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毫无遮掩的欲望的流动。
这宫室里很暖,香氛氤氲,我却是觉得全身的皮肤都起了层疙瘩,寒毛直竖。
他应是感觉到了,突然笑了起来道:“你一直就是个让我有些看不懂的女人,我从见到你的那日开始就这样感觉了。现在还是如此。这样的情况下,女人不是都应该害怕,或者愤怒的吗?”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已经将猎物按在抓下的兽,正在享受着饕餮前玩弄自己那口中之物时的快感。
我亦是笑道:“英布,你不明白的事情,还是我来代你说吧。你想说,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对你怀有厌恶,不,应当说是恶意,甚至阻挠我的妹妹嫁给你,但是你确信自己之前却是与我从无干系,对吗?”
他一怔,面上的那丝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我冷笑了下,盯着他说道:“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知道你的妻将来一定会死于非命,因为你,曾经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将来也必定是死于非命。如果你没有娶走悠,我可能对你还有一丝怜悯,但是从你打上我吴家女儿主意,直到成为我妹妹的夫,我对你的厌恶和痛恨就不可遏止地生了出来,一直到现在。现在你说又要带走冬子,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带走他。”
我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却是如刀,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耳膜被割得有些刺痛。
英布眼里密布了彤云,面上的那片刺青似是随了脸部的肌肉在微微颤动。
我感觉到他掐着我腰间的手猛地收紧,就在我几乎要被他勒成两段,痛得发出一声闷哼的时候,他突然冷笑了下,一个低头便已是攫住了我的唇。
他的一只手仍掐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却是摁着我的头,我无法闪避。
他不像是在吻我,只像是野兽在啃咬它看中的猎物。
就在他试图撬开我的牙关进入时,我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一阵血腥刹那间充盈在我的鼻息之间。
我有些作呕的感觉,他却似是浑然未觉,继续探进了我的口里。
我终于忍不住干呕了起来,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猛地一把将我推开,我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他的面色阴沉,蹲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沉沉道:“我们做个交易。我要得到你,你带走我儿子。”
我看着他刚才被我咬破的嘴唇,那里现在还在微微地涌着血滴,染到了他的下颌。
我抹了下自己的唇,指头上也带了丝血红下来。
我和他,此刻就像是一对嗜血的魔鬼。
他不待我回答,已是一把抱起了我,将我扔在早已铺设了软缎的榻上,我喘息的一呼一吸间,他已是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有些粗暴地扯开了我的衣襟,几乎是啃咬着,在我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个的印痕。
我强忍着痛,死死地盯着他。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猛地撕下了我身下的一片锦缎,用腿压着我的两只手,蒙上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我摸索着伸到了床榻一侧的案几之上,那里放着一个青铜的美人斛。
我摸到了美人斛,扯下了蒙在我眼上的布,握住狭窄的瓶颈,朝着此刻正伏在我腹部的那个头砸了下去。
英布闷哼了一声,趴在我身上有片刻的静止,然后,我看见他的后脑处慢慢地涌流出了血。
血沿着我的腰腹一条线地往下流,我感觉到了微微的温热。
他猛地从我身上坐了起来,一只手已是抓起了我的肩,我一下子和他对面相向了。
彼此怒目而视。
他的目光从我仍是□的胸口掠过,终是恨恨地哑声道:“辛追,你当真就这么恨我吗?现在的我,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一天,我亦会取而代之,天下再无能人能掣肘我。而你的丈夫,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封国丞相……”
我恨恨地笑了起来:“即使我的丈夫只是个卑贱的农夫,你也无法勉强我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最小的事情。”
我手上美人斛的一端,青绿的斛身上,沾染了一片暗红的血迹,在烛火里泛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盯着我,喘息越发重了,眼里的怒气也更盛。
他忽然劈手夺过了我手上的美人斛,猛地朝我砸了过来。我本能地闭上了眼,耳畔呼地一声,那东西已经砸到了我身后的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又弹了回来,滚落到了我脚下的地上。
斛身已是凹陷进去了一大块。
我用力推开了他,拢回了方才被扯得凌乱不堪的衣裳。
他仍赤脚站在我的面前,手上却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用剑尖指着我,目光阴森。
我系好了腰间的最后一根带子,低头朝着那低垂的帘帐走去。
“你敢再走一步,我就当真杀了你。”
我听见身后的他,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
我顿了一下,终是又朝前走去。
我的手碰到帘帐的那一刻,只觉背后寒光一动。地上,飘落下了我的一截长发。
我再没有回头,猛地掀开了帘帐,快步而出。
掀开第三道帘帐的时候,我才看见那里立着吴姬。
她想必应是听到了方才里面发出的响动,只是不敢进来查看而已。
此刻见到我出来,她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地苍白,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没有停留,终于出了这宫室的内门,站在那刻有“安乐”“未央”的瓦当之下。
我的呼吸突然停止了。
我看见前面大门外,英布那些侍卫的另一侧,立着一个有些孤瘦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已是深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了,他是臣。
一股浓烈的耻辱之感迅速蔓延开来,撕扯着我的心口。
我深深呼吸了口气,宽袖下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出了宫门。
臣跟了我过来,到了个僻静处,他紧走几步,拦在了我的面前。
月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苍白一片。
“姊,他为难你了,是吗?”
