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目送那一对父子前后离开的背影,目光略微带了些不快。等回了房,心中意气难平,换衣裳时,惯常伺候她的珍珠不小心将衣裳丝勾到了她耳上戴的耳坠,拉了下耳垂,反手一个巴掌便拍了过去,斥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要跟我过不去!”
珍珠含泪,一边的沈婆子叫她和屋里剩下的丫头都出去,自己亲自服侍,低声劝道:“我晓得太太心里不痛快。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妖精也早死了,连骨头怕都化掉没剩几根了,不就这么一个种么,何至于往心里去,把自己气着了?”
廖氏咬牙道:“你不晓得我恨什么。这老东西,一年到头也不肯在这府里露几面,那老太太又是尊活佛,难听的话一句不说。偌大的一个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是我撑着。我想见他,比登个天还难。这回邦达成亲,他可算回了,昨夜却就跟我说今日要回山了,多一日也不肯留,便如这府里有要吞他的母大虫一般!今儿可好,你也瞧见了,他那个儿子一回,竟就不提要走了,又这般私下里嘀咕,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婆子哼道:“太太,你管老爷和他嘀咕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对咱们却是不会有半分不利。这几个月,金陵里为何突然多出这么多娶亲的人家?还不是大家伙都瞧出来了,上头那位怕是熬不住了。只要他一去,太子那就是皇上。太子成皇上,咱们家大姑娘别的不敢说,一个贵妃那是稳稳当当。就凭着大姑娘是二爷三爷的亲姐姐,那个种他再能耐,又能掀出什么波浪?到时候还不是回去他那窝,叫啃冰啃个管饱!”
廖氏被沈婆子这番话说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又唠了几句,忽想起一事,压低声问道:“一早忙到此刻,也没得空问。邦达昨夜和他媳妇如何?”
沈婆子道:“一早我便问了屋里伺候的翠钗,说早上榻上干干净净的,丝毫儿也未沾上什么,想来……”后头没再说下去。
廖氏面上现出愁云,叹道:“唉,邦达这孩子,打小为了他,我不知道操碎多少心。从前听太医悄悄跟我这么提,我担心不已,却想着不定是他庸医妄断,如今这样,难道真是……”
沈婆子忙拿好话开解道:“太太放心。您没瞧一早,二爷那精神气便与往日透出不同?简直就跟换了个人样似的!慢慢调理,想来定会好的。”
这话廖氏自然爱听,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好在这个新媳妇瞧着人也本分。只要她能安安分分伺候着邦达,我自不会亏待了她。”
“太太向来菩萨心肠。她能嫁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上辈子修的福!”沈婆子顺嘴道。
这里这廖氏跟沈婆子叹心中的苦,那边书房里,徐家父子也正在说话。
“若麟,这些年你虽不大回来,只我也听说过你的事。平王从前上报战表,说你曾率不足万人的骑兵,一个月内辗转北宂的十五个部落,一路猛进奋勇拼杀,追敌至和林部的立马河,斩敌士卒两万三千余人,叫和林王与高侯王死于战阵,王子相国等俘虏不计其数。皇上龙颜大悦,对着满朝文武赞虎父无犬子。”
徐若麟笔直立于桌案前,道:“都是经年旧事。那场战事最后虽取胜,胜利却也酷烈,我带去的精兵返回不到一半。皇上谬赞了。”
徐耀祖不以为然,抚须道:“战事损兵折将,乃是常事,能以一抵四以少胜多,便是为父当年怕也难为,你也无需过谦。总之见你出息,为父虽在人在山中,却也十分欣慰。”说话,见对面的儿子并无应答,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若麟,为父将你叫来叙话,是有事要说。你随平王远在燕京,恐怕于金陵的消息不大清楚。皇上年迈,瞧着是要撑不住了。太子登基后,忌惮平王手握重兵,为父估计他会对平王不利,你若再追随平王,恐怕会遭池鱼之殃。既回来了,莫若就此留下,为父可传话给你妹子,叫她代你与太子牵下线。太子亦知晓你,又向来求贤,应能成事。”
徐若麟终于看向自己的父亲,缓缓道:“我的事,自我十四岁起出了这国公府,便向来自己做主。太子那里,家大庙大,怕是无我这等小鬼容身之处。若麟多谢父亲费心,亦不敢劳烦太子侧妃。”
徐耀祖见他这样直截了当拒绝,压住心头怒气,道:“为父这是为你考虑。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前头女人去了后,身边也没个人照料,这般在燕京飘着,连根也无。若平安还好,我也不管你,倘随平王遭了难,你叫我百年后,如何向你生母交代?”
