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延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已将面前一座铜烛座台拦腰而斩。
“我兄长步步退让,刘季却寸寸逼近,欺人至此等地步。我若苟且,又有何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他刘季便真是天命所归,我亦要斗上一番。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
“我等自先祖起,便世代效命主家。今日王既去,便以少主唯命是从,便是要我等项上人头,亦是在所不惜!少主只管发令,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伴随着哗啦啦一片盔甲擦响声,激昂的呼啸声如海潮般席卷过我的耳畔。
我看到吴延目中微微蕴泪,插剑入鞘,转身朝着义父和吴家先祖灵殿的方向叩首:“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延,今日斗胆挥纛复仇。盼先祖英灵有知,多予助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沿着种满了秋棠的宫墙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耳畔已经听不到身后殿宇里的喧杂之声,但那种叫人血气翻涌的气浪,却仿佛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片刻之前,吴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个名叫吴延的男人的灵魂,已经完全从利苍的躯壳中爬了出来。
利苍,是隐忍的,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而吴延,从我小时候在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从骨子里,就是个高傲而自我的王孙,身体里流淌着天生任性而桀骜的血液。
夜深了,我终于等到了他归房的脚步声。
南窗里透进一道惨白的月光。他踏了月光,朝我缓行而至,慢慢地蹲在了我的面前,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膝盖之上。
“阿离,从前你曾要我记住,我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我一条命,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一直记住你的话。而今他欠我的人命又多了两条。所以我必定要讨回,不惜一切代价!否则这一世,就算王侯之位加身,我死亦不瞑目!”
“阿离,求你,不要像我兄长那样地阻我……”
最后,他哽咽着,像个孩子般地低声对我说道。
义父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说,他与王妃是考虑再三,终不愿战火再卷无辜黎民,这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既殁,长安自会止戈。他还说,他这一生已经无憾,命吴延和他的儿子们,不许与长安逆旗,再得几世平稳荣华,则他与王妃在天之灵,亦足安息。
长沙国北伐长安的檄文一旦公告天下,则战火必燃。但凡我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就必须去阻止他。就在片刻之前,我亦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紧紧怀抱着这个宛如孩子般哀求我的男人,我竟开口艰难。
我恨宿命。我所爱的人,太行山脚下赵国的父亲、心、悠,一个一个地没有逃脱我所知道的那如同诅咒般的宿命,现在我又失去了义父和萍夫人,接下来,会是这个此刻被我抱在怀中的男人吗?
他若遵了兄长所言,向长安俯首称臣,真就能换来一世平安?若是宿命真不可改,我宁愿他最后身死之时,快意恩仇血染战袍,也强过苟且折腰却终究难逃屠刀。
我不像那个人此刻隐于谷城山的人,毕生心念唯系天下。我其实一直就是个自私的人。
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延,按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会站在你的身侧。”
萍夫人可以与义父同生共死,我也可以与我的夫同进退,乃至共生死。
***
长沙王与王妃一夕而殁,长沙国发檄反汉,征讨长安,天下纷纷震动,各路势力无不暗中观看,静待其变。
吴延在檄文中说,长沙国本无反意,不过情势所逼。吴家军征讨长安,不为坐拥天下,而是取刘季首级,告慰长沙王之英魂,天下各路英雄俱可作证。
刘邦很快就得到消息,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就近的淮南王英布率军镇叛。英布不敢公然抗命,却又怎甘心成为刘邦手上的棋子,与吴家军正面对抗耗损自己的势力?不过假意调遣了军队,在吴延北上的路上假意打了几个虚仗便躲了起来,沿路小军阀依样画瓢,更是纷纷避让。长沙国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进入芷城,逼近长安。

第73章 客来

芷城易守难攻,是个扼住长安的战略要地。吴延经过一番血战,占领了这个要塞,长安已然隐隐岌岌可危。
时节已是隆冬,天气严寒。吴延的大军驻扎在城中已有小半个月。就在之前,吴延刚刚击退了吕泽所率的大军攻击,两军交乱之时,吕泽中箭,跌下马来被生擒。
吕泽是皇后吕雉的兄长。从前与吴延有些旧交,且彭城被破,吴延重伤之后,他亦曾送来许多药材。吴延记他的旧情,如今虽俘了他,除了限制行动自由,余者一律以礼相待。
“夫人,药熬好了。”
