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喜笑颜开,端详了下明瑜,点头赞道:“有些时日不见,瑜丫头瞧着出落得更稳重标志了,站出来比我家的那疯丫头不知道要强多少。”
江氏听女儿被赞,心中也是高兴,嘴上却道:“哪里。你府上的姑娘才真的是大家气派,我家阿瑜怎能相比。”
二人客气了几句,江氏笑道:“晓得姐姐从金京回来了,早几个月前就想过来探下,只是家中杂七杂八的事多,好容易如今才清静了些过来。”
金京便是大昭国的帝都,谢夫人早几个月前过去,只因得讯将军府上的将军夫人因病故去了,这才急匆匆前去奔丧,兼着帮料理些事。
谢夫人叹气道:“我这伯娘也是个命薄的,身子一向不好,年前来信时只说病又发了。我虽路远自己没过去,却也打发着人送去了各色补品,还道春暖便能好起来,哪想这一病就撒手去了。真当是世事无常啊……”一边说着,抽出块帕子按了下眼角。
江氏未料自己无心一语竟引出了谢夫人的伤心,急忙劝道:“人事自有天注定,姐姐莫伤心了。只怪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提这话头,倒是惹你难过了。”
谢夫人吸口气,转悲为喜道:“也是,不提不提了。幸好我那侄儿醉桥十分争气,年方十六就已被选拔为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这一场事下来,我瞧他虽年纪轻轻,竟极其稳重能干,颇有几分当年我谢家老爷子的气派。刚小半个月前自己一路扶灵南下,把他母亲安在了祖地,刚这几日才忙完诸多事……”
谢夫人说着,一抬头瞧见明瑜两姐妹还立在边上,这才想了起来道,“瞧我只顾和你娘说话,把你两个都忘了。铭柔晓得你们今日要过来,在等着呢。正好大房家的静竹和靖勇侯府三房里的裴小姐也一道过来了,如今正住我家,你们过去认识了,一道玩耍下。”
“靖勇侯府的裴小姐?”
江氏知道京中将军府的谢静竹,却头一回从谢夫人口中听她提着京中的这侯府,所以顺口问了一句。
“可不是嘛,从前没跟你提过。侯府三房里的夫人和我那去了的伯娘正是嫡亲的姐妹,也是怜惜这个外甥女,怕静竹难过,这才放自个的女儿过来陪她些日子,两表姐妹一道也算有个伴。要说这侯府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连随同的丫头嬷嬷们,那气派都抵得上我们江州寻常大家里出来的小姐了……”
谢夫人和江氏说着,正待退下的明瑜却是停住了脚,脸色微微一变。
靖勇侯府……这个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愿听到与之有关的任何的这四个字,现在却冷不丁从谢夫人的口中蹦了出来,仿佛一柄木鱼棰,敲得她心头立时生出一阵烦闷。
“姑娘请这边走。”
带路的谢府丫头见她顿住,轻声提醒。
明瑜见自己母亲和谢夫人都望了过来,急忙收拾起心情,随了丫头往后堂去,只是一路之上,思绪却有些飘忽。
靖勇侯府三房的小姐裴文莹,她前世的小姑……,现在应该也只有八岁。
前世里,明瑜与这小姑在她出嫁前处了一年多的时间。许是自小被教习了诸多规矩,裴文莹性子沉静拘谨,有些孤傲,一开始两人也并无多交往,待渐渐熟了后,对明瑜的才华极是钦佩,时常过来一道谈诗论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也算是明瑜在侯府那些灰暗日子中的一抹温暖亮色了。只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她就被侯府老太君做主嫁了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子弟,红颜命薄,次年生孩子时竟逢了难产,连同腹中未生出的胎儿一道香消玉殒,当时不过十七岁。消息传来,明瑜为此还哀痛了许久,哪里会想到再一年多,自己也会步她的后尘,被碾落成泥?
