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列八音之土,与同音系的萧管相比,即便是如泣如诉之时,也独具一番厚重之感。前世里她只爱琴萧和鸣,这一世或许是心境大变,独爱上了埙的古朴淳绵。

这上古时曾被视为上音的埙,如今因了世人俱爱靡靡绚烂之音,早没落凋零,平日也不大能闻到了。忽然在自家园子里听到这声音,也是有些纳罕。

对面台上的女孩还在唱“荷香冉冉,薰风荡荡,珠帘高卷,海榴开放”,这随风而来的飘渺之音也并未引起她近旁女孩们的注意。谢铭柔此时已经被架住强行灌下了一杯酒,嬉笑声中大家又开始了下一轮。

明瑜侧耳细细捕捉着那因了近旁嘈杂而断断续续的风中埙声,终辨识出了曲调。竟是从《悟松溪》琴谱中化出的《碧涧花月》之曲。

碧涧月明,滟滟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间。

一曲终了,明瑜耳畔仍是女孩们的嬉笑之声,举目四顾,唯见湖上月影徘徊,水声寂寂。若非那埙音犹似回荡在耳际,方才便会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了。

父亲请来的教坊班子女孩们就在自己对面,园子里的仆从下人断不会吹奏。晓得今夜除了这些女孩们,他们各家的兄弟也大多是来了。难道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会是谁?

她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一个人,只还没细想,只听“哗啦”一声,酒席之上传来一声杯盏相撞之声,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望去也是有些惊讶。见席上此刻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望着方才起了争执的苏晴南和冷幼筠二人。那杯子便是苏晴南丢下的。

“不过吟几句不关痛痒的酸诗,就还真以才女自居了。这般的尖酸,到了京中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得势?”

苏晴南看向冷幼筠,嘲讽道。

冷幼筠不甘示弱,亦反嘲:“你家有个姑姑倒是在京,可惜不过是个侧位的命。我便是不得势,你又能见得比我好多少?”

原来方才众女孩正说起明年的入京选秀,全江州也就谢家与她两家有资格。她两个平日里一直就不大对眼,方才一言不合,便这般吵了起来。

前世里,明瑜晓得谢铭柔因了她父亲治水不力的缘故,自然未过筛选,冷幼筠亦未过。反倒是苏晴南入京后,因了家中关系走动,最后被配给了荥靖王府的三子。若非谢醉桥英年早去,谢静竹便要与这苏晴南成亲眷了。

此刻见她两个争了起来,连各自的丫头也一道掺和,忙过去劝和。

冷幼筠平日性子本就有些孤标,吵了几句,自觉受辱,恨恨拂开了劝说的众人,到了船头大声呼喝停在下面的小船过来,要先行而去。苏晴南只是坐那里不动,冷笑不语。

明瑜晓得再强留下冷幼筠也是无趣,见她去意已决,想了下,便托谢铭柔代为暂时招呼下船上的女孩,自己陪了冷幼筠下了小船,命船娘摆渡到了檎梅水阁,与留在那里候命的妈妈们一道,一直将她送到了二门。早有人去通知了冷家公子,没片刻那冷公子也出来,送走了人。

明瑜方才送冷幼筠时,走的自然是宽道。此刻回来,她晓得紧靠湖边有条近些的草径。想起船上还有一船的客人,叫久等了不好,便择了湖边草径,匆匆往水阁方向去。行至望山楼与水阁中间之时,忽然唬了一下,见对面竟也正过来了个人,再一看,竟是谢家的那位谢醉桥。再避也是来不及了。他也早看见了自己。犹豫了下,便朝他走了过去,停在几步之外,微微见了礼,含笑叫了一声。身后一直随行着的春鸢与几个妈妈见状,早也停了下来,在不远不近的十几步外候着。

谢醉桥方才对着湖月吹了一曲贺她芳诞的花月好,虽不知她到底有无听到,只心中也无遗憾了。又独自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回去,没走几步,不曾想却竟叫他这般对面撞上了她,脚步一下停了下来,见她朝自己行来、站定、见礼,月华正染上她的眉梢,映得笑容皎皎,直欺他心。想开口说句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那样定定望着。

明瑜见他不开口,礼又已毕,踌躇了片刻,正想绕过去,忽一眼瞥见他手上提了个梨形颂埙,心中一下已是明白过来,忍不住道:“方才那《碧涧花月》可是你吹的?”