他问了我一句,声音很是轻。
如果不是他眼里闪动的那幽幽的光,我会以为他不过是凑巧路过而已。
我看着他,微微笑了下道:“我打破了他的头,他割了我的发。只这样。”
他也安静地笑了起来,道:“姊,叔父从前酒量就是瑶里称得上号的。如今不过区区一壶,便醉成那样。他又提早离席,我心中便是怀疑起来,这才一路跟了过来的。可惜被他卫士拦了,我无法进入。”
“臣,谢谢你。我没事。”我说道,“延还醉着,我要赶回去看下他。”
“姊,我会杀了他。日后一定会的。”
我走出几步的时候,又听见臣的说话声。和了这阴冷的月光,听起来竟是有些瘆人。
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这样说了。
第一次,是在安葬悠的坟墓之前。
我回到自己宫室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服侍的宫女说丞相方才吐过。
我看着塌上的吴延,他仍在昏睡之中,只是面上那潮红已是退去了许多,呼吸间也是转为平稳。
我将自己整个埋在了沐浴的木桶之中,热气氤氲间,一遍遍擦洗着自己的身体。
我从沐浴中出来时,他留下的那痕迹仍在,只是气味终是被洗掉了。
第68章 相斗
这一夜我并未解衣,一直在吴延身边陪着。直到下半夜,看到他的脸色渐渐转为正常,呼吸也均匀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蜷在他的身侧打了个盹。朦朦胧胧间,我感觉到身边的人仿佛动了下,立刻醒了,坐起身来,见南窗已经泛白,屋子里的油灯也早燃尽。
吴延并未睁眼,仿佛头痛,他的眉头仍紧紧皱起,只是用手扶住了自己的额。
他的唇看起来很干。我倒了碗侍女下半夜过来时添的水,用另只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小声唤他的名:“延,延!”
他的睫毛微微颤了下,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手一颤,碗中的水微微地漾了些出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他用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然后转头看向我。大约是看到我衣裳整齐,有些惊讶,不确定地小声问道:“我……是怎么了?你……怎的这么早就起身了?”
我笑道:“你昨夜醉了,睡到此刻才醒。好些了没?喝点水吧。”
他大约真的口渴,接过碗,几口就喝干了,我又倒了一碗,他再次一饮而尽。
“我的酒量还行,不想昨夜竟一醉至此,累你照料我,可是一宿未睡?”
他仿佛有些愧疚,握住了我的手。
“并非一宿没合眼,只是比你早醒了会儿而已。”
借了窗外透进的晨光,他仔细打量了下我的脸色,摇头道:“你昨夜必定没睡好,眼圈有些重。天色还早,你再躺下歇会,我帮你更衣。”
他一边说着,伸手欲要帮我解开衣襟。
我下意识地躲了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也好,反正早起也没事。只是衣服不必脱了,等下再穿也麻烦。”
“你的衣襟湿了,穿着不舒服。”
他不听我的,手已经探到了我的衣襟。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阵莫名的郁躁,脑海里掠过昨夜的一幕,心头愈发郁懑,也不知怎的,竟会冲口而出:“我说了,不脱衣服!”
