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霖鸿每天晚上习惯来贺云鸿处看看,对他讲讲白天自己做的事,可是贺云鸿并不想看见他,因贺霖鸿说着说着,就是一副盈盈欲泣的样子,弄得贺云鸿总要把他赶走。
年关将近,大年二十九。往年此时京城回热闹非常,现在满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些人家的窗户上,贴着红色的剪纸年画。
贺霖鸿去了勇王府外的品香茶肆,要求见余公公。冯掌柜让贺霖鸿进了雅间,打出了茶旗。
茶肆里一片静寂,现在外面戎军围了京城,城内市面上没有粮食,店铺大多关闭了,哪里还有人出来喝茶?也就是这里是个联络点,门还勉强开着。
贺霖鸿心神不定,喝着茶,手都有点发抖。三弟那意思,建平帝无法阻止太子回城,如果太子登了皇位,就得了军符,掌了军权,京城尚有五六十万禁军,名义上都得听他的命令…而贺云鸿,不接太子手书,舌辩群臣,拥立了安王,太子怎么可能放他生路…
他强忍下眼泪,门帘一掀,余公公走了进来。贺霖鸿忙起来行礼:“余公公!”
余公公回了礼,两个人坐下,余公公看着贺霖鸿眼中的悲哀,少见地没有笑。
贺霖鸿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低声对余公公说:“这是京城建房的工匠名姓和地址,他们都知道我,只需提贺二就行。还有,这是最后几块地的地契,我在衙门里帮着过的户,用的是莫雨石的名字,他是个小厮,已经被放出了府。…”
余公公默默地接了过去,贺霖鸿低声说:“我三弟说,太子回城,该就这些日子了,我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来了。”
余公公犹豫了片刻,小声道:“老奴斗胆,想告诉你个秘密…”这是救命的事,不该守口如瓶了,凌大小姐也不会怪罪的。
贺霖鸿一愣:“秘密?”
余公公点头:“是诚心玉店的秘密…”
下午,贺云鸿正在写字,贺霖鸿带着激动的表情小跑着进了门,雨石一见,问道:“二公子?”
贺霖鸿少见地没哭,指使雨石道:“上茶上茶!”贺云鸿抬眼看了他一下,继续在纸上写字。
贺霖鸿在书案前坐了,可是身体来回动,一副等不得的样子,雨石上了茶,贺霖鸿对门口一抬下巴,雨石忙退出了门,站在门外。
即使屋中没人,贺霖鸿也压低声音对贺云鸿说:“你猜,谁要来了?”
贺云鸿刚刚在笔洗中洗了毛笔,听这话手一抖,一滴水溅在了桌子上。他拿起桌边的布,将毛笔在上面轻轻地蘸干,紧闭着嘴唇没说话。
贺霖鸿眼睛发亮,“我今天去和勇王府的余公公碰头,他说,诚心玉店给他送了信,云山寨的人明日巳初,会从西门入城,要他协调给开城门,他已经和张杰打了招呼,张杰说已经安排好了。”
贺云鸿眉头微蹙:“他是怎么得了这个消息的?”
贺霖鸿忙说:“我也问了,他说诚心玉店告诉他,云山寨有各色爆竹烟火,在对应的时辰放出,色彩结合外加次数,能分别指示天干地支,东南西北,十二个时辰。他们得了讯号,是甲子,巳初,西。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呀?”
贺云鸿没表情,凝神细心地将毛笔中一根呲出的毛择了出去。
贺霖鸿低声说:“而且,诚心玉店的人说了,来的是梁姐儿——凌大小姐!”
