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终恨恨道:“卫大人你再仔细想。一旦想出来,是谁都要抓。竟敢行刺本钦使,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卫自行唇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恭谨地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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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你说昨晚刺客会是谁?”
陆终气急败坏离去后,忍了许久的吴三春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谢原。
谢原道:“不好说。”
吴三春早把谢原当心腹,看了下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道:“管他是谁,真若成事了,给推到横海王那一伙人身上便是。朝廷对付海盗无力,必定不了了之,且这么一搅合,那劳什子珍珠不用捞了也说不定……”说罢咂嘴摇头,看着是有些惋惜的模样。
谢原微微一笑,告退而出。
一出太监公馆,他的神色便有些凝重起来,正慢慢而行,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谢大人留步。”回头看去,见竟是卫自行。待他到了自己面前站定,二人寒暄了几句后,谢原道:“卫大人可是有事?”
卫自行的目光从他腰间佩刀上收起,笑道:“我一来这里,便听说谢大人刀法无双,心生向往。谢大人若是有空,哪日可否与我切磋一二?”
谢原道:“卫大人身居高位,下官不敢造次。”
卫自行呵呵道:“谢大人不必自谦。其实我过来,另有一事,此事与你家表妹有关。”
谢原蓦地眉头一紧,盯着卫自行,沉声道:“何事?”
正这时,常宁忽然从后急匆匆赶了过来,大声嚷道:“谢大人,谢大人,你快去看看。三娘子要替李海鳅下隐龙滩!”
谢原脸色微微变,猛地一把抓住常宁的臂膀,“你说什么?”
常宁哎哟一声,却也顾不得被他抓痛,上气不接下气道:“一早李海鳅他们要上船时,三娘子忽然过去,说她水性不比李海鳅差,要替他下海去捞蚌。如今人都上船了……”
谢原不等他说完,猛地转身便朝城外飞奔而去。
卫自行微微目光闪烁,分不清其中情绪,脚下亦是毫不迟疑,也飞快跟了谢原而去。

第17章

日头猛烈,海面的风力却正适合扬帆。采珠船载着十数人,驶近昨日发现大蚌位置的隐龙滩海面后,降帆停了下来,随波左右晃荡。
船上的十数个汉子,默默看着此刻正站在船头举臂过顶做着拉伸的温兰,面上的神色仍是不敢相信。
李海鳅亦觉匪夷所思。
昨夜起,他便被胸口处的隐痛折磨得一宿未睡。到了现在,心肺处那种仿佛被钝刀割过的闷痛感还是未消。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下水者,他自然清楚自己的肺到了昨日那样的深度后,已经遭受到了致命的压迫而受损。今日再次下去,不过是在做一场赌博。赌双生蚌中剩下的那个里有另颗珠,赌自己能熬着活到再次浮上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作为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头人,不想看着乡民继续无谓丧命的话,他只能拿自己的命来赌,而且这个地方,也就只有他能下得去。然后就在今早,他与同伴再次收拾好了下海所需的物件,准备登船出发时,那个昨天到过自己家的年轻女子竟找了过来,对他说他不必下去,她可以代替。
当时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位谢家的小娘子是嫌好日子过得无聊了,这才过来寻自己开心的。自然婉拒。不想她却神情严肃,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样子,跟着登上了这条船。
李海鳅在确认她不是玩笑后,仍是不敢相信。深达十数丈的隐龙滩海底,水情变幻莫测,就算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自己,也不一定保证能上下自如,何况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他不敢强行阻拦她上船,但料想她过来的事,谢原必定不知,急忙派了人赶去叫他。
李海鳅回头再次望了眼来时的海面,远处只见海鸟翔掠,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道:“三娘子,这下头水深,绝非你能想象。小人真的不是在玩笑。你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谢大人那里我怎么交待?”
温兰停下动作,转身望着他,道:“李大叔,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以你今天的身体状况,下到这样深度的水下后,能保证回来?”
