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心中虽有些叹服,面上却也未显出什么异色,只是迎了上去,对着谢夫人笑容满面道:“自打前次从姐姐府上回来到如今,天天的就听瑜丫头在我面前不停念叨你家柔丫头和两位京中来的妹妹,我就寻思着该是怎样的妹妹才会叫我家瑜丫头这般上心。此时一见,方知果然和你家柔丫头一样,个个都像观音身边的玉雪人儿。姐姐你真当是个有福的。只是怎的不早些带了孩子们过来玩耍?莫说瑜丫头,便是我也日日盼着呢。”
江氏这话,既褒了那侯府和将军府的小姐,又抬了谢铭柔,谢夫人自然乐意听,命仆妇递上随礼,二人寒暄了几句,这才当先往里面去。到了待客花厅坐定,上过茶盏,谢铭柔带了谢静竹和裴文莹向江氏见礼。初次见面,江氏自然精心备了见面之礼,都是温润美玉。因了谢静竹在守孝,故而荷包里的是块作挂件用的白玉圆璧,通体莹润,璧上浅浮雕了只云中芦雁,翔浮欲飞,栩栩如生;裴小姐的是块镂空凤穿花璧,璧面镂刻了只展翅翔凤,衬以缠枝牡丹,葳蕤生光。谢铭柔亦得了个装有描金玉佩的荷包。三人齐声道了谢。应了谢夫人之请,一行人又去随禧园里探了阮老太太,出来后江氏便陪着谢夫人继续闲话,明瑜领了谢铭柔三个往自己的漪绿楼去。明珮早整装等候在那里,一道赏玩了些瓷器书画,明瑜见裴文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晓得她必定是想去从珍馆了,正要开口,不想一边明珮却与谢静竹正在提刚前几日从自己那里刚得去的那沙钟。
“……一到整点,匣子的门就会自己弹开,出来个敲鼓的木娃娃,极是有趣……”
明瑜见她说得洋洋自得,有些卖弄的意思,暗叹口气,出声阻道:“不过是寻常之物,谢家妹妹什么东西没见过,也值得这么搬弄出来?没得叫客人笑话了。”
明珮这才收口。只谢静竹却是被勾出了兴趣的样子,连谢铭柔也嚷着定要去看,明瑜无奈,只得带了往明珮的问翠楼去。刚步入屋子,恰逢了整时,果然如明珮方才所言那样,匣里的门弹开,出来个打鼓的小人,鼓毕又退回闭门,连裴文莹也看得目不转睛,遑论谢静竹,谢铭柔更是连声赞妙。
“姐姐若觉着尚可入眼,叫个丫头抱去了便是。”
明珮极是大方道。
明瑜踌躇了下。
这东西若是自家本就有的,送人自然无碍,只却是杜若秋的一番心意。从她的漪绿楼挪到问翠楼倒无大碍,如今这般大喇喇送人,却有些不妥。只明珮已然说出了口,却不好再阻拦。见谢铭柔已是笑嘻嘻拍手道:“好极,好极。我正喜欢得紧。只是我比你年长,怎好意思白要你的东西。下回你去我那里,看中什么只管开口,也算礼尚往来。”
谢铭柔性子烂漫直爽,与明瑜姐妹又熟,故而不似一般小姐那般扭捏,想什么便是什么。明瑜见她都这般开口了,只好叫明珮屋里的丫头把东西收了,抱到谢家停在大门外的马车上去。
“正好一道过去了。今日来,本就是要去你家从珍馆的。再不去,我堂哥怕是要等得不耐烦了。”
谢铭柔性急,说完已是风风火火当先朝外而去。明瑜听到她最后一句,有些惊讶,看向了谢静竹。谢静竹点了下头,低声道:“哥哥晓得我们姐妹几个今日跟了婶娘出门,特意一路护送过来的。方才晓得你迎出来,为避嫌这才没随了我们一道进来。想来此刻已是见过你母亲了,如今应还正在那里等着吧。”
谢醉桥,昭武将军府的嫡长子,裴泰之的表弟,十四岁就在皇家猎场射箭竞技中夺魁,将门虎子,名扬金京。十六岁被正德皇帝钦点为御前侍卫,恰这一年他母亲病去,守孝三年。三年后回归,次年二十岁时被提为侍卫统领,正德帝亲自赐婚荥靖王小女谷城郡主,本该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偏这年秋,正德帝微服出巡,路上突遇刺客,谢醉桥奋勇护驾,手臂不慎被喂了剧毒的箭弩擦破,路上救治不及,竟致殒命。正德帝哀恸不已,回金京后追封为英烈上将军,谥忠武,叫人扼腕叹息。
明瑜的脑海中迅速闪出了前世里关于这个人的所有印象。他被谥为忠武的那一年,明瑜才十四岁,那时尚未嫁入靖勇侯府,所以这些浮光掠影般的消息,都是后来她嫁到裴家后偶然听来的一鳞半爪。对自己丈夫的这个英年不幸早逝的将军府表弟,当时她除了喟叹几声外,并无别的任何感触。但是现在,明瑜突然有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她清楚自己以后的命运,所以现在开始要努力改变。她也清楚这个叫谢醉桥的人以后的命运,但他自己却不知道。现在,这个人就等在外面,等着护送他的妹妹们去她家的从珍馆……


15、第十五章 …

“阮姐姐?”
