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太公一家齐齐上火牙疼的时候,事情又有了转机。杨敬轩被新到任的县太爷招去衙门里当了捕头。这个新县令,名为李观澜,坊间传言他到这清河县当县令之前,据说还做过朝中什么阁老宰相之流的大官,只是大概有天得罪了皇上,龙颜大怒,就被发配到这离皇城十万八千里的地了。至于具体什么事,寻常平头百姓哪里知晓那么多,不过以讹传讹添油加醋而已。总之后来,杨敬轩压根儿没跟杨太公提族长的事,而是带了把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刀,骑了那匹被村人围观了许久的会吃鱼的老马,走马上任去了。
杨敬轩这一去,杨太公算是暂时松了口气。没想到好景不长,半年之后,又生事端,把杨太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带自古以来,平川山陵养出了彪悍的民风。前些年朝廷一直打仗,老天爷又不作美,接连几年,不是旱就是涝,加上前任县令又只顾搜刮地皮,所以盗贼横行,到了后来,甚至猖獗得大白日就在官道上打劫,稍有反抗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手段狠辣得骇人听闻,至于抢夺良家女子,得手后呼啸一声狂笑而去,更是家常便饭,弄得民怨沸腾,人人自危。如今李县令上任,揽了杨敬轩为捕头缉盗。不过数月,便抓住最横强的一个人称鬼见愁的贼首。鬼见愁被缚住押往闹市刑场时,还极其猖狂,放言谁敢杀他,他遍布全地的儿郎定会以血报复,刽子手被吓住,竟不敢动手。杨敬轩手起刀落,将他与一干手下斩首于闹市杀一儆百,境内群盗闻风而散,自此治安大改,百姓拍手称快,提起李县令与杨捕头,无不称赞。
杨敬轩声威大震,且与李县令又熟识,桃花村里那些原本对杨太公不满的人自然按捺不住,推举了当年曾与杨太公一道执过事的一个长者,一道去跟杨太公提了他当年许过的诺。杨太公一张老脸登时通红,闭口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事情又峰回路转。杨敬轩听说此事,特意回村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推辞,说县衙事务繁忙,且族长之责重大,事关一族之人福祉,杨太公论辈分是他的叔爷,担此重责正妥当。有人仍不甘心,翻开发黄的族规首页,搬出首条来压,眼见两方人又要吵起来,终于有人提出折中之法,族长仍由杨太公担任,但遇重大宗祠族内的事,须与杨敬轩商议。
杨太公实在不愿放掉族长之位,见这样的折中之法,虽心中不愿,也只能先勉强应下,以图后计,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往后定要寻个机会把这一条族规给废了;杨敬轩对族长之位全无兴趣,只是见自己若不应下,族人也不会松口,且回乡的半年间,他也隐约觉察杨太公这个族长当得不是很地道,至少在宗祠公田的事上有点不清不楚,这才招致族人不满。自己虽不会事事插手,只多了自己这一关,想来他往后也会收敛着些,终于点头。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