本以为今生再也不会牵上瓜葛的前世之人,如今却又这样突然这样出现在面前……
前世已是场旧梦,旧梦而已。
明瑜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道。
***
谢铭柔正在廊上翘首等着,瞧见明瑜过来了,立刻迎上来,亲亲热热挽住了手笑道:“姐姐可来了。好几个月没见,怪想的。”
铭柔是谢夫人的嫡出女儿,比明瑜小两个月,两人因了母亲相交,所以这几年时常一起。她性子直爽,明瑜一直与她处得不错,也算是手帕之交了。
明瑜一笑,应了几句便与明珮一道随她进去屋子里。定了下心神,抬眼果然瞧见里面已经有另两个女孩了,年纪比自己小些,与明珮相仿。一个有些瘦弱,脸色苍白,乌黑的一双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穿一身象牙白袄,领口袖口绣了几朵银白色云霏纹样,全身素净,只头上戴了朵白色小绒花,知道是将军府上的小姐谢静竹。
明瑜前世嫁入金京后,大多时间都是深居简出,所以这将军府与侯府虽有亲眷关系,只那边的人她并不熟,偶尔听闻一些消息而已,与谢静竹自然更谈不上有往来,差不多算是陌生人。裴文莹却不一样,定睛望去,见此时的她穿身鹅黄袄裙,额前覆了束整齐刘海,项上挂一个金色玲珑璎珞圈,更映得肤如凝脂,眼眸晶灿。此时嘴唇微微抿起,年纪虽还小,眉目间却已带了些傲气。
这神情,与她的兄长、自己前世的丈夫裴泰之,果然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
明瑜暗叹口气,面上却是现出了笑,随了谢铭柔站定,听她为自己和明珮向这两位京中来的出自将侯之门的小姐作介绍。
“她就是我前些日里时常给你们提起的阮家姐姐。文莹,前几日你读到的极喜欢的那几首诗,就是阮家姐姐从前在菱舟诗社聚会时作的。她可是我们江南有名的才女,可巧今天就来了,大家正好可以讨教下。”
谢静竹那张小脸上起先还带了丝淡淡哀愁的神色,被谢铭柔这么一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了下她,叫了声“阮姐姐”,裴文莹却不说话,坐着也不动,只是抬眼稍稍打量了下明瑜。
荣荫堂虽富甲天下,只并无功名在身,在官宦人家眼中,地位也不过是比寻常百姓稍好些而已。以裴文莹的出身和那孤傲的性子,对第一次见面的富商之女存这般态度也是在所难免。明瑜自然不会在意,只是见明珮在她两个面前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便微微拉了下她袖子,示意她坐到边上一张空椅上,这才朝那两个女孩微微点头,笑道:“不要信铭柔,她是在往我面上贴金。不过都是绞尽脑汁才勉力拼凑出来的,如今恨不得都销了去,自己更不忍再看了。”
谢铭柔咯咯笑了起来道:“阮姐姐你自谦做什么,好就是好,若是不好,脖子上架了刀我也不会说你好的。”
明瑜从前与谢铭柔到对方家中做客时,都有互相赠送闺中小礼物的习惯。今日过来之时,不知道多出了两个小姐,所以只预备了一个荷包。那荷包是她从自己从前做好的里面精心挑选出来的,松石绿的缎子上绣了两只嵌了五色珠片的蝴蝶,里面放了枚从前广州地的掌柜过年报账时捎来的用南洋产顶级粉红珍珠做成的压发簪子,极是精致。现在见人有三位,荷包只备了一个,便也没有拿出来,更不想让话题再围着自己打转,便转向了谢静竹,问起她在这里要留多久。见她说到因了母亲病去,自己要和兄长一道在此守孝三年,眼圈便红了起来,心中也是一阵恻隐。这女孩虽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只这般年纪便没了母亲,也实在是可怜。
谢铭柔笑道:“巴不得你们住久些,我也好多些伴。这江州城大了,各色各样的人和事都有,你住久了就晓得,保管不比你京里没趣。我就晓得城北有个人,明明是个老爷,却偏偏悭吝无比。每天下饭喜用油煎豆。他到全城卖这豆子的铺子都买了个遍,买过来一颗一颗地数。买了几次,晓得有个铺子卖出的一文钱豆子比人家要多那么几颗,于是每天专门叫家奴走大老远的路去那铺子里买。你说好笑不好笑?刚上个月,他家靠河边的一溜十多家铺面遭了火灾,烧个精光,心痛得他要跳河。这可真是怕什么老天偏偏就给你来什么……”