谢静竹见她有些发怔,轻轻叫了声。
明瑜回过了神,哦了一声,急忙撇去了方才的思绪。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旁人而已,何须她多想。
明瑜一边随了前头几人下楼去,一边命人去知会一声江氏和谢夫人。没一会,就见谷香过来笑道:“谢家太太叫我给两位姑娘传个话,说有你们哥哥护送,她就放心不跟去了,和我家太太正在兴头上呢,叫姑娘们自己小心,早去早回。谢家公子如今就在南门外的马车边候着呢。”
一行人被丫头仆妇簇拥着到了南门,江氏早命人特意备了辆大马车,里面茶架书格一应齐全,十分舒适,谢铭柔三个上去,同坐了位裴府里出来的看护嬷嬷。明瑜依稀还认得这嬷嬷,姓丁,是侯府王老太君身边的得力人,从前与自己并无多大来往。
跟去的丫头们分坐在后面的两辆上。明瑜两姐妹也自己坐了一辆,待都妥了,要随行过去的柳大管家吆喝了一声,驾车的挥动马鞭,一排车子在家仆的护卫之下,缓缓朝意园驶去。
方才谷香说那谢醉桥就在南门候着,只明瑜出来时,并未见到边上有陌生男子,想是又避让了去。一路之上,明瑜稳坐在马车中,只明珮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悄悄掀开罩着的窗帷朝外东张西望。明瑜隐约猜到她大约是想看下那谢家公子什么模样。第三回见她扒开窗帷,又把头凑过去的时候,重重咳嗽了一声,明珮吓了一跳,回头见明瑜正皱眉盯着自己,讪讪笑了下,终于坐直身子不再张望。
两刻钟不到的功夫,意园便到了。大门前旁人都已被肃清,立了早安排好迎接的两排仆妇。谢家姐妹和裴文莹各自被扶下马车,明瑜便带了几位小姐入内,到了当照壁用的那座高大假山旁时,忽听身后隐隐传来柳管家的说话声,回头远望去,见几十步开外的大门旁,柳管家正和一人说话。那人只见个背影,黑发束玉带,手牵马缰,长身而立,披着的大黑氅正鼓满了风,带得袍角猎猎拂动。
不过只一瞥之间,明瑜已猜到这少年应是谢静竹的兄长谢醉桥了,也没多看,回过头拐过了假山,便往从珍馆的方向过去。
此时初冬季节,入目所见并无盛夏那般浓翠,只远眺望去,视线比起草木繁盛之时却要空阔不少。亭台叠着楼榭,曲廊搭通飞桥,这一步还是开得绮丽的碧紫色荷莲菊,下一步却见金黄落叶随风萧萧;道旁园圃里踱着毛色亮泽的仙鹤,桥底水面下游荡了交颈的雪白天鹅,一路所见,别有一番意趣。
从珍馆里前后二楼,藏书百橱,不下万册,分门别类一架架排设,经史子集、诗歌词赋、天工农医画谱,古时流传而下的各类珍本善本,甚至连梵文典籍也有。因了如今佛教大盛,连当今太后也潜心礼佛,因而大昭国与西域之地往来不断,如今馆里就供了位从西域游历而归的人,致力于翻译带回的梵经,明瑜从前还跟着学过些梵文。
谢铭柔对书典兴趣不大,不过随意走动看下而已,裴文莹却是流连许久,挑了不少的书,直到那丁嬷嬷过来催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明瑜看了眼她挑的书,很是散杂,有诗词,也有笔记和画谱,便叫丫头收拾了带走,却被丁嬷嬷拦住了丫头,笑道:“还是让老奴来吧。”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自己动手一本本地装进了边上的书篓里。裴文莹冷着脸站一边不动,神色间有些不满,却也未说什么。
明瑜顿悟。知道靖勇侯府规矩大,虽放裴文莹离京,身边却还时刻要跟着个教养嬷嬷。这丁嬷嬷想必是怕裴文莹看不当的书,这才假托收拾的名义,自己一本本地先查看,难道裴文莹会满脸不快。