李海鳅被海风吹打得如鱼皮般的那张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痛楚的表情,却强忍住了,声如洪钟地笑道:“三娘子,你这话说的,小人自然……”话还没说完,那种来自于喉底的想要咳嗽的强烈欲望再也无法抑制,弯下腰去,伴随一阵剧烈咳嗽,口鼻中再次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淋淋地滴在了船板上。
“海鳅叔!”
东宝大叫一声,慌忙用力抚揉他胸口,剩下的珠民也纷纷围了上来,神色惊惶不安。
李海鳅等这阵咳嗽过去,胡乱擦了下嘴角血迹,摆摆手,强作笑颜道:“没事,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温兰皱眉道:“李大叔,你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可能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潜到这样的深度,你的肺会压缩变小。不是我咒你,你觉得你身体里的这副肺腑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压力吗?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春芳想想。昨天她被你赶了跟我回去后,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早上起身,我见她一双眼睛肿得像桃。我说话难听,你别见怪。万一你要是这么没了,你让她怎么办?这样徒手下海采蚌,自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实话说,我若不是看在春芳的面上,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李海鳅望向船头这女子,见她一改昨日初见时的温和模样,说话时带了一种斩钉截铁、完全不容人置疑的语气,竟叫他无法再次开口辩驳。呆愣半晌,嘴唇嗫嚅了下,低声道:“小人自然晓得,只是小人没法子。且水下情况变幻莫测,小人死不足惜,却万不敢叫三娘子担这样的风险……”
温兰神色稍缓,这才道:“蝼蚁惜命,何况是人?我日子过得好好的,若没这样的本事,自然也不会强行出头送自己的命。就这样决定了。让东宝领路,我替你下去。”说完不再看他,只朝东宝招了招手。
东宝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急忙到了近前,毕恭毕敬地看着她。
温兰将李海鳅先前准备带下海去的竹篓缚在腰间,与东宝对好了水下手语之后,见李海鳅还是一脸犹疑的样子,朝他点了下头,道:“你放心。等我上来便是。”
李海鳅知道这女子看似温和,实则意志坚强,知道自己是再也无法阻拦她了。感激、遗憾、担心,各种情绪在心中翻滚,微微张了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看,后头有船来了!”
正这时,珠船上一人忽然叫道。众人转头望去,视线里果然出现了一艘渔船,正扯满了帆飞快而来。等渐渐近了,东宝喊道:“是谢大人,还有……那个姓卫的大官!”
李海鳅松了口气,急忙对着温兰道:“三娘子且等等!”
温兰早看见了船上的人。一怔。倒不是因为谢原的出现。她知道李海鳅先前便叫了人去通知他,所以现在见他追来,也不算什么大意外。意外的是与谢原同船的那个人。
她听春芳提过,说下来催珠的,除了太监陆终,另有省七政衙门的人一道。没想到竟会是自己从前在半路遇到过的那个姓卫的。这个人认识自己,也知道自己姓温,现在这样被他遇到,而自己的身份已经摇身变成谢家的李姓表妹。如果他要揭自己的老底,自己立刻就会原形毕露……他会不会这么做?还有,自己到了这里,他居然也跟着出现。这完全只是一种巧合,还是另有目的?
不过短短瞬间,温兰的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那条船渐渐靠近,两船相距不过数十米远了。谢原见温兰立于采珠船的船头,一副就要下海的样子,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朝着她大声吼道:“不要胡闹,快停下!”声借风力,传送出去老远。
温兰迎着强烈的日头,微微眯着眼,看向站在谢原身边的卫自行。他一身金色官服,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神情却与谢原迥然相异,一贯的自持中,似乎带了种难言的微微兴奋。等两船靠得再近些,温兰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神情中,除了兴奋,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看起来,他并不像是要把自己老底揭穿的样子。
这样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但目前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并无与自己为敌的意思。
温兰微微松了口气。见谢原还在不停喊叫自己,远远朝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后,在众人的注目下,取了自己携着的潜水镜戴上,又朝东宝点了下头,示意准备好呼吸后,便抱起预先备好的一块石头跃入水面,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东宝见她已经下水,也顾不得谢原了,也立刻跟着抱石跳了下去。
谢原眼睁睁目睹她下水,从自己眼前倏然消失,这一刻的惊怒,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等两船靠近,没等接甲,人便跳上了采珠船,怒道:“为什么不拦住她?此处水域深达十数丈,水底暗流莫测,她不知道,你们难道也不知道吗?”