贺云鸿眉头微微一动,眼帘微抬,可又垂下。
贺霖鸿不忍再逗他了,小声解释说:“因为当凌大小姐来时,会多放一支七彩的烟花,也是为了混淆视听,余公公说,诚心玉店的掌柜常平特激动,还跟他吹嘘了半天凌大小姐做的烟花如何好看…”
七彩烟花…贺云鸿的脸上拂过一抹笑意,他沉思了片刻,从案边的一叠纸下取出一片白帛铺平,又把洗净的笔蘸了墨,换成左手握笔,慢慢写:“欣妹,见字如唔。”
贺霖鸿知道自己不该看,可是忍不住眼睛看向白帛,叹息道:“你左手模仿父亲的字,已经写得这么好。哪日她见了我们府门的牌匾,许就能认出来。”
贺云鸿平淡地说:“她不能,何况,很快就不会有牌匾了。”
贺霖鸿看看门户,小声对贺云鸿说:“余公公说,凌大小姐当初在建诚心玉店时,设计了密院。他说,这是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
贺云鸿没理他。贺霖鸿的脸又哭丧了,假装没看见贺云鸿皱眉,厚着脸皮继续看贺云鸿一笔一划地写:“为兄将出城去南方迎木头兄弟,若是欣妹来到京城,请耐心等候,不要轻举妄动。”贺霖鸿一愣,眼睛不眨地盯着贺云鸿的笔尖。
贺云鸿蘸了墨,又落笔:“贝三郎拥立新帝,此乃不智之举,贼子必会从戎兵处回城称帝,他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缉拿贝三郎,贝老爷已然伤残,贝府之倾,无人能挽。欣妹,我知你与其有过前约,但此时不能顾念私情!若木头兄弟未到京城,君千万不可贸然救人!贼子势大,城外敌兵雄踞,城内木头兄弟的力量极为有限,若君不思利害,因一念旧情而任性作为,则无异以卵击石,必然损耗木头兄弟可贵的实力。使木头兄弟日后无所依托,于大局有伤!请君务必听我一言,蛰伏潜藏,绝对不可动手,一定要待木头兄弟归来!为兄在此反复叮咛,切切!切切!”
贺霖鸿的眼里涌上了泪水,问道:“你怎么这么说?”
贺云鸿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了下砚台,贺霖鸿抬起手来,含泪为他研墨。贺云鸿垂下眼,沾墨写道:“我此去南边,生死未卜,若有再见之时,定与君戏言成真,当结连理。若无再见,也请君莫要过于愁伤,你我之间,缘分有限,虽然通信数月,但毕竟从未谋面。笔纸之交,非同现实,君并不知我实为何等样人,就是从此永别,君也无需太过遗憾。…”贺霖鸿看到此处,眼泪流下,忙举手擦脸。
贺云鸿又瞪了他一眼,继续写道:“乱世之中,君当以国家为重。君是心怀大略之士,若我真泯没于尘,就请君替我扫荡狼烟,还我河山,定可慰我在天之灵。”见到这几个字,贺霖鸿抽泣起来。
贺云鸿停笔,想了想,吸了口气,写道:“我不能在京城侯君,有负雅意,望君见谅。临行匆匆,帛短意长,再祈珍重,祝君一切都好,勿念,兄草上。”他落了五日前的日子,从玉珏中取出小印,按在了角落处。
贺霖鸿哭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贺云鸿等着白帛干了,找了个信封装了,封了口,在信封上写了“梁姐儿启,蒋”,才说道:“她是个讲情的人,也许看在勇王的份儿上,会来营救我。可是这个时候,如果勇王不回到京城,她做什么都没有用,还平白地浪费了力量,最好什么都别干。”他将信递给贺霖鸿。
贺霖鸿不接信,问道:“赵震呢?太子要是回来了,你为何不让赵震造反?”
贺云鸿摇头:“太子登基后,若是他马上投降,我想赵震不反也得反,几十万禁军在敌人眼皮下火并,太子打得过,就会将赵震消灭干净,可是他若打不过,他会开城纳降,让戎兵来消灭赵震!若是太子不马上投降,赵震就会等勇王来了再动手,迎勇王进城,废了太子,勇王登基,社稷稳定。那是最好的一种情形,所以我已经叮嘱了赵震,一定要等待勇王,他不能为我一人提前举事…”
贺霖鸿绝望地说:“你说过,勇王才万把人,城外有四万铁骑!勇王怎么能进城?!”
贺云鸿一叹:“我也觉得困难重重,现在她来了,许会想出办法…”
贺霖鸿盯着贺云鸿说:“三弟!既然她那么能干…”
贺云鸿一看贺霖鸿,目光冷冰冰的,刺得贺霖鸿的心都抖了,贺霖鸿乞求地说:“她建了密院,你们已经和离了,你去躲躲,你要不带着母亲一起去…他们发现不了。”
贺云鸿一笑:“怎么可能?”