身后的侍女提醒我,我回过神,转身接过药盅,披上斗篷,出了帐往吴延的大帐而去。
芷城虽已被吴延所占,但为了不致扰民太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他安排我住在城中,自己与他的军士一道同食同寝。
此刻不过傍晚,天色却阴沉得几乎令人窒息,一出帐篷,我就感觉到了寒意,冷得仿佛刺透骨髓。
就快下雪了吧……
大帐外守着的士兵见我过来了,急忙掀开了帘障。
我进去的时候,吴延正和几个部下在查看地形图,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军线路。大约是接近尾声了,见我出现,很快便结束了,那几名将军朝我见了礼后,纷纷退出。
我把药盅递了过去。吴延摇了摇头,接过一饮而尽。
“阿离,我真的没事……”
他喝完了药,再三朝我保证。
当年他身中箭木之毒,缠绵数月之久,毒入脏腑,几乎丧命,最后时刻才侥幸存活。过后因他底子强健,慢慢终于恢复了过来。但是,人再强健,终也不过血肉之躯。当年的郎中,便曾隐言,这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毒伤,因了当时救济不及,只怕难免会有后遗之虑。
数月之前,他呕血于王榻之前。国丧之后,我便请医生前来给他诊视,他却极不配合,只说当时不过是激愤悲痛所致,见我态度坚决,最后才无奈屈服。医生诊后,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脏腑生郁,体气不调,须得慢慢调理。我便照医生所开药方,每日迫他服药至今。
我的目光扫过案牍上堆积得有些凌乱的竹简,犹豫了下,终是问道:“延,真的要再打下去吗?”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此时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些失控了。
长沙国的挥师北上,打破了这个新生帝国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势力平衡。
实际统治南方大片土地的闽越王、东海王、南海王,从前曾归于义父麾下,如今风闻长沙国起义,纷纷效仿,宣布不归长安辖制;英布消极抵抗,暗中保存实力;北方的齐王韩信,称病避开这场漩涡,而东边,江洋大盗出身的梁王彭越,终于按捺不住,已经在上个月杀掉了长安派去传命出兵的使者,扯旗祝天。长安顾此失彼,此时的刘邦,想必已经焦头烂额。
一场新的天下逐鹿,难道真的就要再次发生了吗?
吴延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阿离,片刻后天便黑了,我命军士送你回城吧。”
他忽然皱了下眉,一阵仿佛隐忍的痛楚神情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仓促地背过了身。很快回过身时,却对我这样笑道。
我望向他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我……”
我刚开口,他竟忽然板起一张脸,皱眉僵声道:“我这里事务繁忙,稍后还要商议军务,你留着不便。”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大声命外面的士兵送我回去,自己坐到了案牍之后,哗啦一声扯开竹简,低头不再看我。
士兵应声而入,偷偷看了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脾气,最近越来越易躁怒了,但像现在这样,我却是第一次碰到。
我出了大帐,天已经擦黑了。
吴延最近的反常,就像一颗石头那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在想,方才莫非竟是我那一句问话,触怒了他吗?
我微微叹了口气,拉紧被风狂卷舞动的披风,慢慢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眼前浮现出他片刻前仓促转身时的异常神情,心脏猛地像被重重敲了一下。
我猛地转身,朝着大帐飞奔而去,掀开帐帘再次进入的时候,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吴延趴在案牍上,在剧烈地咳嗽,面前的竹简之上,已经染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看见是我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手忙脚乱地想要覆住血简。
“延!”
我惊叫一声,朝他飞奔而去,跪在了他的身前,颤抖着手扶住他的脸庞,用我的衣袖去擦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他苦笑了下,有些狼狈地躲过我的衣袖,低声道:“阿离,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心如刀绞,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怒道:“你之前是不是已经这样过?到底还想瞒我多久?是不是等到哪天你要死了,才会让我知道?”
他的面上浮出一丝愧色,仿佛做错了事般的孩子,低头任我责骂。
“阿离,真的没事。只是觉得胸口犯闷,吐出来就舒服了……”
我气极,猛地拉他起身:“不行,你立刻跟我回去。建安有神医董相,我们这就过去找他!”
他坐着,仿佛铁塔般沉重,纹丝不动。
“阿离,我真的没事,相信我。长安指日可抵,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的。我答应你,等我了了心愿,一定听你的话,跟你去找神医。”
他竟然执拗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好……好,等你哪天再这样咳血死了,我绝不会怜悯你半分,我立刻就去改嫁!”