我的语气很恶劣,话刚出口,自己就后悔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态。
他愣住了,定定地望着我,手停在了我的衣襟上。
“延,对不起,我只是……”
我深呼了口气,急忙对他重新露出了笑容,试图解释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他忽然对我笑了起来,露出我最熟悉不过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
“对不起,辛追,你误会了。我只是……”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缩回手,摸了下自己的头,讪讪道,“我只是看你衣服湿了,怕你不舒服才想帮你脱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心软了下来,躬身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用我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不以为意地拍了下枕头,将我横抱着放平躺了下去。
“我从没见过你朝别人发这样的脾气。你把我当自己人,才会对我这样。我知道你累了。今日路上还会很辛苦,趁还早,你睡下,我也陪你再睡会儿。”
我大约真的很累,他看上去拿爽朗又毫无城府的笑,让我彻底放松了下来。感觉到他轻轻靠着我也躺了下来,我阖上眼睛,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得很沉,却又很不安稳。我仿佛被什么力量吸进了深水的漩涡里,几次潜意识里想极力睁开眼,眼皮却仿佛被牢牢黏住,竟是睁不开。
就在我再一次在梦境和现实中搏斗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阵人声,我一个激灵,终于被拖回了现实的一边。睁开眼,看见天已大亮,刺目的阳光中,一个侍女正站在我床榻之侧,神情慌张。
“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注意到吴延不在我身侧了,心跳忽然加快。
“夫人,不好了。丞相和淮南王打了起来,要死人了……”
侍女有些语无伦次。
我大惊。
“为什么?”
话刚出口,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头一看,我的衣襟是微微散开的。心底再无怀疑。
此刻再无多余的时间去后悔自己的大意了。
英布一向狠辣,吴延少年时也极其桀骜。这样的两个人,因为新仇旧恨碰在一起,还能会有什么好结果?
“长沙王呢,快叫他过去!”
话音里,我连鞋屐都没来得及穿,只着了袜便飞奔而出。
吴延的武艺决不在英布之下,但是自从前次毒伤之后,身体机能便一直未完全恢复到从前的巅峰,郎中更叮嘱,数年内要避免运气,以免再次反伤到脏腑,所以平日他习武之时,我亦时常不忘叮嘱他收敛着些。
“长沙王和王妃的寝宫离得远,已经叫人去通知了……”
“他们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我顿了下,回头朝侍女厉喝。
我赶到位于这座宏大王府东北角的习武场时,脚上的袜不知道掉落在半路哪里了,头发散乱,喘着粗气,胸口痛得几乎要爆裂了开来。
这种感觉,和几年前利苍在彭城被破的那日引开楚兵后,我觅路去找他时一模一样。
大门口守着的几个士兵面部表情凝重而惊疑,看见我出现了,仿佛松了口气,呼啦啦一下让出了条道。
“夫人,你可来了!王上与平日一样早早在此演武,不想丞相不由分说便闯了进来……”
没等一个士兵说完,我早如旋风般地卷了进去,耳畔已经听到了金铁相撞和低沉的闷喝之声。
宽大的演武场里,吴延正和赤着上身的英布缠斗在一起。他们手上各自握了把沉重的朴刀,凛冽的刀锋把阳光割得支离,划过道道刺目的光。
“住手!”
我停在了距离他们十几步外的地方,厉声大喝。
英布身形微微一顿,目光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仿佛有些犹疑,吴延却毫不停顿,一声暴喝声中,他挥刀朝英布头顶重重砍了下去,英布抵住了他的刀锋,脚步却接连后退了六七步,直到停在了身后的刀戟架畔,再无退路。
吴延的这一刀,仿佛凝聚了他全部的力量。我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满是戾气的一张脸,甚至带了几分陌生的狰狞。
“利苍,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方才不过看在你客人的身份,一直忍让而已!”
英布脸色微变,斥道。
“住手!延!你忘了我平日对你的叮嘱?”
我再次朝他大叫。
他回头看我一眼,却仍一语不发。我注意到他面上戾气比之方才更盛,不过眨眼间,便回刀再次朝英布砍下,毫不留情。
或许是理亏在先,又或许是被吴延这种宛如地狱修罗般的出刀给镇住了,英布这次竟连刀也脱手而去,为避迎面的刀锋,整个人只得向后仰在了刀戟架上。稀里哗啦声中,架子被撞翻,刀锋过处,头顶束发的发结被削了下来,顷刻间发散披面,狼狈不堪。
“吴延!住手!”
