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把她搀回到床边按她坐下,这才道:“昨夜你走后没多久,表哥醒了,发现我在,拗断窗棂就送我出来了。”
老太太急火攻心,重重一巴掌拍在温兰大腿上,失声道:“你傻啊,他让你爬窗你就爬窗?你不会赖着不走等天明?实在不行,你就大声喊叫把我叫来,难不成他还敢把你丢出去?”
大腿被老太太拍得生疼。温兰摸了几下,郁闷地道:“姨母,他没娶我的心思,别说我喊,就算我爬上他的床也没用。腿长他身上,我要不走,他自己翻窗走。您锁门有用吗?”
老太太被堵,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满心的盘算最后这样落空,终究是不甘,唉声叹气不停,念叨道:“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怎的养了这样一个儿子,不就想早点抱到孙子么,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错了?”
温兰深表同情,却是无能为力,只能劝道:“表哥现在不肯成家,必定有他的缘由。婚姻这种事,也讲缘分。等时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不用您操心……”正说得顺口,忽然听见门口咳嗽一声,抬眼望去,见谢原不知什么竟过来了,急忙闭嘴。
马氏听出儿子的声音,沉着脸不动。
谢原看了眼温兰,踌躇了下,道:“表妹,我有话与母亲说……”
温兰立刻明白过来,急忙站起来道:“那我先走了,去帮春芳做早饭。”说完急忙出了屋子。
谢原支开自己,到底要对老太太单独说什么,温兰确实是有点好奇,甚至生出了偷听的冲动。好在节操还在,最好还是强忍了下来。只是在帮春芳烧火时,自己胡乱猜测一番而已。早饭快做好时,忽见春芳神色郁郁。想起这几日她仿似一直不大说话,便问道:“你怎么了?我瞧你这些天话也少了。”
温兰不问还好,一问,春芳眼圈一红,竟似要哭。温兰吓一跳,急忙上前抱住她安慰,春芳这才哽咽道:“我爹生病,我前次回去就是看他。已经好些天了,还好不起来。”
温兰知道她是白龙城下乐民寨的,父兄都是珠民。珠民之家,养儿至七八岁,便开始浸泡海中锻炼水性,世代操此贱业,不得更改。女儿稍好,可为采珠女,长大后若有别业的人肯娶,也是可以嫁走的,生儿跟随父业。只不过这样的情况极少,一般不会有人肯娶这样家庭的女子,大多是珠民内通婚而已。春芳的父亲据说是一等一的下海高手,认得谢原,从前托他帮忙,才将女儿送出寨子到这里做事的,叫寨里那些要日日下海的同龄女孩儿们好生羡慕。
温兰这才明白过来。平日颇喜欢这个没有心机大大咧咧的女孩儿,急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泪,道:“你且回去看你爹吧。我借你些银子带去,万一家里抓药的钱不够,可以救急。”
春芳家里正是因了拮据吃不起好药,父亲这才迟迟不愈。这几日有心想预支工钱,又开不了口,现在听温兰主动要借钱给她,感激涕零,就要下跪,被温兰扶住,叫她等会儿,自己便回去屋子拿钱。经过老太太房门前时,发现门开着,静悄悄不闻声响,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谢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了,只剩马氏一人坐在床榻边,表情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第七章提到春芳父母职业的那句话略修了下。
第13章

老太太平日听觉灵敏,此刻温兰站门口半晌了,她却仍丝毫未觉。温兰轻轻叩了门板,她才惊觉,开口道:“是三娘吗?”
温兰进了屋子,道:“姨母,早饭做好了。”
马氏懒洋洋应了声,却仍不动。温兰想了下,先便将春芳的事提了下,老太太这才终于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立刻道:“春芳这丫头怎不早说,怪道我这些天都没听她在我跟前吱吱喳喳了。银子我借罢,在我屋里六斗橱下面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拿袜裹着的。你剪二两给她,叫她回家看她爹去,多留几日也没事。”
温兰答应了,照她话取了钱,搀扶马氏出去,把话跟春芳复述了一遍。春芳道:“我不来,这里的事怎么办?”