李海鳅认识他多年,却第一次见到他在人前显出这样的盛怒,颤声道:“谢大人,全是小人的错,没有将三娘子拦下……”
边上一珠民见谢原动怒,急忙道:“谢大人,真不能怪海鳅叔。他一直拦着,三娘子却说他已经伤了肺,不能再下去了,又说她能到这样深度的海里……”
谢原看了眼船板上的一滩血迹,又见李海鳅胸前亦沾了数滴,知道是他呕血所致,心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过多责问也是于事无济。极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看向碧波荡漾的海面,一语不发。
“谢大人,你就放心吧。你的这个表妹,除了水下功夫,恐怕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她不是无知孩童,若没几分把握,又岂会自己拿性命玩笑?你还是与我一道,在这等着她上来便是。”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说话的,正是跟着跳上珠船的卫自行。
谢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海面。
他现在心情纷乱,根本无暇去细想卫自行话里的别意。他说的那个道理,他自然知道。但这样的时刻,所有的道理在幽深得能吞噬一切的大海面前,显得是那样苍白,没有半分的说服力。
他再等了一会儿,在珠船边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几趟之后,再也忍耐不住,正要下水去看个究竟,忽然看见前头不远处的海面上冒出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仰天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随了温兰下水的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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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兰抱着坠石快速下降,借着周遭水压感觉到已经抵达水下二十米左右时,抛掉坠石,调整了下潜水镜,让里面进入大约三分之一的水。
潜水镜是个好东西。人在水下,若仅靠双眼视物,看到的物体会呈出扭曲状,而有了它后,不但能在水底清晰视物,还能保护眼睛。而之所以往里入水,一是防止镜面在水下起雾,二是到了海底时,镜内保留适当的水能起到平衡水压的作用。习惯了,这样一点水并不会让眼睛难受。
她微微仰头,等着东宝到了自己位置的附近后,便按照先前约好的手语,示意他领路。
因为海水净澈,所以这深度的光线还很好。但或许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东宝并未多留意她的眼镜,只是继续向下。
深度渐渐接近三十米,光线也开始变暗。到达这样的深度,人除了耳朵不适,伴随体内氧气消耗殆尽,往往开始出现氮醉现象。温兰肺里的剩余空气还足以支撑她继续下潜。平衡了耳压后,她看了眼东宝,见他不住捏鼻,知道他也在鼓气平衡耳压,神情却现出几分痛苦。再下潜数米,一道不知哪里来的暗流袭来,将两人齐齐冲了出去,犹如断线的风筝。
温兰稳住身形,到了东宝面前,见他表情痛苦更甚。知道他已经到了憋气极限,立刻决定让他上去。
她踩水到了东宝身前,朝他握拳拇指向上——这是一开始与他约好的手语,告诉他让他上去。
东宝勉力想再下去,却感觉到了自己肺部被火燎烧般的那种痛苦,只能朝她点了下头,伸出食指朝着左下方指了下,再也忍耐不住,立刻上浮而去。
温兰凝神看向他所指的方向,见脚下大约再下去十米的海底,可见一处宛如指峰的海底山峦。那个大蚌应该就在这里。她不再犹豫,开始下潜靠近。

第18章

