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说的这泥盒飞鸽之事,实则那南人便是宋朝的大将任福,北人则是西夏元昊了。淡梅从前的祖父是个历史老师,又喜好养鸽,对鸽的各种掌故轶事也是如数家珍,在淡梅面前提得最多的便是这场战事。时常感叹后人在修史时过于重视中原文化,怠慢了元昊这位雄才大略又穷兵黩武的少数民族政治家和军事家,这才导致这场用信鸽做信号弹的奇袭之战几乎未被载入正史,只偶见于史书的夹缝之中。
淡梅虽晓得此时朝廷与西夏元昊已是交战数年仍无果,只这场利用鸽子而诱击宋军的战事到底有无发生过,却是丝毫不知,故而方才开口之前才小心试探了下。看他样子,竟然闻所未闻,那便应该尚未发生过了,否则这么大的事情,朝野之中怎可能全无声息?
这一夜,春雨一直淅淅沥沥,淡梅前半夜里想着徐进嵘打水贼的事情,后半夜里想着自己园里的牡丹。这淮南地气候不比京畿,春日雨水要多些,唯恐泥地吃水过多导致烂根,这一夜竟都没睡好。第二日大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检看牡丹园里的泥地,叫人挖沟引水,忙了大半日,又寻思着不如再搭个雨棚,逢晴好揭了,遇这般天色便盖上,倒也可以减轻些排水问题。越想越觉着有理,便又和喜庆一道筹划了起来,如此日子倒也过得飞快,离前次徐进嵘离开又已是过了十来日。
这十来日里,姜瑞虽都在徐进嵘身边,只偶尔也会回来给他夫妻二人传递个信。前些日里,淡梅便得了封徐进嵘的手书,洋洋洒洒的一页闲话过后,最后只提了句诸事俱备,如今只等着撒网捕鱼了。此后便再没消息,也未再见姜瑞回来。淡梅虽知道徐进嵘是个谨小细微的人,只这般空等了多日,慢慢地便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唯恐出自自己口中的那主意最后失败了去,到了后几日,连花园都没心思打理了。好几次夜间听到楼梯上起了脚步声,虽明知不像,只心里竟也都隐隐盼着是自己听错了,真当是他胜利归来了。
三月底了。这日晚间不过戌时中,喜庆便送了碗宵夜过来,见淡梅懒洋洋地只拨弄了几下调羹便放下了,忍不住笑道:“夫人和大人真当是恩爱非常,羡煞旁人。大人前次离去之时,就特意叮嘱过婢子,务必要小心伺候夫人,饭食不能少了一顿。如今见夫人却茶饭不思的,莫不是在想大人?”
喜庆为人稳重,虽如今处得极熟了,平日也甚少这般开口打趣的。此时想必是见自己有些心神不定,这才拿话来宽慰的,想了下,便笑问道:“喜庆,你觉着你家大人此番会顺利打下水贼寨子吗?”
“自然。”
喜庆连想都未想,便接口道。见淡梅扬眉看着自己,这才又笑着解释道:“婢子跟随了老夫人多年,亲眼见着大人从青门县一步步出去到了京城,如今又到了这里。从来都是稳稳妥妥,绝无闪失的。他若是有办不成的事,只怕这世上也就没有旁人能办成了。所以如今这回,自然也会和从前一般顺顺当当。”
那徐进嵘在喜庆眼里竟成了个高大全的举世无双之人,这倒叫淡梅有些惊讶。心道若是自己对他有喜庆对他的一半的信心,大约也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了,便笑道:“借你吉言,顺当便好。”
“夫人快把宵夜吃了,昨夜就没吃,今日再不吃,大人回来晓得了,只怕要给我吃排头了。”
喜庆说着,笑眯眯把那碗粉花香圆推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笑了下,拿了调羹正要吃,突见小丫头长儿推门而入,面上带了笑,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喜庆姐姐,大人和姜护卫一行人的都回来啦,如今正在外堂衙门和州府里的一帮子官员在议事呢,听说是打了胜仗了!”
