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作者:清歌一片
晋江2012-09-06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1104 文章积分:39,252,592
文案:
这是关于秦月汉风的故事,只是一个故事,或喜或悲或聚或散,杜撰而已。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辛离 ┃ 配角:吴延,张良,吴芮,刘邦,韩信,萧何,项羽等等 ┃ 其它:

第1章 始于穿越

这年六月,我终于完成了论文答辩,将简单的行李一收,就搭飞机飞回了国内。我的家,位于B市地价最高的别墅区里。
“辛离,你既然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明天就到我公司里来上班吧?”
我独自一个人,在豪华却空旷的房子里,等到了晚上十点多,才终于等到了母亲的归来。但是她一进门看见我,就对我说出了这样的第一句话。
我的母亲辛玉,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了,但前几年我们一起出去,还是经常会让人误会,以为我们是两姐妹。
我随口道:“只是完成了答辩,拿得到拿不到还难讲。”
母亲知道我在说气话,也不以为意,只是随手将自己的精巧坤包往客厅沙发上一扔,说道:“那还不是一样,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我坐在那里,不再说话,心里有些微微的茫然。
母亲本来是要往楼上自己房间去的,见我坐着没动,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来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辛离,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心里对我一直是有怨气的,你怪我从小就划定了你今后的人生,强迫你去读你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辛离,你也要理解妈妈啊,你知道我一个女人,独自支撑这样大的一个企业,我也有自己的难处啊,妈妈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放心依靠,男人就更不用指望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和依靠,我希望你能帮我,甚至以后完全地接手我的事业,这样有错吗?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更何况,我看不出这样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不好?你想读历史考古,我知道这是你的兴趣,但以后完全有的是时间去慢慢发展,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正对妈妈现在的这份家业虎视眈眈吗?他们想要得不到,我想给你,你却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看着母亲此刻因为愁容,眼角微微泛出的鱼尾细纹,我内心深处的某个柔软之处,微微地牵动了一下。
母亲是个著名的女强人,某大型上市企业的董事长,去年某财富排行榜上唯一一个名列前二十的女性,她在外人眼里,美丽,聪慧,精明,强干,巾帼不让须眉,身后的追求者可以从我家大门排到花园的铁门之外,但是现在,她在我的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心有愁烦的普通母亲,因为不被自己唯一的女儿理解而愁烦。
我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如果没有她,我不可能从小到大吃最精美的食物,穿最昂贵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可以这样说,我今天还在享受的一切,都是我母亲给我的。现在我说我其实并不想要这些,未免有些假。但真的,她口中的那些“心怀叵测,虎视眈眈”的窥探和算计,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厌烦。骨子里,我其实一直是个有点鸵鸟的人。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按照母亲的心意,在沿着她为我设计好的人生之路上走了二十六年了。
“妈,我理解,所以尽管我不想,但我还是听了你的安排,以后,我也会尽我所能的。”我看着母亲,一字一字地说道。
母亲仔细端详了下我的面容,终于微微地点了下头:“你知道就好。人生就是这样,谁都无法随心所欲,哪怕你有通天的权势,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走向了楼梯。
“妈,我想出去散散心,等回来了,再去你公司上班,可以吗?”在她脚上那双尖尖的Berluti高跟鞋踩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时,我突然问道。
她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下,终于点了点头。
“游客们,1972年,一具沉睡两千多年的女尸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立刻轰动了全世界!女尸为何保存如此完好?陪葬物品为什么奢侈豪华前所未有?这个小小的长沙国丞相的女人为什么能享受帝王才能享有的厚葬?几十来年,这些谜团一直困扰着人们……,现在的我们只能从那颗见风就化的刻有‘妾辛追’的印章上知道她的名字,其余就一无所知了。史书对这个女人再无记载,但据考证,辛追的丈夫利苍死的时候,她只有三十岁左右,汉代的礼教宗法并不严格,长沙又处在中原的边缘,单就辛追的地位和财富,她再婚,或者有自己的情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能不能想象,会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来让我们延续这段想象呢?”
我跟在大队的戴了黄色帽子的旅行团成员的身后,默默听着导游在那里讲得天花乱坠,这千年不朽女尸带给我无比的震撼,甚至,我觉得自己的心底,竟然莫名有了一丝悲伤之意,在气血翻涌中,一丝晕眩之意袭了过来。
是天气热,人多的缘故吧?