杨百天看着坐自己对面的杨敬轩,赔笑着说:“敬轩兄弟,这事儿呢我和太公早叨咕过,太公也没说不好,就等着你回来跟你通个气儿呢。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那没了的大哥家的事。他家的情况呢你也知道,如今只剩下个我大侄媳和能武,能武眼睛又坏了,这日子别说他自个,就是我看了,也觉着心酸哪。要说我那侄媳,她要是个本分的人,守着肯好好过日子把能武拔拉大,我这当叔叔自然没话说,而且还要帮一把你说是不是?可那个侄媳妇,她就是个安分不下来的货色,仗着脸条,先是和石寡妇家的儿子牵扯不清,刚半个月前,居然还和黄二皮闹了那一出,哎哟我的妈啊,村里人背后说什么的都有,以后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把我那没了的兄嫂的脸都给丢光了,你说我怎么还放得下心让我唯一的亲侄儿跟着她呀,指不定哪天就祸害了呢……”
杨敬轩看着杨百天随了嘴巴张合一动一动的两个酒糟鼻翼,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中午在村口溪边时的一幕。那女人往溪岸上爬的时候,因为姿势的缘故,湿淋淋裹贴在身上的衣衫把细腰和圆屁股现得毫无遁形,简直触目惊心,这便算了,当是无心,她竟还对自己露出那样的表情,那种直视丝毫不加避讳的目光……那一刻,他简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就是那种当众被人扒光衣服任人肆无忌惮打量的羞辱,而且最后,甚至见到她对着一匹马握拳作恐吓样,这举动不止可笑,简直匪夷所思,绝非正当女人能干得出来。
杨敬轩皱了下眉,极力驱散脑子里那女人的样子和这段记忆给自己带来的羞耻和不适应感。

☆、第六章

杨百天眼尖,杨敬轩的不快神情不过一掠而过,却也被他抓到,以为是自己刚才那一番话没戳中准星,他要是等会儿说个不字,自己的算盘打得飞上了天也白搭。顿了下,一边留意他神色,一边试探着说:“敬轩兄弟,我的意思呢是这样。这女人既然不守妇道,留着迟早是要出事的,不如打发了她出门。能武呢,就由我看养。我家虽不宽坦,只我娃子要是吃干的,他绝不会吃稀。我一定会把他养大成人,给他娶了媳妇生下娃,也算对得住我那死去的哥哥和嫂子……”
“百天是能武的亲叔叔,还能糟践了他不成?我瞧着行。”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太公突然插了一句,边上的几个老者纷纷点头称是。
杨敬轩想了下。
要是今天凑巧没这事,他还真以为那女人老实本分,遇到这样的事,必定会慎重处置。现在,他已经断定她确实应该就像村人所传的那样,不是什么守妇道的好女人,想来更不会真心善待能武。与其让她以后闹出丑事玷侮了老杨家和祖宗的颜面,甚至祸害眼睛看不见的能武,倒不如趁早把祸根给断了。杨百天是能武的亲叔,目前看来,寄养在他那儿也是唯一的去处了,往后自己再多上点心。
“也好,就这样。”
他点了下头。
杨百天惊讶于他毫无犹豫的首肯,错愕了下,急忙连连称谢,又朝杨太公和开腔赞同的人作揖不停,心里涌出了一股甘泉喷涌般的快活,那是多年心愿终于得偿的快活。
这大夏朝的农田,祖辈儿的时候,朝廷纳了一个农官的谏,令各地派员下来,按照土地肥瘦水旱等条件,勘分成甲乙丙丁四等,按等级课税纳粮。当年分家时,大房占优,分了三亩紧挨着河川的甲等水田,自己却不过得了一亩二分的零头,外加五亩丁等的旱地。自己那一亩二分的田被大房连成大片的三亩给挤压在犄角旮旯里,显得那么可怜巴巴。以前也不过是暗地里觉着老头偏心,和自家婆娘窝在土炕上牢骚几句而已,后来等长房的男人前后没掉,到了这两年,连那个嫂子也去了,一房的人就只剩下个啥也不懂的锯嘴葫芦童养媳春娇和眼睛坏了的能武,他的那点小心思就像燎了星火的秋原,再也压不下了。他盘算得美:傍河的甲等田,一年种两季,只要不是老天绝人,种啥都能收,不像自己那几亩坡旱地,费工费料地一季夏粮也未必保收。