徐若麟道:“父亲大人修仙访道,便是百年,也是驾鹤仙游,无需跟她交代什么。若无别事,若麟先就告退了。”说罢拱手转身而去。
徐耀祖气得拍桌,手指着他要骂,嘴巴张开,却又骂不出来,僵在了那里,脸色极是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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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锦院里,新婚夫妇却不似旁人那样各有烦恼,这日过得颇是逍遥。徐邦达午觉起了后,来了作画的兴致,对象便是初念。初念自然不会拂他兴致,照他指点装扮一番后,到了书房,替他备好朱砂赭黄,任由他对着自己在纸上走笔描墨。等好了过去欣赏,见画中女子手持花枝倚窗斜靠,面上含羞带笑,神态娇俏,竟与自己极是肖似,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丹青妙笔,忍不住赞了几声。
徐邦达久未作画,坚持下来,执笔的手已酸了,额头也略微出汗。见妻子赞了自己,又拿帕子替自己拭汗,又是得意又是伤感,叹了一声,道:“我年岁越大,身子反越不如从前。久未摸笔,手也生疏了不少,这画中人的姿态,不及你娇憨之十分之一。可恨老天弄人,若是能给我一个好身子,必定会把你画得更好。”
初念安慰道:“这样已经画得很好了。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等你身子慢慢好起来,让你画个够,直到看到我就厌烦。”
徐邦达笑道:“你便如我解语花。我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你,怎会厌烦?”握住她手,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近旁,两人一道挤在张阔椅上,低声商量着往上题什么词才配这画。书房角落处的狻猊轻喷瑞香,时光不觉暗淌,一片温谧气氛。
第十回
无量真人徐耀祖两日后离府回南阳道观,临走前是绷着脸的。廖氏知道丈夫与长子这两日谈话过不止一次,据此推测,父子二人处得应该不甚愉快。所以送行的时候,看到徐耀祖脸色越差,她心情越好,这么多年来,倒第一次巴不得他早点走才好。
对于公婆之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般源远流长不足为人道的争斗,初念也没多加留意,因这日都在准备自己明天的回门之事。徐邦达看起来比她似乎更要紧张,对于明日要馈赠给司家长辈及小辈的礼,无不亲自过问,正坐在椅上与站他身前的初念数点着,沈婆子过来,咳嗽了一声,提了半句,意思是二爷不必一定要过去,想来司家人也不会怪罪。
初念知道徐邦达已经数年没有外出过了。徐司两家,相隔虽不算远,但中间也少不了一段车马路。徐家人怕颠簸到他,有这样的念头也不算匪夷所思。上一次,他虽有心,只奈何起来时头晕目眩,连衣服都换好了,最后临出门前被廖氏拦下,确实没有陪自己回去。虽然难看了点,但毕竟,一切以他身子为重,自己的母亲王氏对此并无微词,也顾不得二房人在背后暗嘲,只更添忧心而已。所以此刻听沈婆子又提了这话,正要接口时,徐邦达已经沉了脸,道:“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知晓。不用你多嘴,明日自然是要去的。”
沈婆子见他态度坚决,一边讪讪道:“倒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是太太不放心,遣我来看看,且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一边退了出去去向廖氏回禀。
等那婆子走了,初念细声道:“二爷,老太太都这么说了,你若乏,真不必去的,我不会怪你。“徐邦达伸手将她略散的鬓发捋了下,道:“你休听那些婆子无风起浪多生事。明日是你嫁我后回门的好日子,只要还没闭眼,我便一定要去。”
或许是自己较之从前对他更贴心柔善,这一世的这个丈夫,比之从前,待自己也更要体贴。初念心中感动,握住他那只还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用颊轻轻蹭了下微凉的手背,道:“二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还要做长久夫妻的呢。”
徐邦达笑了起来,将她带到自己怀里,亲吻她的面颊和唇。
许是天生性格,许是身体的缘故,徐邦达不像他的弟弟徐邦瑞那样风流纨绔,身边也一直没有通房。因为缠绵病榻,于他看来,红袖扶来聊促膝,青娥不住添香兽,这才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诠释。所以他的亲吻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凉润而轻巧,即便是唇,也浅尝辄止,仿佛她是个玻璃做的人,稍一用力便会破碎。这和初念记忆里另个男人那仿佛要揉碎花苞散一地般的对待完全不同。