就在我目瞪口呆地以为他要朝地上的英布再次砍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浑厚而威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我的义父赶到了。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萍夫人,此刻她也是气喘吁吁,一脸焦急。
吴延却充耳未闻,刀再次砍下,英布顺手操起地上散落在身边的一杆长戟,奋力抵住,但是刀的力量太大了,戟杆竟从中断为两截。英布也算是反应过人,就地打了个滚,终于狼狈万分地躲过了这原本致命的一刀。
义父脸色铁青,大步朝吴延走了过去,抽刀重重压住了他的刀背。
“胡闹!你以为这是你的地盘?竟对淮南王如此不敬!”
他显然也是匆匆赶了过来,甚至连外衣都没穿好,朝着吴延怒目而视。
吴延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英布。我注意到他的额头青筋还在隐隐爆起,可见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愤怒。
英布很快从地上起身,挽了下乱发,神色已恢复了自若。看了我一眼,对着义父打了个哈哈,勉强笑道:“无事。不过是和利苍丞相相互切磋,我未料他竟如此当真,一时不防而已。便是看在岳丈的面上,我也不会计较,岳丈无需挂怀。”
我惊魂这才稍定。此刻我最担心的是,不是英布会和我义父或者吴延翻脸,而是吴延的伤势。
他刚才刀刀都带出不要命的力道,我实在怕他引发旧伤。此刻见局面终于控制住了,急忙到了还僵立着不动的吴延身边,想从他手上夺过刀。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的名。
他的手仍紧紧握住刀柄,我掰不开他的手指。
他慢慢低头,看向了我,我和他四目相投。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愤怒,却是另一种仿佛带了浓重悲哀的惆怅。只是当时我并未深想,他此刻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目光。直到后来的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过来。但那时,仿佛已经迟了。
“延,我们走吧。”
我再次唤他的名。
这一次,他终于温顺地任由我掰开他的手指,接过了他的朴刀。
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我未料到朴刀竟是如此沉重,手一滑,刀竟直直下坠,往我的脚背砸了下去。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除了呆立着不动,别无反应。莫说刀锋,便是被刀背打到,也够我喝一壶的。
刀在砸到我脚背的前一秒,被身边的吴延踢开了。
我微微吁出一口气,仰面朝他笑了起来,低声道谢。
他仿佛终于注意到我裙裾下的一双赤脚,俯身下去,抬起我的脚,见脚底还沾着方才一路过来时的泥沙和几道被尖锐石头划出的红痕,微微皱了下眉,忽然打横抱起了我。
在几道来自身侧的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我微微有些窘,小声道:“放我下来吧,我没事。”
他仿佛没听到,只是迎着太阳,朝我展眉一笑,柔声道:“咱们是该走了。”说罢再不看旁人一眼,抱着我径自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继续更新了,但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当初的一些想法已经改变,所以前面内容也有些修改。
第69章 流年
我坐于榻上,看着蹲在脚边的吴延为我穿上帕袜,仔细的系好足腕处的缠带。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目光平静,寻不出半分片刻前的狠厉。
穿好了一只,他的手朝我另只脚伸来,我缩回了脚。当他终于抬头时,我注视着他,慢慢道:“延,相信我。”
吴延的目光落在我的衣襟口。
“辛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不能容忍他对你这样的无礼和冒犯。”
说完这句话,他的唇角便紧紧地抿了起来,下颌绷紧,面庞棱角一下又显得严厉起来。
我伸手用拇指轻轻抚触他脸上因了早起还未来得及刮净的胡茬,待他脸部线条渐渐化为柔和,这才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他也笑了起来,托起我的脚,低头继续为我穿袜,道:“我也没事。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我端详他。他看起来脸色如常,举动自如,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轻吁口气。
他系好袜带,左右看了下,抬头朝我一笑,扶我起身。
因为出了这样一个小插曲,这一天的告辞就显得有些潦草。面对义父的辞行,英布也不过略加挽留而已。我始终坐在车上没露面。后来听萍夫人说,英布自始至终,并未提起冬子,仿佛他已经忘了这个身上流着他一半骨血的儿子。
这是六安之行中,唯一一件叫我释然的事。萍夫人显得比我更高兴。确实,这一阵子她每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了。如今英布看起来并不十分执着于将长子接回,她自然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瑶里。
义父已经许久未回这故地。他的声威却比之当年更盛,不断有附近的名士之流前来拜访,客人络绎不绝。
我当年的旧居还在。留守在此的语一直为我保守着当年的闺房和那个药园。第一眼看到吴延的时候,尽管将近二十年没见了,她竟仍一眼便认了出来,激动得泪光盈然,拉出缩在自己身后好奇打量着陌生来客的一双儿女,教他们喊吴延为“少主”。比起年长而积威的吴芮,语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对吴延更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看得出来,吴延对这一切仍没有记忆。但这并不妨碍他融入这个环境,去追寻和感受当年那个少年在此留下的每一步足迹。我陪着他去祭拜他母亲的坟茔时,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久久不愿起身。