自己只要把能武接过来,他家那三亩地就归自己了。这个侄儿自小就秀气得像女娃,性子一点也不拧巴,加上眼睛看不见,以后搓圆摁扁地还不是自己说了算?而且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家就每月去县衙里领那全村独份的三百抚恤钱。三百钱虽然不多,但折合也有三斗粮,稀着吃也不会饿死人,只不过以前都砸在看郎中这个无底洞里去了。接了能武,这三百钱自然也就归自己,算起来能武这张嘴根本用不着自家养。且在外人看来,自己还落个好名声。这样的买卖,打着灯笼也难寻。
杨百天在心里膨胀发酵了许久的念头到了上个月,终于忍不住破胸而出。他的婆娘胡兰花脑瓜子不算顶好,但天生的狡狯却无师自通。趴在他耳朵边咬了一阵,杨百天心领神会,暗地里去找了黄二皮,数二十个铜板过去,黄二皮便把胸脯子拍得呱呱响,包在兄弟身上了。
黄二皮是村里有名的懒骨头,家里穷得叮当响。整天揣着手东家游西家荡的,趁人不注意便顺一个包谷抓一把豌豆,被人骂也不当回事。自家那几亩旱坡地从前还有媳妇一人扒拉着,后来媳妇丢下儿子不见了,据说是和个货郎跑了。黄二皮骂天骂地了一阵,照样混日子,那几亩地里的马鞭草长得比包谷穗都要高。有个这样的老子,如今才七八岁的儿子也跟只皮猴似的,肚子饿了家里翻不到吃的,就去旁人地里掰包谷挖地瓜,很是讨人嫌。这黄二皮早就对春娇动过念头,以前也故意和她走路对面碰几回,奈何春娇白天走路不抬头,晚上天没黑就栓院门,实在是无处下手,这才歇了念头。现在有人出钱,自然一口应了下来,这才有了之前春娇跳河的事。而杨百天也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到杨太公面前提这事。
杨百天勉强压下雀跃的心情,谢完了一圈,装作心情沉痛地叹气:“唉,我这个侄媳妇,不是咱容不下她,是她自个儿坏了咱们桃花村千百年来的规矩。太公,敬轩兄弟,你们看啥时把这个事儿跟族人们说?”
杨太公一顿拐杖,威严地说:“既然定了,自然是越快越妥。明天就把族人都唤到祠堂大场里当众宣布,立刻赶她走!”
杨太公的决定得到杨百天和另几人的绝对赞同,只有杨敬轩说:“太公,那女人也算咎由自取,只毕竟在老杨家也待了不少年头,族规以仁义当头,我的意思是从宗祠公粮里出一石粮,她回了娘家也有个缓冲,免得把人逼上绝路。”
杨敬轩话音刚落,座上的几个老者面面相觑,杨太公神色不悦。杨百天顿脚道:“那女人回了娘家哪里还熬得住?还不是掉头改嫁!给这么多粮……”忽然发现这里这么多人,只有自己在说话,忙住了口。
杨太公终于颤巍巍勉强开口:“大河啊,按说这妇人失德那是首恶,真被抓了现行浸猪笼,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只你既然这么提了,咱们桃花村族规也确实有条仁义,给些粮也不是不行。只是前头几年,天灾就没断过,宗祠公田就只积了那么点粮,今年收成咋样也没定数,万一老天爷还不开眼,全村上千号人都指着那点公粮呢……”见杨敬轩还是那样望着自己,终于一顿拐杖咬牙道,“既然这么提了,就给她五斗粮,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
众人纷纷赞同,杨敬轩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杨太公始终心疼那五斗粮,想了下,再次发话:“趁了人都在,把那林氏叫来。须得让她晓得自己到底犯了哪一出!免得明日不知好歹闹将起来寻死觅活的,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叫别村知道了以为咱们为难一个寡妇!”