贺霖鸿急切地说:“三弟,不要这么傲…”
贺云鸿摇头:“不是傲,这府里,有人知道我和她还有联系,若是我被抓,自然无人追究。若是我不在了,就会被盘问出来。”
贺霖鸿想起那时绿茗将信匣交给了母亲的事,对母亲说三弟与那个凌大小姐通信,这事弄得府中人尽皆知,后来还是父亲去了才了结。虽然没有定案,可大家都有这个印象。绿茗还在府中,找到她一问,她一定会咬定贺云鸿还与凌大小姐有联系,就是现在杀了她,也有灭口的嫌疑,欲盖弥彰!太子如果知道贺云鸿与凌大小姐还有联系,凌大小姐是云山寨的,而云山寨在京城有个玉器店,也不是那么大的秘密,有心人很容易就追到诚信玉店那边去。勇王府是诚信玉店的后台,那么贺云鸿与勇王就不是真的断了,勇王府也危险了…
贺霖鸿摇头:“我不想让你留下…”
贺云鸿微叹道:“只要他们抓了你们任何一人,说我不出来,就要杀了你们,我不还是得出来?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抓到,省得东躲西藏,那么没脸。”他再次将信递给贺霖鸿。
“可是,可是…”贺霖鸿接过信,贺云鸿打断道:“别‘可是’了,你怎么还没有休了二嫂?大嫂可是想回娘家?按理,你该找个姚家的亲戚,将母亲送过去躲几天。”
贺霖鸿沉重地叹道:“大嫂说,她愿入牢,死了也就死了…我这些天走访母亲几个外甥家,他们要么都不见我,要么说此时不想让母亲过去…”
贺云鸿说道:“那就旁边找个院子,让父亲母亲搬进去吧。”
贺霖鸿说:“我对父亲说了,父亲不想走。我到时让母亲去个院落,她总是好骗些。”
贺云鸿说道:“你安排吧,别让我操心了。”
贺霖鸿一下子又流泪了,连连点头,“好,好,三弟…”
贺云鸿又铺了一张白帛,换为右手持笔,写道:“殿下,弟与兄相识十数载,得兄关怀,又予我良缘,弟深为感激,恐今生无以为报了。现京城紧急,有贼手谕投降,弟以拖延时间为目的,拥立安王,以期保住京城不降。安王不可能斗赢贼子,其回城只以日计。弟怕不能见兄回城之日,望兄不要悲哀,以大局为重。”
贺霖鸿又出声哭,贺云鸿无奈地皱眉,不看他,接着写:“兄知我对…”他迟疑了片刻,写道:“我妻之情…”贺霖鸿流泪说:“三弟…”贺云鸿凝神写道:“若我不幸,我托兄长照顾我家人,再恳请兄长,千万莫要对我妻说破蒋旭图就是我。只需说寻蒋旭图不到,他定是死于去寻殿下的南下途中,尸骨无存。”
贺霖鸿一手捂了眼睛,泪如泉涌,简直不敢细想这其中的恐怖——他方才见贺云鸿在信中写了连理,表示凌大小姐在信上已经与贺云鸿私许终生了,若是凌大小姐进城来,知道贺云鸿被捕,但依了蒋旭图的话不救,日后倘若知道蒋旭图就是贺云鸿…贺霖鸿呜咽出声。
贺云鸿真受不了这个二哥,在这里这么打扰自己!紧蹙眉头匆忙结尾:“殿下,云之兄长!弟之所言,望兄长一定依从!不然弟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弟再三叩首,拜谢兄长厚爱,所欠情谊,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兄长!云鸿草书。”
在贺霖鸿的哭声中,贺云鸿表情不耐地封了信,也交给了贺霖鸿,说道:“你记住!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有空帮我对勇王提一句,说这是我最后的遗愿!让他别不当回事!”