丁嬷嬷全看过一遍,见并无什么不合宜的,这才都放了进去,笑道:“收拾好了,叫樱梨提去吧。”立时便有个紫衣丫头来拿。
裴文莹冷笑道:“丁嬷嬷好仔细,回去了不如你一本一本念了给我听,如此岂不是更周全。”
丁嬷嬷被讽,神色却是如常,只是笑道:“姑娘在外,不比家中。老太君既命老奴仔细照看姑娘,老奴自然不敢辜负,万事求个稳妥。”
裴文莹哼了一声,当先朝外而去。谢铭柔和谢静竹对望一眼,又看向了明瑜。明瑜略笑了下,一行人出了从珍馆,仍是照老路出去,到了门前对着的那大假山前,丁嬷嬷朝明瑜微微打了个躬,笑道:“今日实在叨扰姑娘。几位姑娘过来也有些时候了,这就该回了。方才出来时,老奴已经与谢家夫人提过,不回姑娘府上了,径直叫谢公子护送回去便可,姑娘请止步。”
明瑜晓得这丁嬷嬷有王老太君傍身,只怕连谢夫人也要让她几分,自然不多说什么,含笑应了,与谢铭柔几个道了别,目送她几个人被丁嬷嬷和一干丫头们簇拥着登上了停在大门外的马车,直到马车粼粼而去,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阿姐,这丁嬷嬷不过是个下人,竟也敢对裴小姐这般无礼,偏那裴小姐竟也忍了下来。若换作是我,早发作出来了。”
二人坐上马车回荣荫堂的路上,明珮啧啧道。
明瑜看她一眼,心中再次暗叹一声。
她经历过前世的种种悲苦,如今在心中,把自己的至亲之人看得极重。明珮虽不是她胞妹,却也是自己父亲的女儿,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只会与她划清界限以求个清静。晓得她浮躁浅薄了些,前世里后来因为这性子,也几番惹出了些是非,差点带累了自家的名声。本是想慢慢劝导过来的。如今一想,对她这样的性子,一味怀柔只怕未必全有用,趁她年纪还小,适当的管教也是该有的。见正好提到了今日那丁嬷嬷,便道:“你当裴小姐这般,是因了畏惧丁嬷嬷的缘故?那丁嬷嬷地位确实远不及裴小姐,只她身后的人却是侯府老太君。这样的人家最讲规矩,裴小姐再高贵,也断不敢跟规矩作对。”顿了下,又正色道,“说到规矩,祖母前些天又在我面前提了下,叫我要好生带着你些。我们家虽不及她们那般的门第,只该有的规矩也是不能少的。前些时日我顾着家中杂事,没怎么顾你。明日起你跟我每日练一个时辰的字。慢慢练字,有助静心定神,脱去些浮躁之气。”
“我哪里浮躁了?你前次教我的道理,我都还牢记在心呢。”
明珮嘀咕了句,瞧着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
明瑜微微皱眉,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有些严厉起来。
“过来马车上时,你数次往窗外瞧来瞧去,当我不晓得你心思吗?女孩家这般窥探一个陌生男子,若是落入人眼,只会说我们家出来的女孩少了规矩,连带爹娘也遭人耻笑。”
明珮的脸微微一红,低声辩解道:“我没见过京中高门子弟,这才好奇了些……”
“爹娘对我们姐妹一向宽坦,只我们自己更不可松懈。回去我禀下母亲,去访个好的教习嬷嬷过来,慢慢教你些规矩。”见明珮惊讶地抬眼,仿佛还想争辩,摆了下手,“就这样定了。往后你就晓得这是为你好。”
明珮晓得这个姐姐如今在家中说话有些分量,见她态度坚决,晓得已无寰转余地,心中虽有些不愿,也只好怏怏应了下来。
明瑜回了荣荫堂时,江氏正刚送走谢夫人,便对江氏略提了下几个人去从珍馆时的事,只说一切都好。末了又道:“娘,明珮如今也慢慢大了。我想着托人寻个教习嬷嬷过来,教导她一些规矩。你瞧可好?”
