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说得顺口,脱口而出。说完话才觉到最快,忙捂住嘴四下看,幸好没人在近旁。
温兰笑了下,道:“听你这么说,这个横海王也算得上个枭雄,比那个鼠目寸光的独眼龙要强。不过下次说话,可要小心。”
春芳嘻嘻一笑,急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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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温兰到了这里也有小半个月了。吃穿不愁,小日子过得优哉悠哉,甚至为了打发时间,开始有心思去捣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了。相比她的舒服日子,马老太太却没那么淡定。天天在温兰面前念叨她那个表哥,□芳去向常宁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春芳跑得很勤快。常宁也不怕路远,几乎天天绕个远路过来向老太太汇报最新动态。可惜说到最后,一直没什么确切消息。老太太很是失望。
温兰不是傻子。这么些天处下来,老太太的心思,多少也有点摸出来了。后世表兄妹属于近亲,不能结婚,这里却没这说法。很多人家还就喜欢把表兄妹做成夫妻,好亲上加亲。现在的情况是,表妹未嫁,表哥待娶,又同住一个屋檐下,这要不往一块儿凑,简直天理不容!
其实一开始决定冒充三娘时,温兰就把各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都想过了,唯独却没有这样的准备。这个表哥听说比三娘大了八岁,今年二十六。——这样的年纪,在现代,拾掇拾掇下还能装嫩扮小伙儿,在这里却早是爹字辈儿了。自己过来落脚,只要和表嫂以及可能满地乱跑的熊孩子处好关系就行。没想到他却还是单身。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迟迟不娶,但身为表哥母亲的姨母,见表妹婚事正也没着落,想撮合两人一起,也再正常不过了。老实说温兰对此有点茫然。接受吧,有点措手不及的荒唐感,拒绝吧,那不成白眼狼了?好在老太太目前为止,还没跟自己明提过,她也就装不知道,得过且过再说。
马老太太年纪大了,晚上便睡得早,大约也适应了这里的天气,很快入眠。温兰却还在适应过程中。尤其这几天,似乎比她刚到的时候更热——这晚,温兰便是被热醒的。从窗前照过来的月光投影位置判断,估计是半夜。
温兰闭上眼睛,想着心静自然凉,却始终凉不下去,翻来覆去时,甚至仿佛能听到自己后背和席子相贴分离时发出的轻微撕拉声。终于忍不住起了身,趴到墙壁的薄薄板障上听隔壁马老太太的动静。听到她似乎在睡。便蹑手蹑脚地开门,想去打点水回来擦□子和席子。要不然这夜是没法再入睡了。
后宅里没男人,且又是半夜,所以温兰也没套外衣,直接穿着睡觉时的裙子便出去了。这睡裙是她为了抵制此地炎热自己做的。扯几尺布店里最轻薄的料子,缝成长度到大腿中段的圆筒状,上面两根吊带。既简单又凉快。反正睡觉时要闩门,也不怕被人看见。
水井很近,出了自己所在的东厢院,拐个弯走十几步路就到。温兰就着皎洁月光和满院子的花香到了井口,俯身下去,见平静如镜的井面上倒映出一轮圆圆的月亮。此情此景,倒颇有点“掬水月在手、摘花香满衣”的情调。抛下水桶打碎了这景象。费了番功夫将桶吃满水,然后趴在井口的石台上,又费力地摇着轱辘把水桶吊上来,吁了口气。双手提了把柄,转身正要把水倒进放在脚边的盆子里时,冷不丁看见身前地面上多了道黑影。一怔,顺着黑影往上看去,顿时毛骨悚然,整个人都不好了,双手一软,装满了水的木桶便直直掉落,重重砸在了她的脚面上。

第8章

就在离她不过数步之远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起,竟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站在那里。月亮正从云层后飘了出来,清辉之下,看见半张被乱蓬蓬大胡子遮住的男人脸,模样不清楚,暗影中只剩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温兰的感觉,就像一头夜兽在盯着她。