谢铭柔叽叽咕咕地说着,乐不可支。谢静竹从前没听过这样的掌故,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时插问几句,面上的悲戚之色渐渐淡了些,连边上本一直端着小脸的裴文莹也听得有些入神,笑了好几次。
“叫阮姐姐说故事吧,她看的书多,什么都知道,比我讲得更有趣。”
谢铭柔讲完了这油煎豆的掌故,又挖空心思说了另个本地笑话,见谢静竹嚷着还要听,急忙把明瑜拉了出来,明瑜见推不过,空坐着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甚是无趣,便讲了几个从家中从珍馆藏书中的一本海外风物志上所读到的见闻。
谢静竹与裴文莹虽出身于高贵门第,自小在家也跟从先生读书习字,所学的却大多是些女诫女命孝女经之类的,裴文莹有些才气,只也多读了几本诗词赋论而已。不像明瑜,因了阮父宠爱不拘着她,前世里养成了浪漫自由的个性,从识字起到出嫁前的十几年间,从珍馆里的藏书任由她翻看,见识自然比寻常人高出了一等。她口齿清楚,嗓音又动听,讲得惟妙惟肖,直把几个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连边上的丫鬟们也舍不得离开,渐渐围了过来竖着耳朵在听。
作者有话要说:亲,明天有事出去不更,所以今天更了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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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待外面来的客人齐了,江州城里有头有脸人家中的小姐们渐渐便也都聚到了谢铭柔的屋里。明瑜早止了口,见屋子里十几个少女,个个打扮得鲜艳夺目,笑声不断。通判府的苏晴南,千总家的吴香蓉,都监府的冷幼筠……,还有几个本地头等大商之家的女儿。女孩们最大不过十三四岁,都是从前与明瑜相熟的,相互见过了礼后,谢铭柔自然为众人引见自己的堂妹和裴文莹。
众女孩听得这两位京中来的小姐,一个出自昭武将军府,一个出自靖勇侯府。纷纷咋舌惊羡,一一过去见礼。没片刻,屋子里的人便明显分成了两堆。一堆都是官家之女,围在京里来的两位小姐身侧,另几个就是和明瑜一般的商家小姐了,聚在她两姐妹身边,拿眼瞧着那边,面上神色有不服的,也有艳羡的。
“平日那头都翘得像鹊儿鸟,如今在京里来的贵小姐面前,还不是跟叭儿狗似的。”
低声说话的是李守才家的千金李茂儿,前世里日后明瑜的堂妹明芳便正是嫁入了她家。这李茂儿平日处处总爱拔尖,性子有些尖酸,明瑜一向就与她不大说话,此时更是不开口,只微微一笑,顺手拿了桌上的几张叶子牌,细细看着上面绘出的美人。
谢铭柔见屋里的人这般划成两拨,她又是今日的主人,自觉有些对不住明瑜,怕她尴尬,见她手上在玩叶子牌,灵机一动,急忙便打圆场道:“大伙来玩牌好了,下个小注,有输有赢,岂不是比光说话来得有趣?”
此言一出,众小姐们便纷纷赞同。谢铭柔急忙叫丫头们另抬了几张小桌进来摆好,上了各色茶点。
因了方才那裴文莹不大搭理人,好几个本欲讨好的女孩讨了个没趣,如今分桌时便不敢再凑过去,只各自与平日相投的一道搭伙了。十三个人,到最后四人一桌,凑成三桌还多一人。明瑜本想自己让出的,只是裴文莹却只坐着不动。知道自己这前世的小姑子倒未必是出于轻视旁人的缘故,只是性子天生孤僻了些,没那么容易便能与人打成一片而已,也不推让了,便自己坐下去,与明珮、谢铭柔和谢静竹一桌。
这叶子牌全副有四十张,分四种花色,文钱、百子、万贯和十万贯,四人打,每人先摸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因了有些怜惜谢静竹,想哄她高兴些,明瑜便放了些水,十圈下来,谢铭柔和明珮各赢两局,剩下都是谢静竹赢了,唯独明瑜竟是次次都输。明珮看她不停,谢铭柔哈哈大笑,一叠声地叫明瑜回去了赶紧要用柚叶水洒身去去霉气,否则何以竟会把把输钱。谢静竹终是个孩子,做了大赢家,渐渐有些喜笑颜开起来。
明瑜见裴文莹慢慢过来坐在边上看,眼神中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又输了一把后,对谢铭柔笑道:“再输我便真要被押在你家了。罢了不玩了。”把牌一丢,看向裴文莹道,“你来玩罢?”