谢醉桥本也没指望她能听到的,没想她此刻竟问出了这个,心中便如一阵清风拂透,应了声是。

明瑜方才在船上听到之后,隐约便也想到了他的身上。此刻见他应了,自己所料果然未错,便道:“谢公子吹得极好,难得听到这般的埙曲。”顿了下,见他还望着自己,又笑道:“客人都还在船上,我这就过去了。”

谢醉桥见她说话间,身子微微动了下,似要走了,话便脱口而出道:“那是特意为你吹的。”

明瑜呆愣住了。

谢醉桥本也没想着要道明的,只未曾想那话却已经出口了。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不语。既然已经说了出来,索性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望着她又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十四的芳诞。我无以为赠,便吹了一曲。能为你助兴,我之荣焉。”

明瑜见他说话之时,望着自己的那眸子,如夜幕之上的星辰,显出熠熠光华。

她再厚钝,也当看出面前这男人对自己的不一样了。更何况论起实际年岁,她还要比他大上好几岁。旧年里的一幕幕飞快掠过她脑海。白鹿斋她脚伤时他假托谢静竹之名赠药、归还落入裴泰之手中的那玉锁;自己为杜若秋修书向他求助时他的慨然相助……

或许她其实早就隐隐觉察到了他对自己的不一般。但那时她也没怎么放心上。太多的比这更重要的事压在了她的心上,她根本无暇去想这些。而且他也并未有什么特意之举。三番两次的际遇,都不过是偶然。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却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仿佛,而是真的有些不一样。

明瑜忽然有些不安。

那个数年前的佛诞之夜,还是个女孩的她负伤仰在龙船的甲板之上,在漫天流光之中与裴泰之对望,复又被他抱起纳在怀中疾走之时,她心中也曾掠过一丝缠绞的哀痛,为前世自己那段求而不得的无望情缘。但也就如此而已。纵有再深的情,再厚的意,也经不起前世那般的一捻韶华贱,她再不会作茧自缚了。

这一世,就像她在中秋香囊中的那块罗帕上勾绣的那般,她最想要的便是家好人欢。再过数年,当确定自家无虞后,她或许也会考虑自己的终身。那时在门当户对的人家中挑一个忠善的嫁了,往后相夫教子,安然到老。或者就像数月前听到父母对谈时母亲最后玩笑时说的那样,招个男儿上门也无不可。但无论怎样,她这一辈子是绝不再想与世家高门再有任何瓜葛。

裴泰之是,谢醉桥也一样。

但是此刻,眼前这双看着自己的眸子中的热切却叫她如芒刺在背。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走这条湖边草径。

“谢公子,我先走了。”

明瑜匆匆道了一声,往一侧迈步而去。

银白的月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夜风拂动了额前几丝乌黑的刘海,距离这么近,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隐隐闻到了她身上散出的那种淡淡薄荷之香……

她说要走了。

他脑海里一下又浮出了之前在望山楼外的石阶上听来的那些话。

她早被人觊觎,有人上门提亲过,虽然被拒,但她已真的长大,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雪地中的红衣女孩。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庆幸,幸而那来提过亲的两家人物都是猥琐。若青年才俊,不定阮家父母就已做主将她终身定下了。只是……往后还定会有人来提亲,迟早总有一家会让她父母相中。而他……过几天就要回京了!

他猛地焦躁起来,难受得全身仿佛有倒刺在刺不停。就在她低头与他擦身而过时,想都未想,便道:“你务必等我!我回京后必定要叫我父亲向你家提亲!”