木桶本就有点分量,加上又满水,这样直直砸到她右脚脚面之上,水哗啦一下倒了满地不说,温兰整个人疼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惨叫出声。叫声在这寂静的夜半时分听起来,极是瘆人。
将近半个月下来,温兰知道这个白龙城的治安还行。但这并不表示好到连宵小盗贼也绝迹的地步。这个看起来像是中年男人的不速之客,能做出半夜私闯民宅的事,不是盗贼,就是不怀好意。
今晚春芳有事回家,后面东厢房就自己和马老太太。前头是有个巡检司的弓兵留宿轮值,但估计这时候早睡死了。目测这男人比自己至少高过一头,孔武有力的样子。别说和他打斗,估计对方一个巴掌拍下来,自己就要趴下了。
温兰被一种强烈的恐惧紧紧攫住,甚至盖过了脚背上传来的剧痛。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捡起地上的空木桶,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男人脸面砸过去后,扭头就往外狂奔而去。
她的想法很直接。把这人引出去,然后用尖叫声惊醒前头轮值的弓兵。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闯入东厢院伤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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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一把接过对面那女子砸过来的水桶,抱着桶站在原地,转头望着她狂奔而去的背影,整个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这里是他的家。他今晚才回家。见这么晚了,知道母亲马氏已经睡下,没打算去扰她。天热,便照习惯到这口井台前,想打水冲个凉后去睡觉。没想到过来时,却看见一个女子正背朝自己也在打水。月光之下,见那女子全身上下竟只裹了件短得叫人不能直视的怪异裙子,露出大半光裸的腿在外。且因了俯身下去努力吊桶上来的动作,那块布料绷在她身上勾出腰臀曲线,乍看整个人便似没穿衣服。
家里就只自己母亲和春芳。看这女子背影,显然不是春芳。哪个竟会这副样子夜半跑到这井台前打水?
谢原愣怔过后,直觉这样与她相对不妥。正想背身过去问话,那女子自己已经转了过来。他这才看清原来这女子不止露腿在外,连胸口和臂膀都毫无遮掩。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女子已经面露骇异之色,手中的桶也掉了下去,砸在了她脚上,仿佛见了鬼似地尖叫出声。再然后,她俯身抓起水桶狠狠掷向自己,撒腿便往外跑,连鞋子都甩出去老高,啪一声掉他身边的地上。
谢原见她跑出去五六步外,似乎又要大叫了,这才回过神来。怕她吵醒母亲,随手放下木桶,几步便追了上去,低声喝道:“别吵!你是谁?怎的会在这里?”
温兰听见身后传来那男人追赶自己的脚步声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刚被水桶砸过的那只脚一软,整个人便扑倒在地。摔倒的时候,才听清他开口说的话。急忙回头,见那男人停在自己身后,见自己摔倒,手都伸了出来,似乎想扶,但很快又缩了回去,然后背过身去。看了下自己,顿时明白过来了。这一摔,把裙摆都堆到了腰间,露出大半个臀部,还好穿着自己原先的那条底裤。
温兰急忙扯下自己的裙摆遮挡。再想了下他方才开口说的那句话,刚才被吓丢了的七魂六魄终于归了位,脑子也有点清楚了。
很明显,他既然这样说话,看见自己不雅姿势又背过身去。那么先前,极有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对方并非歹人。
心还在噗通噗通跳得飞快,神却是有些定下来了。温兰这才感觉到手心膝盖擦破的那种火辣,右脚脚背更是像断了一样。强忍住疼,问道:“你又是谁?夜半这样闯进来,你不觉得不妥……”
温兰口气不善,话说一半,忽然迟疑了下。
她想起来了,老太太还有个儿子。难道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三娘那个终于出现了的表哥?