江氏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道:“珮丫头也是个聪明的,只是性子散漫了些,我从前也疏于管教。难为你竟想得周全,多学些规矩自然是好的。”沉吟了下,笑道,“少不得又只能麻烦谢夫人。明日我修书一封叫人送去,托她寻访下有无从前宫中出来的人。”
明瑜笑道:“我也正这般想。若有宫中出来的老人最好。”
江氏第二日果然叫人往谢府送去了书信,谢夫人阅后,当即回了信,一口应承了下来。此后一段日子,明瑜照旧帮着料理家事,每日里不忘抽空督导明珮习字,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十一月底,江氏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小腹处一日日大起来。这日收到阮洪天命人带回的家书,说梧州的事已毕,因了快年底,顺道又去了趟临近的蒙州,再小半个月就能回,这趟回来后,年前年后就再不出去了,定会在家陪着江氏到她生产。
阮洪天一去数月,江氏本有些思念丈夫,收到了信,心中自然欢喜,打发了人给随禧园里传去口讯,自己便拿着信看了又看。明瑜陪在一边,也是欢喜。只是心中却总有些恍惚,隐约觉着家中仿佛要出什么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加上快年底了,荣荫堂事情更多,这个人找了,又下个人过来,每日里忙得如陀螺转,慢慢地也就放了下去。
再几日,明瑜大早醒来,见春鸢进来,手上拿了个汤婆子捂到她脚端,又呵了下手,从个十屉柜里拿出件去年制的大红厚缎银貂褂,笑道:“前几日天色骤寒,我就想着今年不定会比往年早下雪。今日起身之时冻得慌,一看外面果然竟真飘起雪,虽小了些,只地上也积得踩下去一个脚印呢。老太爷年年都要到西岭山梅峰画梅,今年怕是要早了……”
明瑜一惊,披了件衣服便到窗前推开窗格,见一夜之间,远近青灰的瓦棱屋脊之上都已积白,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絮,迎面一阵寒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姑娘仔细冻了。”春鸢急忙过来闭上窗格,转头见明瑜立着不动,目光有些呆滞,吓了一跳,急忙轻轻推了下她,“姑娘怎么了?”
明瑜回过神儿来,终于想起了前些时候困扰了自己几日的那件事情。
外祖江夔膝下只有江氏一女,如今已年过五十,独自居于毗邻江州的孟城祖宅中。阮洪天与江氏早几年怕他一人孤寂,时常提起要将他接来江州一道过老,只他性子颇为古怪,竟不愿与女儿女婿同住。明瑜早几年常去孟城小住,跟他学画,与外祖感情很深,江夔对这外孙女也极是喜爱,时常赞她画有灵气,祖孙二人相处之时,每每怡然自得。前世里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传来了凶信。缘由是个意外。原来今年雪下得早,孟城西岭山梅峰之上的梅花提早绽放,江夔应了山中寒清寺住持了因和尚之邀,过去暂住画雪梅。不想探梅回来途中,山道雪厚,一时脚滑,边上仆从拉扯不及,跌入了涧坑之中,重创出血。待要送去救治,偏又逢了积雪拥住出山的山道,如此耽搁了下来,待第二日出山时,已是迟了,溘然辞世。消息传来,那时正是腊月中,荣荫堂上下因了这意外的丧事无心过年倒是小事,江氏因了伤心至极,奔丧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稳,卧床养了一个月多才见好,当时情况极是凶险,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
虽天寒地冻的,明瑜后背却登时绽出了层冷汗,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穿了衣服洗漱完毕便往江氏那里去,心中暗骂自己竟会如此糊涂,这样的大事都没早早想起。
明瑜过去之时,江氏刚起身,屋里的蕉叶三足火盆里笼了银炭,丫头正往她房里送早点,江氏急忙叫另添副碗筷。