贺霖鸿摇头:“三弟!三弟!…”
贺云鸿无奈地叹气:“别哭了!趁着天还亮着,快给勇王府送去吧!我算着,明后日太子就该回来了,但愿我有时间去看她进城。”
贺霖鸿流泪点头:“我会…会给你…”他拿着两封信,再也坐不下去,也不告别,用袖子掩着脸起身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贺云鸿将腰间的玉珏摘下,把小印放回玉珏,然后将头上的寒玉簪拔了下来,从脖间取出钥匙,打开了案子上的信匣,把玉珏,玉簪都放了进去,然后又锁上,这才出声道:“雨石。”
雨石进门,对在贺云鸿一弯腰,“公子叫我?”
贺云鸿点头:“我几日前已经给了你卖身契,也封了你银子,二公子给了你宅子了吗?”
雨石说:“给了!还给了我粮食,好多家具…”
贺云鸿说:“你今天就带着这个匣子出府吧。”
雨石脸耷拉下来了,要哭的样子:“公子,我能不能把这事托付给我弟弟,让他…”
贺云鸿皱眉:“你别胡闹!他才多大?!十二三岁?能给我收尸吗?!”
雨石一下跪了:“公子!我父母双亡,公子就是我最亲的人了!贺府对我恩重,让我能养活弟弟,求公子让我随您去吧!”
贺云鸿摇头:“这事你该明白对我多重要,你把这匣子和我一起埋了,就算还了我府对你的恩情,你我两不欠了!”
雨石哭起来:“公子!公子!…”
贺云鸿厉声道:“雨石!此时不能误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雨石抽噎着:“公子!公子!…”
贺云鸿将匣子递给他,雨石双手接了,贺云鸿一抬下巴:“马上出府!别再多话了!”
雨石把盒子放在一边,在头上郑重地磕了个头,然后双手抱了盒子,看着贺云鸿说:“公子放心,我一定做到!等我弟弟成人…”
贺云鸿摆手打断:“你如果做到了,就行了。日后不用再挂念我了!”
雨石大哭,贺云鸿特别不耐烦的样子:“快出去!一个两个的,都在我这里哭什么?!我得读书了!”雨石抱着匣子站起,哭着出门了,贺云鸿才出了口气,拿起案上的一本书,翻开读,可是久久没有翻页。那匣子离开了他,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贺霖鸿将信递到了勇王府,又去北城,按照余公公指定的城门,借着张杰殿前都检点的名头,定了次日上城的地点。贺云鸿怎么说也个户部侍郎,大家又都知道他与张杰拥立了建平帝,军将们都答应了下来。
贺霖鸿再回到贺府已经傍晚了。他先让人问三公子是不是在他院子里,知道三公子在,他才去见父母。
他累了,今天不忍再见贺云鸿。每次一见到这个丰神俊逸的三弟,想到三弟将要面临的黑暗,他就从心底感到沉重和负疚,深觉自己的无能!他奔走多方,打探人们的意向,发现大多数人此时都想明哲保身,不愿涉入朝局。更何况现在戎兵就在城外,亡国之难如悬顶上,谁有心思去为他人抗争什么。贺相已然身残,日后肯定无法再起,从利益上,也没人会为贺家下什么赌注。
贺霖鸿先去看了父亲,贺相虽然还躺着,可是伤口都已经不出血了。贺霖鸿低声问道:“父亲,到日子了,您想到别处避几天吗?”他过去就问过,父亲一向摇头,今天也还是摇头,抬手指了指地。
贺霖鸿向父亲说了些京城的情形,也没有多劝贺相——若是贺相失踪,太子不甘,如果要全城搜捕,那些买下的地宅储藏粮食的地方被发现了怎么办?把勇王府连累出来可怎么办?贺霖鸿想起当初凌大小姐说过的话——享受了荣华富贵,就得承担风险,现在就是担风险的时候了。
他又去看姚氏,姚氏也好了许多,正坐在桌子边。
贺霖鸿行了礼,让旁边的人都下去了,才说道:“母亲,这几天,有讨债的人要来我府闹事,您能不能到别处住住?”
姚氏一见这个儿子就气得牙根疼,现在他不会让自己随便打了,更无法和他好好说话!她哼了一声:“我怎么有你这么儿子?!怎么不是你死?!让大郎活着?!”她哭了起来。
贺霖鸿已经被悲哀和担忧压得疲惫不堪,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冷酷地说:“母亲若是不出府,怕是要受骚扰!”