此话一出,淡梅啪一下便放下了调羹,几个香圆都被漾出了碗口,滚到了桌上,站了起来便想出往楼下去了。一抬头,见边上喜庆和门边的长儿都那样望着自己,这才顿悟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了,慢慢又坐了回去,伸手重新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圆子放进嘴里咽下了,这才抬头道:“他们既然刚回来,想必路上也没好生用过饭,去吩咐厨下重新准备些饭食,免得饿着了。”
喜庆忍住了笑,脆生生应了一声,和长儿一道离去。
屋子里只剩淡梅一个了,只她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吃什么圆子,先便握了烛火到梳妆台前匆匆打量了下镜中的自己,见绿鬓如云,眼波溶溶的,并无什么不妥,只也特意去换了件从未穿过的娇黄春衫,理了下鬓发,自己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又想起方才忘了吩咐给备沐浴用的水,正要出去亲自去找人准备,却听外面楼梯上又起了上来的重重脚步声,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了,没来由地竟是心里一阵狂跳,大口呼吸了几下勉强按捺住了,这才转头看向门口方向,果然便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徐进嵘已是大步进来了。
淡梅面上露出了浅笑,正欲迎上前去,不料已是被他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搂住了腰肢,低头便重重“叭”地亲了下,嘴里这才道:“亲亲小心肝,亏了你出的好主意,你官人我回来了。”
淡梅抬头,见他面上胡子拉碴的,虽犹带了些尘土之色,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显得极其兴奋,心里也是一下被感染了,多日的不安一扫而光。只听到他那一声叫人肉麻至死的“亲亲小心肝”,仍是有些臊红了脸,不敢看他眼睛,只垂了眼皮低声道:“你不是在前衙与人议事么,怎的这么快便回了后院?”
“如今我得胜刚回,他们便已是齐齐到了衙门候着,从前里干什么去了?懒得和他们应对,叫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议不迟。我心里都想着你呢,恨不能早点过来。”
徐进嵘说着,已是一把抱起了淡梅,哈哈大笑了起来,显见是心情极好。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泥盒飞鸽,历史上是发生在1041年,宋夏战争进入第三年的时候的事情。我在女法医那个文里出于剧情需要,曾经特意说明过,把宋夏战争提早了几年,按照那个文的时间下来,这里这个事情还没发生,所以无视史实了,就当还没发生……
2.明天请假停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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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章
便如前次一般,淡梅自是陪着徐进嵘从头到脚洗却了一身风尘,待他沐浴之时,便也从他口中听得了这刚过去的半个月里所发生过的诸多事情。
原来徐进嵘自被泥盒飞鸽之事点醒,匆匆回了大营之后,与几个心腹秘密商议,第二日便派人去定制了诸多泥盒,且为引人注目,还将泥盒外面漆涂成亮闪闪的银色。买来的鸽子亦是随身缠带了鸽哨,若是群鸽齐飞,鸽哨立时大鸣,夜间传音效果极佳。待诸事齐备之后,便下令撤了包围,明里是调回水营之中,暗里却选派了勇猛善战的士卒远远埋伏在了诸多路口。
这番举动做得都极是隐秘,连淮楚满衙的官员亦都是被蒙在了鼓里,还道徐知州终是和前几任一般,知难而退了。
乌琅听得探子回报,又暗中得了秘递的消息,晓得包围了自己多日的官军已是撤离,观望了几日,见水寨附近果然未再有异常,渔民照旧驾舟泛于湖面捕鱼,心中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因他前几次与官军交战,竟没一次得利,自己反倒损失惨重,原本近千之数的手下也折损得只剩如今不到一百之众,对那徐进嵘亦是十分忌惮。此时晓得他虽撤了包围,生怕过些时日又围了过来,此地是万万不能久留了。心中便盘算着弃了这乌琅水寨,悄悄潜逃出去到自己从前暗中经营的另一据点,待恢复了元气之后再另作打算。