“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不多睡一会?正好过来一道用些热粥,暖□子。”
明瑜坐江氏对面,见桌上摆了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玉糁羹,一碟玉兰片,一碟香芃丝衬着鱼片卷火腿,又一屉碧绿的裙边翡翠鬼蓬头。
“这些日子累到你了,下巴颏都尖了。这鬼蓬头的皮掺了绿豆粉,擀得极薄,馅料也是你爱吃的虾仁香米,浇了鸭笋熬的鲜汁,味道还不错。正想叫人往你和明珮屋里送过去一些,你自个过来了最好,快趁热吃。”
江氏夹了个放明瑜碗里。
明瑜咬一口,果然皮薄馅美,汁水满溢,却哪里还有胃口,不过吃了两个,便放下筷子,看着江氏道:“娘,长久没去外祖家了,我有些念外祖,今日想过去探望下。”
江氏未料她突然开口会提这个,有些惊讶道:“快年底了,你外祖家是要走一趟的,前些天我自个早备妥了年礼,正想等你爹回来后,叫他过去一趟。你要么再等几日,等你爹回来后再与他一道过去。”
明瑜急忙摇头:“娘,我昨夜突然梦见外祖,他老人家说极想念我,说有话要说。我醒来竟觉仿佛真的一般,这才大早地就过来禀。”
江氏想起自己前次与老父通信还是小半年前了。他身子虽一向安康,只上了年纪的人逢了这乍寒天,变数极大,指不定就会有变。又见女儿说得严肃,心中便有些惴惴起来,踌躇了下道:“本来放你去看下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正逢了雪……”
“娘,现在出门紧赶的话,傍晚就能到了。这雪也不大,多套匹马就可,不碍事。看了外祖,我才放心。”
明瑜急忙道。
江氏沉吟片刻,终究也是放心不下自己老父,终于叹道:“你这孩子,被你说得我也有些虚了,恨不得自己立时就过去看下。罢了,叫柳管家送你过去,多挑几个家人跟着,顺便把年礼也捎去。见了你外祖,就说我一切都好,待你爹外面回来后,他再亲自过去拜望他老人家。”
明瑜见江氏松口,吁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江氏也无心再用早饭了,叫人把柳胜河请了来,细细交待了一番。柳胜河听得是要送大姑娘到孟城老太爷那里,虽有些意外,却也忙一口应了下来道:“太太放心,必定把姑娘早早送到,再早早回。”

16、第十六章 …

明瑜上马车之时,雪本来已经渐止。只是往北出了城门后没过片刻,便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官道之上积雪越来越厚。车厢里燃了暖炉,明瑜与跟了出来的春鸢和周妈妈同坐,除了有些颠簸,倒也不是很冷,心中却焦急万分,恨不得立马便插翅飞到孟城,好拖住外祖不让他上山。到天擦黑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江夔所居的白鹿斋,门扉却紧闭,柳胜河用力拍打,半晌才见门被打开,余大有些不耐烦地探出了头。
余大是江夔身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大约是伺候主人久了,性子也被传染得有些古怪,除了老主人一家,平素不大爱理人。此时原本正窝在屋子里一碟花生米一口老酒地逍遥着,忽然听见外面大门口隐隐又传来拍门声。因了傍晚已经接待过一个访客,还安排住了下来,此时便有些不耐烦了。本想不理,只门口的人非但不走,拍门声反而更急促,没奈何这才起身披了件皮袄,挑了灯笼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晃晃悠悠穿过竹丛甬道去开门。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七八个人牵马而立,头上肩上积满了雪,老眼昏花地也看不清,正要张口询问,忽见前头那辆大马车上被扶着下来个人,个子有些小,凑头正要再看仔细,那人已经匆匆到了自己面前,随即听到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余老爹,我外祖可在家?”
“大姑娘!”