我慢慢蹲在了地上,闭上眼睛,抱住了头,等这阵晕眩感稍稍平复了些,才在其他游客或关心,或惊讶的眼神注视下,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馆场。
一出来,刚才那让我几乎透不出气来的压迫和悲伤,便一下子消散无踪了。
可能是自己前段时间为了毕业论文的答辩,太过紧张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只能这样解释。
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独自在下榻的旅社附近的开云楼吃了一顿咸辣香软、鲜嫩汁浓的湘菜,我便回到了旅社房间里。
这里并不是星级酒店,只是一个青年旅社,但房间较为宽阔,没有那种伸手便将触及屋顶的局促和压抑,室内洁净,朴素,是个舒适的居所,我很喜欢。
我躺在床上,就着床头昏黄但舒适的光,看着手上的长沙市志,长沙,岳麓为屏,湘江为带,水陆洲浮碧江心,浏阳河曲绕于此,湖泊星布,岗峦交错,山色空檬,水光潋滟,交映成趣,城廊屹立其间,展示着带岳襟湘的自然风姿……
一阵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呵欠,放下了资料,伸手关上了灯,便沉沉入睡了。
“阿离,阿离……”,我正坐在茅草屋前家门口的的石臼旁,舂着里面的米,远远地就听见了父亲呼唤我的声音,我擦了下额头的汗,抬起了头,对着正在外面黄泥路上大踏步走来的父亲甜甜地笑了一下。
“阿离,今天阿爹运气不错,在山里打到了两只兔子,一只鹿,等下杀了,拿到溪边洗洗,晚上我们煮肉吃。”
父亲已经到了竹篱前,他推开篱笆门,将猎物往我身边的地上一扔,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取下挂在自己身上的弓箭和手上的猎叉,随手拉了自己已经打了补丁的衣角,仔细地擦拭了起来。
我有些不满地叫了起来:“阿爹,阿离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用衣服去擦啊,这样衣服会破的,还很难洗,阿离不是专门剪了布巾挂在门后么?阿爹要擦弓箭,拿布巾便是。”
父亲呵呵地笑了起来,放下了手上的弓箭,走到我面前,便一下子将我高高举了起来。
“我家的阿离才七岁,就这么懂事又能干了,阿爹真是高兴啊。”
父亲身材很是高大,被他这么高高地举过头顶,我又是兴奋,又有些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阿爹,快放阿离下来,米还没舂好呢。”
“阿离休息下,让阿爹来。”
父亲放下了我,便坐在了我原来的位置上,动作很是熟练地舂起了米,他力气比我大,很快,我的面前就出现了半斗白白的米粒。
我蹲在一边,歪着头看着父亲,心里,充满了温暖。父亲知道我不爱吃这一带人用作日常口粮的粟米和菽,虽然奇怪于我口味的突然变化,但还是用自己打猎得来的猎物,经常到集市里去换取小贩从南方贩来的稻米。
是的,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习惯了与母亲置气的辛离,而是徐辛离,而这里,也不是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现代都市,而是2200多年前的赵国。
没错,是战国时候的赵国国都邯郸附近太行山山麓脚下的一个村庄。
我还记得,一年之前的那日,我去参观了长沙的马王堆汉墓,晚上睡在旅社里,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到了这里,而且,变成了一个只有六岁的女童。事后,我才知道,当时,这个女童正在村后的山上摘采蘑菇野菜,失足从山上滑落,被村民发现送回家中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就在大家都以为她必死无疑的时候,第二天,她却醒了过来,当然他们,包括这女童的父亲,大家都松了口气,但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女童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徐辛离了,而是我,一缕来自两千多年后的现代灵魂。
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起初的一段时间,我都是在惊惶和无助中渡过的,我思念着过去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母亲,也只有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我心底,她还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但是在我现在的“父亲”面前,我却不能有丝毫这样的情绪表露,刚开始的每一天,我尽量地扮演着一个六岁女童该有的举动,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开口,生怕说错一个字,引来疑窦便会招致灾祸。
我尽量不说话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到了这里,就发现这个时代的语言发音,与我所熟悉的现代发音有很大的区别,听起来,有些类似于现代的客家语。
我记得从前曾经看过一个资料,说根据历史记载,春秋时期孔夫子时代管共同语叫雅言,雅言以洛阳雅言为标准,后来就渐渐普及开来,难道,现在我听到的这种类似于客家的语言,便是这个时代的共同语?所幸我在前世的时候,母亲族中有个客家的远亲,我小时他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还跟他学了点客家语,所以现在,我虽然一时无法全部听懂,但暗暗学起来,也不是特别地吃力。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因为我的父亲,他非常地爱我,即使我现在有任何的异常举动,在他眼里都以为是上次摔伤留下的后遗之症。所以慢慢地,当我可以听懂甚至可以说和他们相同的语言之后,我就慢慢地做起了一个六岁的女童,猎户的女儿,徐辛离。
现在的这个女儿比起从前,聪敏了无数,父亲更是欢喜,只道是女儿摔跤时磕了脑袋开了窍。
这里的父亲如此地爱我,所以有时,我不得不自嘲,莫非是上天怜我从前缺乏父爱,所以这才让我莫名地回到了两千多年之前的这个太行山山麓脚下的猎户家中?