温兰咬住舌尖,以痛感来刺激自己在这样的水下深度里保持住完全清醒的头脑,朝着东宝先前所指的方向继续下潜而去。越下去,海底的可见光线便越暗,四周忽然就像快要天黑的黄昏时刻,一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死静。温兰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一下一下缓慢的心跳之声。
听说,像李海鳅这样经验丰富的下海者,甚至能锻炼出一双在水下昏暗光线中视物并迅速判断目标物体所在位置的眼睛。温兰没这样的本事。她现在只能极力睁大眼睛,让一双瞳孔尽量吸收着来自海面的透过数十米海水折射而下的剩余光线,沿着高低起伏积满了沉降泥沙的海底孤独游弋着。
非常幸运,她很快就看到下方那处指峰的凹背一侧,似乎多出了一团黑糊糊的椭圆状物体,等再靠近,发现果然是个粘附在岩石上的罕见大蚌。蚌面足有一米大小,犹如一张小圆桌,上面附满了藻苔,估计重达数百斤。此刻,蚌壳的口子正张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从里吐出一圈洁白的肥厚蚌肉,蚌肉随着周围暗流慢悠悠地张缩着,宛如扇子末端的一圈流苏装饰。
温兰顾不得惊讶,立刻开始了采蚌的工作——她必须争分夺秒,最好一次性完成采摘。如果因为体内氧气不足不得不数次上下的话,就算完全排除任何水下意外的因素。深水里每重复一次上下,就是体力的大量损耗。随之而来,她的水下耐力与心理忍受力也将呈几何级地下降。而这两点,正是她强于别人的地方。
温兰从随身携带的竹篓里取出一柄珠民用于水下采蚌的厚背刀,抵住大蚌粘附处的峰石侧,用力顶了下,触手牢靠,这才放心地靠了过去,用膝盖顶住石块的凹处,固定好身体后,从篓里摸出一张特制的网。
这是李海鳅特意为了这个大蚌而编的一张网。网面可以罩住大蚌,收紧网后,网口连了一条足够延伸到海面的麻绳。绳的另一端,缚着一个用猪尿泡特制的浮标。如果一切顺利,松开这个浮标后,它将带着绳子向上漂到海面,珠船里的人看到浮标,只要将它捞起,收上相连的绳,就能将海底的大蚌捕上来。
温兰准备好网后,用刀从后轻轻戳了下大蚌的壳。蚌受到刺激,立刻反射性地收回白肉,紧紧地闭合在了一起。温兰沿着大蚌,小心翼翼地兜住了整个蚌体,然后开始用刀去撬将蚌身与岩石粘附在一起的足丝部分。
这个大蚌,估计至少有百年之龄,分泌出的足丝层层叠叠,石化后的效果如同502胶水。温兰撬了几次,只刮下一点白色粉末,大蚌纹丝不动。
温兰开始感觉到发自体内的一种想要呼吸的欲望了。她再次咬舌,以痛感刺激自己的神经,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寻找着着力点。很快,将刀刃嵌入了找到的足丝与岩体间的一处缝隙,等插得够深,再次发力,蚌身微微地晃了下。
温兰压下兴奋之意,继续撬已经松动的缝隙。再几次,足丝终于与岩面脱离,带着包在壳体上的网晃晃悠悠地掉落下去。
温兰飞快收紧网口,摸出篓子里的浮标举过头顶,松开了手。浮标带着相连的绳索,如同一只生了长长尾巴的蝌蚪,开始笔直地向着光亮之处慢慢悠悠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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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宝随了温兰下水到他浮出水面,其实也不过短短两分钟的时间。但以谢原的感觉,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表妹呢?”
东宝被人一拉上采珠船,他立刻问道。
东宝坐在船板上,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道:“我方才带她到了约莫十丈深的水下,我受不住了,她让我先上来,自己一人下去了。”
“谢大人……”东宝看了眼他,看出他神色里是掩饰不住地焦急不安,忍不住小声安慰道,“你别急。我起先也不大信。只是跟她下水后,才知道她水性确实了得。你或可放心……”
“还是小人下去找找看!”
