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锦靠在椅背之上,神情萧索,慢慢道:“鸟尽弓藏,古来皆然。你年岁不大,于前次京中变乱时却立了大功,我如今又枉搏几分虚名。你我虽问心无愧,却也怕众口铄金。你有这样的想法,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只是……河西那里不比金京繁华,更不似江南,你倒无碍,你媳妇自小是娇养大的,可受得住?”
谢醉桥道:“阿瑜早知道我的想法,与我心意相通。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父亲你和静竹妹子。我们若去了河西,撇下你们,心中委实难安。”
“我前几日刚收到亲家阮老爷的书信,”谢南锦笑道,“他晓得我眼睛的事,邀我下江南长居,道太医既然无法,他会留意各地名医。我这双眼睛能不能再看见东西,自有天定,我亦不会强求,只对阮老爷的提议倒颇有兴趣。前次代你提亲时下过一趟江南,见风物确实宜人。从前东奔西走,哪里安定得下,如今托了这双眼睛的福,不如借机回去定居,也好陪伴你母亲。至于静竹……她过了年也十四,再陪我两年,江南地灵人秀,寻个合适的人家好生嫁出去,我也算了桩心事。”
谢醉桥踌躇了下,终于还是看着父亲,诚恳道:“爹,静竹迟早是要嫁人的,我和阿瑜也不能长伴你身边尽孝。儿子听阿瑜说,前两日太后宫中又来了个嬷嬷,赏了阿瑜和芝儿不少年礼。爹若是……”
“醉桥,爹晓得你的意思,只是,”谢南锦打断了他话,道,“你推去皇太孙太傅之职,意欲远离京城,不过是不欲与皇家有太多干系。儿子如此,做老子的,又怎会与皇家公主牵扯上关系?我已修书一封交给阿瑜,过几日她随旁人一道入宫拜贺之时,代我转呈太后,谢过天恩便是。”
谢醉桥见父亲说话时神态轻松,口气却很坚决,暗叹口气,不再说话。
***
旧年的最后一日。明瑜着了吉服,随朝中命妇们一道入宫贺拜。到太后宫中时,敬上了早备好的贺礼与书信。待礼毕后,便告退辞去。行至宫门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赶了上来叫留步,回头见是松阳公主,正面上含笑过来,忙停了下来。
明瑜已经猜到她这般赶来,必定是因为自己代为转呈的那封信。虽未看过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隐约也能猜到些内容。二度被拒,她神色仍是这般从容,心中有些纳罕,面上却未现出什么,只是立着待她行近,恭敬见礼。
松阳公主道:“不必多礼。”又屏退了左右,只剩她与明瑜两个。
松阳公主看向明瑜,微微笑道:“我与你虽无什么深交,只当初一见你,便觉如故。我听说你要随你夫君年后一道赴河西任职。河西虽不比京中繁华,只那里天地广阔,能陪在你夫君身侧,想必你也是甘之如饴的,实在叫人欣羡。”
明瑜笑着应了几句,忽然听她叹了口气,仿似自嘲道:“我这般不顾脸皮地贴上去,偏人家还不领情。你心中有些轻看我吧?”
明瑜一怔,没想到她说话这般直白,忙摇头郑重道:“公主敢于随心而行,我心中十分钦佩。”
松阳公主摆了摆手,笑道:“什么钦佩,不过是我脸皮比旁人厚了三分而已。”又凝视她片刻,面上笑容渐渐消隐而去,叹道:“我晓得他对你故去的婆婆意重,这才屡拒于我。只越这样的男子,我便越是稀罕。我早立誓,此生若非得遇勘嫁之人,宁可孤寡到老,也绝不再胡乱另结姻缘。他前次用边事未定,无暇顾及私事的借口拒我,这次又致信我母后,道自己双目有疾,非我良配,又说要为你已去的婆母守陵,以补从前未尽之责。我既已经认定了他,他若以为我会因此而退却,那便是真错看我了。莫说三年守陵,便是五年,十年,我也等得下去。这三年里,我自不会再去烦扰于他,待三年之后,我再去江南,亲自问他。”
她说话时,起先面上还略有怅惘之色,渐渐却又带出笑意,目光闪亮。
明瑜方才对她说钦佩,多少还有些客套的意思。此时却是真的了,想了下,便道:“公主方才之话,可要我代你转给我公公?”