裴文莹这回终是坐了下来,明瑜便起身坐她原来的位置,看着她四人玩牌。时辰一下过得飞快,待又玩了十几圈,外面便有谢家的丫头来传话,说正午宴时已到,夫人特意为小姐们也设了张大桌,叫一并过去乐呵下。众小姐这才结束了牌局,纷纷洗了手,相携着往宴厅过去。
因了方才的一场牌局,裴文莹谢静竹与明瑜两姐妹也渐渐有些熟了起来。裴文莹仍是淡淡的没多话,坐那圆桌上时,只是偶尔望向明瑜看几眼,谢静竹却是对明瑜极是亲近,特意和谢铭柔换了位置要挨她边上,话也多了起来,明瑜耐心一一应答。
明瑜眼中,这几个前世里与自己多少有些瓜葛的女孩就像后辈,其实跟江氏看她时的感觉也差不多了。只是谢静竹却不作如此想。她失了慈母,家中父亲对她称不上喜爱,兄长虽疼她,如今又有表姐裴文莹相陪,只一个是男人家,难免粗枝大叶,另一个是比自己不过大了数月的表姐,生性有些冷淡,故而几个月来心中一直凄凄惶惶。今日骤见明瑜,见她谈吐新奇,温柔可亲,恍惚竟有自己从前与亡母相处时的那种舒心之感,心中一下竟生出了几分依恋之意,一顿饭下来,只恨不得能和明珮换个身份跟了她回家去才好。
谢静竹对明瑜这般态度,自然也落入了桌上其余小姐们的眼中。那几个商家之女倒罢了,官家的几位小姐,见自己百般奉承,来自京中的两位贵女都不大领情的样子,不过半天过去,对这出身低于自己的荣荫堂大小姐却这般看重,心中难免又羡又妒,酒席中气氛一下便有些怪异起来,再无人举箸,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了明瑜。
明珮素来就是个机灵的,自然看出了其中门道,自觉面上有光,今日总算在这些官家小姐们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面上难免便现出了得意之色。明瑜暗中轻轻踢了下她脚,见她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自己,心中不禁暗叹口气。
待到寿筵结束,众小姐们纷纷都散了,明瑜叫了明珮正要过去寻江氏,忽见谢铭柔过来道:“阮姐姐,我堂妹往后要在这里长住,闲暇着甚是无趣。听说你家从珍馆里藏书极丰,姐姐哪日有空,我带过去寻些书来消遣,你瞧可好?”
明瑜顺她眼风望去,见谢静竹和裴文莹两个正立在谢铭柔身后不远处。谢静竹朝自己甜甜笑了下,那裴文莹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见自己望了过去,眼睛便立时改为盯着边上的一架云母山水屏风,一动不动。心中已是有数,想来有这念头应该不是谢静竹,而是裴文莹。只是小女孩端习惯了,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这才假托了谢静竹的名头而已。
那谢静竹倒罢了,这裴家的人,今日在此相遇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明瑜心中并不愿往后再有任何往来。只是谢铭柔既这般开口了,自己哪里能推脱了去?便朝那两位小姐点头致意,这才应道:“我方才还正想着邀了你和两位小姐一道到我家做客呢,只是怕唐突,这才未提及。我日日在家也是无事,随时恭候。”
谢铭柔笑嘻嘻握了下明瑜的手,恰此时谢府丫头过来,说江氏要告辞离去了,明瑜便借机道别,携了明珮一道离去,谢铭柔亲自给送到了内宅的垂花门前。
江氏如今身子虽稳妥,只应酬了大半日,终究有些疲乏了,回去路上坐轿中便半阖着眼养神。明珮却与她不停说着今日之见闻,把将军府和侯府里的两位小姐夸得如天人下凡。江氏渐渐也听出了些兴味,间或插问几句,明珮更是兴奋,忙道:“娘,我从前只晓得谢家的将军府,今日才真开了眼,听人说这侯府里的老太君竟是当今太后胞姐,满门荣华。本以为京中高门中的小姐必定自视甚高,今日一见才晓得是我想多了。娘你不知道,那两位小姐竟是极其谦和,满屋子的人,她们都撇了下去,就一直在与我说话,末了还说要到我们家做客呢。”
江氏有些讶然,看向了明瑜。明瑜看了眼明珮,便略微提了下谢铭柔最后时的话。江氏笑道:“这样瞧来,珮丫头倒也不全是在说白话,许是真投了她们缘也不定。只是那样人家里出来的小姐,必定更重规矩。哪天若真要过来,须得好生招待,你们姐妹也要尽到待客之道,断不可怠慢了去。若真能结段善缘,对你们姐妹终究也是没害处的。”
明瑜与明珮齐声应了,江氏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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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母女几个回了荣荫堂,待江氏换了衣物躺下去消乏后,明瑜与明珮便一道归自己的院子,走到那漪绿楼和问翠楼的分岔之处时,明瑜叫丫头们都停了脚,自己牵住明珮的手到了边上水池的一道曲廊旁。其时初冬的暖阳斜斜照来,在幽绿水面上铺洒开半池的金光,几尾肥硕锦鳞正簇拥着浮上水面,张口争相吞吐漂着的一片菊瓣,搅得水面啵啵有声。