李海鳅按捺不住,起身准备要下海,被谢原拦住了:“不必了。她之所以下水,就是要替你的。现在你再下去,万一有个不测,她下水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李海鳅的神色现出了一丝愧疚,双手不安地在衣襟上来回擦动。
谢原知道是自己刚才的急怒让这个汉子生出了愧疚,暗吁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躁乱,望向李海鳅,和颜悦色地道:“方才是我一时着急,说话重了些,你莫见怪。东宝说得有理,咱们等她上来便是。”说罢转身再次到了船舷之侧,蹲了下去,默默注视着附近的水面。
时间还在按着它的步调一分一秒地流淌而过,但以此刻这满船人的感觉来说,却慢得仿佛龟爬蚁行。生平第一回,谢原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恐慌。头顶的日头很毒,他被日头炙烤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凉,衣衫被沁出的冷汗津津粘住,额头也开始滴汗,汗水沿着他的脸庞不住滚下,渗入他生了满面的胡髯里。
没有亲历过海上行船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狂风暴雨间与大海搏斗时,那种生灵在造化力量面前渺小到微不足道地步的那种感觉的。此刻的海虽不复狂怒,但人入其中,同样细微得如同一粒被吞噬的尘埃,无影无踪,留不下半点痕迹。
谢原明白自己不该这样想,却再也忍耐不住了。霍然而起,正要下海一探,忽然看见前方水下数尺隐隐似有物体浮动,心猛地一跳,定睛再看,见冒出了一只绑着绳索的气囊。
“浮囊上来了!浮囊上来了!”
其余人也发现了,立刻兴奋起来,大叫声中划船靠近。东宝俯身下去一把抓住浮囊,七八只手便拽着绳索往上收。坠力越来越大,等绳索收到末,水下出现一个被网罩住的巨蚌,七手八脚将附满了藻苔的大蚌拉上船后,有人情不自禁欢呼出声。
大蚌露出水面的那一刻,谢原的心跳从起先的快如擂鼓倏然停止,一顿之后,整个人便被一种强烈的失落和恐慌所攫住。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才大蚌出水的海面。片刻过去。那里除了随风翻涌的道道无穷碧波,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
大蚌是从海底捞上了,谢家的表妹却没随之而上。从她下水道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半刻之久,从没听说过有谁能在水下憋这么久的气。
船上的人很快就从捞上大蚌的兴奋中冷却下来,纷纷到了船舷之侧,紧张不安地探身下去。连先前一直神情笃定的卫自行,此刻也到了船头,俯身盯着海面,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谢原飞快甩掉鞋,抱起船甲上的一块石头便跳下了海去。东宝见状,急忙跟着跃下,剩下的珠民也纷纷下海。李海鳅刚站了起来,却被卫自行拦住,冷冷道:“你就留着吧!”