松阳公主略微摇头,道:“谢家男儿,如玉谦润,却自有种顶天立地的风范,最叫女子倾心。我方才对你说这些,并非是想你代我传话。只是见了那信,心中觉得闷,想寻你说下话而已。他既存心为亡妻再守陵三年,我此时再在他面前多说什么,于你过去了的婆母也是种不敬。有什么话,等三年后我再亲自跟他说便是。”又端详了下明瑜,含笑道:“我过完年后便会离开京城回我封地,想来也没机会再送你了。临别之际,无以为赠,唯愿你二人神仙眷侣,到了那里万事顺心。”
明瑜谢过了,目送她离去。望她背影之时,心中一时感触万千,直至那纤娜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这才微吁口气,转身而去。
***
入春,昭武将军府里一番忙乱,先是每日里不断有京中官员前来相送,待人情完结,便是上下家人的去留安排。鲁管家奉命留下守着宅邸,安妈妈虽愿到江南随伺老爷,只考虑到她年岁已高,给了一笔丰厚银钱,送她去了儿子那里颐养天年。谢家的护卫中,高峻与高弦兄弟二人随谢南锦到江南,剩余人都与家人一道随谢醉桥到河西。
柳向阳立下军功,升任骁骑尉,春鸢两个月前也生了个儿子,自然要随谢醉桥和明瑜一道赴河西去。
二月,理完了京中诸事,被赐过宫宴,谢家人终于往江南而去。
此趟南下,一是送谢南锦,二来,也是谢醉桥陪着明瑜回娘家。去过江南,他们便要带着半岁大的儿子往河西赴任。
阮洪天与早两个月前回了江州的江氏得知了此事,等到谢家人到了那日,亲自到码头相迎。同去的还有闻讯特意赶来的谢如春一家人。众人见面,分外亲热。
明瑜在娘家盘桓的数日,阮洪天和江氏想到往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女儿和外孙,恨不得把这几天当几年来过,百般疼宠都嫌不够。
谢翼麟和谢铭柔兄妹年后都各自已经订了亲。谢翼麟娶的是淮南道台府上的小姐,谢铭柔的夫婿乃是今科榜眼杨其宗,谢如春正是他的恩师。江南人氏,祖辈虽无出过大官,家道却甚是殷实,杨其宗年岁不过十八,才学过人,人品亦端方,前途无量,谢如春与谢夫人对这个年轻人极其满意,当即就订下了亲事。
明珮如今已经十四,出落得极好,举止也脱尽了早些年时的跳脱。明瑜自嫁人后,每次往家中寄家书时,必定不忘亦单独寄她一封。记起她当年似乎对谢翼麟有过心思,如今再看,见她似乎也早淡了,这才放心。挑了个空,特意备了一匣子宫中出来的首饰宫花送她,抱了儿子与她闲话。
明珮见芝儿玉雪可爱,便抱了坐自己腿上,逗他玩笑。芝儿朝她吐泡泡,沾了她一脸的口水。若是从前,她即便面上不敢现出,神情必定也会不快,如今明瑜见她却不过笑着拿块帕子擦了下脸,忍不住笑道:“二妹,你果真长大了。”
明珮一怔,忽然望着明瑜狡黠一笑道:“阿姐,我晓得你一向对我好,我也晓得你的心思,时常煞费苦心地提点我。说起来我真要谢谢阿姐了。自打阿姐嫁了姐夫这样的男子后,我就晓得了一件事,我往后的婚事,可选择的余地极大。刚过年后,就有好几家人寻了过来向我提亲,自然比不上姐夫那样的门第,却也有正儿八经的官家。娘还在为我左看右看,说人品第一,务必挑个好的。我自然没指望将来的夫婿能像姐夫那样,只无论嫁了谁,凭姐夫的门第和我家的财力,谅他也不敢轻看了我去。姐姐到了河西,有空再写信多教我一些御夫之术,我还怕什么。”
明瑜失笑,接回芝儿道:“那就祝愿妹妹早日得觅良人,姐姐必定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数日之后,明瑜要随谢醉桥离开江州,先走水路,再走陆路往河西去了。临别之夜,明瑜自己一人到了父母房中,请他二人并肩坐于榻上,朝他二人跪拜辞别,抬头之时,已是泪流满面。
阮洪天还好,不过是眼眶发红,江氏却已经忍不住起身扶起明瑜,面上也早沾满了泪。
明瑜哽咽道:“爹娘生养我一场,我远嫁不能陪在身边尽孝在先,如今又要随夫君往西。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只无论女儿人在哪里,心中必会记挂爹娘,惟愿爹娘福寿安康。”
阮洪天笑道:“傻女儿,爹娘对你再好,又岂能陪你一世?能把你交给醉桥,就是爹这一世最大的成就了。”
明瑜破涕为笑,道:“看爹说的。天下还有谁能比爹更能干?”