初念喜欢徐邦达的方式。至少,被他这样亲吻的时候,她的呼吸和心跳,自己都能完全做主——那种被人弄于股掌完全无力抵抗的感觉,太过糟糕,她不想再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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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徐邦达和初念起身妆毕,一道去向司国太请安,完了便要出发。廖氏也在。司国太自然欣慰。看得出来,廖氏起先似有些担心,但在看到儿子精神焕发的样子后,最后一丝担心便也消失了,最后临出门前,不过吩咐随行的丫头婆子要小心伺候。
马车的宽大靠椅上,垫了厚厚三四层的褥子,怕生闷汗,上头又铺一层薄韧紫篾席,徐邦达半坐半卧于上,初念陪在他身边,在十来个下人的前拥后合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伯爵府众人自然早翘首以待。
司国太是初念祖父的老姐姐,司家二房的一个庶女嫁给徐家的长子,按说徐司两家也是亲戚,但第一层亲戚关系隔得远,第二层,却因了双方在家族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加上司初香又已死,所以逢年过节,除了司国太和老伯爵还有往来,下面廖氏与初念母亲王氏及二房的黄氏之间便几乎没什么走动,更遑论再小一辈的。故今天不止初念的母亲王氏和弟弟继本,二房的黄氏和初念堂兄继昌一家、堂妹初音也都过来了,想看下那个国公府的病秧子嫡子到底如何。
王氏一眼看到女儿和一个华服青年并肩而来。女儿如花似锦,那青年虽瘦弱苍白,只脸容俊美,精神焕发,与自己先前想象中的病秧子完全不同,心便先放下了大半。等他们到了近前下拜,看清女儿眉眼里满含笑意,并非强作欢颜的模样,心终于彻底踏实了。
司家初念这一房虽为长,但二房叔父司寇鑫生儿育女,却比去了的兄长要先,所以初念这一辈的人里,论年纪,最大的是已经去了的果儿之母,那个早年间被嫁给徐若麟的庶出堂姐司初香,其次是堂兄继昌,与徐邦达同岁,已经成家了,娶妻方氏,刚得了个不满一岁的儿子。初念随后,再是初念的双胞胎弟弟、十五岁的继本,最小的是堂妹,十三岁的初音。此刻所有人都聚到了大房这边。徐邦达早有准备,命同来的随行将见面之礼派出,出手不凡,自有大家气度。王氏觉着面上增彩自不必说,连起先暗存了笑话心理的黄氏,此刻也是大失所望,面上却堆出笑,等新婚夫妇相携去拜老伯爵祖父,对着王氏随口恭贺了几句,便领了人回去。
“太太,瞧那边人的脸色,笑得比哭还难看。先前背地里不知道笑话了咱们姑娘多少回,这可好了,还他们个响亮的嘴巴子!”
身边的张妈替初念高兴,眉飞色舞,忍不住在王氏耳边嘀咕了一句。
王氏目送妯娌一行人的背影,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见下人笑着来报,道舅老爷家的表少爷王默凤来了。
王氏娘家虽非金陵的世家大族,只去了的父亲和兄长都是经由科考出身的京官。如今的兄长王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类于言官。家有三个儿子,大的两个都从父祖之路,考了科举,如今分别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儿子默凤离经叛道,自小不爱读书。王鄂屡责无效,最后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只比起那两个正经读书做官的大侄,王氏却与这小的更亲近。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此刻冷不丁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自然高兴,正叫人去迎,一阵脚步声来,见他已经进来了。忙过去,笑着道:“稀客,稀客!刚前些日向你爹打听你的消息,说你还没回。说曹操,这曹操就到,一眨眼便回了,你爹想来要高兴了。”
王默凤二十不到,是个健硕的青年,皮肤微黑,浓眉大眼。此刻对着自己的姑母见了礼,爽朗笑道:“跟姑母说实话吧,我刚回金陵,家里还不曾踏步便先投奔到姑母这里。怕回去了要被我爹用棍棒迎,先在姑母这里躲几日再说。”
王氏忍俊不禁,笑骂道:“你打小一出事就往姑母这么躲,都这么大人了,还不改这脾性!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趁早还是早些收心,听你爹的话才好!”
王默凤与王氏又笑谈了几句,四顾看了下前些日因初念出嫁布置起来还没摘下的喜饰,终于问道:“姑母,家里这是什么喜事?”
王氏笑道:“可惜你晚回了几日,要不就赶上喝你表妹的喜酒了。”
王默凤一怔,道:“表妹婚期不是定于下月吗?”