谢原随了坠石的力量,在海水中笔直快速下坠,直到耳膜刺痛得无法忍受,这才抛开石头,睁开了眼睛,四顾之下,周围但见一片水雾茫茫,头顶上方还有七八个随了自己下水找人的珠民身影,而她却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他惯常行走于海上,水性自然也是了得。这一刻,却不知道是水深压迫五脏六腑,还是一种错觉,他只觉得自己胸腔处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脏腑几成齑粉。
她没有上来,或许还在海底。他不敢想象让她一人孤独留在幽深海底的景象,用力再向下。一尺尺地下潜,胸腔里的气也一寸寸地短了,肋骨里要爆裂般地痛。他心知已经快到自己的极限了,海底却仍在下方。不愿就这样放弃,咬牙用力再次向下,侧里忽然一道暗流,将他整个人冲了上去。
谢原浮上海面,短暂换气之后,再次潜了下去。每到七八丈深,体内氧气便耗至极限,只能上浮换气。
海底就在他的下方不远处。仿佛只要他再努力一把,就能到达了。但是实情却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海底永远那样遥不可及。
数次反复在深水里上下,对体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他已经感觉到了疲乏,胸腔处也迸裂般的痛楚。头上的珠民们因了体力不支,已经纷纷放弃,陆续爬回了珠船。他却不想就这样结束。
最后一次上浮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抱着坠石直接降底。这是节省时间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这极有可能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致命伤害。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的表妹三娘,或许此刻现在就正在海底,闭着眼睛静静等着他下去带她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里有读者说潜水镜哪里冒出来的。是我的疏忽。前头之前修改了下,让女主带了这个穿越,但没提醒大家。

第19章

谢原从海面猛地破水而出,大口呼吸数次,抬眼看向采珠船原先停泊的位置,正要叫船上的人扔块坠石下来,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采珠船连同整船的人都不见了。尚在愣怔之间,忽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喊声,急忙回头,看见珠船正在那里,船上七八个珠民奋力划桨,朝着正南方向飞快而去。虽中间已经隔了三四十丈远,却也能感觉得到他们欢欣的样子。再侧耳听去,那呼唤声分明是在喊“三娘子”。
谢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绝对不会是坏事。而且他们口中喊的分明是表妹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她在那边的海面上露头被发现了,所以他们才划船过去迎接——虽然还不清楚她怎么会在那么远的距离之外出现,但这对于原本已经怀了最坏打算的谢原来说,不啻是天降福音,只觉胸口阵阵发热,全身血液沸腾,先前的疲惫也一扫而去,立刻奋力挥臂划水,朝着珠船追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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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兰采蚌完毕,放浮了气囊之后,以足尖轻点岩体,借着反力,随了绳索用教科书般精准的身体姿态缓慢上去。浮至大约一半距离时,周遭光线变亮,随了水压逐渐减小,头顶的气囊也带着绳索开始加速摇摆上行。
温兰正也要稍微加快自己上浮速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唧唧声。这声音在水下骤然听来,诡异非常。猛地回头,视线却被正从自己身后游弋而过的一群红甘鱼遮挡,影影绰绰只能看到大约十来米远之外的水中多了一团巨大的黑影。
温兰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遇到了鲨鱼,但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鲨鱼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立刻想到了海豚。
鱼群很快过去了,那团影子也朝她慢慢靠近。温兰看清这吓了自己一跳的不速之客后,终于定下了心神。
向她靠近的,确实是一只海豚。
因为曾经参与过一个救助海豚的国际绿色组织,所以温兰对海豚有所了解。等它靠近后,便认了出来。这是一只喜欢生活于暖海中的短肢圆吻豚。它的背腹和家族成员一样,上面黑灰,腹部白,额头却罕见地长了一圈雪白纹路,便如老太太戴了抹额,再配上下面两边黑豆般的一双小眼睛,表情立刻显得有点滑稽。它的体型虽然庞大,目测有一米五左右了,但根据这种海豚的正常体型,应该还只是条一到两岁的幼豚。
不等温兰向它靠近,海豚继续朝她游来。大约心存戒备,最后停在了离她几米之外的水中,却继续朝她发出那种怪异的唧唧声,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温兰。
这样的声音配上它的表情,竟让温兰生出了一种孩子遇到母亲时,因自己先前受到的委屈而向母亲撒娇的感觉,心中立刻生出了一种怜惜之意,正要向它表示下自己的友好,视线忽然定在了它背上的一处凸起上。
她看到小海豚的背部突兀地耸出了一块异物。很明显,绝对不是它本身该有的。
温兰估计自己还能在水下坚持片刻,没有犹豫,立刻朝它游了过去。等到了它身侧,终于明白它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了。海豚高而宽大的背鳍上,斜斜插入了一根木片,露在外的木片看起来有些腐朽,沾了绿苔,边缘呈不规则的破碎状。它的伤口处已经发白,受伤估计至少有两三天的样子了。看起来,像是这只海豚在经过渔船底部时,或许因为调皮,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让它擦着船底掠过时受了意外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