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悬海外的崖州,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无数岛屿,每一个已经被人发现的岛,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岛上除了土著居民,剩下的,不是犯了大罪的流犯,就是触怒龙颜遭到贬谪的官员。
南溟县的林知县自然知道,在这些人里,有一个却很特殊。他是皇族,也曾是这个帝国政治中心里最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名叫霍世钧,他如今就在那座最大的名叫珊瑚岛的岛屿之上,挂着一个招抚使的官衔,衔职甚至比他这个知县还要高上一品。但是那个人,他也不能擅自踏上大陆一步。看住他,报告他的动静,也是他这个知县的重要任务之一。
当然,林知县更知道,这种人物,或者就像他曾见过的搁浅鲨鱼,就此因了渴水死去,或者,一旦潮汐涌来,借了水力,他便立刻龙游大海吞云吐雾,所以等见到那个神情严肃的霍姓男子递过来的一张广州府批下的派船指令后,不敢怠慢,立刻奔走寻到了一条他短期内能调到的最大的船,找了当地最有经验的老把头,备足淡水干粮,准备送招抚使的家眷渡船前往珊瑚岛。
一切都准备好了,据说,要是顺风顺水,在海上最后漂行几个昼夜,小鸦儿就能踩到她父亲所在珊瑚岛的白沙了。小鸦儿盼啊盼啊,终于盼到那个黧黑干瘦的老把头过来,他却望了下天,慢悠悠地说:“小丫儿莫急,等风暴过去,就能起身喽——”
小鸦儿听不懂他的话,却也看出他不动身,失望极了。
老把头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把手上的一只海螺丢给她,自己抱着手慢慢走了。
林知县急忙把话译了,又赔笑,“夫人莫见怪,此地人不服教化,都是这般粗鲁模样,下官刚到时,也被气得不轻……只他却是最有经验的,行船六十几年,从无闪失。”
善水虽也心焦,恨不得立刻就上船起锚,却是按捺了下来,道:“他既然有经验,听他的便是。”
“夫人若是心急想让霍大人知道,下官可放信鸽递送消息。”
珊瑚岛设有衙署,偶有公文消息传递,若非一定要派送原件,林知县便会抄成小纸卷入小竹筒,缚在信鸽脚上传递。
“不要不要——”
小鸦儿立刻摆手。
她从出京起,便立志要突然出现在她爹爹面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眼看就要实现了,立刻坚决反对。
“就听小鸦儿的。”
善水一笑,牵了女儿的手,迎着海风回去。
老把头的话果然应验了,当天夜里,海上便起大风大浪,风雨一直持续,小鸦儿也一直坐在窗口,托腮歪头等着雨停。这样一等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的黎明,大海终于平息了下来,碧蓝一片,天空也纯净得像块宝石。老把头终于在小鸦儿的翘首期盼中,带着他的儿子小虎慢悠悠地出现。
“好走嘞,小丫儿——”
他拖着声音,仍用慢悠悠的声调,唤了一声。
小鸦儿尖叫起来,如小鸟般地扑了出去。但是今天上船的,却只有善水母女和霍云臣了——两个带来的丫头,虽是下人,在王府里却也没吃过什么苦,颠簸了小半年好容易熬着到了此地,元气大伤,人瘦了一大圈,站地上都仿似立不稳,善水叫了郎中来看,说要调理静养。珊瑚岛据说只有土医馆,所以善水将她们留下,等养好了再去。然后不巧,白筠到了这地大约水土不服,刚前几天竟也病了去。她是坚持要陪善水,善水又哪里肯,也一并留下了。
老把头祭过海,扯满了风帆,船便在海鸥声中,破浪而去。两夜过后,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时分,终于抵达了珊瑚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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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岛上散布着十几个村落。霍世钧所在的村落,名叫水涨。这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苍山碧海、银沙礁盘,鲜花处处,椰风阵阵。就如白筠先前所说的那样,沿途遇见的岛上居民,男子大多赤臂,身材并不高大,却是黝黑肌健,而女子裹了花裙,赤足携篓而行,看见陌生人来,纷纷驻足,露齿而笑,面庞之上,满是鲜亮阳光跳跃。