阮洪天叹道:“阿瑜,不瞒你说,爹晓得谢家急流勇退之后,曾彻夜难眠。阿瑜你从前也数度劝爹收掉一些生意,我本还有些不舍,只想把我们荣荫堂的商铺开遍天下。如今却真的是想通了。谢家能眨眼就放掉那样的泼天富贵,比起来,我家的商铺又算什么?树大便会招风。往后爹会慢慢收掉一些铺子,减了门面,这江南第一富豪的名声,让给别人便是。”
明瑜没想到父亲此刻终于彻底想通了,忍不住像小时那样抱住父亲,埋头在他怀里。阮洪天心中大快,强忍住溢出的笑,轻拍她后背道:“傻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这般撒娇,小心被女婿看到了。”
一旁的江氏呵呵笑了起来,一时满室温馨。
***
明瑜回房的时候,芝儿已经睡去,被乳母抱走。谢醉桥正在灯下看书等她。见她进来时,眼皮处粉光融滑的,晓得她方才必定是哭了,上前拥住,轻抚了下她的眼皮,柔声道:“方才哭过了?”
明瑜摇头,双手紧紧缠住他后腰。
生了孩子后,她身子便如果实般日渐饱满,谢醉桥觉她紧贴着自己,忍不住抱她放于榻上,一阵缠绵。
“阿瑜,跟了我,可曾后悔?”
他轻舔她耳垂,喘息着低声问道。
明瑜睁开眼,侧头凝视他片刻。
“永不后悔。”
她吻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愛古言、梵高的耳朵、深红浅红、nicole、fanfan、读者6208243、Yoyo、任冰儿
、纳兰秋荻、hina等读者投雷。
正文到此完结。后面大概还会写下边城生活的小番外以及一些前面未来得及交代的事。
谢谢大家。
第九十九章
正是七月暑热,河西边地的云城却渐渐热闹起来,因一年一度的天神节会就要到了。
天神节会是河西的传统盛会。每年七月中旬,正值天高阔远、草绿花红、羊肥马壮之时,附近四面八方的人都赶到这绿洲之城,榷场、赛马、射箭、摔跤,盛大的节日祈福一直会持续到七月底才散去。早些年云城因被西廷所占,汉人被驱逐殆尽,赶来赴会的多是居于此的西廷异族之民,规模渐衰。自云城东归后,长居于此的西廷人原本怕遭报复,意欲拖家带口逃离的不在少数,后听闻新到的谢姓州牧立下法令,道西廷人若要西归,并不阻拦,愿长居在此的,则一律与大昭子民同等看待。观望了数月,见果真如此,毕竟是故土难离,这才纷纷打消了迁徙的念头。
云城因是边地,向来缺医少药,民众生病,只能去找土郎中,或是自己胡乱用些土药。新州牧到此不过数月,城中便多了一家医馆,郎中妙手回春,民众前来看病,不收诊费,药价只要一半,碰到那些穷苦困顿的,则分文不取。民众晓得这乃是州牧夫人将娘家在江南的一个医馆搬到了这里,纷纷赞其仁心善举。
地方长官仁厚,治境又有方,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云城规模比起从前扩增了不少,人口更增到数万。如今城中及城外,西廷人与汉人杂居,虽偶有纷争,只大体也算是安居乐业了。所以今年的天神节会格外热闹,还没开节,云城内外到处可见髡发空顶、奇装异服之人,都是闻讯赶来的四方异族。
云城东门,黄泥夯筑而成的官道之上,几辆马车正辘辘而来,前后骑马随行了十几个大汉,行在前的那人脸膛黑红,浓眉阔目,正是高峻。快近城门,他举手搭了凉棚远眺,见一碧如洗的晴空下,青色城墙迤逦铺展开来,更显雄伟。
一骑快马从城门方向飞驰而来,卷起阵阵黄尘。高峻认出了那人,面上现出激动之色,提了马缰飞快迎上去。
“公子!”
