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畔呼呼地过,身后有他肩腹依托着,善水尽享驰骋之乐,整个人兴奋得微微冒汗,丝毫不觉料峭春寒。霍世钧忽然缓下了马,高举马鞭朝西,指着远处示意她看过去,道:“我去年曾到过此处。那里有片河滩,再过些时候,河滩边的刺柳和芦苇就会连成一片。从这里看去的话,红白相间,红的是刺柳,白的是芦苇,异常丰美。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善水望去,见那里现在还是一片灰白,不过泛出浅绿而已。
“好,到时候你再带我来看!”
她回头看着他,兴致勃勃地应道。风扑动吹落在她鬓边的散发,点漆般的双眸,亮得像能映出远山峰顶上的白雪。
霍世钧凝视她片刻,箍住她腰的臂更紧了些。
“嗯,一定会带你来的。”
他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
巴矢部前几日便得知洛京有圣命传来,也知道霍世钧今日要亲自过来,过了晌,巴矢王便带了人远远迎出二十里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抵达了部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lucylulu920、無花、Yvonne、暗香、过堂、breathesky2007、wjingtax、一一、Air帅投雷。

第五十六章

霍世钧牵了善水的手,二人并肩沿着阶石往寨府大门而去。其时已近暮,夹道火杖逶迤,巴矢王在前引路,回头对着霍世钧道:“霍世子,我们部族等了数月,终于等到这好消息,举族欢腾。如今里头烹羊宰牛,我那大妃与蓝珍珠自会与世子妃盘桓,世子但请开怀畅饮,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霍世钧含笑与善水对望一眼,正要说明此行来意,忽见寨府大门里匆忙出来一管事模样的人,脸色稍带惊惶,到了巴矢王跟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巴矢王脸色顿时大变,顿脚道:“怎会这样!”
霍世钧见他脸色突变,便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巴矢王不愿叫他知道实情,踌躇了下,正想搪塞过去,门里又已飞奔出了一貌美妇人,面上泪痕半干,冲着巴矢王哭嚷道:“蓝珍珠不见了,找了半日也没消息。这天都要黑了,林里还有野兽。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再凭空变出个女儿嫁到大元去好了,我也不活了!”
巴矢王脸色尴尬,急忙喝人将那妇人送了进去。见霍世钧夫妇齐齐望向自己,忙将客引了进去,犹自勉强笑道:“没事,不过是妇人撒泼胡闹,倒叫世子夫妇看笑话了。”
有方才那妇人的话,再联想起蓝珍珠前次最后见到自己时的情景,霍世钧多少也猜到了些内情,便道:“我今日过来,是要传达圣命,只并非如贵部所想的那样。因我已有妻室,再娶贵部公主,便只能叫她委屈列于侧位,皇上以为不妥,故另指了一人。他便是广平侯府世子。其父广平侯,功勋卓著。其母永泰长公主,是当今太后的嫡长女。世子年十七,少年才俊,与公主正堪配。”
巴矢王一怔,等明白了过来,长松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道:“早知道这样,也就不用折腾了!”
这巴矢王之所以这么失态,先前也确实是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
原来蓝珍珠从数月前起回了巴矢部后,便求她母亲去找巴矢王,让务必取消这门婚约。她母亲生了巴矢王唯一的一个女儿,平日颇受宠,却也知道这样的事,既然当初定下了,又岂能因了现在女儿的心思变动而更改?自然不应允。蓝珍珠软磨硬泡不见成效,见连自己母亲这一关也过不了,一咬牙,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从善水那里听来的关于霍世钧的种种给讲了一遍。她大惊失色,反复思量过后,终于把事情跟男人说了一遍,忧心忡忡道:“我原先见那霍世子相貌堂堂,觉着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这才放心把女儿嫁他。不想他竟是这样的人,这不是把女儿活生生往火坑里推?你那个族弟,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不行,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推了,我不能把女儿嫁这样的人!”