那乌琅是个极其狡猾之人,又按捺了几日,怕人多行路之时不便,选了个暗夜,撇下一干残余之众,只悄悄带了自己的七八个心腹从条预先谋好的路出了寨子。待顺利到了路口,却瞧见地上几个大箱子,淡淡月光映照之下,只见银光闪闪的,甚是招眼。那乌琅还未想妥该当如何,当先的几个都是平日劫掠惯了的,见了这般精致的几个箱子,哪里还忍得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提刀纷纷砍了下去,箱子立时破裂碎掉,从里面扑棱棱飞出了一大群乌压压的东西,这才辨识清竟然是几十只带了鸽哨的飞鸽,齐齐振翅升空,发出的鸽哨之音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夜间,极是刺耳响亮。
乌琅呆愣了片刻,这才突然意识到中计,竟是自己将行踪这般活生生暴露了出来,又气又急,待要逃窜,却是已经晚了,只见路口前方和左右两侧都已是杀生四起,黑压压早预先埋伏好的官兵已是手执火杖冲了过来,慌乱之中虽四下逃窜,只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哪里还逃得走,没片刻便都束手就擒了。可笑那水寨里的残余之众直到第二日一早官军攻到了寨口,这才晓得昨夜那乌琅已是弃寨私逃,反被官军活捉的消息了,哪里还会顽抗,一下便抛了刀甲,开了寨门投诚了,至此这群在淮南水路上横行了多年的江洋大盗终是连老窝被一道端掉了。
淡梅听得是惊心不已,便觉在听说书,还待要再多问些,那徐进嵘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了,随口应了几句抱她回了卧房,待一进去,便立时关了门上榻。
许是月余未曾有过亲热了,徐进嵘抚过身边人堪比温玉腻膏的一身肌肤,又用唇舌逗弄了那两团莹软琼缪片刻,竟如醉饮般豪兴大发,这夜锦帐里自如春潮带雨,无限风情,一片春娇画不成了。待得烛尽香消,已过夜半时分了,淡梅倦极,终是卧他身侧沉沉睡去。
那徐进嵘此时却仍是了无睡意,耳边忽而忆起围捉乌琅之时官兵发出的震耳呐喊之声,忽而又回荡成了自己的小妻子方才在他怀中喘息颤抖,媚人心魂的婉转莺啼,一时竟觉人生快意,也不过如此了,忍不住轻抚过怀中人犹沾汗湿的额发,低头轻刷过她柔软的唇,这才搂住了她腰,自己也是闭目慢慢睡了过去。
淡梅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那徐进嵘早不见了人影,只听喜庆说大人早起吩咐过不叫打搅了夫人安睡。淡梅晓得他应是怜惜自己昨夜被纠缠得狠了,见喜庆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倒是微微有些耳热起来。待梳洗完毕,便如常那般去了牡丹园中。
衙署后院占地颇大,淡梅年后便选了个地势较高之处,专门开辟出了个园子,移种下徐进嵘给她从全城中大肆搜买过来的几百株牡丹和芍药。经她一番精心打理,如今四月初,已是满园青翠,有些早开的品种如醉西施、瑞露蝉等如今已是微微打出了花骨朵,瞧着至多半月便要开放了。
淡梅如今种花,当初刚嫁给徐进嵘之时怀着的那般念头已是有些消淡,十分里有七八分不过是当做消遣闲趣而已。故而徐进嵘如今得空既多了些,她自也是时时陪伴在侧。整个四月孟夏,淮楚城里城外百亭千树,花迎望野,景色极是妍丽。两人便似日日都在赏玩春色中度过:城中芙蓉池赏新荷,玉照亭尝青梅;城外乌琅山观橘花,满霜亭赏樱桃,日子倒也飞快,转眼便过了四月,入了五月仲夏。
四月底时,牡丹园中便已是花开正盛,几次夫人们的来往聚会之后,整个淮楚城中便流传开来,说知州后衙之中有个牡丹园,里面是纳尽春色,更有几株幻色牡丹,绝丽天下,便是洛阳之地也难觅这般新异品色,只可惜深锁高墙院内,一般人是难见芳容了。
外人口中相传的这几株幻色牡丹,其实便是淡梅利用芍药根接出来的复色新品。当初她栽了十几株,如今成功开花的不过三株,便照着颜色样貌分别给起了腻玉黄、合欢娇、魏紫传粉的名字。那腻玉黄是白黄两色相间,魏紫传粉是紫红粉白两色,合欢娇则是同枝分别开出红粉两色之花,如今正当花期,璎珞满身,极是美丽。
这日恰是端午,官府休沐一日,白日里淡梅带了慧姐,随了徐进嵘到城中的蕊珠湖上泛舟饮茶,天色擦黑才回,待送慧姐回屋安置妥当了,便端了用梅红匣子盛裹的端午果,送到了书房里去。
淡梅进去之时,见徐进嵘正靠坐在椅上,看着面前桌案上放着的一封书函,眉头有些皱起,神色间不大痛快的样子。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顺势便推到了一边,用本书给压住了。
淡梅也未多在意,只径直到了他身边,把手上的匣子放在了他面前,开了盖子笑道:“知你不爱吃甜的,只今日节次,好歹要应下景。”
徐进嵘方才那不快之色立时便消了,顺手把她抱上了自己膝上坐着,在匣子里捻了块紫苏白团送到她唇边,诱她张开嘴。
“特意送来给你吃的……”
淡梅避了下。
“我想喂着你吃,你吃了我再吃。”
徐进嵘笑道,持了点心的手在她樱红小嘴边晃动,连说话的口气都似是带了丝诱惑。
淡梅无奈,只得张开了嘴,方才那块紫苏白团便被喂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徐进嵘已是又捻了另块栗糕挨到了她唇边。
“再吃块这个。”
“唔唔……”
淡梅鼓起腮帮嚼了几下,才刚吞下紫苏白团,嘴里便又被塞进了栗糕。见他还要再捡糕点送过来,急忙捂住了嘴巴摇头。
“真吃不下了?”