温兰忙道:“你自去好了,家里就我和姨母,表哥也不大在家,我能应付。”
春芳这才抹了泪,道谢离去。到了晚上,温兰如常那样陪老太太在院子里纳凉,忽听她开口道:“三娘,你可晓得你表哥早上对我说了什么?”
老太太这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温兰心里虽好奇,只她自己不说,自然也忍着不会问。现在见她提了,便与她坐近些,应道:“表哥说了什么?”
马氏沉默片刻,想起一早自己惊怒之下痛骂儿子不孝,他跪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心微微抽紧,伸手摸了下外甥女细软的秀发,道:“算了,不提他了。三娘,姨母先前一心只想让你当儿媳妇,如今看来,是没这福气了。往后姨母再不会有这想头,你也别怪姨母。”
温兰一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从此不会再强牵自己和谢原的红线了,如释重负。虽还是不知道谢原跟她说了什么叫她改主意,但有这样的结果,她正求之不得。只也看出老太太情绪低落,所以并未有所表露,只应道:“怎会?姨母放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在家也无事。明日你替我备好礼牲香火,与我一道去金光寺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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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寺在白龙城的北郊。次日准备好后,温兰雇了顶轿,两人一道坐了去。马氏极是虔诚,拜了半天的佛,最后还向住持请了一尊开光的小像抱回来,说要供在家中,往后早晚供香。
老太太突然这样殷勤向佛,温兰有些意外。隐约猜想应该是与谢原昨日一早与她说的话有关。忍不住也试探了下,见她含糊其词,知道不愿说,便也作罢,只照她的吩咐办。
娘儿俩从寺里出来时,将近傍晚,仍旧坐轿,到了巡检司所设的卡隘时,常宁认出早上出去时的轿夫,知道轿子里头坐的是温兰和马氏,殷勤地过来招呼,亲自给送进去后才回来。片刻后,忽见官道上远远扬起一阵黄尘,像有大队车马过来。众人纷纷观望,俄而,等再近了些,终于看清来人。一马当先的是个面色晦暗的中年男子,头戴尖帽,腰系涤带,脚踏白靴,脸干干净净,神态倨傲。因城中有太监公馆,常宁立刻便认出了这装扮,应该是个太监。身后跟骑了一名身穿金色绣狮服的男子,官服在夕阳照映之下,闪亮刺目,是七政衙门的人。虽不知道前头这太监是何方神圣,到这里做什么,但连七政衙门这个品级看起来不低的人都随他在后,来头自然不小,急忙叫人大开了隘口。一行人纵马飞快,到了跟前时,没作片刻停留,径直便往城里太监公馆的方向去了。
这时刻,太监公馆里的吴三春正被下人伺候着,袒胸露腹地躺在凉榭里舒舒服服地纳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晚膳的菜品。因非完人,所以他也就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敛财与口腹之欲之上。正逍遥着,前头过来了人,报说钦差太监陆终在广东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的护卫下,刚刚抵达公馆。
吴三春吓了一跳。那个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他倒无所谓。虽也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与自己并无相干。作为被皇帝直接指派到此的采珠太监,七政衙门管不到他头上。让他觉到不安的是陆终。这个陆终,十几年前自己还在京中时,曾与他一道共事过,被人暗称“鬼见愁”,两人素有怨隙。这些年,自己到了这个白龙城逍遥称王,那个陆终却听说已经做到了太监副总管的位子,离登顶只一步之遥。从前自己曾上呈的请求减少珠贡的折,便是被他给反驳掉的。至于去年失了贡珠牵累自己受责之时,若非最后走通了太监总管一条路,落在他手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个陆终,不好好在京中做他的副总管,这时候不辞千里辛苦跑到这个地方,到底什么事?
吴三春一个骨碌翻身下榻,穿戴整齐后急急忙忙到了前厅。
“陆总管不远千里而来,有失远迎,见谅则个……”
吴三春对着陆终,堆出一脸的笑。
陆终双手背后,盯他几眼,道:“多年未见,吴直使瞧着福气了不少,可见这地不错。”
吴三春心里暗骂他娘,面上的笑却堆得更甚。看见边上立着七政衙门的那个千户。论品级,他不过四品,自己是三品。但仍转向他继续寒暄。对方恭谨地施了一礼,算是回应。
“有圣谕!”