余大立刻认出了这声音,酒意也一下去了不少。稍稍打高了灯笼看去,见这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似有些紧张的样子,果然便是阮家的瑜大丫头,一下又惊又喜,急忙大开了门,一叠声地不住念叨:“许久未见大姑娘了,老太爷这几日正在念呢。不想竟然就过来了。可是巧了!”
“余老爹,我外祖在家吗?”
明瑜见他念叨不停,若从前,自会陪他说几句话,只此时却没这心情,忙打断了他,再问一句。
余大这才笑眯眯道:“说来又真不巧了。老太爷见下雪,说从前与寒清寺了因和尚约过逢雪便上山探梅,一早就叫半青背了画箱上山去,不晓得要住多久才回来。”
“糟了!”明瑜脸色微微一变,轻轻跺了下脚,“这就快上山去!”
边上柳胜河和余大都望着她不动,有些不解的样子。
“姑娘你这是……”柳胜河犹豫了下,终于开口劝道,“天色已经黑了,便是现在照着灯笼出发,只怕也要到半夜才能到西岭山脚,乌漆漆一片又下着雪,如何上山?姑娘便是有急事,也须得等明日才好。”
明瑜抬头望了下昏黑的天际,面前雪此时便如扯出的棉絮般乱舞,晓得柳胜河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也好。只能明日一早再去了。大家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又冷又饿,余老爹,烦请你叫厨娘烧些热饭菜热水,吃饱了早些歇下消乏,把马也喂下。”
柳胜河急忙道谢,余大闩了门,进去呼喊厨娘不提。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从前过来惯住的江氏旧日闺房中,春鸢与周妈妈一道擦扫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铺了带来的衾盖,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饭,虽则也是满身疲乏,却毫无睡意。独自对着的灯火出神片刻,便叫粗使丫头将余大唤来。“余老爹,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余大道:“姑娘也晓得老太爷是个喜清静的,这地离城中有些路。离此二十余里倒住着个跌打土郎中,附近乡邻有个摔打都叫他给瞧,倒也没听过医死人。”
“我叫车夫套马,你唤个识路的小厮带路过去将他请来,明日一道上山。”明瑜道。
余大愣住,嘴巴微微张着道:“这……,姑娘连夜请郎中上山做什么?且天黑雪大,怕那郎中不愿来。”
“银钱多多地给他,定要请他过来。记得叫他务必要备好跌打药再来。”
余大虽不解,只也去唤小厮了。明瑜叫周妈妈寻了柳胜河让套车送那小厮去请郎中。周妈妈回来后道马车已经出去了,说完便瞧着明瑜上下打量。
明瑜晓得自己这举动有些叫人费解,想了下,便笑道:“雪大路滑,山中道更难行。叫跌打郎中来一道去,不过是求个有备无患。”周妈妈这才释然。
明瑜未睡,一直等着小厮到了亥时。不想那小厮回时却只带了一包金创止血药,说今日路滑,时有人跌倒,郎中从午后就被人叫去未归,那小厮等了片刻不见人,怕这边等得急,便包了些药回来先交差。
“姑娘莫急,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下,若他还无,小的就去城里请。”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见明瑜面露失望之色,虽觉着她这举动有些小题大作,只也急忙又这般一口应承道。
明瑜无奈。出来时急了些,只盼着外祖还在家中能及时拦住他,一时未想到将跌打郎中一道带去,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春鸢递了些赏钱给小厮,因夜实在已是深了,便叫人都歇了去。
周妈妈与春鸢一道服侍明瑜睡了下去,自己两个到了外间铺子上也躺下了,低声对春鸢道:“我总觉着大姑娘自打前次落水捞回来后,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心思仿佛沉了不少,好些事竟比我想得还要周全,且有些叫人看不明白。就比如此次过来探望老太爷,我总觉着有些非比寻常。要说你是日日跟她身边的,你自该比我更灵清。”
春鸢打了个呵欠,含糊道:“是比从前稳重了。只这不是好事吗?姑娘本就是数一数二聪慧的人,从前不过心思散漫了些,如今经那大难,晓得事理罢了。我倒更喜如今的姑娘。”
周妈妈点头称是,二人又念了几句别的,倦意袭来,很快睡了过去。
明瑜躺在里间,模模糊糊听外面周妈妈和春鸢叨咕了几句,四周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窗外雪打竹枝的轻微扑簌声也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