王氏压低声道:“本是下月,只如今满城都在传那话,怕万一赶上了,就要拖三年,这才提早了。正巧,今日是你表妹回门的日子,刚方才与女婿一道去拜她祖父了。”
王默凤这才恍然。沉默片刻,笑道:“这可也太巧了。没赶上表妹的大婚,能凑上她回门的日子也是好事。姑母,我此次回来,一是向你报下帐,二来,是带了份恭贺表妹大婚的贺礼,没想到迟了。国公府玉堂金阙,我这东西不值钱,不过是在泉州时购的一盒子香料。只好歹也算一点心意,还望表妹莫嫌弃。”
王氏听到外甥要报账,忙一边将他让到自己平日处理家务杂事的一间屋里去,一边笑道:“瞧你,话说得这么见外。你表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等下我便替你把心意转到。”
初念和徐邦达拜完祖父回到歇客的花厅,正也遇到王氏与默凤出来,看见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哥突然现身,初念又惊又喜,叫了声“表哥”,转脸对徐邦达道:“他是我表哥,许久没见他回京了。没想到今日会碰到。”
王默凤到了跟前,与略显惊诧的徐邦达见了礼,又笑着与初念寒暄两句,恭贺二人新婚大喜如鱼得水后,转脸对着王氏笑道:“家中喜事正忙,侄儿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王氏本是要留下款待这侄儿的,只正好碰到女儿女婿回门,事情凑到了一块,只好先送客了。叫管家送他出了大门后,因饭点还没到,瞧出女婿似有些累的样子,先便安排他去一间早洒扫熏香过的屋里歇着,让儿子继本相陪,自己便携女儿的手回房,问了些话。初念自然都说好,丝毫未提徐邦达房事不妥,王氏信以为真,终于喜孜孜道:“娇娇,看到你都好,娘真就放心了。等你往后再生出个一男半女,往后咱们这一家,可算真有靠山了。”
初念微微笑着,并未应声。
稍稍用了些伯爵府精心准备的饭食,回门礼便算完毕,新婚夫妇辞别回去。被送出大门上了车,初念见徐邦达靠在座椅上双目微阖,一直没有开口,情绪似没有来时那样好,猜他必定是累了,便也没吵他。到了国公府门前,自己先踩杌子下了车,等徐邦达也下来了,门里等着的婆子早抬了辇奔出来,正要扶他坐上去,身后忽来一阵特特马蹄声,回头看去,见马上那远远而来之人,竟是徐若麟,想来应也是这时候恰从外而归。
徐若麟转眼便到跟前,勒马翻身而下。
“大爷回了!”
门口一个小厮嚷了声,奔上去迎接。
“大哥。”
徐邦达站定,朝距离自己不过四五步外的徐若麟勉强叫了一声。
徐若麟点头应了一句,将手中缰绳与马鞭交给小厮,目光随即掠过初念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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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初念迎上对面那男人的注视,尽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带着的那丝似有若无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唤了声“大伯哥”后,也未等他回礼,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侧,微微垂目。
徐邦达看着自己的兄长,勉强笑问道:“大哥也外出刚回?”
徐若麟嗯了声,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点头道:“许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个老友。你与弟妹先进吧。”说罢退到了一边。
初念扶着徐邦达,正要送他上辇,不想他却轻轻挣开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我能走。”说罢复又反手牵了她,迈步往里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随他,身后一干人也抬了空辇跟着进来。
她稳稳朝前而去,始终没回头,却亦能觉到来自于身后那两道炯炯目光的注视。原本并不热,忽然后背却就觉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头止不住一阵突突乱跳。
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她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没按她预想中的轨迹一步步来,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闯入她生活的男人,这一刻让她浑身汗毛直竖,心中警铃大作。
快要拐过那面照壁时,徐邦达仿似不经意地回首,看见门外那个长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却正落在侧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过一丝霾影,下意识又看向自己的妻,见她正目视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么了?”
初念很快发现了他对自己的注视,扭脸看向他,微微笑着问道。
“没什么。”徐邦达很快一笑,望着她柔声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初念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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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很快就觉察到了新婚丈夫的异样。
回门归来,去司国太那里简短回过话后,一个漫长的夏日午后,她都守着他寸步未离。他歇觉,她卧他外侧同睡;他起身后看书,她在侧添香;他读到精妙处吟诵,她便陪着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间,二人换了衣裳上榻后,情况却与前头几夜有些不同了。
前几夜睡前,徐邦达通常也会与她轻怜蜜爱一番。毕竟,身边躺着个娇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个男人也不可能不动心,但心有余力不足之后,便也作罢,最后与她相拥睡去而已。只这一夜,他不但纠缠了初念很久,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后仍无果,她开始柔声劝他后,他不但不停歇,反竟显得异常急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劲蓦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胸脯处一阵生疼。见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显得愈发烦躁,定定注视她片刻后,忽然放开了,翻身仰躺于榻上,一边喘息着,一边冷笑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很没用?不过是面上在忍着,其实心里都在讥嘲于我?”