双马交错之时,高峻从马上翻滚而下,纳地而拜。
马上那人正是谢醉桥,爽朗大笑声中,也是飞身而下,忙扶起了他。
“三年不见,高叔愈发健旺了!”
“公子才真的是……”
高峻紧紧握住谢醉桥的手,望着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对了,姑娘和两位老爷子就在后面马车里。”
“极好!阿瑜自晓得他们要来,便日盼夜盼的,今日还特意要与我一道到来迎接。她在城门处等着。”
***
明瑜与春鸢一道,此刻正在城门口。
到此转眼已经三年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家国人事却都变动不小。她的芝儿已经四岁,到此生的女儿阿祉也快三岁了,祖母前年去世,而大昭朝,则在今年初元之日,因新君登基,改年号为天禧。
先帝正德,数年前虽平息了朝乱,求仙问道之心却痴迷不改。继李同福后,又宠信另个寻访而来的道人,终因药石过度,于去年底驾崩,太子继位,是而今年为天禧一年。
五月里,她收到江州的家书,道老太爷江夔读了她往年去的信,对信中所提的河西壮阔草原之景神往不已,一直闹着要来。阮洪天和江氏经不住老头子的闹腾,只得应了下来。谢静竹这几年一直陪父亲在江州居住,想念兄嫂,见有这机会,便也过来了。因高峻从前随谢南锦在此打过仗,熟悉沿路地况,所以由他带队,另挑数十个精壮汉子护送。
谢静竹如今已十六,自随了父亲迁居江州,两年前起便时常有人家慕名前来求亲。只她既见识过像自己兄嫂这样珠联璧合的佳偶,寻常男子又岂能看得上眼?加上怜惜父亲,想要多陪他几年,更不愿早早嫁人。
江氏因了明瑜的缘故,对谢静竹视如己出。又受明瑜所托,一直在代她留意合适的人家。去年年底时,正遇到一家人前来提亲。世代,那家的公子也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谢南锦本就无意让女儿再嫁权贵之家,对这桩婚事也是认可。正要行提亲之礼时,不巧遇到国丧,须斩衰三年。身为大臣之女,虽可定亲,却不能婚嫁。这一拖就要三年,待三年后谢静竹就十八岁了,对方便有些犹豫,拖着不来行提亲之礼。谢静竹心气颇高,又岂愿结这样的亲事?这几年她孤身照顾父亲,又时常与明瑜通信,处处以她为榜样,早不是从前温室中的花朵,请江氏叫媒人过来拒了这亲事,道自己愿意陪着父亲一世。江氏急得不行,谢南锦也有些愧疚,觉得耽误了女儿,暗中托江氏再另访合适的人家。谢静竹自己倒不以为意,听说两位外祖要去河西,立刻便跟了过来。
明瑜等了片刻,远远看见对面路上谢醉桥领着车马过来,知道人已到了,心中欢喜,不顾日头晒得猛,急忙过去迎接。
谢静竹坐在车里,掀开门帘便见到嫂嫂迎了过来,急忙叫停下马车,也不用丫头扶,自己跳了下去就朝她跑过去。姑嫂二人三年来首次相见,此刻紧紧拉住对方手,各自欢喜异常。
明瑜见谢静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秀雅端庄,白皙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忙将她拉到城门荫凉处,拿块帕子给她擦汗,心疼道:“这里一入夏,天便干热干热的,与咱们江南大不相同,一路过来应很辛苦。”
谢静竹兴高采烈,上下打量了明瑜几眼,欢快道:“嫂嫂,几年不见,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瞧着愈发好看了!哦对了,我的侄儿侄女呢?我给他们都带了礼物,等不及要见他们了!”
“阿瑜,只顾和你夫家的小姑说话,再不理我这老头子,我抬脚就要回去了!”