“三娘,三娘,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正这时,东厢院那边传来了一阵拐杖拄地的急促得得声。温兰听见老太太呼唤自己的焦急声音。心微微一跳。知道她必定是被自己刚才发出的那一声尖叫给吵醒了。急忙大声应道:“姨母,我在这里!我没事!”一边说,一边试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谢原猛地回头,神色怪异地飞快盯了一眼还在地上的温兰,转身急忙往东厢院大步而去,迎上道:“娘,我回来了。”
马氏夜间睡得也不深。方才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虽短促,却也立刻被吵醒了。急忙起身摸到隔壁温兰的屋子,发现里头没人,心中不安,这才摸了出来。刚听到温兰的回应声,心中一宽,正要叫她回来,忽然又听见盼了多日的自己儿子的声音,知道他终于回来了,顿时喜笑颜开,急忙一把抓住儿子伸过来的手,急急忙忙道:“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时,你表妹三娘过来了。三娘你还记得吧?小时你也见过的。如今她出落得好模样,你们表兄妹赶紧地认下……”说罢又朝温兰喊:“三娘,三娘。你表哥回来了。赶紧来见过。”
温兰顿时满头黑线……闹了半天,这个自己乍一眼看去觉着已近中年的男人居然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表哥!真的不怪她反应迟钝啊……这表哥,长得未免也太过着急了些……
温兰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心里此刻的沮丧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这个糗出得过大了。自己受伤疼得要死不说,还颜面尽失,这副样子与“表哥”相遇。他会怎么想?
“姨母我晓得了,马上就来……”
温兰听马老太太叫得急,勉强应着,拖拖拉拉着始终不进去。
谢原见母亲催促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妹和自己相见。记忆里,这个表妹给他的印象,一直还是小时候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实在无法和刚才见到的那女郎相连起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方才衣衫不整春光大泄的样子。虽知道她不是故意,想必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只心中的那种怪异感觉还是挥之不去。想来她也不愿再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才拖着不进来,便扶住母亲道:“娘,我刚和表妹见过了,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马氏一听有道理。虽有意撮合他们,但毕竟多年未见面了。现在又是深夜,确实有些不便。便改口问儿子:“那你肚子饿不饿?娘去给你做碗面吃。”
谢原道:“我吃过才回来的。夜也深,你去歇了。我扶你回房……”
温兰听着里头动静,确定那个表哥已经扶着老太太进屋子了,急忙忍着痛,连刚才丢在井台边的鞋子也来不及捡,做贼般地溜回了自己屋子。一关上门上了闩,心这才落地。一瘸一拐地到了桌前点了灯,看见双手膝盖都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这便算了,更糟的是刚被水桶砸到的右脚脚面一道淤青,已经肿了起来。怕伤到骨,小心扳了下,顿时一阵疼痛,但好在似乎并未伤到脚骨的样子。
温兰只能自叹倒霉。虽然知道事出凑巧,不该怪在那个表哥身上,只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平。吹了灯坐在床上,仔细听隔壁屋子的动静。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他们母子说了几句话,一阵门被关上的轻微吱呀声后,脚步渐渐离去。知道是那男人走了。
温兰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刚才本来是因为热,这才出去想打水降温的。一番惊魂下来,后背热汗加冷汗,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只不过现在却没心思再去打水了,便是打了,这被砸过的脚也提不了重。她也不想再惊动老太太,便打算对付一夜,等明天春芳来了,找她去买点伤膏涂涂就行。
温兰胡乱擦了□上的汗,重新躺了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止受伤的地方一阵阵抽疼,更为刚才发生的事感到郁闷。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去和这个表哥正式相认。正闭着眼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窗子外的走道上又传来脚步声,一惊,侧耳听去,听见自己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放下。
“原儿,是你吗?”