巴矢王生平夙愿,便是压住由都部一头,这才一心与大元结好。现在知道了这事,一边是女儿的终身,一边是部族的大计,犹豫了许久,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照先前所立之约,将蓝珍珠嫁给霍世钧,又令她母女不许将这秘辛四处声张,免得坏了永定王世子的名声。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女儿竟会在这节骨眼上玩起了失踪。
霍世钧道:“客随主便,先把公主找回要紧。”
巴矢王心里是急,只是霍世钧没开口,他也不敢把他撇下。现在见对方都这样说了,告了声罪,忙起身,命人将大妃请来陪着善水,自己带人分头各处找寻。
蓝珍珠失踪,与自己也有直接关系,霍世钧自然也带了人到寨外一道搜寻。数百人执了火把,一直寻至深夜,整个山头像被笊篱筛过一遍,却始终不见蓝珍珠的踪影。
~~
善水被巴矢王的大妃和另些女人陪着,一直到了深夜,见出去寻找蓝珍珠的人陆续回来,却始终无她的消息,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先前的孟浪,随口胡诌却真吓到了人。万一蓝珍珠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难辞其咎。
大妃见她心不在焉,以为疲倦了,也不敢多扰,将她送至客房歇息。
善水洗漱了,叫白筠自去歇,自己便上了榻发怔。片刻之后,忽然听见墙角的一个柜子里头传来一声响动,起先也没在意,以为是木榫时间久了干裂发声所致。再片刻,又是一声,仿佛里头有东西在动,颇像老鼠钻了进去。犹豫了下,正要下榻过去看个究竟,忽然见柜门喀拉一声从里而开,有个东西滚了出来,吓了一大跳,再定睛看去,目瞪口呆。滚出来的,竟然是蓝珍珠!
“闷死我了!”
蓝珍珠看见善水双目圆睁,以为她要喊人,慌忙连滚带爬地到了她脚边,一把抱住了她腿,“别叫,别叫!”
善水顿时明白了过来。
那么多人在外头摸黑找她,她这个正主倒好,居然躲在这里!先前的不安与担心立刻消失,弯腰要扶她起来,道:“你怎么回事?居然一声不响藏在了这里。外面那么多人都在找你。赶紧出去!”
蓝珍珠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哭丧着脸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想嫁世子。我求了我爹很多次,还闹着要寻死,可他就是要把我给嫁了,还派人看着大门,不许我再出去。我知道你们今天来,就躲到了这里。本来是想把话当着世子的面说清的,求他放过我。等了许久只有你过来,只好求你了。求你千万帮我传个话,我真的不适合他,别逼我嫁他。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宁可去死!”话说着,从靴子里真的拔出了一把小刀,指向自己的咽喉。
善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忙道:“别胡说了!我们今天过来,可不是逼着你去嫁他。皇上的赐婚旨意下来了,把你许配给广平侯府的世子。”
蓝珍珠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突然会有转机,愣了片刻,睁大了眼道:“真的?”
善水笑道:“自然。你再这样寻死觅活,小心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蓝珍珠把刀一丢,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道:“那个广平侯的世子,是什么人?”