杨太公的英明决定得到杨百天和另几位长者的一致赞同。太公便命招娣速速去□娇过来。
杨敬轩这趟回来,本来是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想与杨太公商议。只是现在看起来大不方便开口,等这事过去了再说也不迟。关于老杨家的这个儿媳妇,既然最后这么定了,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他对板着脸教训一个女人没什么兴趣。而且老实说,等下看到这个女人,难免就又会叫他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实在有些膈应。他正要起身,脚刚抬起,眼尖的杨百天再次陪着笑脸阻拦了他:“敬轩兄弟,可别着急走啊。坐,坐,等你和太公一道,压服了那女人再走也不迟。”——林娇还没被出门,在他嘴里就已经由“侄媳妇”迅速地变成了含着各种未确定意味的“那女人”。
另几个老者也纷纷出言挽留。仿佛没他镇着,那个惹得全村汉子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全村女人背后里咬牙切齿的沉默的青春妙龄小寡妇等下会变身妖精,搅浑这间全村最气派的上房里的庄严空气。
杨敬轩犹豫了下,最后决定还是从众。原因很简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避开那女人一双眼注视的念头是非常荒谬而错误的。论辈分,他是能武的叔,现在他这个长辈在为能武的利益说话做事,一切都是正当而问心无愧的。应当心虚反省的,是老杨家那个不本分的女人。
他这样想着,终于彻底消除了自今天遇见那女人后便一直萦缠着他的那丝不自在,从里到外变得坦然而严肃,就跟他平时一模一样了。
***
虽然是上房的明间,但从大太阳下面跨进这间窗棂上糊了厚厚几层绵纸的屋子,林娇进去的时候,眼睛一时还是有些不适光线,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里面的架势。
第一个跳进视线的是对面正中间正襟危坐的花白胡须干瘦老头,长长的一对吊梢眉,无时不刻显得他相貌严厉,一定是族长杨太公了。只是此刻他双手交叠搭拄在一根被摸得铮亮的黄杨木拐上,半眯着眼,脸色青白,看起来元气不是很足的样子。接着,林娇的眼睛就自动跳过了另几个人,直接落到了靠杨太公边上坐的那个男人。
林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再次遇到他。实在是他坐那里,看起来和别人太不一样,所以不由自由地又多打量了两眼。
一身眼熟的蓝灰色半旧粗布袍服,两只大手骨节分明,五指微曲,此刻笔直地搭放在分开的两边膝盖上。即便是坐着,肩背也挺直,目光里透出一种沉静,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一旦需要,他就会立刻变得豪狠而不留情。
林娇前世里就善于看人。今天的第一眼印象纯属意外不作数,现在用她的一双眼睛扫了下,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比起之前那个泛泛的印象,现在这个穿上了衣服、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看起来一下老成了不少的男人,才是他平时的真实状态吧?而且,他应该是个非常固执的人。这一点,从他抿起时习惯微微下垂的两边嘴角弧度可以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砸的各种果子O(∩_∩)O,谢谢YOYO投雷。

第7章

杨敬轩本来以为她现在到了这,又会作出从前那副曾经差点骗了自己的模样——怯懦而安静,眼睛看着地面,因为这样似乎更能博同情。尽管他也知道,这屋子里此刻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自己,对这个女人都不会再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施舍,因为她触犯了千百年来约定成俗的一种规矩,而这种规矩,和立身立家的忠勇孝义一样,是他打小站在祠堂里看自己祖父严肃而公正地处置与族人有关的每一件事时就开始慢慢植入脑海里的。但现在,看到她迈着稳妥的小步进来,随了步伐,腰身带动下肢有韵律地微微扭动,他片刻前刚驱除掉的那种不自在立刻又回来了,脑子里竟又浮现出她湿淋淋往溪岸上爬的背影。这让他有些恼火。然后她的那双眼睛又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于是又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她在审视探究,这让他更加不快,甚至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杨太公他们是完全正确的。自己先前的那点同情心实在是多余。这种女人再留在桃花村,一定是个祸根。驱逐她,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
“太公,各位叔伯爷……”
林娇朝杨太公和边上一溜坐着的人,包括那汉子,弯了下腰。这里的乡下妇人见长者,都行这样简单的礼。
杨太公不过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唔声,另几个人看了眼杨太公,也学他的样。且因为进来了这个年轻小媳妇,她抬头挺胸往那一站,这间原本宽敞的屋子便顿时叫人有了种眼睛没地方放的狭仄感。所以几位德高望重长者的眼睛便都齐刷刷望着地上自己的脚尖。
林娇见自己一圈礼下来,没丁点反应,那男人也不过冷淡地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便面无表情了,知道宴无好宴,话无好话,于是安静地站着,等着对面一字排开高高在上端坐着的杨姓男人们开口。这一刻,林娇其实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刀俎下的鱼肉。
在族权凌驾于一切的这里,族长对他这一脉系的族人拥有至高的话语权,对于族内某些事务的处置,连官府也插不了手。不管这个男人是谁,总之,甭指望今天坐这的人中的哪一个能对自己手下留情就是了。
杨太公终于睁开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林氏,你八岁到了咱村老杨家做童养媳,男人去打仗没了,杨家只剩一根独苗能武。落到如今这境况,本也算可怜。你若安安分分,族人自也会照应着。只是你不守妇道失德在先,能武年纪小,再让你这样带着他过,族人们都不放心。能武他叔叔百天早在我面前提过,由他来照管能武。老朽和族里的一干老人商议了下,都觉妥帖。百天终归是能武的亲叔叔,能武现在爹娘俱无,亲侄子不跟他过,还跟谁?大河是官府的人,正好回来做个见证。这事就这样定了!”