陆终脸色忽然转肃,冷冷道。
吴三春急忙下跪。
“下月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凤冠之上的顶珠不慎遗失。你这里从前纳上的珠子都不堪用。咱家奉旨前来,限你半月之内献上珠子,至少需得一寸尺径勘配凤冠。你可听清楚了?”
吴三春一惊,“陆总管,上季的贡珠不是刚缴过?下季尚未到期,怎的又来催缴?”
陆终勃然大怒,喝道:“大胆!方才的话,你没听清?太后凤冠遗失了一颗大顶珠。咱家过来,为的就是这事。你这般质问,是何用心?莫非是想让太后过不成大寿?”
吴三春心怦怦跳得厉害,因了体胖,后背已经出了汗,衣服紧紧贴住。
他长久在此,自然知道采珠不易。有时运道不好,捞数十个蚌才得一个珠蚌,且内里珍珠的大小形状,全凭运气。他记得太后的这顶凤冠镶珠一百二十颗。原来用作顶珠的那颗大珠,还是许多年前偶然发现的。当时下面寨里少了一个下水的少年,后经多日寻找打捞,最后才在平常极少去的银龙湾深水处发现了他。原是是他潜水时,一只脚被一只大蚌夹住了溺水而死。后想尽办法将他与大蚌一道弄上岸,砸烂蚌壳后,才发现了那颗闪闪发亮的巨珠,当即上贡,太后欣喜不已,特意将此珠与别珠一道,镶成了一顶凤冠。
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时时都有。如今陆终一开口就要至少一寸直径的珍珠,而且还要半个月内交上,以吴三春看来,完全是外行人在漫天开口。莫不是他们大约以为水下到处都是自家种的蚌,一捞一个准?
吴三春心中腹诽,只事情既然临到头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推脱的,只能逼迫下面的珠民全力去捞了,只盼自己运气够好,能再过这一关。
吴三春不再多说,急忙应下。陆终那张终年不见笑的焦黑脸膛上才终于露出丝笑,道:“那就有劳直使了。咱家在此等你好消息便是。”
吴三春一凛,干笑着点头。一边安排远道而来的陆终与卫自行在公馆里下榻,设宴招待,一边着人去叫谢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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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已听得京中有大太监在本省七政衙门千户的随同下到达白龙城的消息,知道吴三春必定会找来。等见到人,听了所为何事,微微皱眉,道:“半月之内要捕一颗这样大小的珠子,岂非强人所难?”
吴三春恨恨道:“我何尝不知!背后必定是陆终这厮在撺掇。好歹毒的心肠。若是办成,是他的功劳。若办不成,责难于我。我晓得他早想把我这位置弄来给他的人坐。上回被我侥幸过关了,这回若不成,往我头上扣一顶为太后办事不尽心的罪名,恐怕我是再难翻身了!”
“他们都听你的,此事就交托给你,你立刻替我安排下去,叫下面十寨的人明日起悉数下海,无论如何要捞一颗大珠上来!我还要去陪宴!”
吴三春说完,匆匆而去。
谢原望向华灯闪烁的宴堂方向,目光闪烁,握住刀柄的手微微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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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春回了筵席坐下,连连告罪道:“让贵客久等,咱家自罚一杯。”说罢举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干尽。
陆终唇角挂了丝冷笑,一语不发。卫自行却是端起面前酒盏,敬了他一杯。
吴三春从前也听说过本省七政衙门卫千户的一些事,只是今日才见到他面。见他席间谈笑风声,并无想象中阴狠模样,对他印象不错,便又回了一杯。
卫自行放下酒盏,指尖轻啄桌面,目光扫过下首陪宴之人,面上带了丝笑,问道:“吴大人,下官初踏此地,便听说这里有个名为谢原的巡检,攘外安内,极是干练,为何今日席间见不到他?”