善水道:“他叫张昶,今年十七,我见过一面,文才武功都是上佳,和你正相配。以后你嫁过去了,咱们就是亲戚。”
蓝珍珠埋怨道:“怎么不早跟人说?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她既彻底松了口气,对自己这新夫婿,自然便怀了十二分的好奇,打听个不停。善水知道的,其实也就这么多而已,应对了几句,又催她赶紧出去,蓝珍珠终于笑嘻嘻地应了。
善水穿好衣服送她,蓝珍珠到了门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她,一脸同情地道:“世子妃,你这人还可以,所以我多嘴跟你再说几句。我部族里有个叔,看起来就跟世子一样,正常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他关起门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各种法子折磨他的女人,什么皮鞭滴蜡还捆绑起来。后来事发了,我父王责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说那些女人都不反抗,只是任由他折磨,他才越来越大胆。所以我跟你说,他以后要是还这么对你,你千万别忍。越忍,他就越胆大,你自己也就更受苦楚。”
善水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真的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忍住了笑,道:“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前次我跟你说的那些,其实都是我信口胡诌的。世子他正常的很。我前次给你看的脚背上的伤,也是在别处弄的,和他没干系。”
蓝珍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人家不愿意她进门,这才拿话吓唬的,偏偏自己竟也听风就是雨,一吓一个准。心里也不知是恼,是羞,还是不甘,呆怔着不动。
善水见她不动,替她开了门,笑道:“往后你到了洛京,等我也回去了,有空咱们……”话说一半,忽然整个人一抖,后面的话也吞了回去。
门口堵着霍世钧,现在他正靠在一边。见门开了,朝善水略微抬了下下巴,算是打招呼。
他在门外,她们在门里,刚才说的话,必定都落入他耳了。
蓝珍珠突然见霍世钧就立在自己跟前,毕竟是第一眼就相中的男人,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虽然知道现在圣命已下万难更改了,心中忽然却很是不甘,又觉得委屈,看了善水一眼,道:“霍世子,她竟这样骗我!你真的就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
霍世钧扫了眼已经开始往后退的善水,看向蓝珍珠,面上忽然露出极其亲和的笑,略微压低了声,道:“她先前跟你说的那些,其实并不假。现在在你面前又改口,不过是为了我的脸面。我就喜欢那一套。你要是乐意,我不妨再向皇上求个旨意,把你改配给我也行。”
蓝珍珠见他一本正经,说话时,脸又朝自己压了下来,顿时毛骨悚然,急忙道:“不用,不用,现在很好!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出了房门,瞬间不见人影了。
霍世钧抬脚进去,把门砰地一关,方才面上的笑立刻消失,盯着善水,朝她慢慢逼近。
善水本就在后退了,见他朝自己来,知道不妙了,头皮一阵发麻,啊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被他两步赶上,像捉小鸡似地一把拎住,提了就摁到床上去。
善水见他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一张脸越逼越近,慌忙辩解道:“这真的不能怪我!谁叫你那天转身就走,二话不说把她丢给了我?我要是不这么说,她能知难而退?况且我刚才不是帮你撇清了吗?是你自己非要接了往里套的,又不是我逼你!”
霍世钧一只手捏住她下巴,曲起食指,指节轻佻地刮她几下,皱眉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好像是不能全怪你……”
善水用力点头,觉他摁住自己肩膀的另只手放松了些力道,急忙爬了起来滚下床榻,殷勤地替他脱了靴底沾满外面泥污足有两斤重的马靴,讨好道:“你今天骑了一个白天的马,又找了蓝珍珠这么久,累了吧?你躺下,我帮你揉揉肩消消乏?”
霍世钧嗯了一声,懒洋洋地翻身趴了下去。
善水从前不大乐意伺候他这个。因为自己力气不大,没揉几下,手腕子和胳膊就会发酸。今天却不敢怠慢,跨坐到了他腰下,一下一下卖力地揉捏起来,手腕子酸了也不吱声,只盼着能让他满意了,赶紧把刚才那倒霉事给忘掉。
她吭哧吭哧地从他肩背一直揉到腰下,胳膊累得像要断了,这才停了下来,从他身上爬下来,甩着自己的手问道:“我捏得好不好?”