林娇虽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只现在,听到这样的话真的从杨太公嘴里蹦出来,心还是跳了下,脸色微变。
杨太公咳嗽一声,捋了下自己的胡须,接着说道:“林氏,至于你,也好办得很。咱们大夏朝也没哪条王法规定寡妇不能改嫁。老朽做主,还你个自由身,往后改嫁还是别的怎么样,与咱们再无干系。你失德在先,不过念你一个妇道人家,咱们素来以仁义为重,明日祠堂里过明了这事,给你五斗粮你回娘家吧。”见林娇想开口说话的样子,皱眉抬手挥了下,蓦地提高音量大声又喝道,“林氏,你再多说亦是无用,此事已成定局。你行为不检,不守妇道,便是赶走也不为过。给了你口粮,此时又唤了你来预先叫你晓得,也是出于一片善心,好叫你知晓自己到底错在何处,得个心服口服,免得明日举止失当惹人笑话。明天老朽将族人聚到宗祠,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你个文书,再把能武的事宣布下……”
大约是情绪激动,话也说得长,一口气提不上来,结果杨太公就颤巍巍咳嗽起来。
林娇想等他咳喘平息后再开口,至少要辩白几句,不想他一咳起来竟止不住了。原本青白的脸涨成了猪肝红,一脸的痛苦表情,胸腔中仿佛有一架破风箱在呼呼地拉,喉咙里格格作响,眼睛翻白要死掉一般。
屋里的人一阵骚动,也没人管林娇了。杨敬轩一个箭步起身,托住杨太公用力抚拍他后背。
“哎哟爹哎!为这么个货色,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林娇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推搡了一把,踉跄几步停下,回头见推自己的居然是招娣。她正跟穿着蓝灰色夹袄的陈氏从自己身侧过,见林娇望过来,示威般地翘了下嘴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这半个月来,林娇也听说过关于杨太公家的一些事。如今乡下的地主,一般分两种。一种除了在村里有地,县城里也会开铺子做生意,另一种是只窝在村里的土鳖地主。杨太公就属于后者,喝完了粥还要舔一遍碗底的人。招娣是从前年成不好时,她爹用半袋子粮将她换了的。偌大的院里,除了个长腿老妈子,她烧火劈柴扫地煮饭,农忙时下地,当骡马般地被使唤,一人干三四个人的活。真要论出身和境况,这妹子其实也不比以前的春娇好多少,偏还要踩自己一脚,真的是女人为难女人了。碰到这种缺心眼的,林娇一时倒真没辙了。
折腾里一阵,杨太公的咳喘总算稍缓了下,被陈百天和他儿媳妇陈氏搀着回房,剩下的几个老头摇头叹息着也散了,屋子里只剩林娇和已经迈步准备走的杨敬轩,还有个招娣站门槛外。
“大河兄弟,我……”
林娇眼见自己过来,连句囫囵话都没机会说,就被杨太公的一阵咳喘把人给搅散了,现在连最后的这个人也抬脚要走,想起刚才杨太公提过的他的名,嘴巴一张就喊出来了。
这个叫杨大河的虽然一脸的正儿八经,用穿越前的词来形容,就是端着,端得厉害,但年纪看起来也不老,杨百天看着他时的那种眼神,想来不过是因为他在官府当了什么官的缘故。所以她觉得春娇这么称呼他应该没问题。
杨敬轩右眼皮跳了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硬生生止住脚步,抬头盯她一眼,见她浑然不觉张嘴仿似还要说话,皱了下眉就大步而去了,只剩带过的一阵风,掠得林娇掉落在鬓边几缕散发在腮帮子上挠啊挠的。
人就这样眨眼就都跑光,只剩个招娣还站门槛外鼓着腮帮子对她虎视眈眈,这模样有些滑稽,但林娇却实在没心情笑,因为她发现自己雪上加霜了——招娣见四下无人,只剩自己和比她还倒霉的林娇,于是呸了一声,嘲笑说:“老杨家的,你是不是吓得连脑子也瓜了?兄弟是你叫的?他是你男人的叔!还有大河这名,全村也就老太爷几个能叫!”