没多久,我就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处的时间和空间,这里是战国时期的赵国,虽然无从得知具体的时间,但从村民们有时不经意的闲谈中,我明白了这应该是历史上的战国末年了,因为每每提到秦王嬴政,他们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交织着惊恐和厌恶的神色,随着时间推移,我就知道了更多了,确切来说,我来到这里的前一年,秦军就已经攻破了赵国国都邯郸,当时的赵王迁被迫献出了地图降秦,公子嘉虽然逃到了代郡,但赵国实际,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只不过百姓们,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私下里还是以赵国子民自居,日夜期盼他们的公子嘉有朝一日可以驱走大秦的虎狼之兵,还他们一个堂堂赵国子民的身份。
我的心里,虽然有时也会因为自己莫名到了这样的一个乱世而感到悲哀,但是看到父亲的高大背影,我就会感到一种安心,父亲,他成了我现在唯一可以存活下去的依靠了。
外面虽然战乱不断,秦军的虎狼之师又驻扎在邯郸,但这里,因为靠近太行山麓,既无丰饶的物产,又非兵家必争之枢纽,所以一直以来,倒也平平安安,国虽亡,但这一带百姓的日子,还是照旧一日一日地过下去。
那日父亲打猎得来的猎物,我随他一起到了屋后山边的溪流中宰杀洗涤干净后,晚上回家,煮了一大锅肉汤,虽然只放了盐巴调味,但我吃来,还是觉得很香。剩下的肉,我用盐巴抹了一遍,自己人小力气不够,便央求父亲将肉高高挂起,风干作了腊味。
剥下的皮毛,我早已经学会了如何硝皮子了,用草灰泡水之后,把晒干的皮子放在草灰水里“烧”熟,这样可以去除皮脂,再把皮子阴干后,皮子就软了,毛在皮子上也就结实了。
这个方法,听起来容易,但是草灰水的浓度和浸泡时间的长短,却是硝皮子的关键,去脂时间过了,皮毛会发脆,去脂时间不到,皮毛仍会散发出脂肪气味,而且生硬,所以一开始,我只是用父亲猎来的兔子皮试了几次,在毁了几张兔子皮之后,现在的我,终于可以硝出质地柔软,没有皮脂味道的皮毛了。对这一点,我自己不但很骄傲,就连我的父亲,在第一次看到我做给他的皮毛帽子后,足足惊喜了大半天。
天气渐渐有些冷了,我摸着自己手上这大块硝好的鹿皮,寻思着给父亲做一双靴子,如果剩下的皮料还够的话,再做双现代的五指手套。
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我早已经从原来的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什么都可以自己动手去做的小姑娘。
半个月后,当山里下起了第一场雪,父亲穿上了我亲手做的鹿皮靴子,戴上了五指可以自由活动的皮手套。
父亲看着戴在自己手上的手套和脚下的靴子,又是惊喜,又是感动。
“阿离,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会做这么好的靴子,尤其是这戴在手上的,阿爹从来没有看见过,既暖和,又不影响干活,真的是好,只是阿爹怕磨破了,舍不得戴呢。”
我笑了下:“阿爹,这叫手套,阿爹若是觉得好,只管戴着,破了阿离再做新的给阿爹。”
“好,好,阿离真是阿爹的乖女儿,阿爹有阿离这样的女儿,就是睡梦里也会笑醒。我要去村里给其他人看看,谁说我的阿离又呆又傻。”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微微地笑了起来。之前的徐辛离,有些老实木讷,便被村里的人暗地里说为呆傻,父亲一直颇为不忿,这一年多来,见我比从前清灵无数,村里便再也无人讥笑于我了,只是父亲,对此还是耿耿于怀,现在有了机会,他便迫不及待想去村人面前炫耀一番,爱女之心,显露无疑,冬日里大雪封山,家家户户都已经存了备粮猎物以便过冬,反正父亲闲在家中也是无事,我便也不去阻拦他了。
没过多久,我的家中便来了不少同村的姑娘媳妇,原来她们见了父亲的新奇手套,便也想学了回去,好给家中的父兄丈夫也做一双去。
这双手套会引得村民们如此好奇,我倒也不是很惊讶,因为现在的这个时代,本来就没有用于保暖目的的手套之说,只有用皮革,毡片等护住手背,就连欧洲,也是在十三世纪,武士们才有锁子甲连指手套,后来才制出五指分开的铠甲手套。
其实做这种皮革分指手套,只要有人示范下,便很容易学的,没多久,村里一带的男人们便几乎人手一双了,父亲更是得意,逢人便说是他的女儿先想出的,我阻拦了几次,见是无果,便也随他去了。
到了这里的第一年,我就知道了,现在沿用的,还是以十月初一为岁首的颛顼历法,而我从前已经习惯了的除夕新年历法,要到差不多一百年之后的汉武帝时期才正式推行开来,所以到了这里的第二年除夕之夜,这个世界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在心里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这个除夕之夜,我突然又想起了我的母亲辛玉,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她了,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独自躺在床上,仍是默默地流淌出了眼泪,我思念着我的母亲,思念着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B市,思念着那里的一切,我希望我明天一觉醒来,已经回到了那个世界,就像我当初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一样。