徐进嵘问道,见她忙不迭地点头,忍住了笑意,两手往她腋下一托,轻轻上提,就将她调整了个姿势,跨坐着面对了自己,然后低头便亲上了她的唇瓣,把自己厚实的舌顺势喂了进去,在她甜蜜温暖的小嘴里撩拨不停,鼻间萦绕的糕点香味和她口中的香甜让他有些欲罢不能。等他终于放开了她,淡梅的脸也已是嫣红一片,气喘有些不匀了。
“有个事跟你说下……”徐进嵘双手抱住她腰,犹豫了下,低头看着她道,“我记着从前有次跟你提过,良哥要随了徐管家过来的。方才得了信,徐管家月底便会到……”
淡梅自然记得这事。此时听徐进嵘提起,便笑道:“我明日便叫人早些收拾出屋子出来。”
徐进嵘看她片刻,见她神色间并无不快,心里竟也是悄悄有些放松下来的感觉,低头蹭了下她额头,又道:“另有个事……”
淡梅抬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不想他说了这半句,却是没了下文,定定看了淡梅半晌,这才摇头笑道:“无它。不过是想跟你说下,再小半个月,京里派过来的钦差便要到了。再几日我可能要忙些,再不能像如今这般常陪你左右了。”
淡梅晓得他口中这“钦差”应该便是京中得了淮南路行文后派下来的,想来一是到此行走观察,二便是转达皇帝的嘉奖令了。她虽觉着他方才这话转得有些突兀,原先想说的瞧着应该不是此事,只见他既然不愿再提把话头转开了,自己便也未再多问,只是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听了编辑的建议新开的,欢迎大家前去踩踩~,我要当话唠,各种小道消息都会在此第一时间露脸~五十八章
那徐进嵘接下来没几日果然便忙开了。淡梅白日里没他陪着,自然慢慢便又把心思转回了自己的花上,见满园娇艳,心中便也似有所凭托,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这日徐进嵘一大早地又出去了。淡梅起了身,想起前次离京之前,父亲身体略有些不妥,如今已是多时未得娘家的信了,不晓得如今如何,又有些思念秦氏,便想写封信,托徐进嵘下回一道邮驿回京派人送去相府。
淡梅到了书房,坐在徐进嵘平日的椅子上写信。本来也只是想问个平安而已,不想提起笔来,想起秦氏从前对自己的关爱,话竟如滔滔流水,下笔不绝了,一直写了满满登登四五页纸,最后连兄嫂也提及问安了,这才作罢。怕家人认出笔迹相异,特意在信末注了自个手前日被个打破的花盆瓦楞给划破了点皮,已无碍,只是写字略有不便,这才叫个识字的丫头代笔的。自己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可增删了,便抽出徐进嵘平日放信筏封套的抽屉,想取个信封把信放进去。不想里面却是没了,便弯腰抽出了下面几个抽屉翻找了起来。信封是没找到,却在最下的抽屉里看到了封信,一眼便认出了那镶红边牛皮纸的封套,瞧着便似前些时候端午那日他见自己进来,匆忙推到一边用本书压住了的那封信。
淡梅本也不会特意翻寻出来看的,且都过去数日了,若非凑巧又见到,哪里还想得起来。忆起他那日似是刻意有些隐瞒自己的行状,犹豫了下,终是拧不过好奇心,抽出了里面的信筏,匆匆看了下。
信正是徐管家写来的,前面不过是回报了些生意上的事,淡梅掠过,到了后面,便如徐进嵘那日跟自己说过的那般,提到他携良哥月底或是下月初到,只后面又稍稍带了句,说周姨娘自晓得后,便有些闹腾,良哥亦是啼哭不停。