姚氏哭着说:“我走!我才不想看到你!”
贺霖鸿说:“那我们马上就离开吧。”
姚氏说:“我怎么可能一个人走?我得带几个人!”
贺霖鸿摇头:“不行。”
姚氏生气得叫:“我怎么也得带两个陪房!她们知道怎么照顾我!”
贺霖鸿原来在那个院子里买了两个婆子,可是姚氏坚持如此,贺云鸿也不想吵了。他叫来了姚氏贴身的两个婆子,让她们扶着姚氏出了门,上了软轿到了府门,上了马车。
天色黑了,正好出门,贺霖鸿亲自驾了马车,将姚氏和两个婆子送到了三条街外的一个院子里。这是他买下的宅院之一,用的是罗氏陪房的名字,就是被追查出来了,也可以说是罗氏的私产。
有婆子们开了门,她们与贺府没有关系,也不知道贺府的事情,以为这里只是个平常的人家。
安置了母亲她们住下,贺霖鸿说:“母亲这两天千万别回府里了。”贺府一被抄,大家自然知道消息,姚氏也就会躲着不出来了。
姚氏心中隐约感到可能有事,但是她觉得该是贺相的事。她听下人说了,太子陷害了贺相和大儿子,难道太子要回来了?二儿子不明说出来,她也乐得不捅破。不然如何?要与贺九龄共存亡吗?她与他可没和好!她还恨着他!…若是过去她还等着他来赔礼,现在她见都不想见到那个面目全非的人,觉得他特别难看!那个文质彬彬行止端庄的夫君哪里去了?怎么能是这个嘴半张着没法说话已经没了眼睛的老残废?!她不认识他!
姚氏一辈子锦衣玉食,可突然间,过去有权有势的丈夫眼瞎了被割了舌,大儿子死了,一府的家产也没了,她觉得脸都丢光了!过去大家都说她嫁的好,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有三个儿子,风光无限!现在她算什么?成了一介贫妇!破落户!她可以想象那些认识她的人——过去的女伴,现在的世家祖母们,她看不起的朝官夫人们!会怎么在背后嚼舌头,会多么幸灾乐祸!…她别见人了!
她觉得她上了当!贺九龄骗了婚!那时姚家选了这个女婿,可是指望他飞黄腾达的!贺九龄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如果当初他说他要为国献身,变成个眼瞎口哑的残废,她会嫁给他吗?!没人拦着你献身哪!可是你别拖累别人!也得问问别人是不是想这么干!想为国尽忠,就不要结婚!若是知道他会落到今天这种惨状,她早躲得远远的了!
她真后悔!她是姚家的千金,掌上明珠,是要过好生活的。她小的时候不喜欢吃饭,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要载歌载舞地哄着她!当初娘亲说过,父母对贺九龄说要一辈子好好待她,贺九龄答应了!他自己也多少次信誓旦旦地说会让她一辈子如意,一辈子享福…他撒了谎!去年他让她如意了吗?那些他给了现在又没了的荣华,等于没给!她如今连嫁妆都没了!还不如嫁个知道该如何保住家人的高官呢!
姚氏心中充满了怨怒!那个引来祸事的山大王!无能负义的贺九龄!败家的赌徒二儿子!玩弄了她的罗氏!…连死去的大儿子,她悲痛之余,都觉得是他太愚钝!就是一向贴心的三儿子贺云鸿,也对她不那么孝顺了!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告退,不够关心她!…
在这里避避是应该的,在那府里,她都快烦死了…
贺霖鸿行礼告辞,姚氏扭开脸不看他。
贺霖鸿赶车离开院子,心中又气又苦。有谁会逼债逼到府里?这么拙劣的借口,母亲就信了,一句都没有多问,明显就是顺水推舟地躲出了府。
他让母亲出府是为了让三弟心里过得去,以免三弟又觉得是他连累了家人。三弟对母亲孝顺,知道母亲离开,大概会少些负担。照贺霖鸿自己的心思,他其实想和姚氏挑明了境况,告诉她现在贺家行将遭遇大祸的实情。但是如果这么说,母亲天天对着三弟哭哭啼啼,三弟最后的日子就没了平静。他也是个读书人,知道君子之风,讲究面对死亡要镇定坦然,他想让三弟闲适地过这几天。
可是今天母亲一答应出来住,贺霖鸿就知道这不是该不该瞒着母亲的问题,是母亲对父亲的心意问题!就是母亲不知道具体的情形,戎兵围城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父亲和大哥是被北朝和太子害了!这些事,没人瞒着她,可是她做了什么?!