隔壁老太太也没睡着,听见脚步声近,便问了一句。
“娘,是我。我过来瞧瞧你门关好了没。这就走了。你睡吧。”
温兰听见那表哥应了一句,脚步声很快再次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等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隔壁老太太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也停了后,温兰再次起身,蹑手蹑脚到了门口,轻轻推开房门。借着月光,赫然看见门口放了盆水。一怔过后,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是这表哥先前看到自己在打水,最后水没打成,便送了过来。
温兰有些意外。急忙端了水进来。正要关门,忽然又看见边上还有个小瓶子。俯身拣了起来,打开瓶塞一闻,一怔,一股药味。
刚才见他送水来,温兰已经意外了。不想他竟还看出她受伤,连伤药也一并送了过来。真真没有想到竟有心细到了这种地步的男人,尤其他还大胡满脸看着十分粗豪的样子。
温兰压下惊异。点了灯就着水擦了身子,又把药膏抹在手心膝盖和脚背上,一阵凉丝丝的,整个人终于感觉好了不少。
这个“表哥”,虽然和自己气场不投,相见就是灾难,但看起来,应该还是个不错的人……
这一晚,温兰终于睡过去的时候,心里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第9章

温兰这一晚睡得不大安稳,次日一大早就睁开了眼,见外头天才刚蒙蒙亮的样子,隔壁老太太还没醒。坐起来看了眼自己的那只脚,比昨夜时又肿了些,淤痕也更深,瞧着有些可怕。想来确实砸得不轻,虽抹了药膏,但估计至少要几天才能消下去。
温兰发了片刻的呆,忽然想起昨夜有只鞋似乎还掉在井台边。春芳估计等下就会从家里过来赶着做早饭,怕被她看见了要问,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脚踩在地上时,立刻又觉一阵疼痛。
温兰咝咝了两声,穿好衣服对着镜子随意理了下长发,便轻手轻脚开了门,趿着双拖鞋一瘸一拐出了院子,拐过那个弯,便看见晨光中的井台边已经有了个人。那个表哥谢原居然比自己还早,正在洗漱。地上放了自己的那只鞋。
温兰略一迟疑,那边厢谢原已经抬头看见了她。目光掠过她的脚,便抬手示意她不必过来,自己擦干手,俯身拣起她的鞋子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时,把鞋子递给她,道:“我正准备等下帮你带过去的。”
老实说,她起先刚看见他时,说没一点儿尴尬,也不太可能,毕竟昨夜太过狼狈。现在见他竟这样坦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自己说话时的样子,极是自然,就像是个时常见面的兄长,顿时松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鞋子,望着他微微笑道:“谢谢表哥。”
晨光中,距离这么近,温兰总算看清他的样子了。眉目英挺,眼睛很是明亮,鼻梁也挺,只是嘴和半张脸被胡子遮了,所以到底长什么样,也不太好说。但与昨夜夜半三更乍见时的第一印象相比,确实要显年轻些。
谢原微微点了下头,目光随即落在她脚上,问道:“脚怎么样?自己别胡乱走动。我今日会叫个跌打郎中来给你看下。”
温兰忙道:“不必了。你昨夜送来的药膏,我已经在擦了。”
谢原道:“那只是普通皮肉伤的药膏。还是叫郎中看下才放心,万一伤了骨便不好。”
温兰想想也是,便垂着眼,道:“也好。谢谢表哥。”——这是她一早第二次说这话了。样子谦柔,和昨夜判若两人。
谢原看她一眼,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该当的。说起来还是我不好,昨夜吓着你了,你别见怪。”
温兰听他主动提了昨夜的事,抬眼偷瞟一下。见他说话时,语调和刚才一样,颇是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但脸却微微侧了过去,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表哥言重了。是我不好才是。表哥勿要见笑。”她的神色更恭敬了,“我先回房了。”
谢原唔了一声。温兰转身,踮着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他又道:“等等!”