淡梅停了片刻,眼睛又看下去了,再最后的两行字,见了却是叫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微微苦笑了下,把信折了放回去。
原来徐管家那最后两行字,竟是和她有关。说的是老夫人在京中久盼不到夫人的喜讯,有些焦躁,前次他过去探访之时,她便命他下回传信时捎上她的话,叫务必请个好郎中看下,若是身子当真哪里有不妥,淮楚这边没有擅看女病的郎中,便将她送回京城瞧治调养也可,若调养不全,当真于子嗣有碍,少不得需另作打算等等云云。
徐管家措辞自然极是隐晦,只淡梅却如梦中之人方被点醒一般,勉强压住心头烦乱,起身到靠墙书架之下的抽屉里另翻出了个封套把方才写的家书装了进去,这才坐回椅上默默垂头想了起来。
自己平日日子过得大约太过顺心,慢慢竟有些身在山中不问世事的感觉了。掐指一算,自去岁徐进嵘离京半年后回来到如今,自己与他朝夕相处竟已有七八个月之久了,中间又无夹着旁人,这般迟迟传不出怀孕的喜讯,也难怪一心望着嫡孙的老太太焦急起来按捺不住了。
细细想来,旁人眼中,自己正是好生养的花信之年,尚无嫡子的丈夫独宠大半年,却至今仍是没有身孕,搁在无论哪个婆婆那里都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莫说老太太,便是徐进嵘自己,面上虽未现出什么,只心中只怕也是有些疑虑的吧?不禁想起前些时日两人亲密之时他说的叫自己给他生个娃娃的情景,那时只以为不过是他情动之语,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缘由了。
淡梅闭目思想了片刻,终是长长叹出了口气,起身往屋子里去了,路过庭院之时,瞧见了绿鸦正与长儿站在长廊之上,用手上的草逗弄着中间挂着的紫竹笼里的两只白额画眉。她两个见了淡梅,急忙抛下草,齐齐见了礼。
淡梅看了眼笼中画眉,微微点了下头,走过去了几步,心中一动,朝绿鸦招了招手,待她到了自己面前,便笑问道:“你可晓得此处可有什么好些的医馆看妇人之疾?”说完又补了句道,“不过是前几日与几位夫人斗草饮茶之时,座上一个新随夫君过来此处不久的随口问我,我却也是不晓得,方才见了你,想起你是本地之人,这才拿来问下的。”
绿鸦不疑有它,想了下道:“城里霍北子街的张回春馆,斜角巷的济世堂,专门瞧妇人的,都很是有名。”
淡梅暗自记下了,便回了楼上去了。待过了晌午,换了身常服,带了喜庆妙夏,叫姜瑞套了马车,先命往霍北子街过去。姜瑞见夫人有命,不敢违逆,自己亲自跟了,又另叫了两个家丁在后一道随着,这才出了府衙,往那街过去了。
喜庆妙夏不晓得淡梅何以突然要出门,还道这几日大人陪她少了觉着烦闷,这才出来闲逛的,便陪坐在她身侧,有说有笑起来,没片刻,喜庆便似觉出了淡梅有心事,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看着,偶尔扯下仍兀自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吱喳个不停的妙夏。
淡梅嘴角含笑,瞅着妙夏欢喜的样子,心道还是这般未嫁的女儿天真烂漫,便是有什么愁烦,也不过是今日起,明日便消了去的。又想自己刚前个月之时,还暗自担心了下会过早怀孕,如今被早上的那封信提醒了,仔细想了下,自己和徐进嵘朝夕相处了这大半年,他在床笫之上又不是个禁欲的,且也未刻意避孕过,自己这年岁按了后世的标准虽是嫌早了,只在这里却也是正好生养的时候。他既无问题,难道果真会像老太太想的那般,是自己的身子有毛病?