热情的村民,帮着搬拿行李,将善水带到了霍世钧的衙署。远远看见依山傍海的那座建筑时,她忍不住便要笑起来。
她想起他在前次信中说,他的衙署新修门面,气派非常。现在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新修门面”所指是何,分明不过是两扇用椰木所造的原木门,院墙也无,曲曲折折地被苏铁、青葙、杨桃、落葵,还有大簇大簇繁茂茉莉围成了一个院落。
霍世钧却不在。一阵热闹无比的犬吠声中,出来一个三十多岁,名叫阿香的当地壮实妇人。她是三年前霍世钧刚到时便给他做饭洗衣的,所以能和善水简单交流。知道她竟带着女儿到了这里,阿香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地把人让进了屋。
她不称霍世钧为大人,说岛上的人都叫他大君。这是他们对勇武者的尊贵称呼。据她比划着说,附近的吉阳岛时有海匪横行,岛民向大君求助,他带着人,小半个月前便出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满怀激动的母女此时四目相顾,小鸦儿差点没扁嘴哭出来。
阿香显然并不畏惧这个“大君”,所以对善水和小鸦儿也丝毫不惧,捧上清凉的茶饮给小鸦儿,笑眯眯道:“等等,等等就回来哩。”
小鸦儿虽焦急盼望见到父亲,但起初的巨大失望过后,很快便也与附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当地小孩子们玩到了一处去。这些娃娃,大多黑瘦,却几乎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聚在椰木门外探头探脑,害羞而好奇地望着在他们眼中打扮得如同海仙女般的大君的女儿。没两天,小鸦儿就学会甩掉绣鞋光脚走路了,脚底心踩着细沙,咯咯地笑个不停。
等到第三天,霍世钧还是没有回来。阿香却一脸羞愧地说,她听说她女儿要生了,要回家去看下,怕要好几天不能给他们做饭了。善水自然应允了,从妆盒里拿了一双绞金丝镯递去,说是送给孩子的洗生礼。阿香推却不去,羞红了脸,最后接过欢天喜地地走了。
善水知道霍云臣挂念着白筠,心中必定恨不得立刻插翅渡回,只不过霍世钧没回,未亲手交接,以他如今的秉性,想必不肯先走。劝了几句,果然见他沉默摇头,知道说也无用,便也不再开口,心中只盼着霍世钧早点归航。
阿香走后的这天傍晚,善水如昨几日一样,等在被人指点的村口归航海码头处。放眼望去,白沙的尽头,夕阳与大海正在幽会亲吻,落日融入了葡萄红酒般浓醉的海面,海风迎面猎猎而来,掀得她衣袂鼓荡,几欲乘风而去。
善水立在礁石之侧,遥望海平面的尽头,直到夕阳半个沉入海面,晚霞也渐渐收尽华彩……
又要等下一个黎明——她压下心中的失落与不安,挂念未跟着自己的小鸦儿,叹息一声,最后看一眼,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定住。
海平面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角帆影,再等片刻,帆影渐明,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艘三面风帆的船,正是村人所说的半个月前启航的那艘。
善水几乎不能呼吸了。她圆睁着眼,定定地注视着正逆风破浪而来的帆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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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唷,海口那有个女人在等着,”一个汉子忽然瞟见岸边礁岩侧沐在夕阳金光里的小小的女人身影,也没看清,急忙便回头嚷了起来,嚷得满船的人都听见了,“黎德,是不是你那个才抱了几天的新媳妇熬不住念你胯-里的那玩意,这才天天的来这守你哇——”
粗鄙的玩笑引出了一阵大笑,那个叫做黎德的年轻人脸微微发红,却也急忙挤到船头去看,看了片刻,便失望了。
“奇怪了……这穿得打扮得……倒像是对面大陆的女人……”
起先那汉子也发觉自己看走了眼,嘀咕了一句。
霍世钧赤着黝黑上身,穿一条黑色水裤,腰间系手掌宽的皮带,更衬得腰背精壮。他与船上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团练民夫一样,赤着脚,踩着湿滑的甲板,稳稳大步到了前舱,驱散只顾看女人的男人们,喝道:“转风向了,调帆加速。快点到岸,回去就能睡女人了!”