温兰心咯噔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是不是发现自己是西贝货了,猛地站住回头,却见他面上带了和煦的微笑,望着自己,柔声道:“三娘,你家的事,昨夜我听我母亲略微提过。你放心,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尽管安心住下,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的。”
温兰注意到他说到“亲妹妹”时,咬字特别重。
原来是他怕自己这个表妹万一想多了,特意在替昨夜的尴尬打圆场,好和自己撇清关系。这正合她意。急忙点头再次道谢:“我晓得的。我也把你当亲哥哥看。谢谢表哥。”
“好,你去吧。”谢原像赶小孩似地挥了下手,直到目送她背影消失,终于微微吁了口气。
昨夜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妹给他带来的震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惊吓加尴尬,直到这一刻,总算消失了。这才是他想象中的表妹,和小时候差不多。既乖巧又懂事。他会很快把昨晚忘掉,往后就像自己对她说的那样,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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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芳从家里过来,很快便发现温兰手心脚背的伤,惊乍起来,温兰拦都拦不住,老太太自然便也听到了,追问缘由。温兰只好推说昨夜自己去打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老太太心疼死了,打发春芳去叫郎中时,郎中便也被常宁给带来了。
郎中推捏数下温兰的脚板,便拿出块黑糊糊的饼子,往上啐啐地吐了几口唾沫,拍成饼状,在火上烤热后,就要朝温兰脚面上拍去,温兰吓得忙不迭缩腿,那郎中显得有些不快,只碍于身份,哼哼了几声,边上看得一脸心疼的常宁忙劝温兰道:“他可是咱们这最好的跌打郎中了。这是祖传伤膏。我小时候爬墙头摔断过腿,就是他给治好的。你看我现在,一点事都没!”说完还在温兰面前用力跳跃几下以资佐证。
温兰只好把腿伸出去,看着郎中把那块混合了唾沫的药饼贴自己脚面上,缠了绷带。道了谢,那郎中脸色才好了些,叮嘱了几声注意事项,被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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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在前头衙门处置了多日积下的一些事务后,便按照惯例去了太监公馆回报。吴三春也等了他多日,见他终于回了,说那批贡珠已经顺利上交皇宫内务处,递过来纳条,看了眼,顿时松了口气,把纳条折了起来收好,笑容满面道:“好,好,我就知道事情交托给你,必定不会出岔。若再像上回那样,大家谁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吴三春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前次送贡珠往京师时,半路被人打劫了。朝廷规定白龙城一年须纳春秋两次珠,每次重不少于一百两。而事实上,即使是在盛产母蚌的珠母海域中,也不是每只贝中都有珍珠,有时数百,甚至上千只贝蚌中才能获得一颗珠。所以每到快要纳贡的时候,必须驱使珠民超负荷地下海劳作,往往以命换珠,才堪堪凑够数量。
正是因为采珠艰难,上次失了贡珠,短时间内决计无法再次凑够数量。结果内务怪罪下来,吴三春作为直接负责人,本是要领杖的,他以银疏通关系,这才勉强混了过关。有了前次教训,吴三春不敢大意,这次的纳贡,便交托给了本不在职责范围内的谢原。现在见送贡安然无恙,自然高兴。最后只是道了一句:“此去京师,一路有快马驿站,咱家以为你上月便应回的。等了这许久,心焦不已。”
谢原道:“吴总管怪罪的是。只我怕走大道显眼,惹贼人眼目,特意选了小路走,这才耽误了日子。下官以为,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吴三春一想也有理,点头道:“还是你细心。”
谢原微微一笑,道:“我听说前些时候,抓了乐民寨里十几个逃跑的珠民,可有此事?”
吴三春转怒道:“正是!还吊在刑台上示众。杀鸡儆猴,看这帮贱民下回还敢跑不!”