我擦去脸上的泪,恨恨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他仿佛怔住了。就在我的手快碰到帐帘的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身形一滞,已经被他从后紧紧抱住。我负气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他越抱越紧。
“大将军,长安有客求见,正等在大营之外。”
正和他纠缠间,大帐外忽然传来士兵的声音。
这个时候,长安会派什么人来这里?又意欲何为?
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向吴延,他亦有些迷惑。
“传。”
他终于应了一声。

第74章 故人

吴延的军中事务并不避我,所以我避身到了他主位之后的一架矮屏之后,屏声等着长安而来的使者。
终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疾不缓。我侧耳细听,心跳忽然加快。电光火石间,记忆中的一道影像蓦然跃出脑海。
我已经知道那位使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是啊,在这个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能担当这样的使命?
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摇曳的灯火之中,我看见一个身披玄氅的颀长男子微微弯腰而入。他一眼看到坐于案牍之后的吴延,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朝他面露微笑,大步行来,就仿佛他们是昨日刚刚分别的老友,而今只是路过兴起,于是再度来访。
我看不到吴延的脸庞,但是他的背影,仿佛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将军,别来无恙乎!”
随着这一声我所熟悉的声音,他已到了吴延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朗声大笑。
这笑声,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转过身去背靠屏风,慢慢闭上了眼睛,胸中仿佛堵住了一团棉絮,连呼吸都被哽住。
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大汉初定,他亲自把我从定陶送回到吴延身边时,分别于前往栎阳的半道之上。记忆里的他,仿佛永远都停留在我十六岁那年在上河芦苇荡中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白衣模样。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消瘦无比,双鬓已染微微白霜。若不是那一双依旧炯若明烛的眼,我几乎不敢相信,未见的这些年里,他竟一下苍老如斯!
他必定是为刘邦做说客而来,或者说,是为了这个天下的平和而做说客。
“良在山中幽居,亦惊闻长沙王之噩耗,嗟叹不已。长沙王宽厚仁爱,良曾有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音容笑貌,至今不能相忘……”
我已经不愿再继续停留在这里了。
我从离我所站不远之处的一道可供出入的大帐后门离开,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送我回城。
张良会如何调停劝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既然出山,又只身前来,必定是有备的。
我的寝室里,照明的火烛一直燃到天明,而吴延,也一直没有过来。
天已微微亮,我从榻上起身,打开房门正要唤侍女入内,抬头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立在门口,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看,已辨了出来,竟是吴延。
他已不知立在这里多久了。眼眶深陷,脸色憔悴。
我急忙让进了他,埋怨道:“什么时候回的,为什么不进来?”
他朝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任我伸手拉进了他。
他的手掌,冰凉一片,不复我从前所熟悉的那种温暖。
“我已下令全军,今日便撤兵南下。”
我在倒茶水的手顿住了,回头看着他。
他仿佛十分疲惫,说完了这一句,连靴子也未脱,仰倒在被褥之上,便闭上了眼睛,再无别话。
我到了榻前,跪了下去将他靴履脱掉,放进暖褥之中,望他仿佛已经入睡的脸庞。片刻之后,正要起身,手忽然被他紧紧抓住。
“阿离,不要走,陪我睡一会。”
他仍闭着眼睛,对我这样说道。
我慢慢爬到了他的外侧,蜷卧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我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呼之声。那应该是刚刚得令的将士所发。
我悄悄看向了他。他仍闭着眼睛,神情平静,面庞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疲倦而灰暗的阴翳。
***
我很快就知道吴延终于同意撤兵的原因。张良带来了长安的交换条件:刘邦的截发和他的太子刘盈。
张良说,将军一纸檄文,雷惊天下。将军兄弟情深,他亦为之动容。只是天下若因将军之举,再度狼烟肆虐,则黎民哀哭生灵涂炭,长沙王之牺牲义举亦成空,他在天英魂想来也不会安宁。陛下如今才知道长沙王的忠义,痛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本欲亲自前来祭奠,怎奈病体缠绵,所以自截体发,如同身首,交由太子盈带来,让太子代替他到长沙王的神位之前祝祷谢罪,以慰长沙王之英灵。
我不知道张良是怎样劝服长安城里的天子做出这样的让步,但是现在面对吴延,这样的一番说辞,于理,冠冕堂皇,于情,又是如此的叫人难以辩驳。
在这个君臣等级壁垒森严的时代,皇帝愿意认错,甚至让他的太子带来截自他头顶的束发来祭奠一个臣子,吴延若是执意继续北犯,那么他当初兴兵所发的檄文无异于欺世盗名。
吴延或许是高傲而自我的,但他与英布、彭越之流,却有着骨子里的区别。大军一路北上,他虽治军严明,尽量不予扰民,但沿途百姓难免仍受战火波及。他虽未言明,我却知道,每当路过沿途十室九空的荒凉村舍,听到士兵偶尔唱响的思乡谣,面对每战阵亡的将士遗体,他并非完全没有愧疚的。
“长沙王英名冠天下,将军同为吴氏王孙,必定亦胸怀家国,良代天下黎民,亦代长沙国万千之子民,谢过将军的大仁大义!”