大嫂那么计较的人都说要与夫同丧,姚氏竟然不与父亲在一起。虽然他们过去的一年里一直不和,但是前面有过三十多年的夫妻之情!父亲是怎么宠溺姚氏的,别说贺府,京城都有名,那都不算了吗?
那天父亲被抬回来,母亲一见就昏倒了,他还以为母亲是心疼父亲,可是母亲醒来后只去见了父亲一次,却没对父亲说一句话!贺霖鸿在一边看到母亲对着父亲的脸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还觉得自己看错了!那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去看过父亲。他与三弟每日都要去给父亲喂吃喂喝,三弟自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都不会照料自己,这些天都笨笨地为父亲擦脸擦手。而母亲作为妻子,竟然连一次水都没有给父亲喂过!
如果说母亲在别的事情上糊涂,贺霖鸿可能会觉得是因为她不明真相,所以不懂事。但是见到母亲对伤残父亲的冷漠态度,贺霖鸿的心凉了。
他终于发现,父母三十多年的美满婚姻,是靠着父亲一直做着高官,又顾念着姚家当初的帮助而对母亲百般溺爱而维系着的!母亲只需坐享其成,无需贡献什么!
难怪母亲对三弟那么超乎寻常的偏爱,她心里没有珍爱过自己的夫君!过去的一年,她肆无忌惮地谩骂父亲忘恩负义,因为她一直牢记着父亲是靠着她娘家才做了官!父亲当初攀了高枝,无论他后来多么权重,也总被母亲看低了一头。难怪她只记恨着父亲不再惯着她了,对重伤的父亲毫无怜悯之心…
贺霖鸿为父亲不值:三十多年,宠爱了一个根本不珍惜不尊重他的人!他为全家人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照顾不值:母亲常年随心所愿,根本不懂体谅他人的苦衷,没了宽和仁厚之心,变成了一个自私到了极点妇人!其实,在凌大小姐来之前,不早就有了种种征兆吗?母亲对没有孩子的罗氏百般指责,一次次往自己院子里抬人,一点不给她脸面。她对自己随意呵斥,从没有顾及过自己的感觉。她为了一己之怨,简办了三弟的大喜婚礼…
积沙成塔,现在,母亲抛下了父亲跑了不说,都没有想到该保护她最爱的儿子!
他赶着马车流泪,为父亲哭,为三弟哭…可是最后,他也为母亲哭——这么一个心中没有他人的人是多么孤独,母亲一生都不会快乐了…
他不知道他走了以后,两个陪房服侍姚氏就安歇。其中一个陪房,就是绿茗的婆婆。她的儿子前夜喝得大醉,又打了绿茗,绿茗气急了说要早晚要杀了他,这个婆子听见了,就挑唆着儿子更使劲地打绿茗——这小蹄子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威胁她的儿子?
这个陪房跟着姚氏突然搬这个院子里来了,不明白缘由,很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她只有这个独子,万一今夜又喝醉了…
她小心地问姚氏:“老夫人,咱们怎么出府了?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能不能回去拿一下…”
姚氏说:“府里大概要出什么事,你先等等,别回去了。”
这个婆子表面应了,可是心里打鼓——能有什么事?现在天晚了,明日一早她得想法回一次府里,至少要告诉自己的儿子也出去避避…
贺霖鸿再回到府中,天已经全黑了。他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院落,开始恐惧他必须要办的另一件棘手的事。
他曾经几次和罗氏提起要先休了她,结果这么多年温顺的罗氏就又哭又闹,拿着绳子上吊,举着剪子要自杀,还告诉他如果想偷偷写了休书往衙门里放,她知道了就一头撞死在贺家门前。贺霖鸿最怕女人这么蛮干,每次都败下阵来,没写成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