林娇终于明白那男人最后盯自己一眼时脸上为什么是那种表情。她现在真后悔了。早知道中午碰到这人后回家就该向能武打听下的。现在晚了,什么都没搞清楚,糊里糊涂就又把人给得罪了。
林娇跨出了门槛。招娣盯着她出门,仿佛怕她顺手拿院里的物件。看着她背影,连走路都好像在扭着腰肢,天生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样,想起今天看到文曲星替她挑水的情景,又羡又妒,忍不住呸一声,要冲她背影吐一口口水。
“招娣——你死哪躲懒去了,赶紧烧火熬药去,马圈还没扫——”
陈氏忽然从厢房里钻出个头,冲她吼了起来。
招娣哎一声,口水咕咚一下咽了回去,慌慌张张往灶间赶去。

第8章

林娇从杨太公家出来时,心情就和西山头上开始偏西的日头一样,有些低落。就算她是穿越人士,遇到这样全部的人通通拿你当靶子的时候,难免也有双拳难敌四手的势单力薄感。低头一边走路,一边慢慢想着心事。经过路边一从爬了喇叭花的破竹篱时,身后忽然有只手伸了过来,拉住她衣服后摆。
林娇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中午在路上碰到过的春杏,从她之前的样子看,应该与以前的春娇关系还不错。
“阿娇,村里人这几天都在说太公要赶你走。我昨天听李二婶还说,你爹已经晓得了,气得半死,嫌你丢了他的脸说不让你进家门。我还听李二婶说,你嫂子已经访好了人,等你一回去就要把你嫁了,说是五河里的丁老五,那人我知道,前头那个女人就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春杏把林娇拉到竹篱笆后便低声急促地说了起来,“真要这样,往后你可咋办?”
林娇含含糊糊说:“慢慢想办法吧。”
“阿娇,咱俩是同个村出来的,还一样成了没男人的苦命人,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就怕你啥都不晓得稀里糊涂回去了就又这样被坑了……”
对面路上过来了两个背着大篓手拿草镰的妇人。春杏仿佛有些怕被看到,松开了林娇的手转身闪进了岔路。妇人发现了篱笆后的林娇,狐疑地在她身后打量了几眼,咬着耳朵去了。
***
林娇回到了自己在村口石桥下的家,远远就见能武扶着那扇破门在外面等,急忙加紧脚步。
“嫂子,他们叫你过去说啥了?”
能武有些紧张地问。
“没啥,咱们进去吧。”
林娇不想让这孩子担心,伸手要拉他,他的手却紧紧把住门不放,声音大了点:“嫂子,我叔叔是不是要我跟他过?那你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太公!我要跟嫂子过!”
能武说着,人就要往外去。林娇忙一把扯住他,见他脸上已经挂着眼泪了,心里也有些酸,想了下,就柔声道:“你放心,嫂子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不会不管你的。你容嫂子先细细想下,咱们要想出一个对付他们的好主意。”
能武眼里还有些疑虑,却也抬手,拿袖口擦了下脸。
“看看,又用袖子擦,再这样袖子都亮得要照妖镜了。”
林娇想缓和下气氛,玩笑了一句,顺便也再提醒下他改掉这习惯。
能武破涕为笑,一边跟着林娇往里走,一边说道:“嫂子,实在不行,你就带我去求太公吧,太公一定会可怜我们的。”
林娇随口应了两声。能武不过一个小孩,就算倒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没人会把他的意愿当回事。他们只会往他头上安自己认为正当的套。想起那个杨大河,迂曲地朝能武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