他的声音虽低沉,却有力而清晰,一字一字地入了明瑜的耳。

明瑜惊呆了,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再转头看过去的时候,他已是大步而去,她只看到他肩宽而挺直的背影,那不再是少年的后背,而是彻底的男人后背。

春鸢方才站在十几步外等他二人说话,因了湖边风大,摇得树叶刷刷作响,也听不大清在说什么。忽见那谢公子大步而来,忙与身边的几个妈妈纷纷见礼。见他略微点头,却未停留,转眼匆匆而去,再看自家姑娘,却是立在那里怔忪发呆,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走了过去叫了声。

明瑜这才醒悟了过来,再看一眼,那谢醉桥早走得没人影了,草径尽头只剩黑压压一片树影。只得压下心中纷乱,急忙往大舫而去。待重上了船,因了方才那一闹,众女孩也是兴致大减,又稍稍玩笑了片刻,便道散了。明瑜也未再留人,命大舫靠了水阁,女孩们依次上了岸,被众多等候在阁里的丫头妈妈们一道簇拥着,打了灯笼往大门而去。


第五十章

谢醉桥方才那话脱口而出。道出之后,心中便似卸下了副千钧之担,全身都松快了起来。只是见明瑜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一副惊骇的模样,却见不到半分欣喜,心中一下便跳出了个念头:“她会不会拒了我?”

这念头一出,他后背猛地起了阵热意,血液都似涌流进了胸腔之中,心跳得厉害,猝然转身便大步往望山楼去。

方才出了那一番事后,失了颜面的苏家与另几个公子已经不见人了,剩下的也无心酒桌,三五个一群有靠窗闲谈,也有踱到外赏月观湖的。见他回来了,便纷纷也跟了进去叙话。

谢醉桥直到此时,全身血潮还似涌流未歇。定了下神,与跟了进来的诸人闲话了片刻,便听仆人来报,道那边筵席已散,各家小姐们已是往门口去。众人便也纷纷起身散了。

“堂哥你先过去,我有事。”

谢翼麟忽然站了起来,道了一句,急匆匆便往外而去。

谢醉桥方才回来之时,见他便独个坐那里,有些发怔的样子。晓得他过来时是携了贺礼的,神神秘秘也不说是什么,他自然更不会多问。此时见他这样,便十有八九是为送贺礼去了。晓得自己这堂弟虽年少孟浪了些,只明瑜身畔一直都是有人跟随的,想来他也没胆做些出格之举,略微犹豫了下,便也不拦,随他去了,自己先往大门外去等着家中那两个妹妹出来。

***

谢铭柔姐妹与众女孩被明瑜一路送出,快到二门之时,忽见对面来了个丫头,对着自己道:“谢姑娘,你家哥哥在前面亭子口等你,道有话有说。”

谢铭柔看去,果然见几十步外的那亭子口边影影绰绰有一人,瞧着便是自家哥哥的样子,便走了过去道:“要散了。哥哥你还在这里叫我做什么?”

谢翼麟急忙一把拉过她,从身后递出样东西,讨好道:“妹子,帮哥哥一个忙,代我把这东西送去给世妹,就说是我敬她的生辰贺礼。”

谢铭柔有些惊讶,借了亭子口挂着的灯笼光看了一眼,见是个包裹得很是精致的扁平匣子,便取笑道:“好个偏心的哥哥!往年我这个亲妹妹过生日,也没见你这般费心。如今阮家世妹过生日,你竟还巴巴地弄了这么个东西叫我给你转送!我偏不送。”说着便作势欲走。慌得谢翼麟忙一把扯住了不住作揖道:“好妹子,就帮哥哥这一回。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必定都应允!”

谢铭柔这才停了脚,伸手接了过来,掂量了下,见有些沉,便问道:“送的什么?”

谢翼麟起先不愿说,见她催问,只得道:“不过一面镜子。妹妹快莫多问,快些送去便是。再磨叽就错过了她了!”

谢铭柔噗一声笑了起来道:“你倒会想。这镜子倒是天天要见到的。只阮姐姐看不看得上你的这镜子,我便不敢保证了!我帮你转便是,欠我个人情,往后可不许赖!”