“凑合吧……就那你力气,搔痒还差不多……”
他终于翻过身,评价了一句。
善水忍住送他白眼的冲动,面上堆出甜蜜的笑,道:“我以后经常练习,一定要让你满意。不早了,叫人送水进来,你洗洗睡了吧。”嘴里说着,人已经下榻,趿了鞋要去叫人,被他伸手一拉,屁股便坐回榻上,身子歪到了他腹上。
“不急……”
霍世钧坐了起来,低头望着她仰在自己大腿上的一张脸,慢吞吞道,“柔儿,以前是孤陋寡闻,现在被你提醒,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花样。刚才听到了什么?皮鞭、捆绑、滴蜡烛?好像很有意思。我这个人呢,不怕名声坏,就怕空担了坏名声。你说说,你喜欢我用哪样对你?咱们一样一样来个遍。”
善水哀求道:“世子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诋毁您。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这些我都受不起!”
霍世钧盯着她,面无表情道:“没有诚意!”
“少衡……”
“没有诚意!”
“夫君……”
“没有诚意!”
善水一咬牙,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学他平日叫自己的话:“心肝宝贝儿……”
霍世钧这才点头道:“叫人送水吧。”
善水如逢大赦,急忙从他腿上爬了起来,正要起身,忽然听他在自己耳边又道:“等下你跟我一起洗。”
她“啊”了一声,“我已经洗过了。”见他沉下了脸,目光里透出威胁,立刻麻溜地改口,“知道了。”
“嗯。”
男人这才放开了她,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善水终于深刻认识到了说谎的严重后果。虽然她自认是善意的谎言,但人家不这么看。弄得她像是被人捏住了辫子,先前说好的什么他哄她一次,她再哄他一次,全都见了鬼了。实际情况是她哄他,接着还是她哄他,反正她哄着他就对了。面对他越发没品的各种要求,她要是稍微皱眉,他就拿皮鞭蜡烛说事,她只能蔫了。所以接下来的这个鸳鸯澡,洗得自然顺顺当当,各种温香软玉,消魂无需多言。
接下来的两天,霍世钧并未急着回凤翔卫。这里靠近灵藏山,风景不错。他带着善水四处闲逛。善水甚至有了一种两人补渡蜜月的感觉。撇去他的劣根性,说老实话,这几天过得还是挺轻松惬意的。
到了第三天,他本来打算与她一起去登高的。但是出发前,从凤翔卫送来了一个煞风景的消息,打断了他们的这场蜜月旅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2939015、轻寒、一一投雷
第五十七章

哒坦再次兴兵,瀚海王承宗领帅,打着为当年万人坑雪耻复仇的旗号,十万铁蹄踏过凉山山脉,循了当年的旧路,再度进犯华州。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华州驻兵不到万众,抵抗无力,连失城池,兵情告危。节度使章梓雄当年曾是霍世钧麾下的战将,向洛京发出火急告信的同时,把消息也传到了兴庆府。
这趟原本悠闲的行程立刻被打断,匆匆赶回凤翔卫后,接连数天,霍世钧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整个凤翔卫的防务立刻紧张起来,不时有士兵拔营调动的身影,战争的阴云,仿佛慢慢笼罩到了这片刚刚从严冬中苏醒过来的土地。
半个月后,善水也知道了霍世钧对于她的决定。他决定把她送回洛京。
兴庆府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即使在春天,风大的时候,从遥远平原之上卷来的沙土也会满天弥漫,甚至遮云蔽日,远远望去,世界仿佛只剩一片迷尘。但是她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却很好。空气里带了这里独有的沙枣花清香,天空蓝得像块纯净的宝石,多看几眼,人的灵魂仿佛就会被吸走,沉醉其中长久不醒。
一切都很美,美得甚至让善水忽然觉得有点不舍。
但她不得不走,因那是霍世钧的命令。
他亲自送她出了凤翔卫,出了兴庆府,一直入了盛州的境。那里物阜民安,一派祥和。州吏闻讯,迎到官道相接的时候,两边田地里正忙于春耕的农人纷纷直起了腰身,看着官道上的马鸣车往,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的到来,能惊动州官迎于此间,跪地叩拜。
霍世钧把接下来的行程交托给霍云臣,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善水所乘的马车,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善水望着官道尽头马队渐渐远去,直到被卷出的漫天黄尘所遮掩,终于放下车帘,吁了口气,心里微微有些堵。