男人们哄堂大笑散去,霍世钧转身前,瞟了一眼入码头的方向,果然看见个女人的身影。他淡淡调转视线,忽然,猛地再次回头,眼珠子都差点迸溅了出来。
这里离岸,还有数百米之遥,码头处的那女人面目还很模糊,但是那个身影,曾无数次入他梦的女人身影……
他浑身的血液都鼓荡而起,两步跨到船头,抬手遮住西斜阳光对他视线的干扰,再次凝神望去。
一定是她!他要是能认错,把眼珠子挖出来踩都无怨!
近了,他已经能看见她的样貌了。她仿佛也认出了高高立在船头的他,又仿佛不敢认,只是那样呆呆地望着他的方向。
广阔天地之间,碧海白沙之上,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鼓成一朵盛放的莲。他甚至看到她漆黑鬓边簪的那串洁白茉莉被忽然再一阵的海风卷走,扑落到了纡澹海水里,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痴望着他的方向。
霍世钧再也忍不住了。身下的船,行得竟是如此的慢!
他在身后一群男人惊讶的目光之中,猛地纵身长跃入海,再浮出头时,已在船头十数米外,仿佛浪中鹰鹞,劈开水波朝她奋力游去。
第七十五章
当善水目力所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迎风高立于船头、背抵风帆与其后的万丈夕光,甚至还看不清他的脸孔之时,她身体里那种仿佛发自脚底心而直击心脏的微微战栗便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男人回来了,而他也感觉到了她立在这里的等待。
这一瞬间,她忘了周遭一切,只是痴望着那个还只能看得到模糊身影的男人。他正踏着万丈碧波,在晚鸥声声鸣唳之中,朝她一寸寸地靠近。泪沾于睫时,她忽然又看到他从船头长跃入海,一道流畅的弧线过后,身影便被海浪吞没了。
她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朝前奔去,直到她站在温暖的海水里,裙摆被涌上的浪头打湿,她停住了――看到他已经从海面浮现,正朝自己游来。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没有像这一刻,霍世钧觉得自己的双臂充满了如此沸腾乃至燃烧的力量。近岸的浪头已经小了许多,却因今日风盛的缘故,仍旧汹涌,他却仿佛海中蛟龙,迎着劈面压来的阵阵水浪,挥动如椽的双臂,劈波斩浪飞速前进,将永乐号撇在了身后,包括那一群因了极度讶异再度聚拢到船头围观的团练民夫们。
“娘嘞――那女人是谁?”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平日沉默寡言的霍大君,现在这样一反常态地扑腾入海,为的,自然就是前方码头处的那个陌生女人了。
“兄弟们,有热闹看了,赶紧的,追――”
汉子振臂吼了一声,水手呼啦一声散去,掌舵的掌舵,转帆的转帆,永乐号急急追赶而上。
霍世钧却没注意到身后,他的全部感官现在都只集中到前方的那个女人身上了。从他现在的角度看去,她便宛如海中央的幻相,仿佛一个浪头打去,这人影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更焦急了,恨不能身有上古神话中天地神祗的力量,劈水为道,让他踩着实地朝她发足狂奔,一定要在她消失前,将她紧紧地抓在手中。
他终于游近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站在浅滩的海水里,面上沾着不知道是泪还是海水的晶莹珠子,笑着望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他感觉踩到了实地,刚站稳身体,被身后卷来的一道浪花推涌,猛地发力朝她奔去。
“柔儿,真的是你……”
她就在他面前五六步外的水中,只要他再奔跑,下一刻就能拥她入怀。但是他却停住了――不是被大海耗尽了力气,而是感觉到了心中那种油然而起的仿佛不能把握的恐惧。
她现在,难道不是应该置身于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洛京吗,怎么可能会像海中神女一般地从天而降迎接他的远航归来?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迎着海风,猛地大吼。