谢翼麟大喜,不住作揖。谢铭柔这才往回去,赶上了明瑜,便把她拉到了一边,把那匣子递了过去,低声笑道:“我那个呆哥哥托我送你的生日贺礼。姐姐莫嫌粗笨,也是他这个做世兄的一番心意。”

因了与谢家熟,似他这般逢了生辰之日送个贺礼,也不算私下授受。明瑜接了过来,转给身后的丫头,笑着道了声谢。此时阮洪天夫妇晓得女儿寿筵散了,便也一道出来。江氏与明瑜送众女孩们,阮洪天叫男客走好,意园门口只闻车马络绎不绝的粼粼之声。

明瑜与母亲一道站在门里,目送客人离去。远远看见谢家的马车从大门口缓缓而过,接着便是谢醉桥骑在马上的侧影,衣袂袍角随风而起,快闪身而过时,突见他回头瞧了过来,恰便正是自己的方向,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识地便往江氏身后挪了下。片刻觉江氏回身,已是牵了自己的手,笑道:“晚上可高兴?”

明瑜再看去,见大门口已是空空荡荡,那谢醉桥早不见了。脑中便又想起之前湖畔草径上他对自己说的那话,便称炸雷也不为过了。此时再想起,也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几分惊讶,几分感动,又几分愁烦,绞结在一处,胸中慢慢便似被死死堵住了一般。

江氏问话,见女儿不答,眼睛望着门口有些怔忪的样子,抬眼瞧去,又见那里空荡荡的,不过几个手提鲜红灯笼照客未返的仆人而已,便又重复了一句。明瑜这才惊醒过来,挽住了她胳膊,一边往里面去,一边笑道:“极好。各家姐妹们都有贺礼,相谈甚欢。连谢家的翼麟世兄也托他妹子转了样贺礼。多谢母亲为我费心了。”

江氏一愣,转而笑了起来:“难为翼麟还这般有心。”

***

谢醉桥方才策马随了两个妹妹的马车之后,从意园大门口过,侧头望过去时,一眼便瞥见了明瑜的身影。只再一晃眼间,见她身形微微一动,已是挪到了她身畔的母亲身后,被遮住了大半个身子。一怔,想再看,已是过门而去了。

此夜之前,他根本就未料能这般在湖畔与她偶遇,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对她许出那般的重诺。虽脱口而出,却实在是千钧之语。方才回来之时,只顾平定浑身的燥热难安,此刻待情绪渐渐稳了下来后,心中忽然有些忐忑起来。细细回想在湖畔,她听到自己的承诺时,神情间竟丝毫不见喜色。那时便当她只是未及反应被吓住了。只方才自己过门,回头再看她之时,她却似被针刺般地藏到了她母亲的身后,这又是为何?

他更愿意想成是她的羞涩使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她有羞涩之韵。反倒……更像是对自己注目的下意识躲避。

谢醉桥心中便似被敲了下鼓,夜风迎面吹来,之前的所有兴奋和激动此刻都已是消褪了个尽。

他虽对她思慕已久,只从前几年的时间里,二人也就不过因了机缘巧合见过那么几次而已,他哪里知晓她的心意到底如何?她若是已有心中之人,自然觉得自己可憎。便是没有,自己今夜突然这般当她面开口,且那话又直接了当,她会不会被吓住,以为自己不过是登徒子?

他看了眼自己身畔昂首挺胸面带笑意的堂弟。平日总觉他年少孟浪,此时一想,自己方才那举动,又何止是孟浪所能形容?便称轻狂也不为过了。

谢醉桥越想,心中越是难安,恨不得立刻便策马而返,找到她再细细剖白一番。却也明白只怕是再难有这般的机会了。

“堂哥,你猜我送世妹的是什么?”

谢翼麟方才听谢铭柔说那礼已是转了过去,明瑜还道了谢。送礼成功,心中极其快活,此时便恨不得有人来分享,见一边的堂兄一路之上只神色凝重默然不语,忍不住自己便先开口了。

“哦,是什么?”