“阿姐……”
明珮见明瑜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低低叫了声她,略微不安地望了过去。原来她方才一时兴起,收不住口,在江氏面前卖弄,说得仿佛那两位小姐全是因了自己的脸面才这般的缘故,虽满足了虚荣心,只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忐忑,以为她此时终于要教训自己了。
明瑜嗯了一声,望着被那几尾锦鳞搅出的水纹,道:“今早在那边的时候,你可注意到千总家的吴小姐了吗?”
明珮听她开口,说的只是这个,暗自松了口气,“嗤”一声笑起来道:“自然。满屋子的人,就数她最会奉承,我瞧她在那两位小姐面前,竟是一副恨不得拿脸去贴屁股的样子。”
明珮说完,突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雅,急忙闭了口。
明瑜微微一笑,眼睛转向了明珮道:“你瞧那两位小姐可有领情?”
明珮嘴唇一翘,讥道:“将军府的小姐倒还罢了,我瞧那侯府里的裴小姐,到了后来吴香蓉与她说话之时,她却连眼角风都不扫她一下,丢下她一人怪没趣的。”
明瑜点头道:“极是。可见一味把别人看得高,非但达不到讨好的目的,不定在对方眼里,反倒凭空添了几分厌恶轻视。我们家行商,门第虽不及那些官家,讲求的也是和气生财,只与人相交之时,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自觉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门第之见,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讨好,他也绝不会因了你的态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个以人论友的,见了这等只会逢迎的人,他又会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会兴趣全无。所以与人相交,贵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开心怀,尽到自己的礼节,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明珮立刻就晓得明瑜说这一番话的意思了,想起自己今日在那两个贵小姐面前确实有些刻意放低身段的举动,脸微微发热,双手绞着身前的一条裙带,低头不语。
明瑜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笑道:“姐姐突然跟你说这些,并无它意,只是看了早上吴家小姐没趣的样子,心有感触,这才想了起来跟你说下,就当是我们姐妹的共勉。”
明珮微微抬头,见明瑜含笑望着自己,眼眸诚挚,并无半分讥嘲的意思。她本也是个机灵的人,只是平日性子浮躁小气了些,今日乍见京中来的贵族之女,一时欣羡,这才刻意想要逢迎。此时被明瑜点醒,自己今日若非恰好有这姐姐的缘故,只怕也早被人在背地里耻笑了去。如此一想,脸更增了几分热,低声道:“多谢阿姐指点,我晓得了。”
明瑜点了下头,这才回头扬声叫明珮身边的大丫头又春带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绿楼去。
她方才那一番话,说与明珮一道共勉,其实也并非全只是为了顾她颜面才口头这般说说而已。人若目中无你,你又何必为求对方一顾而曲己迎合。这个道理,实在是她耗了从前的一生年华,到了最后才悟出来的,便说是锥心泣血也不为过。只盼如今的明珮能真晓得这道理,往后的路也走得多些顺当。
明瑜回了漪绿楼,换去做客的衣裳,刚喝口茶,忽听见耳边传来吱扭一声,仿似木门打开,接着便是三声“蓬蓬”击鼓。回头循声望去,见靠北墙的铁梨多宝格上竟多了座一尺见高的崭新琉璃沙钟,底部红漆木座上精雕着缠枝芙蓉,刚此时正申时,上壶中的沙被漏尽,木座上方的匣盒处竟弹开了两扇小门,从里面迈出个木雕的胖娃娃,腰间悬了一鼓,方才那击鼓之声便是木娃娃挥动手中棒槌击打所发。待鼓声歇后,木娃娃退回匣中,木门随之而闭,而那琉璃漏也不用人翻,竟自个倒了个个,均匀地又漏起了细沙,整个机括精巧异常。
明瑜咦了声,听见响动的春鸢乔琴也进了房,与明瑜一道到了近前细看,啧啧称叹不已。明瑜端详片刻,笑问早间未跟出去的小丫头丹蓝和雨青道:“刚一早出去还不见这东西,这会儿哪里冒出来的?”