还能如何?只要长沙国起兵的本意,真的如那檄文所言并非图谋天下,那么现在偃旗息鼓,让太子带着天子如同身首的截发去向亡灵祭奠谢罪,或许就是能收到的最体面的结果了。
***
刘盈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而瘦弱的少年,只是眼神有些漠然,仿佛对他面前的任何人和事都不会上心。
我知道现在,他的父亲正宠爱另一个男孩,甚至日夜想着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
一个不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爱他、却太过强势的母亲,注定了这个少年未来悲剧而短暂的人生。
祭奠之日,天地灰蒙。太庙里外,一片缟素。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刘盈手捧置了天子断发的乌盆,朝着长沙王的灵殿缓步而去。唱礼声中,他双手拈香,向着灵位恭敬行礼。于是大殿里外,顿时哀哭一片,人或面带悲恸,或愤怒,唯独这少年,独自立于那里,神情茫然而淡漠,就仿佛置身事外。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少年。他的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丑陋,把他像个小丑般地推出来演戏,让他承受这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切,尽管,这是他做为太子,这个帝国将来的所有者而应担的义务。
礼官诵念敬词的时候,刘盈的目光终于扫到了我这里。看见我的时候,他起初并没有反应,目光茫然地从我身上掠过。我向他微微笑了下。他一怔,仔细地盯着我看。渐渐地,仿佛认出了我,眼神有些活动起来,嘴唇微微动了下,仿佛想开口。只是很快,又紧紧闭上了,再也没看我一眼。
这场冗长而庄重的祭奠之末,他在他身侧张良的示意下,终于宣布了天子的浩荡皇恩,不但长沙王的王位由吴臣继承,就连利苍,也被封为轪侯。
何等宽宏而大量的天子!
刘邦用这一道恩赏,昭告天下,他不但勇于知过,更是心胸宽广足以容纳天地的帝王。身为他的子民,何等幸甚!
我已经可以预见,南越诸国,会因了长沙国吴氏的再度顺服而向长安伏罪,而刘邦,他也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比吴氏要危险一百倍的彭越。
这一场君与臣的博弈,长安的天子,终究还是凭借其天生优越的地位,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
尘埃落定,已是新王的臣在王宫中设宴为太子和张良辞行,次日,这一行人就要北归了。
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远远避开。
经过了这么多年,吴延,他早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肢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无法割舍。
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牵绊。事实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到了明日,等他们离去,不管吴延愿不愿意,我都必定要押他踏上前往建安的路。那里,有当世的名医董相。
然而,这场饯行的盛宴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刘盈失踪了。

第75章 伤离

这个意外让整个临湘城陷入了混乱。
据他的近身侍者说,他是在筵席进行到一半时起身如厕,侍者随伺等在外的时候,久久却不见现身,入内查看,发现空无一人,太子已不知去向,于是立即惊恐奔回报上。
吴延立刻命人在王宫中展开搜索,但是直到天明,连王宫北角最荒凉的草木丛中也看过之后,刘盈还是杳无踪影,于是搜索继续扩展到了全城的范围。
到了第三天,刘盈的下落还是没有消息。
当今太子刘盈,恭谦而顺善,满朝文武无不交口称赞。一开始就算还有人侥幸存了这是太子在使性戏弄旁人的心思,那么到了现在,临湘城已经到了满城皆兵的地步,城门早就被紧紧封住,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就算刘邦已经存了废他的心思,但目前为止,他仍是太子,这个帝国未来的所有者。
自从国丧之后,怕冬子触景生情太过悲痛,我一直居于王宫之中陪伴他。数日前他不慎染了风寒,我干脆便搬到了他那里日夜相陪。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宫中几乎凝滞的空气叫我只觉压抑,且臣既已承了王位,我与吴延再居宫中也是不妥。见冬子已有些恢复,我便打算这几日内搬回我与吴延原来所居的丞相府。
安顿了冬子之后,我朝自己在宫中暂居的侧殿而去。多日未回这里,侍女宫人也不知到了何处去,良久才面带惊慌地匆匆赶来。