吴三春一怔,随即呵呵笑道:“他不过是个九品武官,如何能与二位大人并座?卫大人若真要见,咱家明日带他前来拜见便是。”
卫自行略微摇头,哂笑不语。
吴三春虽觉这个卫千户问及谢原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与他应酬之余,不住看向坐于上首、唇边挂着冷笑的陆终,心里恨不得将他万箭穿心才好。三人各怀鬼胎,席终而散。

第14章

第二天,白龙城下十个寨子里,数千户珠民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无不愁眉不展叹息不断,也有大胆的,破口大骂天家无道,只是叹了骂了之后,又能如何?要怪只怪自己前生不修,这世才会投胎至此,要做那万命沉渊为一珠的营生。东起乐民、永安,西至平泰、固宁,寨里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但凡能够下水的,无不出动,从日出到日落,在七八个惯常产珠的珠母海域里上下打捞。
一转眼,限期便过大半了。吴三春得知捞上了不过半升的珠子,大多细小歪扭,成色最好的一颗,约有拇指盖大,无奈之下,自己亲自端着这半升珠子找到陆终面前,请求能否通融,以这颗珠子上贡。不想陆终大怒,猛地一扫,吴三春把持不住,圆升脱手而出,半升的珠子便泼倒了出去,滴滴溜溜地滚了满地,清脆声如雨滴般不绝于耳。
“吴直使,先前的圣上口谕你没听清吗?要的是至少寸径的珠子,你竟拿这次等货来搪塞,你眼中还有太后吗?”
吴三春忍住气,道:“陆钦使误会了。限期这么短,如此大海捞珠,实在渺茫,且昨日回报,有一珠民下海之时遭遇鲨鱼,当场命丧鲨口。如今下面的珠民都心生畏惧,不愿下海,昨日齐齐到了巡检司求告。下官得知后,是怕耽误了太后的吉寿,这才有此念头。既不准,再想办法便是。”
陆终冷笑道:“不就死了一个人么?什么心生畏惧。莫说战场上将士马革裹尸,便是寻常人走路跌一跤也能致死,何况是这些天生就要下海的珠民?死在水里有什么可说的?我便不信有那么多鲨鱼真当时时会在船下等着他们!分明是不肯用尽全力。他们不肯下海,也罢,明日我亲自过去督察!”
吴三春心里再次骂了他娘后,面上堆出了笑,道:“好,好,明日下官陪钦使一道,看那些贱民还敢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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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气不佳,云层厚重,风力颇大,海面成了灰暗的波涛汹涌。陆终果然大早地带了人亲自到乐民寨外的滩边。看见珠民们只一群群聚在滩上,并不出船,下令士兵以刀枪驱逐,强行驱赶下去。
原来此处珠民采珠,除非水性极佳,一般都是采用协同合作的方法。一条船上数人,下水之人用黄蜡塞住耳鼻,长绳缚住腰,携带篮子潜到约十到二十米深的水下捡采珠蚌,等差不多了,摇动腰上的绳子,船上的人见绳子摇动,就会将采珠人迅速拖上水面。这种方式极其危险。除了人的呼吸、心肺在海底要遭受巨大考验,冬天忍受逼人寒气,如果运气更糟,还可能会遭遇鲨鱼或毒海蛇的攻击。前日便正发生了这样一场悲剧。一个珠民下水后,船上同伴看见绳子剧烈摇晃,海面浮上一丝猩红,急忙将他提上来,却发现那人只剩残肢断臂了。这才心生畏惧,昨日齐齐聚到巡检司乞求,加上今日天气恶劣,是以不愿下水。不想非但没有开恩,那个钦差太监竟还自己带人过来这样强行驱赶殴打,珠民中有气血方刚的,终于隐忍不下,纷纷呼号道:“大伙儿再这样下去,迟早都是一条死路!不如就被打死在这里,还能得个全尸,强过死于海鲨之口!”一时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吴三春见状,急忙劝陆终,“钦使大人啊,所谓众怒难犯。这些人虽都是下贱之民,死不足惜,只还要靠他们下去采珠的。且这些人都是自小把水性锻炼出来的,死一个少一个。若真没了,从别地便是调来成千上万的人也不抵用啊!”