边上传来说话声,明瑜回头,见外祖江夔老当益壮,虽热得擦汗不停,却还叉腰在瞪着自己,忍住了笑,忙上前拉住了见礼。江夔这才转怒为喜,见一边的谢静竹朝自己做了个鬼脸。他两个一路过来,混得极熟了,晓得她在笑话自己,也不以为意,抬头挺胸往城门里去,一行人便都跟着入内。
***
过了几日,便是天神节会的开节之日。按照惯例,要在城外设一祭祀之地,正中用木架高悬一面铜锣,当地长官用箭射锣心,发声以向上神祈福。
谢醉桥如今是州牧,与前两年相同,这首射之箭自然非他莫属,又有别的事务缠身,这日一大早,叮嘱柳向阳和高峻护着明瑜江夔等人出门,自己便先出了城。
谢静竹初到云城,见当地民风与金京江南迥异,女子都大喇喇上街,便是自己的嫂嫂,贵为州牧夫人,出门时坐的马车也不过加了个遮阳盖而已,全不似从前那样遮得密不透风。起初又是惊讶又是新奇,只见嫂嫂坦然自若,自己便也跟着,反觉颇为有趣。听说今日天神节会开节,兴奋得甚至赛过一双小侄儿和侄女,等到出了门,在马车里坐在明瑜身边,便东张西望个不停。一路又碰到不少当地人,那些人见了明瑜,纷纷上前问候,见明瑜亦含笑一一回礼,晓得自己的兄嫂在当地颇得人心,一时也是与有荣焉。
“嫂嫂,我从前听说这里有很多西廷蛮人,一直怕你过不惯,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谢静竹挽住明瑜的臂,兴奋道。
明瑜笑道:“江州有江州的妙,这里也有它的好处。你若长住了,就会晓得。比起京中,我倒更喜这里民风淳朴。”
谢静竹点头,忽然想了起来,忙道:“嫂嫂,我随外祖出行前,正好收到了文莹的信。她数月前生了个儿子,虽吃力了些,幸好当时备得周全,如今身子已大好了,晓得我来这里看你,叫我代她向你问好,盼你早日回京再叙旧。”
明瑜早从前个月谢醉桥与裴泰之的通信中晓得了这事,如今再听谢静竹道来,心中还是有些欣慰。原来她人虽到了这里,却一直没忘前世里裴文莹死于难产之事。她无力阻她姻缘之事,晓得她仍嫁了前世那夫家后,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裴泰之,叫谢醉桥写信给他,道裴文莹生产时务必要万分小心。裴泰之晓得是明瑜的嘱托,又牵扯到自己的妹子,自然不敢怠慢,去信叮嘱安氏,这才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一关。
马车出了城外,更是人山人海,路人看见州牧府的马车,纷纷让行,更有热心的上来指点,道谢大人正在准备祭祀射箭。
“娘,娘,快点,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平日极得谢醉桥的宠爱,听到旁人提及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娇声娇气地嚷了起来。
“爹爹刚前几日教我射箭,妹妹要看,哥哥回家射给你看就是!”
芝儿一拍胸脯,很是骄傲。
“哥哥的弓箭我拿得动,爹爹的我就搬不动。哥哥没爹爹的那么威风,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笑嘻嘻朝他刮了下脸。
芝儿觉得被妹子小看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偏又没她伶牙俐齿反驳不来,只好咬着唇望向了明瑜。明瑜见儿子一脸委屈,忙搂了入怀安慰道:“别听妹妹的。娘晓得你最棒。你爹刚昨天还跟娘夸你,说你箭射得好呢。”
芝儿这才舒服了许多,心中也是盼着看到父亲射箭时的英姿,搂住明瑜脖子亲她一口道:“娘最好了,咱们赶紧去!”