自从义父突殁,又发生太多的事,这座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似变得惶惶,再无从前井然秩序。
我挥手命侍女们都退去,自己和衣倒在了榻上。连日的熬夜叫我很是疲倦,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一闭上眼,吴延身前斑斑渍血的书简,刘盈几近木然的眼神,还有祭奠那日,那个遥望几乎形销骨立的暗青背影,却像放电影般地在我脑海里轮番闪现。
我辗转良久,终是睡了过去。朦胧之中,耳边仿似听到轻微窸窸窣窣之声,只是太过疲惫,不过略睁了下眼,便又沉入梦乡。一觉醒来,惊觉已是傍晚,夕阳余光透过蒙在门窗之上的绵绫纸漫射了进来,屋子里被染成暗沉的暖金之色。
我怔忪片刻,下地正要开门,脚步迟疑了下。
桌案上侍女先前摆置了一盘糕点,现在盘里东西浅了下去,盘口凌乱几块,像是有人抓时无意散落。
我记得清楚,我并没动过这个。
我环顾四周,四周寂寂,绣了卷枝莲棠的垂地帐幕纹丝不动。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的那座鎏金四合柜上,朝着微微启开了一条缝的柜门缓步而去,打开柜门的时候,看见柜子里蜷卧了一个华服少年,他正酣眠,神情怡然,嘴角还沾了些糕点残屑。
已经失踪了三天的刘盈。
就在此刻,吴延张良,还有无数的人,正在外面苦苦查找他的下落,而他竟蜷缩在这个狭仄而幽暗的空间里闭眼酣眠!
我的惊讶不可言表,伸手推醒了他。
他仿佛沉在了一场酣梦之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看到了我,丝毫没有惊讶,只是这样咕哝了一句,然后朝我咧嘴一笑,笑容里带了微微的羞涩,还有几分遗憾。
“出来吧,太子。因为你一人,这个城里的所有人到现在为止,还在惶然不可终日!”
我望着他,慢慢说道,语气严厉。
他仍固执地缩在柜子里不动,望着我说道:“我不想这么快就回长安……我宁可待在这个柜子里……”
我尽力忽略掉他说话时眼中的悲伤神情,转身要走。
“夫人!”他忽然在我身后叫我,“我心里很闷,既然遇到了夫人,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那天你对我笑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我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故事,后来我和肥还有我的妹妹跟你一道躲在土坑里,你还抱着我和我妹妹,叫我们不要怕……”见我脚步稍缓,仿佛怕我改变主意,我听见他立刻继续说道:“夫人,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样躲开人藏到这里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用欢乐的音调说道:“那天我进了净房,一直就躲在墙角的垂帘之后,却始终没有人进来查看。我忍着溺臭,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外面没有什么响动了,这才出去。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就摸到了这里,发现这个大柜子。我躲了进去,想着外面那些人的焦急模样,心里很是快活……”
我先前的震惊和怒意此刻已经慢慢消退,回头看他,见他一张还带了稚气的少年脸庞上,满是与这欢乐音调不相符合的微微悲伤。
这样的神情,让我想起了许多年之前的心。我的心软了下来。
“若是没人发现,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躲在这柜子中吗?”
我回身到了他面前,蹲□去,笑着问道。
“我对自己说。我就一直躲在这里,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躲在这里,你真的很快活吗?”
“是的,就像我小时候跟我母后住在沛县时那样快活。”他很认真地回答我,“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我就半夜偷偷溜出去找吃的。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发现我……”
接着,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述他儿时的快活,越来越兴奋。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在跟我讲述。渐渐地我席地而坐,听他说话。
“夫人,我告诉你,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恨我母亲,更恨一个人。”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个人就是辟阳侯。我恨他。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他不停重复他所仇恨的人的名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