他这话是照先前谢原对他说过后照搬过来的,连自己听着都有些耳熟。
陆终迎着海风,脸色阴沉,终于慢慢点头,道:“还是直使大人真知灼见,倒是我莽撞了,那就停了吧。”
吴三春急忙大声呼喝。官军们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大愿意殴打珠民,立刻收了刀枪,海滩边的骚乱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陆终目光扫过对面一群怒视着自己的珠民,眉角微微一抽,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们听着,本钦使此次过来,除了要为太后大寿寻珠,另有一目的,那便是挑选一水性上佳之人入京另用。”话说着,从自己腰间扯下一块玉佩,用力远远地朝海面方向掷去,待那玉佩在数十丈外落水之后,继续道,“你们谁能下去把这玉佩给我捞上,便能入选。从此以后一家脱离贱籍,朝廷另有重用!”
这话一出,顿时如石入湖,激出千层涟漪。
珠民为贱,世代只能操持此种险业,这些人便是做梦也想能有脱离此贱籍的一天,只也知道不过是空想而已。现在竟然会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不管以后是做什么,哪怕自己会送命,能让家人和子孙后代不用再操此贱业,那也值了——虽然也有人怀疑这钦使刚才那话的真实性,尚在犹疑,另些人便已经按捺不住,飞快朝着先前玉佩的落水之域游去。
一旦有人开头,便如泄了闸的洪水。更多的人唯恐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会被别人抢走,争先恐后地一窝蜂跟着涌入了大海。再后头的人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只好慢慢收住脚步,和剩下的更多的人一道,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胜出者。
汹涌的海面之上,但见数十个人头如黑球一般地漂浮在上,等靠近那片水域,便纷纷没入水中,很快失去了踪影。
吴三春有些莫名其妙。
这陆终过来这么些天了,从没听他提过这事。现在忽然来这一出,到底什么意思?忍不住看向立在一侧的卫自行,见他迎着海风眺望出去,唇边噙了丝置之事外般的冰凉笑意。
从他这里看不出什么征兆,吴三春又看向人群中的谢原。他却正紧紧盯着海面,眉头微锁,神情有些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滩边一时除了和着鸥唳的风声,站了数百人的这个地方,竟静悄悄不闻一句人声。只有陆终神情怡然,在滩边的沙涂中不紧不慢地来回踱着方步。
终于,海面上冒出了第一个人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只见他高抬一臂,用一种兴奋得甚至能盖过风声的声音大声吼道:“是我的!是我的!”一边叫着,一般飞快地往岸边游水而来,很快,剩下的人也先后从水里冒出了头,跟着那年轻人游上了岸。只是相较于他的激昂与兴奋,一个个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有些人或许是因了在水下时间超过了自己的极限,一上岸,便卧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咳嗽个不停。
岸上的珠民自然都认得他。名叫东宝。附近方圆寨里,除了春芳的父亲,水性最好的就是他了。
“钦使大人,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东宝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几乎是一跃三跳地到了陆终的面前,正要将手中玉佩呈上,侧里忽然蹿出一个三十来岁浑身湿淋淋的汉子,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玉佩,朝着陆终噗通下跪,嘴里嚷着道:“钦使大人别信他!分明是我起先在海里先捞到的,是他在水下趁我不备夺了去,求大人做主!”
这汉子也是同个寨子里,名鲁生。他抢了玉佩说了话,见周围乡民纷纷惊诧地看着自己,微微侧过脸去。
回过神的东宝大怒,“分明是我捞到的,竟有这样无耻的人!”一边嚷着,急红了眼,扑上来要再抢回。鲁生死死捏住玉佩不放,两人便在沙涂上厮打翻滚起来。
“都住手!”
陆终忽然喝了一声。还在扭打的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陆终朝鲁生伸过手。鲁生擦了下嘴角被东宝打出的血痕,急忙爬着过去将玉佩递上,颤声道:“大人,是我捞到的。我的水性真的很好……”
东宝双眼通红,跪在沙子上,肩头颤抖不已。
陆终看了眼玉佩,面上现出一丝笑意,对着鲁生道:“真是你捞的?”
鲁生急忙道:“是……是我……”
陆终又看向东宝,问道:“你却说是你捞的?”