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致于脖颈与肩肌的筋脉都纵横贲生。吼声被海风撕扯着激荡在碧波之上,惊得本在近旁盘旋的几只白鸥慌作一团,急忙擦水掠翅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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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站到了自己的面前。熟悉的眉眼之间,已经寻不到半丝半毫当年曾有的戾气或凉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刀雕斧斫般的坚硬与沉凝――岁月就是刀斧,它雕斫人心、表于皮相。
“少衡,你黑了――”
她面颊上还挂着泪,顾不得擦,朝他笑着伸出了手。
霍世钧的再次发出一声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吼啸,啸声之中,人已经飞身扑去,将她压倒在身后的沙滩之上。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一种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身体的力量,带着她一连翻滚了十几个圈,最后被一块礁石给挡住了。
裙衫湿了,头发衣领里漫进了细沙,脚上的一只绣鞋也脱了去,被海水冲着,悠悠荡荡地漂走……善水却浑然不觉。她饱满的丰盈与他的赤膛紧紧相贴,感受到他一下下强劲有力的心跳。鼻息里满是他带了海水气息的男人雄浑味道,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霍世钧抵住礁岩,终于停了下来。他压在她的身上,凝视着她。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用他被海风吹得黧黑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白玉般的脸颊,低头亲下她的额时,这样念了一句。
“真的是你吗?”
他改亲她的眼皮时,再念叨一句。
“我还是不敢相信……”
他亲她的鼻尖,又这样念叨。
当他亲到她的唇,她感觉到他仿佛再要开口时,伸手抱住他阳光色的宽厚后背,张口重重咬在了他带着海水咸味的肩膀,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
“疼吗?现在总相信了吧?”
她笑着,泪却仍不断滴淌。
霍世钧哈哈大笑,“疼!咬得好!柔儿,你果然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笑声还未歇,他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
天地之间,此刻仿佛只剩他与他怀中抱着任他亲吻的这个女人了――直到身后传来不和谐的一声问话。
“大君,这只鞋,还要吗?我刚跳下海捞起来的。不要的话,我拿回家给婆娘了。她说广州府的女人鞋好看,眼红……”
霍世钧猛地回头,看见永乐号已经泊岸,几十个高矮胖瘦的大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外的浅滩之上,目光洞洞地围观他亲他的女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说话的是黎德,他手上提着那只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不停的绣鞋。烟霞的鞋面上,绣着两朵精致的并蒂莲。
他感觉到她害羞了,在使劲地推他。低头看她,见她脸颊之上,果然已经浮上一层红晕,艳得像被夕阳涂了粉光的云霞。
他一笑,撑着身体从沙滩上一跃而起,朝着那群汉子走去,到了黎德面前,伸手拿过那只绣鞋,转身回到已坐起身的善水边上,蹲下替她穿好,然后将她抱了起来,朝着村口而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用当地土语对着那群目瞪口呆的汉子们道:“她是我婆娘,洛京第一美人。为了我,从京城到了这里。这天下,你们谁见过比我还有福分的男人?”
汉子们嗟呀叹声中,霍世钧哈哈大笑,转头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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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对他们说什么呢?”
