张声势。
到了公堂之前,人山人海一般。我恍惚觉得是我上次来公堂的重演,可理智中明白,这次完全不一样了。上一次,我知道我不会被惩罚,加上谢审言来为我开脱,最终是无伤大雅的一场闹剧,现在,告方不是一个逃奴,而是一个朝廷高官。被告也不是太傅之女,而是无权无势的平民,即使是富豪,也不可能用银两摆平官官相护和权利斗争的利益。
李伯和众多家人开路,爹穿着一身暗蓝素服,背手走在前面。哥哥穿着一身极为讲究的深木色衣服,襟边遍绣着夹带了金丝的黑色云纹,配了黑色的犀牛角片的腰带,跟在爹的后面。人们议论纷纷:“这就是太傅大人……”“面善……”“也许是假慈悲……”“后面的公子好高贵温和的样子……”“小厮都长得不错……”我忧心忡忡,深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终于进了公堂大厅,有人马上给搬来了一张椅子,靠墙让爹坐下,哥哥站在爹身旁,我站在哥哥的身后,让他的身体挡住我。
厅的对面,谢御史也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那个老家人侍立在旁。同排的另一个椅子上坐着贾功唯,他的癞蛤蟆一样的脸一个劲地往这边看。
没多一会儿,升堂的锣声一响,那个我见过的阴冷的马大人走了出来。也许是我多心,他的脸上有种得意之色。
那马大人对着谢御史和爹进行了一番客套,说道:“下官审案时,大人们若觉不妥,尽管开言指正。”谢御史沉声哼道:“王法天道!不容人擅权篡改!马大人要秉律而断,不要畏惧权势!”爹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