她心里堵,倒不是因为他现在只字片语也没留下给她便匆匆而去。其实该说的话,这一路行来的数天里,他早就对她说过一遍又一遍。
昨夜宿在驿站中时,大约觉察到她的抑郁,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对她说:“柔儿,我告诉你,咱们先前立的那个约,是你赢了。我舍不得送你离开,只是这时候你再留下,我更不放心,所以我让云臣送你回京。”
大元朝历了一百多年的安逸,古老的家族溺于荣华,渐渐失了好战的血性,将星凋零殆尽,从五年前胡耀宗战死华州之后,朝廷里可用的战将便屈指可数。西北的兴庆府一带,此刻表面依然平静,又有归服的当地部族作屏障,只是隔了灵藏山脉,两边千百年来因了土地纷争而致的仇恨与野心却从未消亡过。现在北方战争触发,他一旦领兵奔赴华州迎敌,西羌未必不会异动,兴庆府自然也就不是安乐后土。所以送她回洛京,是现在的最好选择。
离别在即了,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总共也就处了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但却又仿佛已经处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熟悉了关于他的一切。包括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线条,他恼怒时皱起的深刻眉间纹,他高兴时飞扬上翘的眼角眉梢……一闭上眼,扑面而来。
他见她点头,手抚过她的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加重语气说:“你回去后,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出去到别人府中做客的话,不要喝酒,一滴也不许喝。听见了没?”
“凭什么啊?”
她笑着和他顶嘴,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关于离别的情绪。
“你本来就傻,再一喝酒,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他的霸道和自以为是在这一刻,并没让她觉得不喜,相反,这时候想到他昨夜说那句话时的样子,心里还是禁不住涌上一丝柔软的甜蜜。
她回去了,大概会听他的话的。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尽早回来,平平安安。
~~
这一路走得十分平顺。二月底,梨花白杏花烧的时候,善水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洛京。
这个时候,霍世钧早已奉了帅印,领着大元的兵马在华州一带与哒坦人周旋。西北的兴庆府,也有重兵驻卫,防止西羌趁乱突袭。北方边境的战局,成了洛京朝廷内外的关注焦点。所以善水的回京,便如她悄悄抵达时的排场一样,丝毫不引人注目,直到大半个月后,传来了霍世钧从哒坦人手中夺回数个重镇的消息,京中的贵妇人们才陆续知道了她回来的消息,往来邀约渐渐频繁了起来。
永定王府还是先前的老样子,白日里多半静悄悄的,几乎不大听得到人声。叶王妃比起年前,看起来消瘦了些。仿佛一早预料到她会返京,见到善水时,并无多大的惊讶。善水甚至发现,连两明轩都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就仿佛她昨天刚离去一般。
王妃对善水的肚子,此前应该抱了颇大的期望。她过去拜见的时候,顾嬷嬷、红英和王妃等人的视线,第一眼就落到了她的小腹上。顾嬷嬷问了一句,听到并无消息,啊了一声,难掩面上失望。
确实,过去这么些时候了,善水又是独宠,看得出来,王妃也颇失望,只她并未像顾嬷嬷那样过多表现,只如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问了许多关于她儿子在那边的琐事之后,便让善水随意安顿,甚至主动开口,让她过两日便回娘家去看下父母。
“你爹娘想必也颇牵挂你。既然回来了,明天回去见下。”
最后起身去佛堂前,她对善水这样笑道。
王妃的宽容和会做人,让善水第一次对自己肚子的不争气颇有点惭愧。在王府里诸多不方便。既然王妃主动开口准许她回娘家一趟,她打算到时候与文氏商议下,是不是找个精通妇科的郎中看下。毕竟,子嗣确实是个无法回避的大问题。