丹蓝笑嘻嘻道:“新来的杜若秋送过来的。这东西可有趣了,竟会照着辰点自个开门让那胖娃娃敲鼓。我一早就数着,见每个辰点敲的点数都各不相同。方才正申时,敲了三下。有了这宝贝,往后不用看刻点,光听声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晚间怕吵的话,只要扳下底座后的那横条,小人便不动了。”
明瑜哦了一声,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这等妙物。”
“叫她过来问下不就知道了。”
丹蓝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往出了房门往楼下去了。没片刻,见杜若秋匆匆跟了她进来,看见明瑜,急忙见礼。
“这沙钟倒是有趣得紧,不但自个能翻漏,连门都能打开,还会从里面蹦出个能打鼓的小人。”
明瑜赞道。
杜若秋笑道:“昨天蒙姑娘准了我出去看我爹,正巧遇到我爹的一个故交来探他,送了这沙钟。虽不值钱,却胜在有几分新奇,这才斗胆带了过来,给姑娘凑个乐解个闷,姑娘莫要嫌弃就好。”
明瑜摇头道:“这般有趣的东西,我怎会嫌弃。只既是旁人赠你家的,我怎好夺人所爱。有幸见识过便好,你下回捎带回去吧。”
杜若秋急忙道:“姑娘折杀我了。我便实说了吧。我感激姑娘的厚待,无以为报。正好我爹的那个故交擅于此奇巧机关之术,这才央他趁空闲之时造出这东西,特意是为姑娘造的。姑娘千万莫嫌弃。”
明瑜心中一动,隐隐觉着想到了什么,只也不过电光一闪间便过去了。见杜若秋神色诚挚,便也不再推却,笑道:“那也好,我便收下你这礼了。代我谢过那造了这巧件的人。”
杜若秋见明瑜肯收了,这才欢喜退下。没半日,后院里的丫头便都晓得明瑜房里有个能自个敲鼓提醒辰点的钟漏,纷纷寻了由子来看一眼,明珮自然也晓得了,到了晚间特意过来看,一直等到整时,见那小木门果然按时打开,跳出来个敲鼓的小人,睁大了眼睛盯着看,满脸艳羡之色,不肯离去。明瑜晓得她心思,便让丫头抱了放她那问翠楼中去。喜得明珮连连道谢,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离谢夫人的寿日过去了大半月,阮洪天尚未回,这日荣荫堂里却迎来了一拨贵客,却是那谢夫人亲自带了谢铭柔两姐妹和裴文莹一道过来了。
江氏自昨日得了消息起便命明瑜开始准备,容妈妈和柳嫂子带着阖府下人把个荣荫堂收拾得整整齐齐。晓得几位小姐过来的目的,因了那从珍馆如今已经搬迁到新的意园中,便又派人去那里洒扫一番,花瓶中供了从暖房中新剪下的鲜花,还特意命柳大管家过去,一一告知里头暂居着的文人,明日暂时避让,万万不可冲撞了小姐们。万事都备妥了,就只等着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