但是第二天醒来,我看到盖在我身上的,依旧是丝绵为絮的麻布被,我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一阵漫漫的悲哀。
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棉花之说,有的只是丝麻,麻可以制作布料,而丝絮则是被褥、冬服的原料,村里很多人家冬日只盖兽皮取暖,而父亲爱我,怕我受冻,特意去集市买了丝绵,回来做了麻布被子为我御寒。
想到这里,我便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悲哀,起床为父亲煮早饭去了。
无论如何,在这里,我总有一个爱我的父亲,这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女主想象成千年女尸的模样,其实并不是件开心的事,我自己也有点不能接受。所以剧透下,这个故事里的女主,最后并非此不朽女尸。

第2章 庆柯的到来

家里的野味和存粮已经不多了,三月初,天气稍稍有些暖和,父亲便背着弓箭,带着猎叉,进山打猎去了。
这个时代,狩猎工具如此简陋,山中又很有可能有猛兽出没,所以每次对于父亲的进山,我都是提心吊胆的,尽管我知道,父亲是整个村里数一数二的猎手,但我还是禁不住会担心。
父亲进山已经一夜了,这并无异常,他从前甚至有过为了等待一只猎物,守了三天三夜的经历,但这一次,我却没来由地特别地心慌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了什么灾祸一般。
天微微亮,我便起身了,拾掇了几件衣物到了村口的溪流边洗涤。
我将衣物放在还有些冰冷刺骨的水里泡湿,擦了皂角,便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敲打,一边敲,一边想着等父亲回来,能不能让他想想办法帮我做个洗衣服用的刷子,反正家里至今还有一张野猪的皮,它后颈上的鬃毛应该与现代刷子上的毛差不多硬。
这样想着,我更是渴盼父亲能早点归来,便频频朝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小道上望去。
太阳出来了,初雾也微微地散去了一些,朝阳里,我突然远远地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着村口走来。
是父亲回来了吗?我惊喜地站了起来,跑了几步,正要前去迎接,突然又止住了。
我已经看清了,这个来人,并不是我的父亲,只是他的身材也和我父亲一样高大,所以一开始,我认错了而已。
那男子渐渐地向我走来,终于停在了我的面前。
他头上戴了顶斗笠,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面目,虽然天气仍是严寒,他身上却只着了一件麻布交衣,衣长至膝,衣袖窄小,腰间系了褐色一条巾带,脚上一双麻鞋。
“小姑娘,你知道这里可有一位名叫徐夫人的铸匠?”他开口问我,声音很是低沉。
我看了他一眼,他便微微抬高自己的斗笠,我这才看清,他约莫三四十岁,面色微黑,眉长入鬓,目光如电。
我的心里,突然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种惧怕之感,尽管,这惧意稍纵即逝。
“没有听说过,您应该找错地方了。”我看着他,声音很是清脆地回答。
他闻言,目光里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又看了我一眼,对我微微颔了下首,便转身离去了。
我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重新又回到了溪边,慢慢捶打着衣物。
刚才,我其实撒了个谎。
我知道徐夫人,因为,我的父亲,他的名字就是叫徐夫人。
尽管我的父亲是个猎户,来这里的差不多这两年时间里,我从未见他铸过铁,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他要找的这个名叫徐夫人的铸匠,一定是我的父亲。
而我,不想让我的父亲与这个陌生男子有交集,因为,刚才那短短的一个照面,我便感觉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肃杀之气,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尤其在这个人命蝼蚁,战乱不断的年代。
所以我撒谎,骗走了他。
洗完了衣物,我也无心再作停留,端了盥盆,便回到了家中。