王妃是与以前差不多,CC也被养得很好,善水现在已经抱不动它了。但毕竟,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王府里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改变,比如,善水的小姑子霍熙玉。
善水记得清楚,就在去年秋,因为王妃的一句话,她动身离开的那一天,霍熙玉目送她上马车时,还是满脸的不痛快。但现在,从她回王府的那天起,她发现霍熙玉就像换了个人――这么说大概不确切,应该说,她发现这个小姑子的注意力仿佛突然转移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只盯着她不放,甚至连她哥哥的消息,她表现得也不像从前那样热络。回来好几天了,她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没有拿正眼看过她,更遑论像从前那样挑衅生事。
霍熙玉已经十四。只这一个年过去,再见她,善水就觉她仿佛大了不少,整个人像朵初绽的花骨朵,洋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她把小姑子的这种变化归结于她长大了。
人都是会变的,霍熙玉变了,至少,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霍世钧这个哥哥,善水觉得,这是件好事。
~~
过了小半个月,等到恰父亲休沐的那一天,善水觉得时候差不多,告知了王妃,便往娘家去。
因为一早打发过人回来报讯,所以薛家人都在等。一家人相见,分外亲热,没说几句,正到午饭的点,一家人便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一道用饭。
薛英去年年底前,照早先订下的那门亲,已经完婚了,女方是钦天监许监正家的小姐。他们成婚时,善水当时人在兴庆府,王妃替她随王府一道随过礼,只是没见过人而已。现在见到嫂子许氏,见她样貌端正,言语温柔,与哥哥看起来很是恩爱,心中也是高兴,特意坐她身边去,笑道:“嫂嫂,你过门的时候,我正随了夫君在西北,也没赶得上恭贺。此刻补祝兄嫂新婚,早些生出个胖侄儿出来才好呢。”
许氏脸微微一红,说不出话了。
文氏笑道:“柔儿,你这话就说对了。你嫂子正前几天刚诊出了喜脉。”
善水又惊又喜,一眼看见薛英笑眯眯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好个哥哥,才几天不见,不声不响就要当爹了!往后可就肩有重担,咱们薛家要靠你了。”
薛英看了眼座上的父亲,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起身对着善水道:“妹子,趁你今天在,哥哥道个谢。要不是有你替我在世子跟前说话,哥哥也入不了禁军司。如今虽只是个三等侍卫,但在孟大人手下做事,那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地方。哥哥也没啥好说的。往后等见着了世子,妹子你就跟他说,我承他的情,一定会好好干,绝不会让他因我丢脸。哥哥晓得你不会喝酒,我先干为敬,妹子你随意喝茶就是。”说罢,仰脖一口便干了下去。
善水有点惊讶。
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哥哥的心思,其实也不是不想帮他。只是先前与霍世钧关系处得一直不好,自然开不了口。最近两人有点融洽了,又觉得这当口提这个,有点邀宠的嫌疑,所以一直没吭声。万万也没想到,霍世钧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替她做了这事。禁军司是他原来的地盘,现任指挥使孟永光也是他的人。像薛英这样毫无背景的人,突然能被调到孟永光手下做事,除了霍世钧,还有谁能有这样的面子?撇去薛英的前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帮她薛家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至少,薛家唯一的儿子不用再为出路上蹿下跳地与薛笠怄气,从此家宅安宁。
薛笠微咳了一声。善水回过神,忙看过去,见父亲面上带了丝惭色,道:“柔儿,怪爹无能,这才叫你一个出嫁了的女儿还要为娘家的事操心。爹就怕女婿是碍不过情面,这才应你所求,心里却是不喜。这一次你既然已经开口了,过去也就算了。往后再不要把娘家的事揽上身,爹只要你在那边过得好就行。”
善水踌躇了下,道:“爹,我其实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少衡先前也并未在我面前提过,爹放心就是。”顿了下,又道,“只要哥哥能上进,就是好事。且有了哥哥方才的话,爹应该高兴才对。”