善水不想让他众目睽睽地抱自己走路,只他不肯放下他,只好由他去了,终究还是有点窘,想起刚才那些男人的表情,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胸膛,问了一声。
霍世钧双目望着村口,道:“我说我是这天下最有福分的男人。”
善水啊了一声,脸微微涨热。
“我是说真的……”
他凝视着她,朝她粲然一笑,黝黑皮肤衬托之下的牙齿,白亮得如同晶石。
她咬着唇,把脸埋在他带了阳光热度的胸膛前,唇角抑制不住偷偷地上翘。
女人的心啊,有时候何其卑微,何其容易得到满足。男人这样的一句话,就能让她忘却从前的一切分离苦与徙途辛。
村口很快就要到了。
这里白天时间长,即使太阳下山,也要很久之后,天才完全黑透,所以现在村口仍有不少妇女来往走动,或趁着最后的天光补织渔网,或收着白日晾晒出来的鱼干。
善水压下心中满满溢出的甜蜜,扭了□子道:“快放我下来,再被人看见,多难为情……”
他拗不过她,只好放下了她。等她拍掉身上裙衫沾住未脱的沙粒,笑着牵住她一只手,迎着村人的目光往里而去。
大君的夫人带着女儿来了,夫人天天到码头等着大君归来,这消息早就传遍整个渔村,所以现在见到大君牵着善水的手入村,纷纷致意行礼过后,家里有男人一道出航的,立刻便急切地跑去相迎,没有的,纷纷看着他夫妻二人的背影,笑着低声议论。
从码头到住所的这段路,不过短短一里,他们却像有说不完的话。到了那所夕光笼罩下的被花木团簇的房子前时,善水听到身边的男人问自己,“柔儿,小羊儿和小鸦儿都好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便笑吟吟地看着他。
霍世钧不解地扬眉。
“少衡,我跟你说,我把小鸦儿带来了。”
霍世钧仿佛遭了电掣,猛地停了脚步。
“小鸦儿……来了?就在这里?”
他似乎不大相信,看了一眼面前的房子,又望着她,神情呆滞。
“是啊,她来了,等了你好几天呢,每晚睡觉前都要念你,”善水笑了,又叹息一声,“本来想把小羊儿也带来的,只是娘在家中,总要给她也留个陪伴……”
她停了下来,因为看到面前的男人表情大变,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霍世钧倒没怎么样,就是感到很紧张,生平第一次这样紧张。就这短短的几句话功夫,手心竟也出层汗。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赤着的脚,不安地道:“要不,我先去别人那借身衣服来穿?要是让小鸦儿看到我这样儿,她不叫我爹怎么办?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却被善水一把扯住,呶了下嘴。
“迟啦。”
她带着点恶作剧似地冲着他笑。
霍世钧霍然回头,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嫩似粉团的小女孩正从半掩的椰木门里探出个小脑袋,一双乌灵灵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神情说不出地严肃。
霍世钧顿时汗流浃背,蹭了下沾满泥沙的脚底心,把手在自己的裤子上飞快地擦了下,蹲□去,朝着那女孩伸出手,小声地道:“小……小鸦儿?我是你爹!——
第76章
小鸦儿继续盯着他,目光从霍世钧的头脸落到他的脚板,再从脚板看回到头脸,反复几次,始终一语不发。
霍世钧更紧张了,心里后悔得要命。早知道一下船就会有这样接二连三的惊喜,他无论如何也会收拾收拾自己的。老婆那儿,反正自己早无形象可言,也不怕她看不上。这人生初见的女儿,却完全不同。他怎么能这样一副落魄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霍世钧摸了下自己的脸,张嘴想再说话哄哄这雪团般的小人儿,喉咙却发干,更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挽回面子,最后只好不安地搓了下手,求助般地仰头看向善水。
善水忍住笑,对着小鸦儿道:“小鸦儿,他就是你爹。他刚去打坏人回来。你不是天天念他吗?快叫爹啊。”
霍世钧急忙配合,用力点头,朝小鸦儿露出他当年曾倾倒众生的迷人笑容。
小鸦儿慢慢地探出半个身子,一身粉红的罗裙。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再瞟一眼霍世钧的赤脚,迟疑着道:“你不穿衣服,也不穿鞋……”声音娇娇软软,又带了童音才有的清稚。
这是他的女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啊,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霍世钧的心简直要软成了一团棉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脚板,蜷了下两个大拇指,讪讪地道:“我……爹不知道你在。小鸦儿要是不喜欢,爹以后一定穿得整整齐齐。爹向你保证……”
小鸦儿轻轻晃了下脑袋,插在双丫髻上的葡萄小金铃便叮叮当当地作响。她眨着眼睛,看着霍世钧,小声道:“小鸦儿没有不喜欢呢……”
霍世钧大大地松了口气,抹一把额头的汗,把手心贴在裤子上再擦擦,又朝她伸出手,哄道:“那快叫爹――”
“爹爹――”
小鸦儿毫不迟疑,从门后挤了出来,飞快甩掉脚上的鞋,两只小鞋被她飞出去老高,啪地掉落在地。她咯咯笑着,像只鸟儿般扑向了霍世钧。
善水目瞪口呆,看着女儿白生生的一双小嫩脚就这样踩着门口堆叠成台阶的白石片上,朝着她的父亲奔来。
小鸦儿已经扑入了霍世钧的怀抱,赤足踩在父亲的一双脚板之上,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像是一幅对比分明的油画,说不出的奇妙。
“娘――”小鸦儿仰头看向善水,抢在她发话前飞快地说,“我爹爹都不穿鞋,我也不穿!你不许骂我!”