谢原道:“下官以为,略施惩罚便是,不必闹出人命。珠民人数本就日益在减,我听说吴总管你也上过几回呈,请求减少贡量,无奈内务不准。多死一人,可供驱使的人数便少一人。且此地民众颇为刁顽,一味重刑未必压得住。下官以为,恩威并重,才是上策。”
吴三春被派驻此地多年,自然也知道这里有种说法,所谓“人人可以为贼,户户可以藏奸”。他虽是京中皇帝指派下来的,在此地的诸多事宜却都靠谢原这样的本地官员去执行。人虽贪财,却也不是愚顽到底。知道谢原在本地威望颇高,见他这样说了,便顺水卖他个人情,道:“既如此,由你处置便是。”
谢原道了声谢,见无事了,正要告退而出,吴三春忽然又道:“咱家前些日听说,新任两广提督要操练水师剿杀海盗。又说独眼龙如今势力不足为惧,防那个横海王最为要紧。”话说着,自己咯咯笑了起来,不屑摇头道,“咱家一听就要笑。咱家在这里当了十年总管,这提督来来去去换了不下七八个,哪个新来的不是这样放大话?他不知道他手下大大小小的官里,十个恐怕就有七八个暗地里跟海商勾在一起做买卖,把那横海王当菩萨一样供着。还防他?咱家瞧着,是要供着这帮海盗,让他们帮着抵住倭人别来袭境就烧高香了呢!不是我小瞧了他,就凭他手下那几条破船,拆了都没几两铁钉,拿什么去跟人家斗?过些天要是派人下来,你应付个几天打发了人就行,别当回事!”
谢原点头称是。出了太监公馆,径直便去了出事的乐民寨。忙碌了一天,到傍晚时才回巡检司后宅。问了声春芳,知道一早常宁便照他吩咐带跌打郎中来看过了,说歇息数日便好,这才放心下来,去见母亲马氏。
马氏那念头在心里翻来覆去了多日,早熬得成了一锅滚汤,现在见儿子终于有空能坐下来听自己说话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命他关了门坐自己对面,笑眯眯道:“原儿,表妹你也见了,生得可好?”
谢原被母亲一问,脑海里登时又跳出昨夜井台边背对自己的那个女子背影。当时乍跃入眼帘时,月光迷离,花影斑驳,而她腰肢曼妙,双腿修长,人似无骨,自己甚至生出了一种井中妖魅所化的骇异错觉。好在早上再次遇到,一番话说下来,见她实际甚是贞静,心中才大定。
谢原回过神,便应道:“好。”

第10章

马氏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我虽看不见,只摸也摸得出来。你喜欢便好,娘挑个日子,给你们把喜事办了,也算了了我一桩长久心愿。”
谢原一惊,立刻摇头道:“娘,此事不妥。”
马氏一听,不乐意了,沉下脸道:“原儿,你都这岁数,我本该早就抱孙子了。可你就是不成家。我跟你说,从前的就算了,这次老天爷既把三娘送来了,那就是天定的姻缘。”
谢原道:“娘,你听儿子说。儿子现在在外做事,尚不稳靠,过了今日,明日如何还不知晓,娶了表妹只怕害了她。再说我与表妹自小相识,一直就把她当亲妹妹看,从未想过这事,叫我如何娶得了?”
马氏没想到儿子竟又推脱,口气虽委婉,那意思就是不娶。她年轻时,也是个暴躁的脾气,积压了许久的失望与怒气涌上心头,顿时不可遏止,重重顿了下拐杖,朝儿子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斥道:“你当我是瞎眼老太婆好糊弄是吧?你做的这事,一不用领兵二不用打仗,说什么稳靠不稳靠?你当你是海盗头子横海王啊?你要是的话我就不逼你成亲,免得祸害了人家造孽。还亲妹妹,什么亲妹妹!你们俩小时统共也就见过那么几回,这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哪里来的一个亲妹妹?你屡次三番地推脱不愿成亲,娘一年到头见不了你几回,莫不是你在外养了见不人的□?”
谢原忙道:“母亲息怒,没那样的事。”
马氏哼了一声,道:“没就最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被我晓得,我打断你的腿!我告诉你,三娘这个儿媳我要定了。这一回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谢原见母亲情绪激动,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怕她会更生气,想着先缓一缓,等她过了这阵儿气再说。便起身扶了她,劝道:“娘,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先放放,我扶你去吃饭。”
马氏坐着不动,一把拍开他手,冷冷道:“吃什么饭?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眼里就没我这个瞎老婆子。早点饿死去见你那个地下的爹才好,省得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