初念万万没想到新婚以来一直温柔相待的丈夫会忽然这样变色,怔了。拣了自己的衣裳胡乱裹住身子,一语不发,慢慢转过了身蜷缩着朝外去,眼眶一热,泪珠忍不住便慢慢无声地淌了下来,顺着面颊渗入大红色的绫锻枕中。
徐邦达一语既出,自己便也后悔了。等了片刻,见她背朝自己缩着一动不动,忍不住将她扳了回来,等瞧见她面上泪痕阑干,顿时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泪水,口中一叠声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话,你别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见到徐若麟开始,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这几日面上是没什么,与丈夫相处得也好,只内心深处,却一直像悬了把利剑,有些战兢。方才又由着丈夫弄,到了后来,心中起了厌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却怕表现出来伤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着,不提防他却忽然变色质问,积了数日的各种情绪一下子爆发,这才忍不住默默流泪。此刻见他后悔了这样劝,也想停泪,只情绪却一时难以自控,泪水反倒流得更凶。
徐邦达劝了片刻,见她仍是一语不发,流泪不停,怔怔望着她那张即便是流泪也如梨花带雨般的脸庞,心中渐渐生出伤感,将她的脸抱着贴到自己怀里,颤声唤她昨夜刚告诉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边道:“娇娇,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这样,我更难受……”
初念洒了些泪后,心中堵着的那团东西终于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声,任由他抱着,仍缩在他身边不动。片刻后,不见他开口了,反倒觉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动,仰脸看了下他,吓了一大跳,见他竟在流泪。
初念慌忙从他怀里起身坐了起来,找了另块干净的帕子,伸过去要替他擦眼泪。手刚碰到他脸,便被他一把握住,轻轻一拉,人便又与他并头而卧了。
“娇娇,我心里很难过……”初念被丈夫紧紧搂在怀里,听他抽气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里,我带你走马踏花,夏至泛舟采菱,秋时赏菊品桂,冬日里拥炉暖酒,这样该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来。你这么美,男子见到你,便没有能错得开眼去的……”
初念挣脱开他怀抱,抬脸刚要开口,他已经望着她接着道,“要你这样空守着我这个废人。你不知道,我心里……”
他停了下来,开始像个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今晚为什么忽然这样反常。
他是一个心思敏感纤细的人。虽然前世里只和他处了半个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这一点,她早就清楚。莫非因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这样的情绪?
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对待而出的那丝厌恶也被怜悯与同情所掩盖了。想了下,解释道:“二爷,你别多想。今日你不顾自己病体陪我回门,我心中极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时是时常到我家中,只早几年前,他便外出,我也与他许久未见了。他便如我亲哥哥。今日送我的礼,也不过是一点顺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便不用。”
徐邦达情绪渐渐稳了下来,低声道:“不过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欢,用便是,否则倒显得我气量狭小。”
初念微微一笑,并未发话,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给放起来,再不要露脸。
“娇娇,”徐邦达踌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爷,你有话只管说便是。”
徐邦达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低声道:“我那个大哥,以后你不要和他说话。远远见到他,躲开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问他为什么,只嗯了一声,道:“我晓得。”
徐邦达见她应得痛快,心中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娇娇,只要你往后都这么听我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初念压下心中随了他这话而生出的怪异感,浅浅笑道:“二爷,那我去熄灯了,咱们安歇吧。”见他点头,起身下榻吹了银灯烛火,回来躺了下去。
徐邦达一只手搭上她腰间,很快便睡了过去,甚至或许是因了疲累的缘故,还打起了轻鼾。初念却睁着一双眼,一直望着头顶的黑暗,在四下渐渐冷悄的残香中,静静等待睡意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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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徐邦达因习惯晚起,还在榻上。初念已经理妆,收拾妥当后,带了尺素和翠钗,去给司国太和廖氏请早安。稍稍说了几句后,便起身了。众人晓得徐邦达,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难得爽利些,这辰点一般也还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没多留,初念便退了出来回濯锦院,经过水心榭近旁的那道回廊时,远远忽然看见徐若麟牵了果儿的手,从他们所在的嘉木院方向来,瞧着似要带她去司国太那里,脚步略微一顿,正要返身从别路走,见对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时若再避开,倒显刻意。心念略转间,脚步继续,很快便到了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