善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鸦儿到了这里第二天,就不肯穿鞋了,善水责备,她便说别的小孩都不穿,她为什么一定要穿?善水却是怕她脚底被石块贝壳割破,强令她一定要穿,又说爹爹不喜欢不穿鞋的小鸦儿,她这才没奈何,委委屈屈地穿着。到了外面背着善水时便脱下,等要回家了,才又装模作样地穿回去。她大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爹竟也不穿鞋,这下理直气壮,便似找到了靠山。
霍世钧哈哈笑着,让女儿的一双小脚踩在自己一只掌心中,另只手握住她腰身,托着她便直立着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鸦儿放声大笑。
站在这个“爹”的手上,真是奇妙的感觉啊。他的胳膊好有力,把她高高地托起,他却一点都不吃力。她竟然站得比娘还要高了!
“爹爹,你都会些什么?”
看着善水有些无奈的表情,小鸦儿胜利地翘起了下巴,对着霍世钧笑嘻嘻地问道。
她和小哥儿以前经常讨论爹爹应该是什么样的,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他骑着大马挎着大刀,威风凛凛。现在真见到了,没有大马和大刀,也不威风,但是他能一只手就把自己举得高高,所以小鸦儿是不介意的,只是怕小哥儿知道了失望,所以一定要替小哥儿问问清楚才好。
霍世钧一下被问住了。
他会些什么?
望着站在自己掌上的女儿看过来的期待目光,霍世钧支吾了半晌,一时竟想不出自己到底会什么――他真的不是废人不是废人啊,可是怎么就想不出有什么能在女儿面前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霍世钧后背又开始冒汗了,再次求助地看向善水,却见她一脸幸灾乐祸地撇过了脸去。
霍世钧一咬牙,只好说:“我会翻跟头,小鸦儿要不要看?”
小鸦儿点头。
霍世钧放她下地,咳嗽一声,一个侧身老虎跳,又高又飘,果然身姿矫健,身手不减当年。
小鸦儿高兴地拍手。
霍世钧见女儿看得上眼,精神抖擞,说了句“看好了”,接下去便是一串前手翻,再是后手翻,到了最后,在小鸦儿的雀跃欢呼声中,接连一口气来了十八个空翻,从大门翻到白石甬道的尽头,再从尽头翻回到大门口,最后一翻,从小鸦儿的头顶高高腾翻而过,在她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中,稳稳落地。
“怎么样?”
霍世钧卖弄完了,气不喘脸不红,得意洋洋地瞟了眼正抱住肚子在闷笑的善水,再讨好地看向女儿。
“啊――啊――爹爹你太厉害了――”
小鸦儿的嘴巴已经张得像个鸡蛋,一双眼睛里闪满了粉红星星,尖叫着朝他扑去,被他一把接住抱起后,结结实实,“叭”一声地对了个响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