东宝大声道:“是我,是我!是他抢走了我的,还诬陷我!”一边说着,因了焦急,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陆终点了下头,道:“本钦使自然会替你们做主……”话未说完,忽然脸色一变,指着两人厉声呵斥道:“先前要你们下水去替太后捞珠,一个个都推三阻四不愿下去,如今一听说能脱贱籍,这么多人竟都不要命地下水去了!既然连这玉佩也能捞上,何以说珍珠不能?可见并非是不能,而是你们一个个心有不甘,寻借口不愿为太后效命而已!欺君之罪,定不能饶。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捆了,丢进海里去!”
众人大惊失色,东宝和鲁生更是惊呆,动弹不得。
陆终脸色阴沉,冷冷道:“你们方才不是都争着说自己水性最好吗?机会来了,谁能这样爬回来,本钦使就遵照方才之诺,勾了你的贱籍。要是上不来喂了鲨鱼,那也怪不得旁人了!”
“大人,不是我捞的,是他,是他!小人一时糊涂,这才抢了他的玉佩!”
回过神来的鲁生扑了上来,一把抓住陆终的衣角,不停磕头求饶。
“来人,快动手!”
陆终一脚将他踹开,厌恶地抖了下刚被他抓过的衣袍。
四周死寂一片,无数双眼睛望着这突发的一幕。珠民们面含愤怒,却是无人作声。
吴三春这才恍然,心想果然,这才是鬼见愁的一贯作风。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那个卫千户会是那种表情,想来早料到这样的局面了。
吴三春一时犯了难。这两个珠民轻信,撞上了刀口,有陆终口中那句欺君之罪悬顶,谁还敢有二话?
陆终南下,身边不过带了数个白面内侍,剩下是卫自行的人,名为保护自己。今日跟来的,更是本地官军。现在见自己令出,无人执行。那七政衙门的人是袖手旁观指望不上,本地官军不动,只剩自己几个内侍卷起袖子恶狠狠上前。只他们平日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日日在海里搏命的两个青状汉子?狗急跳墙,何况是人。东宝鲁生二人,方才还扭打得难分难解,现在见上当死到临头,绝望之下不肯束手就范,怒吼一声,一齐与那几个上前捉拿自己的内侍便打了起来,将靠近的太监推了个四脚朝天,状如搁浅的翻肚乌龟。
陆终见颜面大失,脸色发青,更是怒不可遏,叮一声从腰间拔出刀,大步走去,喝一声让开,口中骂道:“奸猾逆贼,竟还敢负隅顽抗,死不足惜!”举刀便往鲁生头上砍去。
鲁生瞥见头顶一道寒光,知道避无可避,绝望哀号一声,抱住头俯身趴在地上,边上围观的众多珠民,虽不耻于他方才行径,只见此情景,也无不惊惧,惊叫声中,胆小的已经闭上了眼睛。
陆终举刀的手已经落到鲁生的后颈之上不过一寸之距,就要砍下之时,忽觉臂弯内侧似被什么轻轻一撞,持刀的手臂立刻发麻,虎口一酸,刀竟从手心松脱,堪堪就要掉落之时,身侧蓦地多出一只手,那手接住下坠的刀柄,顺势往上轻轻一塞,刀便又回到他手心。
鲁生已经感觉到脖颈后背的寒意,闭目等死之际,发觉那刀噬痛楚却迟迟未至,又听见四周静得仿佛水底世界,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回头,看见自己身侧多了个人。整个人一松,立刻便瘫软在了沙地上。
陆终的视线从那只手慢慢上抬,看见一个留了大胡的陌生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侧,因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所以正俯视下来。半张脸被胡子遮住,所以看不清表情,只那双眼睛,却沉得像此刻乌云翻滚的天际。不禁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男人已经不露痕迹地撤手,微微后退一步,开口道:“钦使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且下官听说,当今太后最怜恤百姓,所要之珠也是用于贺冠。珠民虽贱,亦是天朝子民。下水而死,那是运数使然,若这样生出血光,未免不吉,有损太后慈荫。何妨饶过这二人,为大寿遥祝慈龄,大人因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