谢醉桥回头,看他一眼。

“是面菱花镜。”谢翼麟道,“你可别小看这镜子。是我千挑万选得来的,还特意拿去叫工匠在镜后镶了一片美玉,不正合她芳名?所谓兰闺睕睕,宝镜团团,鸾窥自舞,照日花开。她拿去日日照镜,岂不是时时能想到我?”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粗枝大叶的堂弟竟会有如此细的心思,压下心中的低落,笑道:“想法不错。”

谢翼麟见连他也赞了句好,得意道:“我是瞧见我屋里的灵犀每日里进进出出总是不忘照下镜子,这才突然想到了这主意的。”

灵犀是他房里的大丫头,他亦十六多,谢醉桥晓得那丫头是与他通房的。想来爱俏,进出难免多看了几眼镜子,落入他眼,倒是叫他想出了这点子。

他对她心存爱慕,意欲求亲。这个堂弟也是对她有心。且从方才席上他酒泼苏家公子之举,可见他对她亦是极其用心。虽则她家与自己叔父家门第不齐,只论门第,自己与她家更是悬殊。他两家关系交好,两个太太又是远亲。若翼麟真一心要娶她为妻,用尽方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之事……

想到这个,谢醉桥忽然又发急了起来。方才那患得患失的心思一下也被驱散了去。

如今暂且不管她到底对自己如何做想,须得快些回京禀了父亲,让他应下早日上门提亲才是正事。想来自家若是提亲,她家绝不会不应。待她成了自己的妻,那时再慢慢向她表诉心意也不迟。若万一被翼麟占先,到时只怕就真成镜中月水中花了。

***

明瑜回了荣荫堂自己的闺阁里,看了今夜收到的诸多礼物,女孩们大多是首饰香包,倒是那谢翼麟的有些别致,是面仙女玉兔八瓣菱花镜。龟形纽上嵌美玉,簪刻了仙女桂树,下有玉兔杵臼蟾蜍池水,看起来很是精美。春鸢笑道:“谢公子平日看起来粗了些,这礼送得倒是细心。姑娘可要架起来?我去把旧的那面换了。”

明瑜道:“我用惯从前的那面了。这个先替我收起来。”

春鸢笑应了一声,把镜子和些别的物件都拿了,转到后阁的箱柜里储放起来。

这夜明瑜上榻歇息了。照她往日习惯,都是靠在床头看会子书,待倦意来了便熄灯躺下。只今晚置在膝上的那书,却是迟迟不得翻页,脑子里想的仍都是晚间那谢醉桥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

他竟会对自己怀了这般郑重的心意!

这样一个世家男儿,坦荡磊落,侠骨柔情,自该当是世间女子所能盼的那个一生良人了。她蒙他爱慕,本该欢欣,只是她却知道,自己是绝不会,也受不起他的这一番情意的。门第之差、他与裴泰之的关系、他前世里的英年早逝,这些她纵然可以无视,但荣荫堂,她却不能不顾。

前一次的正德御驾江南,阮家中规中矩,并无前世那般出格之处,但是三皇子,那个未来皇帝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和他当时看着她的目光,叫她每每想起,背后便如芒刺在身,心中更会忐忑不安。

她或许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近旁之事,但再四年后的君王更替,又岂是她能左右的?这几年那三皇子与阮家虽再无往来,只是明瑜却总觉他定不会就这般彻底忘却了江南荣荫堂。更何况到了明年,正德就会再下江南。那时候再会发生何事,她真的无法预料。谢醉桥极好,只这一世,她从未想过这般早早便嫁人。定要到阮家真正无虞之后,她才会想终身之事。否则便是终老不嫁,她也不会生悔。

那般远的事情不提,就想近的。如今谢醉桥意欲向阮家提亲,他父亲十之七八会不允。他若歇了最好,他若不歇,事情闹大,到时她和她的父母会被置于何地?旁人不过是嘲笑她阮家费尽心思想要攀附京中世家而已。她决不愿阮家如此蒙羞。即便他能劝服他父亲来提亲,自己若是这般早早嫁人离了娘家。从今南北之遥,阮家那未卜的命运往后会如何?万一有难,她是绝不敢奢望能靠夫家救她娘家于水火。若真无力回天,她宁愿自己与家人共死,也不愿独自存活。

从她十岁起睁开眼睛的那一天起,她就从未想过要靠男子的情分来固守阮家。情之一物,虚无缥缈。谢醉桥今日一时为情所动,只她若真嫁了他,谁知明日又会如何?