少年任性不回头,忽忽壮年身,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人生就是这样,过去就是过去了,任何的弥补都是缺憾。
从瑶里回到临湘后,我们终于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如果不是吴延有时候偶尔无意流露出的那种深刻到仿佛无法化解的愁绪,这真的就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了。丞相基本只是个空职,无需费心公务。那段日子里,登顶观日、泛舟江湖,我们一道走遍了长沙国境内的几乎每一处的山水。
初秋,丞相府后的一片平滩上,阳光明媚。不远处,吴延正在耐心地教着冬子骑马。
冬子渐渐长大,义父请了当地最博学的老师为他启蒙。他是个聪明得几乎叫我意外的孩子。
关于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曾问过我一次。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的父亲当年就和他的母亲一道死了。
“他们很爱你。”
最后,我这么跟他说。
“谁害了他们?告诉我,姨母。”
面对孩子如鹿般纯洁的一双眼睛,我想了下,说:“害死他们的,是这个乱世,以及因为乱世而生出的没有尽头的人的野心和贪欲。”
“没有乱世,人就没有野心和贪欲吗?”
他继续问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下,又说道:“野心和贪欲是人与生俱来的,但是,人若置身一个制度规范的和平世代,那么野心和贪欲至少不会无限膨胀。”
和一个稚子谈论这些,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冬子当时一本正经地接口道:“我知道。老师曾说,儒家倡导大同世界,人人安居乐业。姨母,如今是大同世界吗?”
我苦笑了下。
长安定都的巍峨城墙早已经围起,但是这个新开的帝国里,权力的斗争从未止歇,何来的大同世界安居乐业?
“姨父,放开我吧,我自己能骑了!”
孩子的尖叫和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望去,见他骑在一匹特意为他选的小马背上,小小年纪,却是昂首挺胸,有模有样了。
吴延按辈分,该算是冬子的叔祖,但是因了我的缘故,一直以来都是称他姨父。
吴延哈哈笑了起来,果真放开了手,轻轻拍了下马臀。看着他纵马而去,叮嘱几个侍卫跟着护卫,自己便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从侍女手中的盘中拿了布巾,迎上去,笑着为他擦额头沁出的轻汗。
“这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远处的冬子,直到他和随行的侍卫成了几个小黑点,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我笑道。
他显然也爱极了冬子,甚至不吝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之辞。
我看着他的侧脸,岁月流走,却并未带去他的英俊,反而多了经由时光才可雕琢的男子气度。他仍当壮年,我却早过了女人孕育的黄金时期。
我曾经那样渴盼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希望那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和不可割舍的联系,却一直未能如愿。萍夫人关心,也时常会给我送来汤药,甚至不乏一些秘方。我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一直很配合,但是经年无效,而今早断了这样的念头。
一个异世的灵魂,或许天命如此。
吴延曾经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热切地盼望我能孕育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但是现在,大约是怕我有想法,已经很久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我知道,或许正是自己没有,这才把满腔的关爱都倾注到冬子的身上。
“延,”回了府,我有些困倦,便和衣躺了下去小憩,闭着眼睛说,“我大概真的无法为你生个孩子了。我看中一个姑娘,你可愿意见下?若是合意,让她进门吧。”
我说话的时候,他正以为我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想要出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感觉得到,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辛追,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转身站在那里,声音有些凝重。
我从榻上坐起,坐得端正,拢了下裙裾,然后笑道:“延,你需要孩子为你延续血脉。如果我能,我一定会为你生,多少个都愿意。但是我不能……”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他忽然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眉宇间仿佛生出了一丝隐忍的愤怒,“我只想知道,你真的愿意看着我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而你大度到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