将近黄昏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父亲的归来,只是,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和他一起归来的,竟然还有早上那个被我骗走的陌生男子。
我躲在了门后,从罅隙里偷偷打量着这个男子。
他似乎和父亲很熟,两个人几乎是并排着走进了我家的篱门,走得近了,我便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徐卿,没想到你的女儿竟然如此调皮,早上我明明已近你家门,却又绕了过去,到了邻村,寻人打听,这才又返回。”这是那陌生男子在说话,但他看起来,似乎对此也并不十分以为意。
我的心微微一紧。
他身边的我的父亲呵呵笑了起来:“庆轲兄,我的女儿阿离精灵古怪,你可莫要见怪啊。”
我见已经躲不过去了,便从门后现身出来,朝着父亲叫了声阿爹,又转向那被我父亲称为“庆柯”的男子,笑眯眯行了个常礼。
“你这丫头,早上见了叔父,为何还要诓骗于他?”父亲的口气听起来有些严厉,但眼里的笑意却是丝毫未减。
我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笑道:“阿爹,叔父早上问的是铸匠,不是猎户,所以阿离说没有。”
父亲和庆柯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庆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掌心,竟是异常粗糙,老茧横生。
父亲剖洗了今天得来的猎物后,便和庆柯两人到了内室相谈,我便到厨房烧了两碗肉,一盘野菜,一锅菽饭,送了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二人畅谈正欢,桌上的酒坛里,酒水已然是空了大半。
“赵政暴虐无道,狼子野心,去岁就占了邯郸,可怜我赵国无数子民,流离失所,提及此人,无不暗地里咬牙切齿,偏偏主上无能,我等却又空自奈何!”父亲背向我席地而坐,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仅从声音,就可以得知他此刻脸上那悲愤之意。
到此的将近两年时间里,平日里,我从未听他在我面前言及半句国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谈及此,所以我分外注意,出了房间,便悄悄掩藏在门外偷听,他二人此刻饮酒正酣,谈性方浓,绝未料想我会躲在外面偷听。
“徐卿所言甚是,想我庆柯,祖上曾为齐国大夫,我堂堂王孙,七尺昂藏男儿,枉自平日以豪侠自居,今日又受贵人以命相托,岂能坐视不理,不报这知遇之恩?实不相瞒,在下寻访徐卿到此,并不是单单为了叙你我十年之旧,更是有一事相求。”
透过门缝,我看见油灯之中,庆柯的双目闪闪,脸上满是兴奋之意。
“哦,庆柯兄只管道来,只要在下做得到,绝不会推辞。”父亲信誓旦旦。
“好。”庆柯猛地用手中的木箸击打了下桌上的陶盆,发出了一声清越之音,他将头靠近了父亲,说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努力想听到他的耳语,可惜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我的父亲,他在听完了庆柯的所言之后,竟然猛地从地席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趟。
庆柯一语不发,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的父亲。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更是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庆柯,他到底对我父亲说了什么,以致于他如此地失态?
终于,我看见父亲再次席地而跪,声音铿锵有力。
“庆柯兄,此去刺秦,不论成败,俱是不归之路,你可想过?”
庆柯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振响,我竟似感觉到了屋顶草舍间的灰尘簌簌下落。
“徐卿,大丈夫生而在世,若是没有做成一件惊天大事,便是百岁期颐,儿孙绕膝,又有何趣味?更甚,为此大计,田光先生、樊於期将军已是先后刎颈毙命,太子丹为我多看了美人玉手一眼,便砍下相赠,在下若不报此知遇之恩,奋力一搏,便是苟活于世,又有何颜面?”
我听见父亲抚掌大笑,豪迈之情,竟然也丝毫不逊于庆柯。
“妙哉!庆柯兄有如此胸怀,便是古时专诸聂政,也不遑多让,在下虽是一铸匠,却也知英雄情怀,绝不敢为了苟活而偷安于此,庆柯兄放心,明日在下便起炉熔铁,定会为兄长铸出利刃,也算效我绵薄之力!”
“叮”地一声,我听到了他们碰酒的声音。
我不敢再听了,扶着墙壁,慢慢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良久,我的全身还在不停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