第一百章
快到临时搭出的祭祀场地时,到处人头攒动,已是挤得水泄不通,马车行驶也慢了下来。明瑜便叫车夫停下,自己扶了外祖,谢静竹一手牵了芝儿,一手牵了阿祉,与随行的高峻等人一起过去。早等着的家人远远看见了,急忙跑着过来迎接。路人见是年轻的州牧夫人带着儿女过来了,纷纷鞠躬让路。
一行人到了预先设留好的位置坐定,见数丈方圆的一块巨大平地之上,马队纵横交错,番旗迎风猎猎招展,身披彩衣的喇嘛们围着火塘诵经祈福。明瑜望去,见谢醉桥背对着自己站那里,正与当地官员和数个年长老者在说话,距离有些远,周围人声嘈杂,听不清在说什么。
明瑜望着丈夫伟岸修长的背影,心中涌出一阵细密的柔情,嘴角忍不住也微微上弯。
“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阿祉看见父亲,整个人几乎爬上了桌案,一边喊着,一边拼命招手。
“阿祉,爹爹在忙,听不到你叫他。”
明瑜忙捉住女儿的腰,把她按回了位置去。阿祉不愿,却又拗不过自己的娘,晓得她没爹爹那么好说话,只能翘着嘴坐了回去。
仿佛感觉到了身后的这一幕,谢醉桥忽然回过头来。
“爹爹!”
阿祉一下又活络了起来,猛地站了起来,朝他挥手。
谢醉桥笑了起来,对身边的一个官员叮嘱了一声,便大步朝这方向过来。到了近前,一手抱起女儿,宠溺地揉了下她的发顶。阿祉双手抱住父亲的脖子,咯咯笑了起来。
祭祀场中的大喇嘛抬手,整齐的牛角声呜呜响起,全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等你呢,快去吧。”
明瑜扯了下谢醉桥的衣袖,轻声催促道。
谢醉桥朝她一笑,这才放下阿祉,转身往射箭台去。
大喇嘛焚香祝祷过后,谢醉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接过缠了红绸的弓弩。
箭是特制的,顶端嵌了一枚铁球,发射之后与锣心相撞,响声越大,则意寓下年愈发风调雨顺,牛肥马壮,当地之人对这一习俗非常重视,所以现在全场鸦雀无声,人人神情肃穆。连芝儿和阿祉也坐着不动,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
明瑜对谢醉桥的箭术毫不担心,见他不慌不忙地发力张了满弓,搭上铁球箭,瞄准几十步外高悬于木架顶端,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的那面铜锣,张弦的手一松,箭便如闪电般笔直地飞射出去,谁知就在快射到锣心时,一支羽箭从侧旁呜呜而来,竟射中了箭顶的铁球,箭被带歪,擦着铜锣飞了出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全场的人都愣住了。
谢醉桥朝发箭的方向望去。见人群外,一缁衣少年正高高骑在马上,臂上挽弓。方才那箭正是他所发。
这少年十七八岁,脸庞黧黑,身材健硕,发顶结辫,英气勃勃,看着并非汉人。见谢醉桥朝自己望过来目光如电,非但不惧,反而扬起了下巴,朝他挑衅地翘了下唇角。
周遭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一阵窃窃私语,很快,声浪便大了起来,不少当地人面现怒容,朝着那少年大声呼喝起来。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破坏祭祀,若是惹怒了天神,谁担待得起?
谢静竹长这么大,第一回见识这样热闹而壮阔的异域风情,本正看得兴致勃勃,忽见有人竟这样公然寻事,心中又惊又怒,看向了明瑜。见她只是眉头微蹙,安抚了下一双儿女便望向自己哥哥,瞧着不是很担心的样子,这才定了下神,忙又看向场中。
那缁衣少年对旁人的怒视和责骂并不理睬,反而直直盯着谢醉桥。
“小兄弟箭术不错,只方才所为,却犯了这天神节的忌讳。瞧你并非初来乍到,明知故犯,更不可饶。来人,把他拿下!”
谢醉桥望着那少年,喝道,声音一下盖过周遭的嘈杂。民众听要把这人捉住,这才安静了下来。
这少年犯了众怒,不把他扣下,只怕这里的民众便要群起攻之,到时场面必会大乱,所以谢醉桥才下令捉他。
士兵得令,立刻朝那少年围去。不想这少年却丝毫不惧,反而哈哈大笑道:“谢大人眼力果然不错,我确实不是初来乍到。凡是这地界的人,谁不知道从前天神节会的开锣之箭,向来都由草原第一勇士所发,这才是对天神的最大敬拜!如今也不知为何,竟摒弃了这规矩。我晓得谢大人是谢南锦将军的公子,从前也曾在这里侥幸赢过几仗,只论到草原第一勇士,只怕就未必了……”话说着,双手抱胸,笑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