早上这念头一出来,便似洪水猛兽般地,挡也挡不住了。她不想怀孕,和她不能怀孕,这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这才朝绿鸦问了话,过了晌午便立刻驱车过来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三两刻钟便停了下来,听见外面姜瑞说霍街北口到了。淡梅便戴了帷笠,下了马车,命姜瑞和喜庆妙夏都在街口等候着不许跟过来,自己便迈步往街里去了。姜瑞想起自家大人的吩咐,自是不敢这般托大,等前面那道人影走出了几十步外,吩咐了喜庆妙夏在远处等着,自己便悄悄跟着过去。
霍北子街甚是繁华,两边贩户铺子比比皆是,来往行人不绝。淡梅行了不过百米,抬头便见着了“张回春”的招牌,犹豫了下,进去了。待出来后回了街口,又叫转去斜角巷。
喜庆妙夏陪了淡梅坐回车上,这回莫说喜庆,便是妙夏也觉着有些不对,两人面面相觑。喜庆仔细看去,见她却又是神色如常,便是开始过来时面上偶尔流露出的怔忪之色此番也是全无,心中实在不晓得自家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了斜角巷,果然和方才一样,见她又命自己两个留在街口等候,便按了方才所想的道:“夫人金贵,自己这般独行于街市之上,总是不妥,若被大人晓得,只怕要责怪。”
淡梅见喜庆这般应,想了下,也未再坚持,只略笑了下便朝街口进去了,喜庆急忙紧紧跟了上去。到了家看似是医馆的铺子前时,见她停下脚步叫自己守在门口,心中惊疑不定,待要再问,她已是迈入门槛自己进去了,只得耐心等着,良久终是出来了,见她眉头略皱,脸色稍有些苍白,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低声问道:“夫人可是觉着哪里有不妥?跟大人说声便是,何至于这般自己出来寻医问药?”
淡梅侧脸望去,见喜庆一双浓眉下的大眼正直直看着自己,关心之色溢于言表,便微微笑道:“你说的是。回去了便跟他说道下。”
***
晚间淡梅坐于榻上,脑子里想的却仍是今日白日里去了那两家医馆之时听到的话,想得正有些出神,听见徐进嵘从隔壁浴房里出来的脚步声,便披了件外衫,掀被迎了过去,被他含笑抱了起来送回榻上,两人闲说了几句,便提到了几日后便要到的钦差。
“可晓得是朝中哪位?”
淡梅靠在枕上,随口问道。
徐进嵘看她一眼,揉了下自己眉心,有些含糊道:“朝廷里前次行文中未提,只说有钦差下来。到了便自然晓得了。”
这却与他平日的行事作风有些不符。按了淡梅对他的了解,即便朝廷行文中真未指出钦差之名,他应该也早通过别的渠道打听到了,哪里会这般坐等对方送上门才识得庐山真面目的。只见他似是不大愿意提及,且自己心思也是有些沉,便也略过去了,沉吟了下,正想开口跟他提自己想了半个下午的话,不料他却是突然问道:“你今日去了几家医馆作甚?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跟我提下,我自会请郎中上门,何至于要你自个这般辛苦?”
淡梅听他一开口,便晓得应当是姜瑞在他面前报过自己今日行踪,眼前忽地便闪过今早在廊中悬挂的笼子里的两只画眉。自己这前半年的光阴里,便恰似被他用金笼豢养的鸟,宠爱至极,故而怡然自得。若非被今早那封信点醒,只怕便都还会如此下去,哪里还能想到便是再极致的宠爱,终有一日也是因为种种缘由而会有个尽头的?
淡梅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徐进嵘微微笑道:“我正想着要和你说,你既是知晓了我今日的去处,也省得我再绕弯了。我便跟你说了吧,我今日确实是去了医馆。”
徐进嵘坐起了身,看着淡梅急忙道:“你哪里不舒服?怎的前些时日瞒了我不提?”
淡梅看他一眼,见他眼里的关切之意并无作假,便微微笑了下,这才慢慢道:“徐管家前次给你的那封信,我今早无意间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