自相识数年至今,他待自己有情有恩,她自要回报,却绝不会用身相许来报。

明瑜长长透了口气,纷乱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

她不欲他来提亲,更不欲他要提亲的事被人知晓。

就让他的这个念头如春潮之水,随月而涨,也随月而去的好,谁也不要晓得。

想到这里,明瑜翻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之前,取出素筏,执笔蘸墨,对着灯火凝想了下,终是落墨下去。平日她文思极是敏捷,只此时写这一页纸筏,却是几经思索,修了数回,直到春鸢过来催了好几次,这才勉强写好。重新誊了一遍封妥,叫了春鸢过来,递了过去道:“明日把这个叫柳向阳拿去悄悄给谢家瑜园里的那位公子。记住,定要见他本人才交。”

春鸢一怔,见她说话时面上带笑,并无什么异色,虽心中纳罕,却也是应了一声,接了过来。

***

江州的事已毕。谢醉桥本是打算再两三日便要带了谢静竹动身返京的。不想此时偏偏又出了个小意外。他妹子谢静竹自小身子便嫌弱,这两年虽好了些,只底子终还有些及不上旁人。昨夜许是在阮家意园里的船上吃了些风,回去后当夜便有些发热起来,到了第二日,又咳嗽起来。谢夫人不敢怠慢,忙请了从前医好了阮老太太的孙郎中过来瞧。

孙郎中诊治过后,道她身子一向偏弱,须得用些轻药慢慢发散调理。开了药便去了。

谢静竹这一病,一下便把谢醉桥原先的计划给耽搁了下来。虽则他急着回京,只如今也不好不顾妹妹的身子让她带病上路。便照了谢夫人的话停了下来,待她身子妥了再出发。见妹子躺那里,一张小脸发白,心中也是怜惜,安慰了几句,便欲到瑜园里取些东西。刚出偏门,从小厮手里接了马缰,却听身侧有个声音道:“谢……谢公子,你的信。”

谢醉桥回头,认出是阮家大管家的儿子柳向阳,见他手上的那封既无署名也无落款的信,一下便联想到了明瑜。心中一跳,接了过来。

柳向阳牢记定要亲自交给谢公子本人的话,见已经送了出去,便急急忙忙回去复命。

谢醉桥捏着那封薄薄的信,忽然有些不安起来。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拆了开来,刚展开信筏,入目便是他早已印入了脑海中的那熟悉的字体。飞快看了下去,心口渐渐生凉,那凉意便似一直蔓延到了脚底心。再细细看一遍后,沉吟片刻,终是仔细折了起来收入怀中,默默翻身上马而去。


第五十一章

“姑娘,他说信已是送到了。是照姑娘吩咐的,亲递到了谢公子的手上。”

春鸢得了信儿,便立时匆匆过来报给明瑜,见她应了声,还在往桌上的一个紫秞八棱瓶里插着几簇新剪过来的早菊,又靠近些道,“他还说,他等在那的功夫,正碰见从前给我们家老太太看过的孙郎中出来。上前问了句,仿似是那家里的一个姑娘昨夜吹了风,今日身子有些不利索。”

明瑜一怔,停了还在摆弄花枝的手,问道:“是哪个姑娘晓得吗?”

“这倒不晓得。”

谢铭柔身子一向强健,似昨夜那点子风,想来不大会着凉,应当便是谢静竹了。

明瑜想了下,停了手上的活,便是找了江氏。

“竟会这般!”江氏闻言,眉头略微皱了下,当即道,“谢家那姑娘是从我家回去才着了凉的,总归是有些过意不去。既晓得了,便要去探望下。”

明瑜点头:“女儿也是这意思。去看下她才安心。”

母女二人议定,收拾妥了,江氏挑了两只上好的高丽参,过了晌午歇了一觉。安墨吵嚷着也要跟,江氏起先不肯,明瑜笑道:“静竹与墨儿见过数回,两人还很说得上话。带去也无妨。”

江氏见她都这般说了,便点头,又叮嘱安墨过去了不准吵嚷,见他应了,这才一道坐车过去。

到了南门谢家,江氏便连声叹是自家的过,谢夫人摇头道:“那孩子自小就偏弱,气血不足。天热了中暑咽热,天凉又外感风凉,从前我那伯母还在时,也不知为她费了多少心力。如今渐大,所幸好了不少。昨晚着凉,那也是意外。好在孙郎中说了,吃些发散的药,慢慢养个十来天的就好,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